第二十二章
哈丁第二天一大早就逮捕了艾克斯顿。
乔依是在跟费奇一起穿过草坪,要去教堂参加入教仪式时听他说的。乔依的母亲紧抓着他的手臂,好像担心会有怪物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出现把他抓走。
「他抓了艾克斯顿?」乔依质问。「这没有道理啊。」
「这个嘛,杀人通常是没有什么道理的。我可以明白你为什么很震惊。艾克斯顿也是我的朋友,但是他被退学之后就一直对阵学师没有好感。」
「可是他回来这里工作了!」
「充满憎恨的人通常对于他们厌恶的事物极度着迷。你也看到查尔斯家里的画,涂鸦人戴着圆顶礼帽跟拿着拐杖。那个人看起来很像艾克斯顿。」费奇说。
「那看起来像很多人。城里有一半的人会戴圆顶礼帽跟拿拐杖!那只是一张粉笔小图,他们不能拿这个当证据。」乔依说。
「艾克斯顿知道所有阵学师孩子住的地方。他有他们的纪录。」费奇说。
乔依沉默。这一切似乎挺有道理,可是艾克斯顿?爱抱怨但好脾气的艾克斯顿?
「别担心,儿子。如果他是无辜的,我相信法院会还他清白。倒是你要先把自己准备好。如果你要进行入教仪式,你应该专注在神主上。」他母亲说。
「不行,我得跟哈丁谈谈。我的入教仪式……」不能等。他已经等过了。但这件事也很重要。「他在哪里?」乔依问道。
他们发现哈丁正在指挥一个小队的警官彻查学院办公室。约克校长站在不远处,一脸不高兴,佛萝伦丝站在他身边不断掉泪。她朝乔依挥手。「乔依!跟他们说他们疯了!艾克斯顿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人!他是个最好不过的人了。」她喊着。
她身边的警官要她安静──显然他正在询问她跟校长。哈丁督察站在办公室的门口翻阅一些笔记,当乔依走近时抬起头。「啊,我们年轻的英雄。孩子,你不是有地方要去吗?嗯,我想想啊,你其实应该要有护卫,我派几个警官跟你一起去教堂。」
「有必要吗?既然你都已经抓人了……」费奇问。
「恐怕有必要。每个好的督察都知道,调查不会因为抓了一个嫌疑犯而停止。除非我们知道艾克斯顿的共犯是谁,他把尸体藏……呃,他把孩子们关在哪里,在那之前调查不会结束。」哈丁说。
最后一段话让乔依母亲的脸色刷白。
「督察,我能跟你单独谈谈吗?」乔依说。
哈丁点点头,跟乔依一起走到一段距离之外。
「你确定你抓对人了吗,督察?」乔依问。
「孩子,除非很确定,否则我不会抓人。」
「昨天晚上艾克斯顿救了我。」
「不,孩子。他救了自己。你知道三十年前他为什么被阵学学院退学吗?」
乔依摇摇头。
「因为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粉笔精,派他去内布拉斯克会给其他人带来危险。你看到那些粉笔精歪歪扭扭的样子,没有特定的形状或轮廓,因为画得太差了。艾克斯顿派它们去攻击你,可是又没有办法加以控制,所以当你把粉笔精带去办公大楼时,他没有选择,只能把它们挡在外面。」哈丁说。
「我不相信。哈丁,这不对。我知道他不喜欢阵学师,但这并不构成抓人的理由!最近诸岛上似乎有一半的人都很恨他们。」
「昨天晚上艾克斯顿有立刻来帮你吗?」哈丁问。
「没有。」乔依想起自己跌倒后艾克斯顿放声尖叫。「他只是害怕,而且最后他还是选择出手救我。督察,我清楚艾克斯顿的为人,他不会做这种事的。」
「乔依,杀人犯的脑子是很奇怪的。有时候人们会很震惊或意外自己认识的人变成这种怪物。这是秘密情报,但是我们在艾克斯顿的抽屉里找到三名失踪学生的东西。」哈丁说。
「真的吗?」乔依问。
「真的。他房间里还有无数书页写满他对阵学师的愤怒、憎恨,甚至提到……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我碰过这种充满执念的人,每次都令人意想不到。费奇几天前给了我关于那个职员的资料,有东西让他想起艾克斯顿曾经在亚米帝斯念书。」
「调查报告。费奇想起来的时候我在场。」乔依说。
「嗯,没错。哎,我真希望当初更积极地听教授说话!在那之后我开始对艾克斯顿私下进行调查,但是还是不够快。你昨天晚上被攻击后我才把事情的全貌拼凑出来。」哈丁说。
「因为那些歪掉的线?」乔依问。
「其实不是,而是因为昨天下午在办公室里的对话。你在跟费奇说话,他称赞你在寻找涂鸦人的过程中给了他很大的帮助。所以当我听到你被攻击时,我的脑筋动了起来。谁有杀你的动机?只有知道你对费奇的工作有多宝贵的人。
「孩子,艾克斯顿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他一定是害怕你会把他跟新阵学线连结在一起。他可能在你父亲研究时看过那条线,因为你父亲曾要校长资助研究线条功用的资金。可是一直到我的人搜查了他的房间跟书桌以后,我们才找到真正令人心惊的证据。」
乔依摇摇头。艾克斯顿。真的可能是他吗?想到凶手这么亲近,是他认识、了解的对象,几乎跟攻击本身一样让他心焦。
他书桌里有属于那三个学生的东西。乔依全身发冷地心想。「那些东西……也许他会有那些东西因为……我不知道,跟案子有关的原因?他是不是从学生宿舍拿来的,想要送还给他们的家人?」
「约克说他没有下过这种命令。除了孩子的下落外已经没有别的疑问了。孩子,我不会对你撒谎,我认为他们可能死了,被埋在某个地方。我们必须审问艾克斯顿才能找到答案。
「这整件事真是奇耻大辱。我对于自己辖区内发生这种事情觉得非常愧咎,也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武士议员的儿子死了,凶手却是约克校长聘用的人……」
乔依麻木地点点头。他仍然没有完全被说服。有哪里不对,但是他需要时间想想。
「艾克斯顿什么时候受审?」他说。
「这种案子往往要花上好几个月。一定不会太快,我们需要你当证人。」哈丁说。
「你要继续封锁学院吗?」
哈丁点点头。「至少还要一个礼拜。我们会小心盯着所有的阵学学生,正像我之前所说,嫌犯被逮捕不代表就能松懈。」
那我还有时间。艾克斯顿还要一阵子才会被审判,学院也是安全的。如果学院真的安全的话。乔依心想。
现在这样似乎就够了。乔依感觉精疲力竭,而且还得面对接下来的入教仪式。等仪式结束之后,也许他就有时间可以思考,想清楚整件事的问题到底在哪里。
「我有个请求。我的朋友,梅乐蒂,我想邀她去参加我的入教仪式。你今天可以把她暂时放出来吗?」乔依说。
「就是那个红头发的惹祸精?」哈丁问。
乔依苦着脸点点头。
「如果是你的话……好吧。」哈丁说。他跟两名手下吩咐了几句,他们便赶去接她。
乔依等待的同时,心里也为待在监狱里的艾克斯顿感到难受。不过成为阵学师是很重要的。我必须先完成这件事。如果我是他们的一份子,我说的话会更有分量。
警官终于带着梅乐蒂回来,从远处就可以看到那一头显眼的红头发。当他们来到附近,梅乐蒂奔向他。
乔依朝哈丁点点头,走过去跟她会合。
「你,麻烦大了。」她指着他说。
「什么?」
「你去进行了一场冒险,差点被杀掉,跟粉笔精搏斗,却都没有邀我!」
他翻翻白眼。
「真的,你实在是太不体贴了。如果朋友不会偶尔让你陷入致命危险,那交朋友干嘛?」
「妳可以用悲惨来形容。」乔依虚弱地微笑,走去跟他母亲还有费奇教授会合。
「算了。我觉得我需要换词。悲惨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有效了。你觉得骇人如何?」
「可能有用。那我们走吧?」乔依说。
其他人点点头开始朝学院的大门走去,身边有几名哈丁的警官陪同。
「我想我还是很高兴你没事。昨晚的事情传遍了阵学宿舍,大多数人满脸通红,因为谜团解开,而他们被阵学师以外的人救了。当然,这脸红的另外一半原因可能跟我们还不能离开宿舍有关。」梅乐蒂说。
「这倒是。哈丁是个很小心的人。我认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乔依说。
「所以你信他?我是说艾克斯顿的事。」梅乐蒂说。
属于每个学生的东西,还有好几张纸都写着想要报复他们……乔依想着。
他们正走在乔依昨晚在黑夜中惊恐、冲向警官的那条路径。「我不知道。」他说。
乔依记得上一次入教仪式史都华神父告诉他的大部分事情。他那次比较不紧张,也许他当时太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乔依穿着白袍,膝盖发疼地跪在史都华神父面前,神父正将水洒在他身上,以油膏为他祝福。如果乔依要进入仪式间,他们就得把整个程序从头到尾重新完成一遍。
为什么所有事情在同时间发生?他仍然因为缺乏睡眠而疲累,而且没有办法不去想艾克斯顿。对方当时看起来是真的很害怕,可是如果他自己的粉笔精跑回来攻击他,那他当然会怕。
乔依觉得自己被卷入一件他无法掌握的事件。出现了新的阵学线。他完成了他父亲的目标,却不会因此拿到半分钱──他父亲所有的契约都因为五年内没有成果而过期了。可是,这个世界仍然会因为发现有别于其他线条的阵学线而大受震动。
史都华神父以古英文念了几句,乔依根本听不出来这是出自圣典。上方的使徒转过他们的发条头,在右方走廊的另一端,近圣人犹克利站在一幅献给三角形的壁画中。
乔依会是历史上进行入教仪式年纪最大的信徒。这个世界似乎变得更加动荡,亚米帝斯学生的失踪──可能是死亡──让岛屿间的气氛剑拔弩张,政治局势在乔依眼里显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令人害怕。
人生不简单。从来没有简单过。只是他以前不知道而已。
可是纳利萨跟这一切的关系是什么?乔依心想。我还是不相信那个人。艾克斯顿数次表示不喜欢纳利萨,也许他应该再好好想想这件事。会不会是纳利萨陷害了艾克斯顿?
也许乔依只是想要找出纳利萨的犯罪证据。
史都华神父停止说话。乔依眨眨眼,发现自己没有专心。他抬起头,史都华神父对他颔首,稀疏的白胡子发颤。他朝祭坛后的仪式间示意。
乔依站起身。教堂里的木长椅上只坐着费奇、他母亲、梅乐蒂,一般八岁小孩的入教仪式还要一个小时才会举行。宽广的教堂大厅因为彩绘玻璃与精致壁画映照下的光线而闪闪发光。
乔依静静地绕过祭坛来到方正的仪式间,门上刻着六点圈。乔依抬头注视,然后掏出口袋里的钱币举到面前。
里面主要转动的齿轮有六齿,每个齿的中央都跟六点圈的其中一点位置相符。右边的齿轮比较小只有四齿,左边的则有九齿,分布并不平均。三个齿轮必须以特定的位置摆放,才能跟不规则的九齿齿轮共同运作。
真是奇特。乔依心想着把钱币塞回口袋,然后他把门推开。
里面是一个白色大理石的房间,摆放着供人跪拜的垫子和一座由整块大理石做成的小圣坛,上面有个可以让手肘依靠的软垫,除此之外房间里似乎没有别的东西。不过上方的发条吊灯倒是很明亮,透明的灯罩让吊灯在墙壁的四面八方投射出亮晶晶的光线。
乔依站在那里心跳如雷地等待。什么都没发生。他迟疑地跪了下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阵学的谜团中有另外一块他不了解的部分。天上真的有神主吗?像是玛丽.罗兰森──昨天晚上他读到的早年移民──信仰的是上帝。
野生粉笔精没有杀她。它们把她拘禁起来不让她逃跑。没有人知道它们这么做的动机。
她最后还是逃了,一部分要归功于她丈夫和其他男性移民。她能存活下来是神主的指示,还是只是运气?乔依相信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祢在这里,我明明不信却又装作信的样子,祢会生气的。事实是我自己也不确定。说不定祢真的在那里。至少我希望祢在。
「无论如何,我真的想成为阵学师。虽然这会带来很多麻烦,但我需要这个力量作战,我不想又逃跑。我会是一个好的阵学师。我几乎比学校里的任何人都更熟悉种种防御阵,我会去内布拉斯克来保卫岛屿,只要你让我成为阵学师。」
什么都没发生。乔依站起来。大多数人进去后很快就出来了,所以多等也没用。他离开时要不就是能画出具有阵学力量的线条,要不就是不行。
他转身准备离开。
房间里有东西站在他背后。
他大吃一惊,往后退了几步,差点被小祭坛绊倒。他身后的东西是一团灿烂的白色人形,跟乔依一样高,但是非常细瘦。它的手臂纤细,头是一个圈,手上似乎正握着一把粗糙的弓。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被画出来的,却没有像粉笔精那样黏在墙壁或地板上。它的形状很原始,类似在山壁上出现的史前壁画。
乔依突然想起他先前读到的故事,那个探险家找到一个峡谷,上面画的形状在跳舞。
它没有动。乔依迟疑地把身子偏向旁边,发现从那个角度看,那东西几乎消失不见。乔依重新站好从前面看去。它会做什么?他迟疑地向前一步,伸出手,想了想之后碰它。
那东西猛烈地颤抖,然后倒在地上,像粉笔画一样黏着地板。乔依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看到它从祭坛下面消失。
乔依跪下发现祭坛下面有道开口,里面一片漆黑。
「不。求求你,回来!」乔依低语,伸出手。
他在那里跪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有人在敲另一扇门。
他打开门,看到史都华神父站在外面。「来吧,孩子。其他需要入教的人很快就会到了。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我们来看结果。」
他拿出一段粉笔。
乔依带着震惊跟不解的情绪走出房间,麻木地握起粉笔,走到地板上一块用来画画的石头边跪下。梅乐蒂、费奇、他母亲都围了过来。
乔依在石块上画了一条禁制线。梅乐蒂焦急地伸出手,但乔依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她的手从线条上空穿过去,脸上表情跟着垮下。
史都华神父一脸担忧。「唉,孩子,想来神主对你另有安排。以祂之名,我宣布你正式成为君主教会的一员。」他顿了顿又说。「不要把这件事视为失败。去吧,神主会带领你走上祂为你选择的道路。」史都华八年前也跟乔依说过类似的话。
「不对,这不对!你应该……这次应该要不一样……」梅乐蒂说。
「没关系。」乔依站起来。他觉得好累,如今还加上颓丧,让他甚至无法呼吸。
他其实只想一个人独处,于是转过身缓缓离开教堂,走回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