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停留点 I 九头蛇42号附近,诺斯星球灭亡的五个月之后
舱门旁边的解锁板早已认识了他的指纹,因此在一阵柔和的闪光中辨别出他,舱门随之打开。他拿起沉重的帆布袋,跨在肩上,走了进去。
“你好啊,约翰,”他说。
约翰格拉玛提卡斯微笑道。“你好,佩托。已经又是新的一天了?”
“是啊,”佩托索耐卡回答,把布袋放在铁桌子上。
“真是感觉不出来,”格拉玛提卡斯一如既往地说道。这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例行对话,每天都只有微小的区别,一种简短的同伴感情。
这个房间很简陋,但也大到能让一个人在其中踱步以消磨时间。一张床,两把椅子,一张桌子,墙上的洗脸池以及一个化学马桶是仅有的家具。没有窗户,灯永远亮着。在数周的缓和抗议后,格拉玛提卡斯终于得到了一个眼罩,让他能模拟出夜晚。
索耐卡从来都不会把身后的舱门关上。每次他来访时门都开着,诱惑性地开着。他猜测这是个有意为之的心理效果。索耐卡没有把身后的门关上,因为他被命令不要把身后的门关上。
循环空气,马桶里的余味以及昏暗的灯光让这个房间并不令人愉快,但是虽然被迫居住在这样的环境里,格拉玛提卡斯却总是整洁而有礼貌。他们每三天给他一套换洗衣服,他则在洗脸池里把衣服洗干净。他灰色的胡子乱蓬蓬地长着,就像个老将军。他们没有允许他使用剃刀。
索耐卡打开布袋,开始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我们今天有什么?”格拉玛提卡斯假装兴高采烈地问。
“冷肉和奶酪,”索耐卡告诉他,把一个个蜡纸小包拎出来,“一小罐酸豆,一瓶酒,一条面包以及惯常的维生素。”
“丰盛的大餐,”格拉玛提卡斯说。
“奶酪尤其不错,”索耐卡同意道。
他们面对面坐在桌旁,开始分享食物。索耐卡从袋子里拿出两个盘子,两个杯子,两个碗,两副刀叉以及两把勺子,之后把布袋扔在地上。格拉玛提卡斯用一副刀叉切开了有外皮的奶酪,分给两人。索耐卡把酒瓶的塞子拔出来,倒满了两个空杯子。他们举手投足之下都显得熟悉而轻松,就像一对深谙对方习惯的夫妇。一起吃了五个月的饭,谁都会这样。
“你睡得好么?”索耐卡问道,把杯子递给格拉玛提卡斯。
“佩托,我有一千年没睡好过了,”格拉玛提卡斯回答,“但我不会抱怨。我有理由相信我的任务即将完成了。”
“真的?”
格拉玛提卡斯咬了一口面包,一边嚼着一边喝了口酒,之后把杯子放在桌子中间。他指着杯子。
“怎么了?”索耐卡问道,把一片奶酪放在自己的面包上。
“波纹,佩托,波纹。”
某种遥远的震动,微弱得无法感觉到,正沿着甲板和桌子传到酒杯里。小小的同心圆如同雷达扫描图一样在酒的表面扩散。
“行驶速度改变了,”格拉玛提卡斯说。“我想我们正在发动引擎减速,准备跃迁。”
索耐卡把几个肥硕的酸豆扔进嘴里,笑着点点头。“我们一个小时之内就会跃迁。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是不是,约翰?”
格拉玛提卡斯嚼着满嘴的食物,讽刺地挑起一边眉毛。
在他们吃完饭之后,索耐卡把东西放回布袋里,对格拉玛提卡斯点头告别。在他关上身后的舱门时,他看到格拉玛提卡斯还坐在桌旁,盯着他。
在舱门关闭的一瞬间,索耐卡感到深深的寂寞顿时回到他心里。虽然从各方面讲他都没法把格拉玛提卡斯称为一个朋友,但那个密教的特工是索耐卡在半年以来所接触到最接近同伴的人。
生活在阿斯塔特之间是一种奇特的经历,但最初的新鲜感早就褪去了。
第一连连长正在他的房间里练习近身格斗技巧。穿着一件没有袖子的紧身衣,手持一把硬木制成的练习剑,他步法轻捷,行云流水般地闪躲,格挡和反击。在他周围,八名特工完美地模仿着他的一招一式。他们完全一致的动作令人印象深刻。索耐卡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旁观他们的练习,直到佩克点头示意训练结束。
特工们从索耐卡身边鱼贯而出。其中一个是森奈尔,在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里布朗兹带他去见的人。森奈尔微微抬头,向索耐卡打了个招呼。
特工之间没有战友之情。每个人都封闭在各自孤寂的世界里,专注于服务和职责。索耐卡并不指望和阿斯塔特结交,因为他们是另一个物种,与普通人类之间的区别显而易见,但特工们的行为让他感到疑惑。他们依旧是人类,被共同的目标吸引到一起的人类,但他们之间却毫无联系。索耐卡从没见过如此相互疏远的一群人。军队中常见的战友情谊在这里毫无踪影。从来没有人提起自己的过去或是故乡,没有人一起喝酒或者讲笑话。这种行为让他们显得比阿斯塔特更加脱离人类范畴。
佩克示意索耐卡过去。
“约翰今天怎么样,佩托?”他问道,把练习剑放回架子上。
“跟平常一样:自制,有耐心。他判断出我们快要到达了。这似乎让他的情绪变好了一点。”
佩克点点头。“还有什么吗?”
索耐卡耸耸肩。“是的,有一件事。他今天没有向我打听卢克萨娜的情况。”
“没有?”
“五个月以来我不记得他有任何一天没提起过卢克萨娜。我一直说到时候会允许他去见她,但今天,他没有问。”
“好吧,至少你用不着撒谎了,”佩克回答。
“这倒是。”
佩克开始穿上他的重靴子。“之后几天里我想让你跟着我,佩托,”他说。“行动就要开始了,我需要你随时提供关于格拉玛提卡斯的看法和建议。你比任何人与他相处的时间都要多。”
“我不敢说了解他,”索耐卡回答。“他可并不信任我。”
“谁都不了解他,”佩克说着,套上一件及膝的厚重长袍。他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希望我们能直接把那些秘密从他脑袋里揪出来。舍尔估计会喜欢。”
索耐卡明白阿尔法军团对于如何处置格拉玛提卡斯有过激烈的争论。最终他们决定慎重起见,不要冒险伤害甚至杀死与密教唯一的联系。
“我们一路走到了这里,”佩克说,“但我们依旧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撒谎。”
“关于诺斯的事,他可没有撒谎,”索耐卡说。
五个月之前,诺斯星球灭亡了,正如格拉玛提卡斯所说。最后那一天的黎明从未真正到来,而是逐渐变得昏暗沉闷,最终归于创世前的深幽长夜。大气层凝聚成有毒的尘灰罩在头顶,飓风剥离掉地面上的一切,让海洋沸腾。
纳玛特吉拉大人一开始断然拒绝了阿尔法瑞斯发出的离开诺斯星球的指示。放弃来之不易又近在咫尺的胜利这种荒谬的主意让他当面嘲笑原体。然而随着情况继续恶化,他轻蔑的笑声也变得空洞,最终即使是他也能看出来,留在那里无异于自杀。带着和聚集在天空的末日风暴同样剧烈的怒火,纳玛特吉拉命令撤退。
混乱随之爆发。没有任何一支像670号远征队这样庞大的部队能够轻松地部署或是撤退,即使是紧急预案也无济于事。一波波重型运输船顶着恶劣的强风降落在临时撤离点,一个个连队则匆忙集合在此。帝国堡垒和装甲车辆都被抛弃了。整只部队在挣扎着前往撤离点会合的路上迷失在不断聚拢的黑暗中。有些不堪重负的运输船没能穿过大气层的狂风暴雨回到轨道。另一些则空手而归,没有找到合适的降落地点或是任何救援对象。
慌乱让撤退行动变成了一场梦魇,而在十七个小时之后它终于被叫停了。远征队几乎半数力量没能活着离开诺斯。对重型车辆的回收在后勤方面的难度意味着装甲部队遭受的损失尤其惨重。耶维斯机长公开谴责纳玛特吉拉。专业超重型运输船的短缺让他手下六架泰坦遭到遗弃。在诺斯星球覆灭的一个星期之后,耶维斯带领他的部队脱离了670号远征队,返回火星,并警告领主指挥官说他再也不必指望获得机械神教的协助。
帝国远征队中没有一个人亲眼看到过那个杀死了整个诺斯星球的东西。它的大小,来源或功能从来没有得到确认,甚至没人知道它到底是不是个立方体。没人能阐明它的效果,或是恰当地描述出它到底释放了怎样的末日,除了那好像是某种恶疾,某种席卷一切有机物和无机物的瘟疫。
但是帝国人员的心灵感觉到了它。它那熔岩般的炽热嘶吼从诺斯星球崩溃的大气层泄露出来,腐蚀着夺路而逃的远征舰队所发出的星语通讯。它引发了疯癫和幻觉。基诺千连团的上校们受到的影响相对轻微,但她们依旧感觉到了。私下里,她们一致认为那听起来像是某种恶魔的嘶鸣和吼叫,某种在如今的诺斯星球这个昏暗无光的火坑中苏醒,又被困在其中的恶魔。
佩托索耐卡还会梦到那一天的浩劫。他再也睡不好了。当他没有梦到那翻滚着席卷而来,要将他们全部湮灭的黑云时,他就会不安地梦到石雕头颅,以及从狄米希班喉咙里念出的诗句。
II
高层轨道,九头蛇42号第三星球,第二天
索耐卡到来的时候,格拉玛提卡斯已经穿戴整齐。他坐在金属桌子旁,显得激动而紧张。
“我猜他打算和我谈谈了,”格拉玛提卡斯说。
“是的。”
“终于,”格拉玛提卡斯说着站起身。“我们在高层轨道?”
“九头蛇42号第三星球的高层轨道。你们找了个有趣的地点,约翰。”
格拉玛提卡斯微笑道。“这是特意选择的,作为对阿尔法军团徽记的致敬。他们对此满意吗?”
“我觉得这个名字只会让他们起疑心。不过,基本什么事情都让他们起疑心。”
格拉玛提卡斯笑了起来,但索耐卡能听到他声音里的一丝紧张。“约翰,”他说,“我并不是真的明白这到底怎么回事,但如果你想让事情按照你的方式发展,如果你想让你的任务成功,那么你必须振作起来。你被关在这里太久了。你绷得太紧。试着放松一些。请不要太激动,也不要跟他们胡闹。”
格拉玛提卡斯点点头,清了清喉咙。他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他说。“谢谢你的建议。我的确有些紧张。”
他们一起走出房间。格拉玛提卡斯最后又转头看了一眼,仿佛他觉得会看到自己还坐在里面。
索耐卡带领他沿着灰暗的金属走廊离开了拘留区,经过其他牢房空荡荡的舱门,之后穿过两道识别出他指纹之后解锁的栅栏门。
“你的手怎么样?”格拉玛提卡斯问。
“比原来的好,”索耐卡回答。
他们走进战列舰的一条主通道。甲板是网格状的,通道宽敞得能让一辆坦克轻松开过。嵌着冷冽灯管的青铜色墙壁仿佛无限地延伸下去。他们的脚步声在金属上回荡。周围空无一人。
“他们相信你,”格拉玛提卡斯评论道。
“什么?”
“他们派你单独押我过来,没有护卫。”
“这是一艘阿斯塔特战列舰,约翰,在人类管辖的空间中最坚实,最安全的战舰之一。你能逃到哪儿去?”
“说得好。不过他们确实相信你,”格拉玛提卡斯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派你干这个?”
“干什么?”
“接近我?每天跟我共进午餐?”
索耐卡做了个鬼脸。“我不去问。从各方面来说,我几乎跟你一样是个囚犯。”
“你肯定想过,”格拉玛提卡斯逼问道。
“我猜吧,”索耐卡说,“他们认为你能更多地和我拉近距离,人类与人类。”
“或者人类与随便一个什么东西,”格拉玛提卡斯轻笑道。
索耐卡瞥了他一眼。“其实,是我主动申请的。他们和我不一样。他们甚至都不吃东西,至少我没见过。在一开始的几天,我都是自己先吃完饭,然后给你送吃的。非要把这两件事分开做显得挺傻的。”
“而他们同意了?”
“他们同意了,”索耐卡说。“当然,我很快就明白他们真正的目的了。他们想让我报告你的情况,而这种报告是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法亲自拿到的。”
“他们有没有担心我会…影响你?”
索耐卡看着格拉玛提卡斯的眼睛。“我觉得他们其实正希望如此。”
“你是什么意思?”格拉玛提卡斯问。
“你是不敢对一个阿斯塔特下手的,但如果是一个低等的特工呢?我相信他们想要通过观察你的行动来了解你。”
格拉玛提卡斯抿起嘴唇。“你还真是相当敏锐啊,佩托。那么,你觉得你有没有陷入我的掌控?”
索耐卡耸耸肩。“我又怎么知道?我明白你是个危险的人,约翰,你能用话语来完成很多一个领主指挥官用泰坦都做不到的事情。在我的印象中,我们一直是以朋友相称。我不觉得你会承认其他类型的关系。”
格拉玛提卡斯点点头。“当然不会,”他说。
又走了一小段,格拉玛提卡斯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怎么了?”索耐卡问。
“我以为,”格拉玛提卡斯张口道。“我以为我听到了——”
“什么?”
“我以为我听到了她在呼唤我,”他说。
“只是你的想象,约翰,”索耐卡告诉他。
从拘留区走到会议室的一路上他们都没有看到任何活人,只有两个修理墙壁面板的蛛形机器人,以及一架从头顶呼啸而过,消失在漫长走廊远方的无人飞行器。
那道巨盾般的防爆舱门上雕刻着九头蛇的徽记。索耐卡这段时间里见过了战列舰的很多区域,它们全都是光秃秃,纯粹实用性的。而这里是他所见过的唯一一点装饰。
当他们走近的时候,舱门打开了,底端带着利齿的厚重大门从甲板上的凹槽中缓缓升起。它就像城堡的吊门一般。
里面的房间几乎一片漆黑,但他们都能感觉到它的庞大。在他们前方二十米的地方,一个琥珀色的照明球亮着,阿尔法瑞斯坐在一个毫无装饰的厚重钢铁王座上。他穿着全套盔甲,头盔放在王座右边的宽阔扶手上。他盯着他们。
“过来。”
“约翰格拉玛提卡斯,大人,”索耐卡说。
“谢谢你,佩托。请留下。”
索耐卡点点头,站到一边。
“约翰,”阿尔法瑞斯说。
“大人,”格拉玛提卡斯回答。
“我相信该摊牌了,”阿尔法瑞斯说。“我期望你会配合。”
“我会尽我所能,”格拉玛提卡斯说。
“我们停在你所选择的世界的高层轨道上,”基因原体说。“远征舰队大概比我们滞后九个小时。一旦他们到达并重组完毕,我们就会开始向地表部署。”
格拉玛提卡斯吞咽了一下。“这意味着战斗模式,你的盔甲也是。”
阿尔法瑞斯点点头。“我不会赤手空拳地一头扎进未知领域,约翰。你告诉过我你的这个密教要求你带我到这里来。你说他们想要讨论重要事务。我欢迎开诚布公,也享受接触新的思想和理念所带来的刺激,但我并不愚蠢。帝国军队和我的部队会集结待命。只要有一点阴谋或者背叛的蛛丝马迹,你的密教,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会面临极端的制裁。”
“你必定会行使你的意愿,大人,”格拉玛提卡斯说。“从合作的角度上,我得说密教并不是特别喜欢威胁的姿态。它更愿意在没有军事压力的条件下与你进行交流。但是,我相信密教能够变通。他们明白你是一个军阀,而且你会遵从你的天性。毕竟,正是你的天性让他们感兴趣。”
阿尔法瑞斯又点点头。“那么我们有了初步的共识。”他抬起左手。
一阵深沉的机械闷响传来,随着右舷整片的舱壁收缩进天顶里,一束束光线打入房间。索耐卡意识到这是一排巨型防护板在逐渐打开,显露出一个庞大的星空观察室。柔和而明亮的黄色光线,就像夏日的阳光一般,从缓缓收回的防护板下面倾泻进来,充满了整个房间。
这间会议室和他预期中一样大,有着黑色的网格状地板,裸露的厚重金属支柱,以及一个高高的圆顶。一切都沐浴在从外面涌入的金色光芒中。沿着内墙,在阿尔法瑞斯朴素的巨大王座后面,三十五名全副武装的阿尔法军团阿斯塔特如同纪念雕像一样矗立着。他们一直都在那里,静静站在黑暗中。
他们都是连长或者小队指挥官。索耐卡通过他们连队的标志认出了佩克和赫佐格,也看到了身披几乎纯黑盔甲的欧米冈,还有穿着巨兽般终结者铠甲的兰科。在金色光芒的照耀下,他们如同某种天堂景象一般。
格拉玛提卡斯也看到了他们。索耐卡察觉到他眼睛里无法掩饰的恐惧神色。
阿尔法瑞斯站起身。那些防护板停在了完全打开的位置。透过这巨大的观察穹顶所看到的景象就和那些刚刚现身的超人战士一样令人震撼。无垠的太空,比索耐卡之前所目睹过的更加深邃,缀满了遥远的群星,就像阳光中的尘粒一样闪亮。耀眼的星云,和蝴蝶的翅膀一样纤柔而多彩,仿佛纱巾般铺展在星海之间,让一些星辰像多面的珠宝般闪动,而让另一些如同未经雕琢的原石一样模糊。
在近处,或许有一亿五千万公里之外,躺着一颗暗淡的红色恒星,它就是这个星系的太阳,那金色光芒的源头,让周围的星空景象以及整个房间都显得像是禁锢在琥珀之中的原因。在更近的位置,他们下方,是一颗星球的夜面。
阿尔法瑞斯指着那颗恒星。全息影像顿时在观察室中点亮,显示出恒星的外形,描绘着它的轮廓。柱状图和大段统计数据开始在房间中滚动。
“定格。降低亮度,放大六倍,”阿尔法瑞斯说。全息投影仪闪动着,将调整了亮度并放大之后的星球影像投射在观察室中。
“九头蛇42号,”阿尔法瑞斯说。“这是颗古老的第二星族恒星,低金属性。它的寿命即将走到尽头。九头蛇42号,你有什么要评论的吗,约翰?”
格拉玛提卡斯显得一时失语。
“大人?”索耐卡说。
“说吧,佩托。”
“在我看来,九头蛇42号是对军团的一种致意。一个内部笑话,可以这样说。我相信,从事后看来,约翰可能对这个轻率的姿态感到后悔。”
阿尔法瑞斯点点头。
“正是,”格拉玛提卡斯说道,轻咳了一声但迅速恢复镇定。“正是如此,大人。绝无不敬或嘲弄之意。九头蛇42号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你们的徽记。”
“我们应该期望在密教身上看到更多类似的行为吗?”佩克问。
“不,”格拉玛提卡斯说。
“很好,”欧米冈说,“因为这很幼稚。”
“九头蛇42号有六颗行星,”阿尔法瑞斯继续道。“其中的第三颗,九头蛇42号第三星球,就是你指引我们前往的地方,约翰。我们就在它的轨道上。”
“就在艾欧里斯上方,”格拉玛提卡斯说。
“再说一遍?”
“艾欧里斯,”格拉玛提卡斯说。“那是密教对这颗星球的称呼,九头蛇42号第三星球,就是艾欧里斯。”
“记下来。单独显示,放大。”
画面回到恒星的原始大小,之后转向他们下方的黑暗星球,将它切分出来,放置在观察室中央。更多数据出现在影像中。
“渺小而不起眼,”阿尔法瑞斯说,“它被有毒的气候和酸雨所包裹。根据我们对生命迹象的扫描,这里没有居民,自动探针仅仅检测到了最低级的生命形态。”他停顿了一下。“区分,”他命令道。
全息投影将星球表面展现成斑驳的地质图像,并覆盖上一层纵横的气候图。这个世界看起来就像一个带有斑点的灰色瞳孔。
“换句话说,一潭偏远的死水,”阿尔法瑞斯说,“对人类生命极端有害。然而…”他又停顿了一下。“放大。”
投影迅速勾勒出一个区域,将其放大:一片圆形的白色气体,就像是斑驳灰云中的一个岛屿。
“在南半球,”阿尔法瑞斯继续道,“我们侦测到一个直径三百公里的区域拥有支持人类生命的基本大气。这是不是太巧了?”
“确实很巧,”格拉玛提卡斯回答。
“你想要解释一下吗?”阿尔法瑞斯问。
格拉玛提卡斯又深吸了一口气来让自己保持镇静。“这就是会场。大概五年之前,元素处理器在这里启动,为你们的来访准备场地。他们勉强有时间创造出一个说得过去的微型气候圈,但也够用了。”
“大气改造?”赫佐格问。
“是的,先生,”格拉玛提卡斯回答。
“放大细节,”阿尔法瑞斯命令道。被选中的那团白色气体闪动着放大了几次,显现出云层的轮廓,之后是单独的云朵,直到视角穿过一丝丝白云,瞄向地表的细节。索耐卡仔细看着。他不确定自己应该看到什么:一些山峰,或许是道山脉,从远处看来显得冰冷而灰暗,山谷中沉积着一块块阴影。画面中部,在较高山峰的簇拥下,躺着某种难以分辨的图案,像是什么建筑的轮廓。
“我发现这个格外有趣,”阿尔法瑞斯说。“这个结构让我想起什么。”他回头看着观察室,抬起手。“和N6371号档案进行比对。”
另一个投影出现在第一个旁边,显示着拍摄在不同条件下的轨道图像。它显然属于另一个世界。网状的线条迅速将两个图像上的各个区域连结在一起,很显然二者之间有数百个相似点。两个投影框随后重叠在一起。两张图上的地表结构令人不安地重合了。
“N6371号档案,”阿尔法瑞斯说,“是孟罗港的轨道图像。”
漫长的寂静。
“一个同样类型的建筑位于一场几乎将我们湮灭的气候灾难的中心,”阿尔法瑞斯说,“如今你把我们领到和它相同的地方来,同时这个星球的气候已经遭到了人为改变。”
“我能看出来这显得不太对劲,”格拉玛提卡斯承认道。
“约翰!”索耐卡嘶声道。
格拉玛提卡斯看了看阿尔法瑞斯,尊敬地低下头。“原谅我,大人。”他迈步穿过观察室,直到他靠近到能指出投影上的一些细节。
“它们是相同的,因为它们都是停留点,”他说。
“解释这个词,”佩克要求道。
“当然,”格拉玛提卡斯说。“密教非常古老,并且包含很多…你们口中的异形种族。他们没有共同的家园。从最早开始,在密教成立之初,他们就居无定所,在各个世界之间游移,就像地球古代帝王的宫廷马戏团一样。”
“他们在一个地方停留多久?”欧米冈问。
“他们随心所欲,先生,”格拉玛提卡斯回答,“需要多久就待多久。在很多个世纪的漫长旅程中,他们在立足过的诸多星球上都建立了停留点。降落区域,明白吧?在其中一些星球上,就比如诺斯,当地居民日后占据了停留点,但并不了解其最初功能。”
“这意味着相当长的时间跨度,”佩克说。
格拉玛提卡斯伤感地点点头。“我需要你们理解密教活动的漫长时间和广阔范围。孟罗港的停留点是在大约一万两千年前建造的。艾欧里斯上的要更古老,大概九万年。正是密教之前对诺斯的访问,以及他们对当地文化的了解,让他们选择用那里来向你们展示——”
“等等,”阿尔法瑞斯说。“你刚才是说九万年吗?”
“是的,原体大人。”
阿尔法瑞斯似乎考虑了一会儿。“继续。”
“我…我有些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了,先生,”格拉玛提卡斯说。“再没什么我能够解释的了。密教准备好了这个会场,而你也前来会见他们。我建议…”他清了清干燥的嗓子。“我建议你继续行动。我是你手中的钥匙,先生。你必须带我到星球表面去并且——”
“等等,”欧米冈说。他从旁观的阿斯塔特中迈出来,走过观察室。索耐卡一开始害怕那个战士打算要伤害格拉玛提卡斯,但他只是盯着下方黑暗的星球沉思起来。他摘下了头盔。
“你用一些隐晦的故事把我们引到这里,约翰格拉玛提卡斯,”他说道,“预言某个即将来临,会吞噬全人类甚至是整个宇宙的灾变,以及我们所能扮演的阻止它发生的角色。在军团着陆之前,我想要知道得更多一些。”
格拉玛提卡斯大笑起来。
欧米冈凌厉地俯视着他。
“抱歉,欧米冈大人,”格拉玛提卡斯说着,还是忍不住轻笑,“但你们已经基于这些‘隐晦的故事’带领一整支军事舰队跨越数光年来到了这里。在我看来,你们早已投入了全部力量。不要再支应我了。”
欧米冈瞪着这个人。“第一连连长佩克说你把这场灾变描述成与混沌的战争。”
“是的,先生,”格拉玛提卡斯说,“虽然与混沌的战争自创世之初以来就一直如火如荼。但是,人类种族现在成为了这场战争的焦点,帝国则是被选中的战场。密教很早就预见到,接下来几年发生的事情对于所有种族而言都将是至关重要的。”
欧米冈转过身看着那颗星球。“在愚昧的孟罗港,佩克还提到了你说过的其他一些东西。他说你把即将到来的事件称为‘你们的自相残杀’。这似乎是在描述内战,约翰格拉玛提卡斯。”
“是的,”格拉玛提卡斯盯着那个巨人说道。
“帝国的内战是不可能的,”阿尔法瑞斯说着,走到他们旁边。“很简单地,它不可能发生。帝皇的计划是——”
“乌托邦式的,”格拉玛提卡斯大胆地插话进来,替对方说完,“因此可以预见到它是无法达成的。拜托。阿尔法军团是所有军团中最实际,最低调的。你们不像其他人那样被帝国的教条所蒙蔽。你们不受古里曼的行为规范的束缚,不像鲁斯的战士那样拥有根深蒂固的狂热部落传统,也不像多恩的部下那样出了名地愚忠,更不是安格隆手下那种狂暴野兽般的杀人机器。你们有独立的思想!”
“那是我所听到过最接近叛乱的话,”阿尔法瑞斯轻声说。
“而你正是因此才会听我说这些话,”格拉玛提卡斯微笑着说。“你听到了其中的真理。你们只会招收那些最聪明伶俐的新兵。你们有独立的思想。”
他站在两个巨人之间,开始左右局势的发展。索耐卡微笑着看到约翰格拉玛提卡斯重拾自信。
“帝皇追寻一个乌托邦式的目标,”格拉玛提卡斯宣称,“这本身并没有问题。它点燃民众的热情,为他们提供动力,让每个士兵都拥有目标,但完美永远都只是一个理想。”
“我们考虑过这些问题,”佩克轻声说。
“然后?”格拉玛提卡斯问。
“我们意识到乌托邦式的目标最终是与种族延续相悖的,”佩克回答。
“没有任何力量能够生成一个完美的状态,或是迫使其生成,”另一个连长说。“因为对于一个不完美的种族而言,完美是一种无法达成的极限。”
“持续性地控制并维持人类的缺陷才是更好的方式,”佩克说。
格拉玛提卡斯躬身道。“感谢你们的坦诚。我为你们的洞察喝彩。”他抬头看着阿尔法瑞斯。“先生,帝国即将内爆。密教就在艾欧里斯的停留点,等着为你们揭示怎样才能最好地,就像第一连连长所说的那样,去控制并维持人类的缺陷。”
阿尔法瑞斯深呼一口气。他低头盯着格拉玛提卡斯。“我在想,多年以后,我是否会后悔没有当场把你处决。”
“内战,先生,”格拉玛提卡斯警告道,“想一想。”
阿尔法瑞斯摇摇头。“我正在想。约翰,我的原体兄弟们之间有冲突和竞争,他们会相互争吵或疏远,就像任何亲属一样。我很晚才加入这个家庭,但我已经对它颇有了解。举个例子,罗保特蔑视我,而我则无视他。有时候这会带来敌意,但绝不是血仇。如果一场内战要爆发,那么原体之间就要生死相见。那永远都不会发生,约翰。这完全无法想象。如今在战帅的领导下,我们——”
“战帅?”格拉玛提卡斯惊问。
“狼神荷露斯是战帅,”阿尔法瑞斯回答。
“什么时候的事?”格拉玛提卡斯问道。他脸上突然有了一种像是恶心的表情。
“四个月之前,在乌兰诺的宏伟胜利之后。帝皇从伟大远征中退出,并任命他的第一个儿子为战帅。没能参加那场仪式让我很遗憾,但从诺斯星球的撤退以及你带给我的这摊事情让我无法抽身。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喜欢那种场合。我派了使节去。”
“荷露斯已经是战帅了?”格拉玛提卡斯低语道。他瘫坐在甲板上,低垂下脸。高大的阿斯塔特俯视着他,仿佛他是个发脾气的小孩子。
“怎么了,约翰?”欧米冈问道。
“已经是了,”格拉玛提卡斯摇着头,嗫嚅道。“太快了。两年,他说的,两年。我们根本没有两年时间。”
“约翰?”
格拉玛提卡斯没有抬头看他周围的阿斯塔特。索耐卡走过去把他搀起来。
格拉玛提卡斯在颤抖。
格拉玛提卡斯抹抹嘴,仰视阿尔法瑞斯。“荷露斯就是催化剂。求你了,大人,和我到会场去。你想要带多少卫队都行。我会指引你们。我会作为中间人把你们引见给密教,为你们担保。必须如此。没有时间了。荷露斯是战帅。喔,天啊,荷露斯是战帅!”
“佩托,把约翰送回他的房间,”佩克说。
索耐卡扶着格拉玛提卡斯,点点头。
格拉玛提卡斯开始挣扎。“我必须先下去。我必须打开道路!”他喊道。
索耐卡用胳膊锁住他,把他带往舱门。
“在远征舰队到达之后,我们就会在他们的支持下派队伍降落到会场,”阿尔法瑞斯说。
“你们在浪费时间!”格拉玛提卡斯挣扎着喊道。“你们在浪费宝贵的时间!”
“把他带走,”阿尔法瑞斯说。
索耐卡一巴掌拍在解锁板上让舱门打开,然后把格拉玛提卡斯扔了进去。
“我可不喜欢青一块紫一块的,约翰,”他揉着胳膊说。
“你什么都不喜欢,佩托,”格拉玛提卡斯站起身,低吼道。“荷露斯是战帅。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索耐卡耸耸肩。
“这意味着我们时间不多了!意味着那场战争实际上已经开始。佩托,你必须帮助我。我必须下去,到地表去。我需要铺平道路。阿尔法军团不能蛮闯进去。那会毁掉一切。密教不会屈从于军事压力。求你了,佩托。”
“我帮不了你,约翰。”
+求你了,佩托!+
索耐卡猛地退开,就好像被刺到了。“噢!别那样做!”
“抱歉,抱歉,”格拉玛提卡斯嗫嚅道。“我很抱歉,佩托。听我说,你必须帮助我到地面去。”
“原体的命令不是这样。我做不到。”
“佩托…”
“我做不到!”
“地球在上,”格拉玛提卡斯说着,坐到他的床上。“必须在一切都太晚之前说服阿尔法军团,而我必须打通道路。”
“我没法帮你,”索耐卡说。
“你恨这个地方!”
索耐卡点点头。“是的,我他妈确实恨这里。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样孤独过。我越来越不相信阿尔法军团,我明确地反感其他特工。我不明白自己是卷进什么事情里了,但我厌恶它,每一天都是。”
“那就帮帮我!”
“怎么帮?”
“你深受信任!他们相信你!”
索耐卡摇摇头。“我办不到。我很抱歉,约翰,我就是办不到。”
“佩托!”格拉玛提卡斯喊道。
佩托挥挥他新换的手,舱门轰然关上,将格拉玛提卡斯锁在里面。
索耐卡沿着昏暗的钢铁走廊离开拘留区。在通道远端,当他再也听不见格拉玛提卡斯愤怒的叫喊和捶打墙壁的声音之后,他靠着墙,坐到地上。
“佩托?”
他没有听到栅栏门打开的声音。他一跃而起,揉着眼睛。
“他不好对付吗?”佩克问。“他对你用他的那些招术了?”
索耐卡点点头。“是的,长官。”
“你还好吗?”佩克问。“你还能继续工作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另一个特工指派给格拉玛提卡斯。”
“不,长官,”佩托索耐卡回答。“我能做到。你交给了我一项职责,我会完成它。”
因格佩克点点头。“那就干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