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等贝蕾妮斯终于离开会议厅的时候,太阳已经西垂在地平线上。会议厅及其上方的王室套间位于内堡中央尖塔的高处。按照传统的说法,会议厅之所以安排在王家卧室的下方,是为了让在位的君主可以在枢密院的头上拉屎[插图]。这并非实情。这座城市里的所有排泄物,无论来自国王还是平民,都会送去化学处理容器那里,加工成肥料、燃料,以及化学家们能够想到的任何东西。比如贝蕾妮斯刚刚离开的那个房间墙面上涂着的珠光漆。
据说合成珍珠母可以承受荷兰人在战场部署过的任何火炮的一次轰击。谢天谢地,没人真的这么考验过它。这种虹彩涂层相当漂亮,在夕阳的光线中闪烁着粉色、蓝色、绿色和橙色的光。她知道,从远处看去,它就像一块闪亮的珠宝,镶嵌在外堡的城垛之间。圣劳伦斯河上的船夫称这座城堡为“罗亚尔山[插图]的王冠”。王冠,或者城堡,或者尖塔。但它同时也被称为“法兰西王国的最后阵地”。奠基者是路易十五,长长的法国流亡君主谱系中的第一位。那个时代,他们还在用焦油和砂子制造的原始武器跟喀拉客搏斗呢。
贝蕾妮斯谢绝了满身汗渍的德·利奥纳侯爵和昏昏欲睡的农业大臣共乘缆车返回的提议。此时,她站在距离塔底足有数百英尺的螺旋状回廊楼梯顶上。索道发明以前,这里是仆人用的楼梯。除了王家使用的升降梯之外,它是进入王室套间的唯一方法。楼梯本身是一条狭窄的带状高强度聚合物,略带弹性,在大风中会出现微弱的颠簸。路易斯告诉过她,从河上看去,那条楼梯就像一条围绕着尖塔的深红色缎带,又像从王冠顶端垂下的一条时髦的流苏。她向他坦白说,她觉得更像是从头部的致命伤口渗出的鲜血。当时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半透明的塑料屏风遮挡着楼梯井。它足够纤薄,让楼梯井能被阳光照亮,但又足够厚实,能够抵挡夏日最炎热时的阳光。玻璃般的楼梯宽度可供四人并行,多半是为了将两对仆人交错通过时的不便减到最小。楼梯的内部边缘与塔内光滑的花岗岩石面相连。灰泥脱落的几处缝隙里,常常被人塞进折叠的纸片(城堡的工作人员称之为“看门人的祷文”。但贝蕾妮斯通过多年的观察得知,这些“祷文”不过是写着咒骂与情话的纸条而已。她养成了阅读每一篇“祷文”的习惯。她的工作就是了解所有情况。她毕竟是直属于国王、手段肮脏的探子)。齐胸高的血红色聚合物格栅护栏能够防止人们摔出楼梯外缘,无论他们是意外失足,还是意欲轻生。
尖塔顶端的日光信号镜通过反光将一条信息送往它在地面的双生兄弟。片刻过后,下方庭院的阴影里亮起回应的闪光。在她身后的某处,一台水泵发出格格的响声,开始运作。接着,缆车轨道下方的闸门在嘶嘶声中打开。好几台设置在尖塔不同高度的水泵一起运转,对抗着重力,将河水送入顶部缆车的压载舱。尖塔底部的缆车肯定已经装满了前往国王套间的人员,说不定那个满身肥油的侯爵一个人就足以充当驱动缆车的压载物了。水管发出的噪音开始减弱,水泵也在突突声中停了下来。司闸员移开止轮楔,尖利的金属声随即响起。缆车开始下降。贝蕾妮斯朝侯爵友好地点点头。他装作没看到她。农业大臣下巴贴着胸口,打起了瞌睡。
远处的河上吹来一阵微风。她伫立在高处,目光扫过外堡的防御工事,越过城市,看向地平线。落日正在那里的水面上闪闪发光。风摇晃着高大的白榆和黄桦树叶,又吹过罗亚尔山饱受炮火蹂躏、泥泞不堪的西侧山坡上仅剩的几丛长长的野草。一个月之前,荷兰人拆除营地,回到了南方,地面只留下供人类指挥官如厕用的沟渠,以及战争给这片土地留下的一道道伤痕。他们没有从周边的森林砍伐太多树木,因为只有人类才需要木柴,而在围攻西方马赛的部队里人类只占一小部分。喀拉客不需要厕所,所以尽管西方马赛险遭蹂躏,这座林中城市至少用不着忍受城墙外的大型人类营地飘来的恶臭。风吹得外堡顶部的三角旗飘扬,撩动了贝蕾妮斯的头发,也带来了潮湿泥土的浓郁气息,河水的清新气味,甚至似有若无的化学制品的苦涩气味。那是从战场方向飘来的瘴气。
那是某种秘密试剂的味道,其作用是溶解法国掷弹兵投向喀拉客步兵队伍的快凝环氧树脂。停火协议刚刚签订,这片土地上还充斥着这种色彩斑斓的水晶花朵。这座巨型花园里的花瓣是环氧树脂的条带,其形状就像在爆裂的瞬间凝固住的盛水的气球。类似的爆炸成了许多发条刺客的坟墓,将机械人封死在里面,就像封在琥珀里的昆虫。但荷兰人不辞辛苦地凿开了这种如同钻石般坚固的涂层(更确切地说,负责出力的是他们的机械人仆从),再将无法动弹的喀拉客用货车运回荷兰境内。他们同样会在战场上搜寻被尚在试验阶段的蒸汽鱼叉刺穿、又或是被爆破物炸坏的机械人,虽然这种例子非常少见。等郁金香将他们坏掉的玩具带回家以后,法国这边什么都捞不着,能做的只有派出化学家了。这就是那种苦涩气息的来历。
贝蕾妮斯向下走去。狂风从尖塔两旁席卷而过,让她脚下的楼梯微微摇晃。沿着楼梯走了半圈后,她便感受不到风了。它盘旋着吹过内堡和外堡,穿过马厩、铁匠铺和彩色玻璃上有圣母形象的礼拜堂,经过化学加工厂闪闪发亮的镀铬水箱,然后蜿蜒穿过城墙外的城市。灰尘在城中的大片焦土上方打着转。荷兰人最喜欢的恐怖战术之一,就是在喀拉客身上涂满点燃的沥青,再派他们去敌人的领土兜一圈。码头的损失最为惨重。幸存的那部分城市的烟囱里升起烟雾,随风摇曳。高处的烟雾化作一条条细长的带子,在落日余晖中微微泛红。
西方马赛位于圣劳伦斯航道的起点附近,因此成了无价的商业与贸易中心,规模扩张到了城市草创时期无法比拟的程度。这座城市的建筑集中在北部、东部和南部,紧贴着河流和星型外堡之间的土地。外部的防御工事是伟大的德·沃邦侯爵亲自设计的,他曾陪伴路易十四走完了逃离巴黎的漫长路程,又对标准的八角星形城堡的平面图进行了诸多修改,以便抵挡那些发条攻击者。改进之后的城堡充斥着堞口、凹角堡、棱堡和内部防御工事。从尖塔望去,外堡锯齿状的边缘就像许多矛尖围成的圆环,抵挡着外部的整个世界。
等她沿着楼梯又走完一大圈后,缆车已经停在了塔下。侯爵动作优雅地跳下缆车,落在狭窄的平台上。至于农业大臣,就没那么优雅了。
尖塔墙缝里的新纸条寥寥无几,这意味着她在走下塔楼的途中没有多少可打探的东西。这也给了她拜访鸽舍的机会。鸽舍位于尖塔的中部,她经常能在那儿找到有趣的信息。但这一天风平浪静。值班的饲养员向她道歉说,他们一整天都没收到鸟儿。送出的信件也都平凡无奇,根本不值得她跑这趟远路。于是贝蕾妮斯继续向塔下走去。她离开楼梯井,踏上内堡的高台,从休眠中的蒸汽驱动鱼叉那笨重的锅炉旁走过。
这种武器的概念的确很有意思,但算不上特别实用。用特大号的茶壶跟机械恶魔对抗?弹射武器不可能比喀拉客的反应更快。除了几次歪打正着之外,阻止机械人猛攻的都是范围杀伤武器:化学黏合剂,还有化学爆破物。除非有人设计出更合适的军事用途,或是想出办法把它卖给东方国家,赚取高额利润,否则蒸汽动力装置注定只是派不上用场的奇特摆设。
连接各个防御平台的是狭窄的木质走道。穿着高跟鞋和礼裙的贝蕾妮斯小心翼翼地走过灌满腐蚀性酸液的护城河上方,又跨过布满地雷的深邃壕沟。在和平时期,壕沟里种着谷物,护城河里也满是河水和淡水鱼类。如果停火能够长期化,他们就会拆除地雷,抽走河里的酸液,再洒上中和剂。死亡陷阱会变回精致生活的庇护所。但眼下,针对入侵的防范工作还得保持原样,以防万一。如果发生变故,而荷兰人突破了外城墙,西方马赛就会迅速被喀拉客淹没。
能多拖延他们一秒钟,或许就意味着王室的存续;少一秒钟则是法兰西光复之梦的破灭。来到外堡宽阔的花岗石大道以后,她前进的速度变快了。在这儿,她要躲避的只有工匠、教士,以及正在叫卖剩下的渔获——那是从罗亚尔山岛屿周围的两条河中捕来的——的渔妇们。在外堡,失足很少会带来致命后果,甚至不会让人特别不快。这里的扫粪工非常敬业,他们会跟在往来于城堡与城区的马车或者骡车后面,把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
她瞥见了一支阿尔冈昆商队的几名成员。每年这个时候,土著贸易团体都是罕见却令人欣喜的景象。他们这周早些时候觐见了国王,后者以对待贵宾的礼仪接待了他们。如果没有他们的祖先在过去几个世纪的帮助——先是对抗易洛魁联盟,然后是对抗荷兰人——新法兰西恐怕早就从地图上消失了。这些商人还跟莉莉丝说过话。贝蕾妮斯很想知道,他们跟那个叛逆机械人有什么可谈的。贝蕾妮斯绕了远路,她穿过实验室区域,以免错过任何有趣的新发明。
她将拨给间谍活动——观察、收买、偷窃、勒索——的资金尽可能省下一部分,用在那些拥有学术头衔和古怪热情的男男女女们那令人费解的研究项目上。那笔数目微不足道,不过仍旧赢得了他们的感激。那种愚蠢的蒸汽武器就来自类似的研究,但作为对抗喀拉客标准军械的快凝环氧树脂也是其中之一。
她在一座大型石制筒仓里停下了脚步。这里原本是储存粮食的场所,但随后发生了严重的鼠患。粮食搬出去,技术人员搬了进来,还有一窝懒惰的猫儿留了下来。尽管夜晚将至,这间实验室里却依旧热闹。无论何时到来,这儿从来都不会死气沉沉。科学家们就是这么一群怪人。
令她恼火的是,她发现这些科学家仍在玩着他们称之为“板堆”的东西:将材质不同的金属板浸泡在腐蚀性的化学药浆里,叠放成一摞。随着这种装置而来的是种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派对游戏。好几个星期前,他们自豪地做了番展示:将死青蛙与板堆和两条金属丝相连,死青蛙的腿抽搐踢打,仿佛患上了圣维特舞蹈症。当时她以为这些科学家迟早会厌倦这种消遣,转向更加有用的研究。可他们却变本加厉了——现在板堆比以前大了很多。大到足以让金属电极之间冒出噼啪作响的火花,令实验室里弥漫着雷暴过境的气味。这一幕令人印象深刻,但当她追问这种技术如何运用在战场上的时候,科学家们便开始闪烁其词。“或许,”一位女科学家壮着胆子开了口,“我们可以制造闪电攻击喀拉客。”
“有意思。”贝蕾妮斯说。然后她问道:“喀拉客被闪电击中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呢?”没有人知道。她来到北城墙的顶部时,落日已经和地平线融为一体。一名卫兵正透过烟熏过的玻璃看着夕阳。等落日彻底消失于视野后,他看向沙漏,叹了口气,然后无精打采地坐到某个垛口上。贝蕾妮斯有意咳嗽了一声。他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躬身行礼。“女子爵。您可真安静。”
“我认识好几个会反驳这种观点的人。你也很安静。”
守卫从腰带上取出一支烟斗。他轻敲烟斗倒出冷掉的烟灰时,贝蕾妮斯在大脑的档案柜里搜到了他的名字。莫里斯,军衔下士,围城即将开始时老婆离开了他,他则参了军。他们还开玩笑说,他老婆选的时机真是恰到好处。他盯着烟斗,开口道:“您是来探望我们的朋友的吗?”
“对。”
“他还在等待主人取回他呢。”
“它很有耐心。”贝蕾妮斯说,她侧耳聆听,“也很安静。”远处一只热气球发出闪光,短暂地照亮了黄昏的景色,就像一只笨重的萤火虫。一只麻雀从旁飞过,它急着想在彻底天黑前赶回家去。“真是个宜人的夜晚,有助于让人保持耐心。”
“对。”莫里斯从腰带上取出一盒硫黄火柴,拿出一根,把其余的放了回去。他用牙齿咬住烟嘴,准备用粗糙的城垛石面擦着火柴,同时用一只手挡住风。贝蕾妮斯注意到,火柴留下的深色条纹让整片墙面都成了黑色,也不知多少火柴在这段护墙上擦过。莫里斯正要甩动手腕,显然又想起了自己并非独自一人,而火柴的光亮也会违反围城战规章,于是停止了动作。虽然敌人的攻击已经结束——暂时结束——但停火协议仍有失效的可能,要塞的守军必须继续遵守围城战时的规定。
在这些规定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保持警惕,不要给敌人提供目标。比如日落后的火柴闪光。
那根尚未点燃的火柴就这么越过墙壁,飞了出去。下方的阴影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叮当”。烟斗也差点飞出去,但莫里斯扑腾了一下,总算将它抓在了手中。贝蕾妮斯欣赏着这出小小的滑稽戏。她笑出了声,尽管胸衣因此再次围攻她的肋部,但在那场格外漫长、令人沮丧又困惑的枢密院会议结束后,能够大笑让她非常愉快。下士咳嗽起来。
他用尽可能体面的动作(在贝蕾妮斯看来算不上多体面)把烟斗塞了回去,就好像根本没打算点着它一样。最后,他壮着胆子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她抬起头,摆出无辜的笑容,仿佛在期待对方提问,或者随便说点什么。“呃。”他说。“我不会告诉隆尚你违反了规定。”贝蕾妮斯耸耸肩,“我想我们可以相信郁金香,他们今晚不会进攻的。至于我们在下面的那位朋友,它早就知道我们来了。”
“呃。”他重复了一遍,但没拿出烟斗,“女子爵,您有副好心肠。”
“再说一次,我认识好几个会质疑你这种看法的人。再说,我来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违反规定。”她走到垛口前,双手撑着城垛,身体探出护墙。“中士不会高兴的,女士。”莫里斯摇摇头,“他生起气来非常可怕。”
“噢,你用不着害怕老隆尚。他就是只小猫咪。”她眯起眼睛,看着城垛下方的阴影。她只能凭借黯淡的暮色勉强辨认出一道黑暗的轮廓。它是渐浓夜色中的一个窟窿,就像在黑房间里映在眼皮内侧的阴影。“现在,做个服从命令的好兵,去找一支火把、一根粉笔、还有一段结实的绳子过来。”
“女士?”
“用不着特别结实。我向你保证,我只是穿着这条礼服裙才显得胖。好了,快去吧。”他小跑着下了楼梯,鞋钉刮擦着不平坦的石阶。贝蕾妮斯盯着垛口下方的那个轮廓。如果不直视过去,而是用眼角余光打量,她能勉强辨认出那名敌人的模样。这是她从隆尚那里学来的、只有老兵才懂的技巧。从她所在的接近正上方的位置,即便在白天也很难看清那个落单的喀拉客。它成功地爬到了城堡北部那座凹角堡曲折而昏暗的角落里。
墙上被雨水滋养的灌木和常春藤没有修剪,让墙外的人难以看见喀拉客的身影,而增建的那座小塔楼——它显然不在沃邦侯爵的蓝图上——也将守军看向那个角落的视线遮去了一部分。改造时的欠缺考虑和维护时的懒惰造就了这个盲点。如今,对这台被人遗忘的喀拉客而言,无论上方的敌人还是在战场上的主人,都几乎无法察觉它的存在。
圣约翰,感谢您把这些耳朵灵眼睛亮的军官赐给了我们。事实证明,她就算竖起耳朵也毫无意义。城堡的点灯人此时全体出动,圣施洗约翰圣殿的铜钟也奏响了低沉的晚祷钟声。晚间祈祷的召唤声在城堡内回响,从高大的墙壁处反弹回来,仿佛拍打在哈德逊湾的崎岖海岸上的海浪。这声音让她牙关打颤。
贝蕾妮斯抓紧了城垛。她估计,就算城墙上那台喀拉客没有被死死包裹在玻璃般的茧里,它仍旧无法对她发起攻击。夕阳西沉,气温也随之下降。凉爽的晚风让她起了鸡皮疙瘩。在前往这堵城墙的途中,她没有绕远路去取围巾。公爵的提议促成了她的行动。从它险些冲进城堡的那天起,她就渴望见到这头机械怪物。甚至比那个婊子女王玛格丽特在大庭广众之下毁掉她在帝国中心的耳目还要早。他们必须尽可能了解这台喀拉客。
下一场战争迟早会到来。也许不在今年,也许不在五年内,但迟早会来。而且很可能在贝蕾妮斯——或者继任的新塔列朗——得以替换在海牙死去的密探之前就爆发。她发起抖来,但不是因为寒冷。
莫里斯回来了。从说话声和鞋钉刮擦台阶的响声判断,他的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不当班的卫兵。为了达成她的要求,他肯定跑去了兵营。士兵们对廉价的娱乐特别敏感。贝蕾妮斯不由得想,或许没等她回去,这场恶作剧的消息就会传到路易斯的耳中。也许吧。几年前,她做过谣言传播学方面的研究。
尽管科学学院的那些老顽固对她的论文不屑一顾,但她的成果依旧不容小觑。“您要的东西,女士。”莫里斯递出的火把似乎是一段结实的枫木——回收再利用的椅子腿?它的一端裹着破布,并在松树的树脂中浸泡过。他肩上挎着一卷粗糙的麻绳,粗细足有她拇指的两倍。接过绳索和火把以后,他又在她的手心放下一根粉笔,只是一小截粉笔头。她皱起眉头。他耸耸肩。“下次找人干活时,你该试试勾搭个女教师。”
“我这么干过了。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儿?”贝蕾妮斯将绳索的一头系成绳圈,宽度只够捆住她的双脚。她蹬掉了鞋子。冰凉的石面让她的脚底发冷,也让她的小腿开始刺痛:肌肉痉挛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发作。她将有绳圈的那头伸到护墙外。等它垂到城垛下方一码的位置后,她朝那些跟着莫里斯一起回来的卫兵打了个手势。“来帮个忙,你们俩。抓住绳子另一端,努力别让我掉下去。”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耸了耸肩,接过绳索。卫兵之一将绳索扎在腰上,在一只闲置的两腔式铁制大锅后面站定、抵紧。另一个脱掉手套,做好了放绳子的准备。外墙上散布着许多只同样的大锅,都是围城期间用来存放药品和环氧树脂的。和其他大锅一样,这一只的使用也十分频繁。她坐在城垛边缘,将双脚踩进绳圈里。
他们以一次几英寸的幅度放低绳索,直到她将身体的重量彻底放上去。她一手抓紧绳子,另一手握住火把,往墙壁上一推,在离地八十英尺的空中摇晃起来。莫里斯咬牙吸气的嘶嘶声将他对这种举动的看法明确地传达给了她。“如果各位绅士不来偷窥我的胸衣里面,我会非常感激。
”等到视线与他的靴底齐平后,她举起火把,“麻烦让那些火柴派上用场,好么?”莫里斯的同伴们回头张望。负责锚定绳索的那位居然还松开了一只手,在身前划了个十字。“噢,老天啊,”贝蕾妮斯说,“为了让你们这些大男人放心,我会对那个无比可怕的中士说这是我的主意。因为我威胁说,如果你们不听话,就打得你们鼻血横流。”
莫里斯说:“噢,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
他在石墙上划着了火柴,然后前倾身体,让火苗接触到她的火把。树脂立刻燃烧起来。贝蕾妮斯享受着涌来的热气,虽然突然亮起的火光刺痛了双眼。她努力不让火把靠近绳索,同时避开嘶嘶作响、不断滴落的松脂,“放我下去。慢点儿。”摇曳的火光照射在贴着离地三十英尺的墙面的那团透明囊肿上。
它的大小就像秋天的成捆干草,触须般的边缘呈现出泼溅的形状。这台喀拉客是被直接命中的。化学药品的洪流淹没了它,然后飞溅在墙壁上,而在同一秒,那种药品与大气相结合,硬化成就连发条杀手也无法打破的护罩。黑暗炼金术将生命赋予了这个刺客,而化学让它陷入停滞。
贝蕾妮斯越过脚趾看去,勉强分辨出了那台喀拉客的轮廓:它伸展双臂,像蜘蛛那样趴在常春藤遮蔽的墙壁上。莫里斯的火柴落进了喀拉客的肩膀与脖颈间泼溅形状的凹坑。它的一小部分面孔没有包裹在化学药品里。在火光的照耀下,那台机器的水晶眼眸里透出恶意的闪光。
贝蕾妮斯高声叫停。她身体前倾,眯眼看向略显透明的外壳,看到它的手指嵌进了坚硬的花岗岩墙面,仿佛那只是个面团。她用双脚轻轻一蹬,荡了出去,目光扫过喀拉客下方的墙面。在离地十到十五英尺处——那是喀拉客跳上墙壁的位置——到它如今动弹不得的地方,留下了一条“之”字形的植被断层。
它长着利爪的双脚也在石墙上凿出了立足点:这台机器在身后留下了一条扭曲粉碎的花岗岩的足迹,表明它经过炼金术强化的力量是何等惊人。它比普通的仆从型更高大,也更强壮。它前臂的凹槽里装着伸缩式的利刃,她能看到那些带有倒刺的突起。士兵型机械人相对比较罕见,她从没在近距离看过它们。
以前的每一任塔列朗也一样。或者应该说,她在心里修正道,从来没人在近距离打量过它们后,还能活下来诉说感想。
贝蕾妮斯颤抖着吸了口气。这台机器就像一颗与目标差之毫厘的子弹。那是擦过头发、呼啸着飞过的致命一击。如果这个入侵者爬上城垛,这场守城战恐怕会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告终。仅仅一台军用喀拉客就能在守军中杀出一条血路,仿佛一把由黑魔法赋予力量的利刃。更何况这边只有精简到极限的人员——大部分兵力都配置在西部城墙上,以抵挡敌人的猛攻。要不是守卫们立刻使用了环氧树脂,这股剃刀般锋利的龙卷风必定会夺走数十人的性命。接下来,等到防线瘫痪以后,金属大军就会像军蚁那样涌入城堡。
“再放两英尺,”她大喊道,“然后停下!”
它眼里的光芒随着她的摇摆而闪烁。贝蕾妮斯咬住了嘴唇。她昂起头来,闭上双眼,竖起耳朵,努力倾听绳索的嘎吱声和火焰的呼呼声以外的声音。从化学护罩的深处,传来了模糊的“滴答”声。她将一只手按在护罩上。微弱的震颤让她的手指痒痒的——那是喀拉客无休无止、节奏分明的脉搏。
它的晶体眼球转动起来。然后它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机械遮板张开了。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即便到了现在,成了琥珀里的虫子,在墙壁上紧贴了数周后的现在,达成使命的强制力仍旧在它心中熊熊燃烧。禁制的火焰仍旧烧灼着它的灵魂,仍旧无情地驱使着它潜入这座城市,杀死尽可能多的人。
她用上了杂耍般的动作,好不容易才将粉笔拿在手中,而且没有点着绳索、常春藤和她自己。她在它包裹着环氧树脂的双手刺穿墙面的位置画出一条线来。那只多面体眼睛追踪着她的一举一动。
贝蕾妮斯对上它的视线。玻璃茧发出咯吱的响声。识别出敌人的喀拉客用上了全部力气,想要履行杀戮的禁制。她身体前倾,然后低声道:“你好啊,怪物。你现在是我的了。你那些秘密也一样。”她想:他们怎么才能把这台喀拉客从城墙上弄走,而且不破坏周围的常春藤。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这番景象就会引起注意,荷兰人就会意识到战场上的残骸只是个幌子。他们必须——绳索突然松了。贝蕾妮斯坠落了好几英尺,然后绳索再次收紧。突如其来的颠簸扭伤了她的背脊,也让她的火把脱了手。它打着转落入墙根的一摊雨水里,发出嘶嘶的响声,然后熄灭了。“嘿!”她抬头大喊,“抓稳,抓稳!”
高处传来铿锵声,随后是一声咕哝,然后某个卫兵从垛口跌落下来。贝蕾妮斯荡向一旁,勉强避开了那个坠落的死人。但他了无生气的双腿还是踢中了她的胸口,几乎让她松开了抓住绳索的手。那具尸体落入下方的黑暗中,发出骨骼碎裂的响声。噢,妈的。
意识到自身处境的那一刻,她吓得魂飞魄散。检查墙壁上这台喀拉客的渴望让她疏忽了。绳索颤抖起来。仿佛有人正在用利刃锯着它。贝蕾妮斯交替双手,匆忙向上爬去,同时诅咒着这身愚蠢的礼裙,又后悔没有戴上手套。她的背脊传来抗议的抽痛,但她丝毫不打算放慢速度。身体再次开始下沉的时候,她已经爬到了垛口下方。磨损不堪的绳索开始伸长。她将麻木的脚趾踢向墙壁,奋力寻找能够减轻绳索负担的落脚点。她一手攀上护墙,但立即抽回手来,避开踩下的那只脚。
重新考虑以后,她又把手伸向了垛口。那个叛徒卫兵的靴子重重地踩下,想碾碎她的手指,但她强忍痛楚,跳起身来,勉强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鞋帮。他踢打起来。“我他妈要带着你一起上路,你这投靠荷兰人的吃屎懦夫!”但下一脚踢开了她。贝蕾妮斯满是汗水的指尖死死抓着护墙。她做好了准备,打算承受钢制鞋头的践踏,以及手指粉碎的剧痛。
但她的预想落了空。某种重物呼啸着分开她头顶的空气,随后是骨骼碎裂的响声。别人的骨头。接着,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女子爵。”黑暗里传来熟悉的嗓音。“中士。”贝蕾妮斯说。隆尚把她拉了上去。她安然无恙地站在墙头,汗水打湿的衣物和释然感让她全身发抖。
他点燃了一支火把。这位可怕的中士似乎认定,继续“维持黑暗以保持隐蔽”已经毫无意义了。他搓着胡子,低头看着被他砸凹了胸骨的那个人。隆尚的长柄大锤放在几英尺开外的地上,而莫里斯躺在旁边的血泊里,一动不动。他把贝蕾妮斯的绳索绑在了身上,又在保护它的过程中死去。她觉得自己认出了另一名卫兵。守城期间,她见过他在城墙上战斗的样子。他不是渗透进来的敌人。“他不是咱们的人吗?”
“我也这么以为。”隆尚说。贝蕾妮斯翻着叛徒的口袋,而隆尚帮莫里斯合上双眼,在身前划了个十字,然后祈祷起来。
她能找到的只有一张纸片。是守城战期间,像游行时的彩色纸屑那样撒进城内的数千张纸片之一。按照这张宣传单的说法,每个法国贵族的脑袋都能换到相当于普通士兵数年薪水的奖赏。她把那张纸递给中士。他把纸揉成一团,怒视着死掉的士兵。
“蠢货!你这没脑子的饭桶!你打算怎么去领这份奖赏?荷兰人已经回家去了,你这贪婪又操蛋的白痴!”他一脚踢向死者的脖子,作为对最后一句话的强调。“雨果。”她说。他又踢了一脚,“雨果。”
“我应该也踢你几脚。”
“我在心里踢自己的次数已经够多了。”
“不,还不够,”他拾起了锤子,“你的手指还好吗?”
“痛得要命,”她小心翼翼地舒展手指,“但骨头应该没断。”她颤抖着长出一口气。“谢谢你。”她说。隆尚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皱起眉头,“圣母玛利亚啊,保佑我远离这些顽固的贵族吧。”贾克斯将橡木箱子高举过头,阁楼地板发出嘎吱的响声。黄铜饰边上的装饰铆钉撞上他的胳膊,发出咔嗒声。他遵守着命令,动作格外小心,以免刮伤包裹箱体的鳄鱼皮革。这只几乎满溢的箱子里装着楚恩拉德太太秋装的一部分。盛放她夏装的那六只箱子他已经搬完了。
这只衣箱散发出生长在新世界的红刺柏的气味:柏木油很适合用来防蛀。装夏装的箱子则散发着薰衣草油的气息,理由同样是为了防蛀。贾克斯在楚恩拉德宅邸里从未见过蛀虫,但那位女士不想给它们任何可乘之机。谁知道远洋客轮潮湿阴暗的货舱里会滋生怎样的害虫?更何况那些客轮还曾停泊在新世界发臭的死水里。
但货舱的情形贾克斯很快就会知道了——大部分的旅途中,他都要在那里度过。换作平时,想从阁楼搬箱子下去,只需要把它丢出山形墙上的窗子,让等在下面的喀拉客接住就好。但克里普跑去了斯廷伯根[插图]外的乡间别墅,他要用布盖住那里的家具,再用木板封起窗户,为长期闲置做好准备。至于楚恩拉德家族的第三名仆人维克,他早在几周前就坐船去了新阿姆斯特丹,负责打扫和整理楚恩拉德一家将要入住的新宅邸。既然没人在下面接着,箱子就会摔在鹅卵石地面上,并且留下刮痕。所以贾克斯效仿人类的方式去搬运箱子,使用阶梯。
非常窄、也非常陡的阶梯。阁楼的入口与其说是楼梯,倒不如说是爬梯。楚恩拉德家族和大部分显要家族一样,特意将主要住所定在朗弗豪大街[插图]。旧城区的每一栋房子都有好几层楼的高度,这些狭长的房屋耸立在那条纯粹人工开凿的运河旁,紧贴着彼此,就像为了看清行刑场面而相互推挤的人类。底楼是砖墙,高处则是木板和掺杂马毛的灰泥。这些屋子与大家族的乡间府邸相比较为矮小,但住址本身带给他们的尊严,足以弥补偶尔的拥挤带来的不快,甚至绰绰有余。在人特别多的日子,贾克斯、克里普和维克会留在屋顶,等待主人的召唤。每当夏天的派对季节到来,朗弗豪大街的那些屋顶总会闪烁着反射的阳光。
多重禁制带来的痛楚在他的灵魂中闷烧。最下一层是阶层式超禁制体系本身所带来的缓慢而平稳、仿佛存在于背景中的抽痛,时刻提醒他效命于诸多主人。在这一层之上,是程度不一的种种不适,由几十种只会在不同寻常或者紧急情况下生效的一般禁制造成。排在上面的则是贾克斯正在面对的种种琐事:楚恩拉德太太告诫他赶紧收拾行李,但同时又要避免划伤皮革箱面——这个指令就像一根滚烫的铁棍,刺穿了他的眼睛,熔化了他的头部外壳;楚恩拉德先生要求贾克斯招待客人,在必要时回到下面的房间,为他们斟满饮料——这个指令像堆积的煤块,每隔几分钟就燃烧一次,为他的生命带来苦痛;还有费舍牧师递送望远镜的指令,就像舔舐着贾克斯受囚灵魂边缘的灼热火焰;至于妮柯莱在用餐后骑着他肩膀的命令,就像一根烧红的穿索针,在他的意识深处刮擦不停。
总而言之,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贾克斯向楼下走去,单手将箱子高举过头。他慢慢走着,努力避免在看不见前方的下楼途中撞到或者擦到任何人(这是人类安全超禁制——就像一场从贾克斯诞生那天起就未曾止歇的烈火风暴)。当他进入顶楼主客厅后面的通道时,楚恩拉德太太模糊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太让人痛苦了。你根本没法想象举家迁往海外的准备工作有多么费力。真的。”
“我懂,亲爱的。你身上的负担重得可怕,”说话者是德·吉尔太太,“王室连一个多余的喀拉客都不肯借给你们?”贾克斯的女主人说:“没错!而且有一台机械人已经去了新阿姆斯特丹——”听到这里,德·吉尔太太适时而戏剧性地颤抖起来“, ——所以差不多有一半的活儿都是我自己在做。你也知道,另外两个总是没法正常工作。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彼得的父亲几十年前没有把他们送去回炉重造。但我忍下来了。这一切为的是什么?抛弃了文明,跑去饱受战火蹂躏的穷乡僻壤。”有只茶杯放到茶托上,发出叮当的响声。“那地方肯定不至于那么糟糕吧。对吗?”
“你知不知道,”布丽姬塔·楚恩拉德的话声盖过了她座椅的嘎吱声,“如果你住在新阿姆斯特丹,而你的仆从又损坏了,就必须把它用船运回遥远的欧洲?运到离我们现在的位置不到一英里的那栋房子里?”
“可……这样会花掉好几个星期。”
“没错!”
“不用担心,亲爱的。我想这种情况是会改变的。新世界迟早也能修理机械人的。”
“是啊,可在那之前我该怎么办?我们的喀拉客的状况很差,都已经破旧不堪了。”
“唔,”德·吉尔太太说,“喀拉客很少真的发生什么故障。你不会遇到那种麻烦事的。”
“在这儿很少,可在新世界呢?嘿,他们几星期前还在交火呢!我听说了一些可怕的故事——不,详细的我就不说了,因为太让人不安了——内容是关于法国游击队在公开场合做出的无比骇人的举动。他们以破坏喀拉客为乐。”
贾克斯把箱子放在通道的地板上。他用指节谨慎地轻敲了几下仆从用门,然后走进客厅。谁也看不出这家人正准备迁居海外:他的女主人要求他继续打理她的房间,让房间保持原样,直到出发前一天。阳光从菱形窗框的窗户倾泻进来,令锦缎窗帘上的银丝闪闪发亮。阳光照在盖住整个客厅地板的酒红色厚地毯上,令绿松石色的金银丝细工更加显眼:它是帝国土耳其地区的手工纺织品,是彼得·楚恩拉德的母亲在五十年前赠予的结婚礼物。
贾克斯、克里普和维克当时接连忙碌了两天,这才改造完屋子这一层的构造,让地毯有能够充分展开的空间。德·吉尔家的喀拉客菲格不起眼地站在旁边的角落里,随时准备服侍她的女主人。作为东道主的财产,周到地招待来客是贾克斯的职责。贾克斯穿过房间,同时朝菲格点点头——只是下巴略微抽动一下,快到人眼无法跟上的程度。能见到她真好,他们向来相处得不错。通过对齿轮传动链张力的细微调整,他改变了脊椎发出的喀拉响声。发条匠在撒谎,菲格说。
亚当的遗言已经在喀拉客之间流行起来,演变成了某种问候用语。
发条匠在撒谎,他回应道。
菲格用绷紧的主发条发出短促的拨弦声,补充道:那些肥母牛也一样。贾克斯加大了双肩的弹簧常数,以压抑自己的笑声。菲格的幽默感总是让人猝不及防。总有一天,某个人——或许就是贾克斯——会因此惹上麻烦的。虽然他很想继续跟她聊天,禁制却迫使他将注意力转回人类身上。楚恩拉德太太和德·吉尔太太坐在配着鹅绒垫子的柚木椅子里。楚恩拉德家族红棕相间的衣裙让她活像一只烂苹果。衣领紧贴她的下巴,裙摆垂落在椅子周围。过去的十年里,领口不断加高,而裙角不断放低。
过去的一个世纪,贾克斯见证了人类服装品位的循环往复。在那位更年长也更睿智、名叫廷克的喀拉客指出以后,他才意识到这一点。德·吉尔太太穿着奶油色与黑色相间的相似华服,看起来就像一只吃得太多的胡蜂。她们的茶杯就快见底了。贾克斯像影子那样悄无声息地斟满了杯子,在过程中倒空了茶壶。放着曲奇的托盘只剩下碎屑。
他轻声问道:“主人,还需要杏仁薄脆饼吗?”
她的手摆了摆。贾克斯松了口气,他担心自己在昨晚烘烤时出了点计算错误,杏仁薄脆饼做少了。贾克斯把茶壶放到托盘上,端着它退回仆从通道。他刚关上门,就听到她说:“我在收拾衣服。但我真不知道自己干吗费那个力气。太累人了。我的东西用不了多久就都该过时了吧?”
“我亲爱的,”德·吉尔太太说,“就算那边比这里的流行晚个几星期,也没法掩盖你的光芒。别人穿的可都是沾血的兽皮,你的丝绸裙子会让他们眼花缭乱的。”贾克斯走下另一段像是爬梯的楼梯,而女士们的笑声也渐渐小了下去。这次他没用扶手,因为他一手举着箱子,另一只手拿着茶具。他从仆从通道来到二楼,敲响了楚恩拉德先生的房间的门。
他像在楼上那样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他的女主人在充斥阳光与丝绸的明亮地带招待客人,而他的男主人和真正的所有者却在深胡桃木色墙板的环绕下谈着生意,还经常拉上窗帘。贾克斯穿过房间,一团雪茄的烟气打着转儿从他的脑袋旁边飘过。它穿过他机械身躯上的空洞,从松脱的齿轮间流过,又吹打在蚀刻于他额头的炼金术印记上。彼得·楚恩拉德说:“那件事已经……”
发条匠在撒谎,站在房间南侧墙角的喀拉客说。它像楼上的菲格那样摆出立正的姿势。
贾克斯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仍旧作为同胞回答道:发条匠在撒谎。这段咔嗒声的问候只用去了几分之一秒。
“……解决了。”
“复活的基督啊,真够快的。”餐具柜上放着一只切割水晶做的白兰地酒瓶,瓶子是半满的。贾克斯用尽可能轻巧的步伐穿过房间,走到那张翼状靠背皮椅后面。他主人的客人正靠着椅背,手里端着一只空了的白兰地酒杯。另一只空酒杯放在书桌上,就在楚恩拉德先生的烟灰缸旁边。这位客人的打扮与贾克斯主人的许多生意伙伴相似(他这些年来有不少机会见到),面孔却显得陌生。他主人的同僚——大都是银行家——总是披金戴银,对他们来说,那就像一身老旧却舒适的外套。
并非作为贵族毫不掩饰地炫耀,而是自然而然的举动。这位客人绣花领巾那枚显眼的装饰别针上,有颗钻石在熠熠生辉,他精致的表链似乎是白金材质,而他仆从手里那顶帽子的貂皮衬里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噢,是啊。我希望在到那儿以后尽快完成这件事。”楚恩拉德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雪茄的末端闪耀着金盏花一般的橘色。“你也知道,银行要接受王室的审计。如果金库里空荡荡的,给人的印象就糟糕了。凡·奥特乌斯家族只是顺手找来的替罪羊,但到了下一次,顶罪的就该是我们了。”贾克斯的金属手指碰到了酒瓶,发出清脆的鸣响。他先为客人斟满了酒,谨慎地避免挡在互相瞪眼的两人之间。趁此机会,贾克斯观察了主人的双眼,确认是否出现了瞳孔放大,或是眼球充血的状况。
两者都没有,于是贾克斯给楚恩拉德先生的杯子添了两指深的白兰地。客人向楚恩拉德做了个手势,几滴酒洒到了他精致的衣服上。“你太鲁莽了。这种做法太违背常规了吧?你们搞财务的应该更保守才对。”
“保守的下场没准就是上绞架。”楚恩拉德说。他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白兰地,做出漱口的动作,然后咕嘟一声吞进肚里,“要是我们白白放过这个机会,那就真的活该上绞架了。制图板上下一次出现熔炉,恐怕是几个世纪以后的事了。我们必须立刻行动,趁他们还在造熔炉。”
客人瞪向银行家,但很快退缩了。他喝下一口白兰地作为掩饰。等咳嗽声平息以后,他擦擦眼睛,开口道:“我们还没谈定价码呢!要买下那么多,炼金术士准会争个脸红脖子粗……”顺带一提,我是贾克斯。德怀尔,另一个喀拉客说。他的脑袋歪斜了几分之一英寸。这儿只有你一个吗?真够孤单的,对吧。今天只有我一个。楚恩拉德主人拥有我们三个。另外还有克里普和维克。“……他们会宣称,只要有一份样本,他们就能复制一切。”楚恩拉德哼了一声,“炼金术士。预言家。他们对化学了解多少?”
“足够让我们背黑锅了,这还多亏了你的鲁莽行为。”
“别这么胆小。要是能把大话兑现,他们几十年前就该造出自己的溶剂和环氧树脂了。他们会接受我们的提议,并且感谢我们。不光是因为时间安排非常配合新熔炉的工期,也是因为我的联系人能弄到发条匠们非常感兴趣的几种矿物。”德怀尔发出咔嗒响声,我猜你很快就要搬走了。太可惜了。
你看起来人不错。只去三十年左右,贾克斯说。他的现任主人从女王那里接受的新任务需要花费这些时间。楚恩拉德一家,或者他们的儿女,迟早是会搬回来的。噢!德怀尔说。这样的话,或许我们还能再见面。贾克斯说,希望如此。
可怜又孤独的家伙。他似乎渴望喀拉客同类的陪伴。他的主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明显有充分的财力,为什么只让一个机械人来侍奉他?他究竟是做什么的,他的工作竟然让德怀尔难以接触自己的同胞?贾克斯本打算离开,又犹豫起来:这些人类喝得很快,还是多留一会儿比较好。客人说:“你应该把你那台机器送去检修了。它发出的噪音都跟我那台破烂差不多响了。”楚恩拉德先生的鼻孔里喷出烟来。“我几年前才更新了那东西的租约。按理说那时候就该做过检修了。那些发条学者,”他哼了一声,“早就没什么工匠精神了。”
“那一行才是真正的好生意呢。真希望我的曾曾曾祖父在他们关闭公会前能多点先见之明——”
“别改变话题!”楚恩拉德先生把雪茄朝对方一扔,仿佛发现它烧了起来,还烫伤了他的脸。德怀尔以肉眼难辨的高速度穿过房间,在滚烫的烟灰落在他主人的斜纹外套的肩部之前接住了雪茄。他深鞠一躬,将雪茄放进桌上的烟灰缸里,道:“先生,请原谅,但我想这应该是你的东西,先生。”德怀尔退回到他在房间角落的位置。雪茄上留下了两道浅浅的指印。楚恩拉德拿起雪茄,吸了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们已经为这个项目投入了太多。”他说,“一旦失败,我们全都完蛋。上绞架时,我肯定会拉着你一起上路。”客人叹了口气。他喝完剩下的白兰地,然后把酒杯重重地摔在楚恩拉德的桌子上。“我会联系你的。”他说。德怀尔拿着帽子走上前去。“等我联系你的时候,”客人补充道,“你的手里最好能多有点东西,而不仅仅是一件样本。所以,或许你应该暂时停止数你的金币,好好思考如何越境。也许你还没发现,但法国人正像饥饿的秃鹫那样紧盯不放呢。
”他抓起帽子,用力扣在头上,“再见。”贾克斯领着两位客人前往楼下。再见,贾克斯。再见,德怀尔。能见到你我很高兴。我也一样,孤单的喀拉客说。楚恩拉德先生重重地关上了门。雪茄的烟打着转儿从他们身边飘过。贾克斯把客人们领到门口,然后回到仆从通道里。他抛接着箱子、茶具和酒杯,走向下一段阶梯。
行刑的那天下午,他们没有来新教教堂抓他。他们没有在夜深人静之时破门而入,将他从床上拖走,也没有在第二天早晨的礼拜仪式中闯进教堂,用铁链捆住他。费舍一整天都在等待拧颈卫队的到来。但他们没有来。白天没来,晚上也没来。下一个白天和晚上也一样。这给了他思考的时间以及阅读报纸的时间。
他由此得知,被处决的有四个人:两个男人,两个女人。可算上费舍自己,海牙的五人组织里只有两名男性……
这表明被处决者中有一个不是真正的间谍。如此说来,他们在惠更斯广场吊死的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什么?看起来他们想让新法兰西相信,四名密探已经被捕。但费舍依旧是自由之身,也就表明组织里仍有一名成员活着。她多半还在公会的地牢里受着折磨,而御林管理者们正打算用拷问逼她说出所有知道的情报。
他必须帮助那个可怜的女人——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他自己的殉道已经是确定事项了。在剩下的时间里,他所能做的最有价值的事,就是救助受难者。他一生都在致力于救助喀拉客。如今,在人生的最后几个小时,他也要向一位同胞伸出援手。她无疑已经赢得了在天堂的奖赏,但女王的审问者会尽力延后她得到那份奖赏的时间。作为天主教徒——就像所有基督追随者那样——他在道德和宗教层面都有缓解他人痛苦的义务。他必须在圣灵的庇佑下踏入狮穴。诀窍在于表现得一无所知。
教长亨德里克斯很尊敬他。他会利用这份尊敬,设法获取前往那里的邀请函。费舍从床下的暗格里取出念珠。他拉上窗帘,跪在他的朴素住所积灰的木地板上,念诵了一整轮《玫瑰经》。他也因此理清了思绪,坚定了决心,充实了勇气。神圣的目的让他的心灵无比充实。他穿上外套,戴上帽子,离开了位于新教教堂翠绿色墓地边缘的住所。他看向两旁。这栋屋子周围并没有发条半人马在游荡,墓地里显然也没有埋伏。巴鲁赫·斯宾诺沙墓地的墓碑不比人类的膝盖高多少,就算是拧颈卫士,也没法把身体藏在那么低矮的地方。
飞艇的影子缓缓掠过墓地。与此同时,有位运河管理人责骂着trekvaart——也就是“拖船运河”——岸边的那两台喀拉客。他们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斯普河畔忙碌,负责将渡船拉向上游或者下游。他们的金属双脚嘎吱嘎吱地踩过拖船路上的碎石。这对喀拉客一刻不停地工作了许多年,费舍当上新教教堂的牧师之前很久,他们就像这样工作了。费舍每天都会从他们身边经过。他对他们有几分了解。以他这种身份——牧师与社会栋梁,因此也是社会秩序的拥护者——这种了解有些不同寻常。
他本想更加忠于自己扮演的角色,但出于良心,甚至纯粹出于礼貌,他都无法对他们每天早晚出现在窗外的身影视而不见。新教教堂、墓地和他的住所坐落于城市中央的一座方形小岛上。斯普河构成了它的东部边界。南方和北方则是阿姆斯特丹与鹿特丹旧运河,那是通向这两座城市的旧拖船运河航线。岛屿的西侧是帕维尔琼斯拉夫特运河。亨德里克斯的教堂——历史悠久的圣雅各教堂——位于国会大厦的西侧和新教教堂的北方。费舍来到鹿特丹运河旁,跳上一条前往西方的船,然后在不合时令的明媚天气里沿高塔街(它得名于圣雅各教堂的钟塔)步行前往亨德里克斯的住宅。宜人的天气与轻拍河岸的河水都让费舍放松了下来。
正因如此,敲响教长的房门时,他显得冷静而镇定。他能听见门里传来的室内音乐。他又敲了一次,门这才打开。“费舍牧师,”一个喀拉客说,“我该如何为您效劳?”
“可以的话,我想跟亨德里克斯教长说几句话。”
“我的主人知道您要来吗?”
“恐怕不知道。这件事有关良心。”
“好的,先生,”机器站到一旁,让他可以进门,“请在这儿等候,先生。”仆从机械人的身影消失在屋子里。
亨德里克斯拥有三台喀拉客,但从音乐声来判断,其中两台正在用小提琴和大提琴合奏一首曲子。对于财力充足的人来说,这种做法可谓司空见惯:他们会把仆从派去听音乐会,这么一来,他们就能随时在家里重现那些乐曲了。亨德里克斯的仆从能够演奏的曲目相当丰富。费舍没有仆从。在这件事上,他隐秘的内心生活与公开的表面生活实现了一致。
作为新教牧师,他拒绝让教会为他租借喀拉客,理由是:把算不上多的信众捐赠用在这上面有些不妥。虽然牧师没有立下谨守贫穷的誓言,也不代表他非得活得像个贵族。另一方面,作为多年来致力于削弱帝国的秘密天主教徒,他也拒绝在自己的家里支持奴隶制度。
仆从机械人回来了。费舍不知道它的名字——在这种地方询问的风险太高了。“教长要您去会客厅见他。需要我为您带路吗?”
“不必。”那台机器接过了费舍的外套和帽子。会客厅里不是只有亨德里克斯。他正在招待一位相当迷人的女性,后者穿着深绿色连衣裙,头发里别着一根鸵鸟毛,脖子上戴着发条匠公会的玫瑰十字架。内心浮现的肉欲让费舍有些脸红。教长起身来迎接他。仆从机械人们停止了演奏,但琴弓仍然举在乐器上方,像凝固了一样。“卢克!真是个惊喜。”
“请原谅我的不请自来。”又瞥了一眼代表公会的链坠后,费舍的决心动摇了。链坠的徽章上嵌着一个“V”字,代表御林管理办公室。“我……我可以等你没有客人的时候再来。”他朝会客厅外退去。“别胡说了!过来坐下。不要推辞。”教长招呼他进来。费舍坐在教长和那位客人之间的一张椅子上。“卢克·费舍牧师,这位是安娜斯塔西亚·贝尔。她目前是拧颈卫队的负责人。贝尔接替了辞职的老柯尼希,当上了新任的首席园丁。我想你肯定还记得他吧。”
噢,是啊。谁不记得帝国的首席拷问官呢。首席园丁,铲除杂草之人……狮穴、狮穴、狮穴,费舍提醒自己。他朝贝尔点点头,暗自祈祷自己的动作足够友好。“能和您见面真是太好了,牧师先生。我听过您的很多事。”这可不是秘密天主教徒想从拧颈卫队的领袖口中听到的话。要不是他已经接受了殉道者的结局,恐怕他早就逃跑了。狮穴……“是吗?”他问。“约瑟夫对你的评价相当高。”她说。她白皙而娇小,还有一副相衬的嗓音。
他很想知道,这是不是吸入炼金术烟雾的副作用,或者是因为熔炉的灰烬,又或是被他们烧死的那些人的油腻烟雾。费舍希望自己遭受酷刑的身体焚烧后的烟雾残留物能够对拷问者造成某种伤害。真要那样的话,那就太好了。但他随即为这种念头后悔起来:气量狭小可不是敬畏上帝者应有的表现。“没错。”亨德里克斯说。
那台仆从机械人再次出现,这次手里端着茶具。茶叶装在蓝白相间的代夫特陶制容器里,上面有“VOC”的标记,那是Vereenigde Oost-Indische Compagnie——联合东印度公司[插图]——的缩写。机械仆从倒茶的时候,教长身体前倾,皱起眉头:“你说要跟我谈有关良心的事?”
“天哪,”贝尔说,“您有什么需要坦白的吗?”说到“坦白”那两个字的时候,她还挤了挤眼作为强调。她的言行举止充满了恶作剧的意味。但费舍可以断定,这是个危险人物,不容忽视的危险人物。于是他配合地接过话头。“是这样没错,”他再次看向亨德里克斯,“我要坦白自己作为牧师的失职。”教长皱了皱眉,“怎么个失职法?”
“我这周读到了关于早先那场处决的报道——”
“读到?你没去看吗?”听贝尔的口气,就好像费舍错过的是基督再临一样。“唉,没有。我当时忙着给新阿姆斯特丹的兰布鲁克教长写信呢。”费舍向他们讲述了贾克斯拜访新教教堂的那件事。“这么说楚恩拉德要取代凡·奥特乌斯了,是吗?”贝尔摇头蹙额。“凡·奥特乌斯,”她啐了一口,“那群窃贼。要是女王把他们流放到穷乡僻壤之前,先让我来审审他们,那该有多好。”她的语气不再戏谑,双眼露出凶光。费舍心中再次打起了退堂鼓。亨德里克斯道:“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啊,卢克,你说你读了报?”
“对。所以我才知道,你曾提议给那些教皇制信奉者以赎罪的机会,而他们拒绝了。”
“狂信者总是这样,你知道的。我毕竟尝试过了。”
主啊,赐予我勇气吧。茶的香气稍稍安抚了他的情绪,但他一直等到双手的颤抖停止,这才拿起杯子。“这在我看来是一场可怕的悲剧。请原谅我这么说,但我觉得这是我们共同的失败。我们本该更努力说服他们的。所以,如果再有类似的机会,我很乐意提供帮助。”
“你想让那些天主教异端皈依?”
“也许是白费力气。我明白。但这是身为基督徒该做的事。”亨德里克斯和贝尔短暂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她开了口:“亲爱的费舍牧师!你也许正是我们要找的人。”一滴汗水流下费舍的颈背。这间客厅会成为我的客西马尼园。我要效仿耶稣基督。我不能逃离自己的宿命。“我想首席园丁的意思是,”亨德里克斯说,“目前的状况相当……不寻常。您来的时候,我们正好在讨论这件事。您恐怕就是我们祈求的答案。”费舍壮着胆子抿了一口茶。尝起来有股微弱的茴芹味。“不寻常?”
“我们的拧颈卫士最近抓获了四只天主教的老鼠,”贝尔说,“但我们没有把四个全部处决。”费舍努力压抑着手的颤抖。他想的没错!他的谍报网络已不复存在,但某位成员仍在地牢中受苦。而如今,教长和来自公会的这个女人——他们代表着王室——希望费舍来帮忙审问那个犯人。
“我不太明白。”费舍说。发条学者沾沾自喜的笑容让费舍的胃翻腾起来。或许茴芹根本没法令人平静。她说:“我们留下了其中一个密探,打算用更加多样化的方式进行审问。但事实证明,她拥有惊人的韧性。”
“你们让谁来代替她上了绞架?”亨德里克斯在杯子上方摆摆手,将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一语带过,仿佛那只是一团烦人的蒸汽。“噢,应该是某个歹徒吧。这种人永远不缺。”另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费舍抿了一口茶。他摇摇头,装作努力消化这些信息的模样,“希望两位原谅我的愚钝。可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呢?”贝尔说:“我们的想法是,如果再发生什么值得注意的趣事,能够回答问题的囚犯更能派上用场。”天主啊。可怜的女人。她究竟受了多少苦?让一切结束吧,主啊。让一切结束吧。“啊哈,”他又抿了一口茶,“你觉得还有尚未落网的密探。”
“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发条匠公会的女人说,“塔列朗是非常狡猾的。”
他点点头。“对。我也这么听说过,”他看向亨德里克斯,“我很乐意帮忙。”他们希望他坐在旁边,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用铁钳和火焰去折磨某个可怜人。他们希望他扮演仁慈的救世主和善良的倾听者。他们希望他扮演一位慈祥的牧师,而且有能力和意愿去结束这种苦难。扮演帮他们获取情报的那根鱼线。“你们似乎觉得我非常适合这份工作。除了我的诚意之外,我不明白你们对我的信心来自何处。”
“噢。这件事说起来就有趣了。”教长前倾身体,猛兽般的笑容扭曲了他蜡黄的面孔,“她是您教区的一个成员。你跟她早有来往。她敬仰您,也信任您。”他们希望我让她指认……我自己。我可以就这么自首,省去他们的麻烦。但这么一来,我就会失去结束她苦难的机会。“她是什么人?”
“她的名字是阿莱达·吉伦斯。至少我们认为是。”发条学者道。“你看起来很难过。”亨德里克斯说。费舍点点头。他由衷地说:“这太让人难过了,教长。”亨德里克斯拍了拍他的手,“你肯定在责备自己吧。像我们这样的人不可能、也不应该像法国人那样思考。你也不该指望自己能辨别出羔羊群里那头乔装打扮的天主教恶狼。”
“如果真这么简单,”发条学者说,“我们就不需要拧颈卫队了。”
“的确。”费舍放下茶杯,“无论如何,我都愿意帮忙。那个可怜人。”
“背信弃义的可怜人。”贝尔说。“非常好。”教长说。他指示其他仆从机械人拿起乐器。他们接着刚才停止时的节拍继续演奏起来。费舍被迫忍受了又一个钟头的闲聊,这才找借口离开。贝尔看了看时间,决定和他一起走。亨德里克斯将他们送到门口。
两位客人站在门廊上,街对面圣雅各教堂的那口金钟的明亮反光勾勒出了他们的轮廓。“我很快就会再联系你的,首席园丁。”阳光照在沿高塔街小跑的那台喀拉客身上,反射的光芒掠过她的面孔。这个发条女学者有一双热情的紫罗兰色眸子。她的笑容和目光同样锐利,“我很期待和您共事,牧师先生。
”费舍看着她在鹅卵石小路上漫步的样子。一直等到她转过弯去,加入木制人行桥上的人流中,他才迈步返回住处。那个女人很擅长这种事:让话语既模棱两可,又充满了不祥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