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炼金术战争:机械人> 第三章

第三章

“朝基督伤口撒他妈一泡尿!”

贝蕾妮斯·夏洛特·德·莫尔奈-佩里戈尔,德·拉瓦尔女子爵,把自己浏览过的那张纸揉成了一团。沾着风尘的纸张发出噼啪响声。这份情报藏在从荷兰属印度群岛运来的一包食糖里,写在涂了蜡的纸袋内侧。但雨水与从蒙彼利埃出发的补给车队如影随形,等他们到达西方马赛[插图]的城墙时,大部分货物都湿淋淋的。透过薄薄的糖壳去查看来自欧洲的坏消息,也丝毫没能消除她嘴里的苦涩味道。她把纸团扔向房间另一端。

它撞上一只水晶花瓶——货真价实的古董,是她的曾曾(省略若干字)曾祖父在流亡时代前于巴黎制作的——然后朝着一根蜡烛反弹而去。她丈夫从躺椅上一跃而起,以猫儿般敏捷的动作将飞向烛火的纸团拍开。纸团落在地板上。他扶稳花瓶。“我猜是好消息。”

“噢是啊。我都开心死了。”

枢密院的德·利奥纳侯爵和他的奉迎者们肯定会欣喜地接受这个消息。她已经能想象自己把消息汇报给国王时的场面了:利奥纳的三下巴层层堆叠,就像一场肥肉的雪崩,嘴唇拧成不满的弧度。他在国王耳边进谗言的时候,包裹着喉咙、因汗水而发黄的丝绸皱领会随之绷紧。

和我担心的一样,陛下。她失去了掌控力。或许是时候换一位新的塔列朗了……这条消息会让枢密院会议的进程脱轨,也让她向国王申辩时难上加难。“狗屎。”她叹了口气。路易斯眯起眼睛,看向挂在衣柜旁的那面沾有污点的镀银镜子。他正了正假发,开口道:“或许我刚才的做法太草率了。如果你想再试一次,我不会阻止你烧掉这座宫殿的。”

“卖弄聪明。”

“这叫精明。”她舔了舔黏在手指上的糖粒,欣赏着弯腰去捡那团纸的他的臀部。烛光照亮了他鞋跟上抛光过的搭扣,以及外套柔软的绸缎料子。他一边膝盖下的缎带松开了,但马裤依旧展露出匀称的小腿曲线。今天他的装束是搭配紫色缎带的薄荷绿色,而她穿着带有柠檬黄色斜条纹图案的亮铜色礼裙。如果他们俩一起站在宫廷里,肯定会吓傻不够警惕的看客。法国人精通化学染色,但由此而来的民族自豪感也会带来类似这样的坏处。

但他们自尊的来源非常有限。在围城心态下生活,畏惧着不可战胜的敌人——这两个世纪让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变得沉湎于过去。贝蕾妮斯迫切期待着她的同胞离开高墙之后,重新开始展望未来的那一天。也别再打扮得像是他们祖父母的祖父母了。路易斯的指尖拂过地板,扬起一团灰尘。

灰尘?污点?这都是依赖不可靠的人类仆役时必须接受的缺点。贝蕾妮斯明白仆人每晚也得睡上几个钟头才行,但她还是会跟莫德谈谈。这太不像话了。荷兰的玛格丽特女王肯定用不着忍受有污点的镜子和积灰的地板。贝蕾妮斯敢用西北地区所有的海狸皮来打赌。路易斯把纸团丢进壁炉,从壁炉架上取下一根蜡烛,点着了炉火。

他没问她记住没有。她记住了,这是当然。亮黄色的火焰舔舐着那张纸。残留的糖粒着了火,在随后的几秒钟里,壁炉里迸射出的亮光盖过了那五六支合成鲸油蜡烛的烛光。墨水里的微量金属让火焰带上了靛青和翡翠的色彩,令人不快的字眼化为灰烬。但坏消息并未消失。

真是一场灾难。她的海牙谍报网络的百分之八十在一天之内毁灭了?糟糕透顶。留下的还有谁?如果贝蕾妮斯相信所谓的高等存在,她肯定会祈祷绿石楠能在这场清洗中幸存下来。只要打入公会内部的那个人还在,这场惨败就仍有挽救的余地。绿石楠——无论她或者他是谁——的价值是其他人的三倍。她必须通过次要情报源来核实这个消息。如果这件事属实,核实过程应该不费吹灰之力。处决报告送到大洋对岸的现在,它恐怕早就是东海岸每个港口的话题了。

从满身马粪的马夫,到洒着香水的朝臣,恐怕都在不懂装懂地谈论着近乎神话的塔列朗,以及这场惊天大失败。她用一只手捂住额头,“用十字架上的钉子操我吧。”路易斯走过房间,鞋跟敲打着涂了清漆的地板。他一手按在她的肩头,“噢,我端庄的花儿。我知道你像这样语带诗意就代表情绪高昂。我能做些什么呢?”她叹了一口气。他轻轻摘下她的珍珠项链,然后亲吻了她的脖颈。他嘴唇的轻柔碰触让她的背脊一阵颤抖。她深深吸一口气。

“别停下来啊。”她说。他照做了。她的眼皮优雅地扇动、合拢,仿佛停在随风摇摆的麦穗上的蝴蝶。她的呼吸开始加快,同时也轻松了不少——那是因为路易斯解开了她胸衣的塑料人造珍珠搭扣。他的嘴唇顺着她的脖颈向下吻去,落在肩胛骨之间。她昂起头来,透过睫毛边缘看向葛饰北斋[插图]版画旁边的那支长蜡烛。她的双眼猛地睁开,等再次数清蜡烛上的裂纹数量后,她坐起身来。“你和你的嘴唇都见鬼去吧。”她说,“如果我们再这么干下去,我就该迟到了。

帮我穿好衣服,你这捣蛋鬼。”他照做了。在胸衣紧贴肋骨之前,贝蕾妮斯享受了最后一次深呼吸。在莫德的帮助下,她的头发盘得高高的,做成宫廷仕女们眼下喜爱的那种复杂得可笑的式样。她的头发上有那么多别针、搭扣和珍珠,脖子没被压垮可以说是奇迹。她松开一缕长卷发,紧紧缠在手指上,然后将发丝卖弄风情地搭在一边耳朵上。这只会给人以最微不足道的蓬乱感,给人以匆匆忙忙却又精力充沛的印象。然后她确认了美人痣的位置,又正了正裙子的低领。

在此期间,路易斯化完了妆,正在补充刚才留在她脖子上的那部分唇膏[插图]。“我去应付枢密院的时候,你要做些什么?”她问。“噢,我应该能找到娱乐的法子。我会去找一两个公爵夫人上床。”

“你是该这么做。”贝蕾妮斯说着,戴上耳环,“蒙特默伦西公爵夫人都对着你发了几个月的情了。可怜一下那个可怜女人吧。”他露出咬到柠檬时的表情,“老天爷啊,女人。别开这种玩笑。要是你仔细看过她的脸,就说不出这种话了。”

“我没开玩笑。相信我吧。我们现在需要别人的善意。就让那头肥母牛勾引你吧。闭上眼睛,心里想着沦陷的法兰西。”

“我宁愿想着你。”

“路易斯,我的爱。”她用双手捧住他的脸,尽量避免弄掉他脸颊上涂的粉,“这是必要的手段。你跟我一样清楚。”路易斯摇摇头,“我娶你的时候发过誓。我一直想遵守誓言,这你也清楚。”贝蕾妮斯咬住嘴唇。在她哄骗路易斯给她戴上戒指以后的这十八个月里,她跟人私通过多少次?他一次也没抱怨过,可是……他肯定看到了她脸上痛苦的表情。他轻抚她的下巴。“这不一样,我的爱。你效命于国王,你的职责要求你那么做。”

“是啊,你对我们的婚姻也有职责,它要求你那么做。”他从衣柜里拿出一只小瓶子,拧开盖子,将少许刺鼻的古龙水洒在耳后。她指了指那瓶合成龙涎香,“要知道,王国接近半数的化学制品都来自她丈夫在北方的石油控股公司。他们是我们在宫中最有力的盟友。如果你一直拒绝她,她的心情就会变差,也让他不得安生。”

“她的心情就没好过。”

“路易斯。”

“好吧,”他叹了口气,“为了你,我会做的。”她亲吻了他,“谢谢你。别爱上那个脏婊子就好。否则我就把你那话儿割掉。”

“你真的是最最高雅的花儿。你知道吗?”

“我知道。别忘了,圣劳伦斯河沿岸都在传唱关于我的歌谣呢。”

“噢,是啊。我想我听那些卫兵唱过其中几首。”他开始歌唱,他们的公寓里回荡着他柔和的男高音:“我爱上了一个爱斯基摩女孩/她的双眼明亮,她的心灵火热/但她的冰屋寒冷,好比她的阴——”她掐了他的屁股。他痛得叫出了声。“你真的别再跟那些蠢货玩骰子了。你现在是子爵,要喝得烂醉也该跟贵族一起。”贝蕾妮斯在镜子面前最后转了个身。她的胸衣下轻如羽毛的塑料骨架让裙子微微上下摇摆。“我宁愿跟卫兵赌博。他们出千的时候起码还会掩饰。”

“真是个值得称道的优点。”她说着,朝他伸出一边手肘,“护送我进宫吧,你这出身低微的下流杂种。等我度过这个格外糟糕的下午以后,我需要你今晚帮我忘掉它。”路易斯挽起她的手臂,“那我就告诉蒙特默伦西公爵夫人,我晚上有安排了。

”流亡中的国王透过满嘴的薰衣草蜂蜜蛋糕开了口:“他们杀了多少?”贝蕾妮斯压下叹气的冲动。“四个密探,陛下。”在枢密院愤怒的低语声中,她补充道:“还有,如果报告属实,他们还处决了一名叛逆喀拉客。”国王咳嗽起来,几粒砂糖落进了葡萄酒里。“天啊!他们是怎么抓住它的?他们是在哪儿抓到的?”贝蕾妮斯摇摇头,“我还在等待细节报告,陛下。”

“真可惜。”国王说。雷诺·伽罗瓦——博阿努瓦伯爵与财政大臣——举起了杯子。“同意,陛下。死掉的叛逆代表失去的大好机会。”噢,滚你妈的,贝蕾妮斯心想。他只花了一瞬间去评估政治风向,然后就决定抛弃她这条船了。仅仅一次挫败,这个杂种就逃之夭夭了。她本不该吃惊的。贝蕾妮斯早就通过她的谍报网络知道,财政大臣曾迅速抛弃了他的阿卡迪亚情妇,就因为她怀上了他的杂种。

“但我们要面对的问题在于,”他呷了口杯子里的冰镇葡萄酒,“我们尊敬的女密探领袖安插在荷兰,而且仍能活动的密探还有多少?”桌边的每颗脑袋都转向了她。其中半数上下点头,表示赞同财政大臣的疑问。他的新盟友们嗅到了水里的血腥味,就像一群鲨鱼。国王抬起一只手,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没错。这的确是值得关注的事。女子爵?”她交扣手指,将双手平静地放到桌上。残留的糖粒让她的双手黏嗒嗒的。这倒没关系——干这种活儿注定会弄脏手。

她的紧身胸衣紧紧箍住她的肋部,在她尽可能深呼吸的时候发出嘎吱响声,又在她吐气时发出同样的声音。“我们的密探遍布帝国。”她说。“就算伟大又可怕的塔列朗把香料群岛上某个擦鞋摊近期的传言全收罗起来,也没什么意义。”利奥纳侯爵说,“此时此刻,你在海牙还有多少人?正在跟绞索打交道的那些除外。”侯爵的词锋让财政大臣窃笑起来。莫里斯大元帅——也就是蒂雷纳伯爵——也在偷笑,不过他起码知道用手帕来掩饰。贝蕾妮斯努力维持镇定。她直接对国王道:“我们的谍报网曾有相当的规模。如果这份早期报告准确,四人被处决意味着我们在城中或许还有一名密探。至于究竟是谁,我还不清楚。”

“曾经。如果。或许。”侯爵嘀咕道。

跟他已故的父亲不同,现任国王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傻瓜。虽然他比他父亲登基时要年轻得多,却已经展现出了胜过先王的智慧。首先,他不会在守城战的时候爬到城墙上,然后被躲藏在一英里外树丛中的某个发条狙击手打出的子弹射中眼睛。只要能避免遭受血友病或者荷兰人的毒手,这位年轻君主或许能统治相当长的时间。他的鬓角甚至没有花白的迹象。如果贝蕾妮斯的工作做得特别出色,或许某一天,塞巴斯蒂安三世就能最终夺回巴黎的宝座。

就像从前的每一任塔列朗那样,这也是她的目标。但在此期间,这个该死的家伙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如果他父亲在世,恐怕也一样。而且,他还是在场者中唯一不会被她的低胸长裙转移注意力的男人。这点也很该死。“在海牙孤身一人、逍遥法外的密探。你觉得她或者他的这种状况能维持多久?从你专业的角度来评估,荷兰人有可能不逼问出情报就把他们吊死吗?你相信拧颈卫队仍然不清楚这个‘孤儿’的身份和所在吗?”这次她没能忍住叹息。贝蕾妮斯摇了摇头,“我承认这不太可能,陛下。”

“或许这么一来,问题就简单化了。”大元帅的话声盖过了众人的低语,“一句话,我们可以认定,我们在中央诸省内都没有线人了。”

他甩了甩手帕,强调着他的结论,手肘撞到了他不久前和新头衔一起继承、总是随身携带的元帅仪杖。

它沿着桌面滚了出去。好几位枢密院的成员跳起身来,因为镶嵌着黄金与象牙的这根沉重短杖撞开了高脚玻璃杯和糕点托盘,最后伴随着沉闷的响声落在地板上,在它身后留下了一连串低声咒骂,以及酒渍与蜂蜜的痕迹。国王希望庆祝西方马赛恢复航运,所以才慷慨地招待整个枢密院。如今他的赏赐大都成了桌上的烂摊子。

贝蕾妮斯装作咂嘴的样子,掩饰着自己的笑意。国王的嘴角也在颤抖,随后控制住了表情。但当他将注意力转回贝蕾妮斯的时候,眼神中仍旧透着笑意,而他并未对她掩饰这一点。他们知道对方也在心里嘲笑那个戴着肩章的小丑。好吧。也许我还没有彻底陷进沼泽。只到鼻子而已。“正如大元帅优雅地指出的,”国王说,“这实在太不幸了。”

“我同意,陛下。这是一次挫败。”急着煽风点火的侯爵插了嘴,“挫败?这根本是大败,是彻底失控。那个叛逆喀拉客的事怎么说?千载难逢的良机就这么浪费了。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尽最大努力去帮它逃到新法兰西。”

飞溅的葡萄酒将他的丝绸领口染成了亮红色。他的身材太过臃肿,没能避开落下的葡萄酒杯,甚至没有尝试着躲开。贝蕾妮斯把它想象成从割开的颈动脉流出的血迹——他刚刚给她留下了一道伤口,但他也在同时笨拙地用细剑割伤了自己。谢谢你,你这胖蠢货。我就知道你会帮我阐明观点的。“我亲爱的侯爵大人提出的意见非常好。”她说。侯爵从桌上拿起一块油酥点心,免得它被蔓延过来的葡萄酒浸湿。

他嚼着糕点,而她继续讲述道:“我们没能研究的每个喀拉客都是错失的良机,而我们有机会研究的却又无法承担后果。所以我敢肯定,侯爵大人定会明白这样的辩论徒劳无益,然后下令夺取现在还贴在外堡墙壁上的那台军用喀拉客,而且要赶在荷兰特使前来识别和回收之前。这是眼下最明智的做法。侯爵大人恐怕也正是这么想的。”她露出微笑,朝他忽扇了一下睫毛。侯爵哼了一声,嘴上咬着的那块点心扬起一团糖粉,呛得他发出了介于喷嚏和咳嗽之间的窒息声。他吞下一口满是糕点碎屑的葡萄酒,清了清嗓子,然后皱起眉头。

“老天爷啊,女人。涉猎黑暗魔法与禁忌机械,这是违反伦理道德的。我刚才说的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如果能够协助那个叛逆喀拉客成功穿过边境,国王陛下毫无疑问将会获得道德上的胜利。应该让喀拉客们知道,”他说着,擦了擦嘴唇,“法兰西是他们的朋友。”贝蕾妮斯摇摇头。

沉重的头发让她的动作透出笨拙。她开口道:“机械人可能知道什么,或者应该知道什么,这都无关紧要。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根据制造者的要求去服从该服从的人,保护该保护的人,以及杀戮该杀戮的人。”财政大臣拂去袖子上的糕点屑,漫不经心地说出新法兰西的国族神话[插图]之中最为古老的陈词滥调,“一旦喀拉客们认识到我们事业的正当性,就会挣脱枷锁,弃暗投明。”经历了许多次堪称煎熬的枢密院会议——尤其是上一场战争中的那些——以后,贝蕾妮斯明白,他是真的相信这句话。这个食古不化的老废物根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们还要重复多少次这种该死的争论?基督啊。

“是这样吗?”她问,“噢,那他们可真是不慌不忙啊,对吧?受人爱戴和尊敬的各位同僚,请允许我提醒你们,早在路易十四的时代,我们法兰西就展现过事业的正当性。但是,不到十年的时间里,路易十四就逃到了西班牙,身后还有一支喀拉客大军穷追不舍。两个多世纪后的现在,我们和荷兰之间隔着一整片海洋[插图],而我们却依旧瑟缩在城墙里。”

“胡说八道。我们是在战斗,顶住了他们。”大元帅说。路易斯肯定会为她自豪的,因为她忍住了,没有回以不够淑女的哼声。

新上任的大元帅非常需要一场军事胜利。她很想知道,有多少步兵会在尝试突破围城部队的过程中死去。直到现在都默不作声的蒙特默伦西公爵开了口。“我们是在跟他们耗时间。没等围城困死我们,他们就会厌烦得不想继续围城了。”他一直靠着椅背,肌肉发达的双臂交叉在身前,看着这场辩论。他没有化妆,也懒得用假发去盖住他的平头。在贝蕾妮斯看来,这个人向来容忍不了胡说八道,最近几周里,他不再掩饰这一点了。于是,在枢密院的成员中,他成了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但公爵的化工控股公司也让他成为枢密院里最富有的人。蒙特默伦西公爵的化工前体物[插图]与试剂推动了法国的技术革新,没有这些技术革新,法兰西绝不可能在上一次战争中对抗喀拉客。国王点名让他出席这次会议,这是合情合理的。国王的财富(或者用更正式的说法,新法兰西的财富)本该让公爵的财富相形失色。然而,财政大臣在这场会议上对国库状况提出了令人担忧的报告。长久以来,这个君主政体的大部分支持来自梵蒂冈的财富,因为法国密探曾协助后来的教皇逃离了罗马。

(也就是那场著名的“红衣主教大迁徙”。)但现在看来,就连魁北克的金库也并非取之不尽。何况他们目前与教廷的财务关系算不上明朗。马赛主教在这场守城战中死于肺炎,教皇尚未指定其继任者,因此这次会议上教会代表的席位是空着的。在此期间,负责从遥远的落切斯山脉[插图]——也就是所谓的“落基山脉”——运送开采出的矿物资源的补给车队,在交火停止后尚未恢复通行。就连车队中最英勇的苏族与克里族[插图]护卫,也无法在穿越平原前往五大湖这几百英里的路程中抵挡荷兰突击队的每一次袭击。

公爵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同时也是个富人,所以他的话语显得掷地有声,仿佛砸在会议桌上的几袋钱币。贝蕾妮斯的对手们沉默下来,试图重整旗鼓。他的双眼朝她看去的时候,她以不起眼的动作点点头,以示感谢。公爵也颔首回应。他对着大元帅续道:“听你的口气,就好像战争已经结束了。但它没有。我们只是达成了停火协议。并没有签订和约。需要我提醒你吗?这两者是不同的。”侯爵挥着拳头说:“这样的话,我们就更有理由忽略女子爵轻率的提议了!

停火协议明确禁止我们研究那些留在战场上无法行动的喀拉客。如果荷兰人发现我们这么干,就会立刻拿起武器。我们就会回到开战的状态。”

“只要手段聪明一点,就不会有事了。”贝蕾妮斯说。财政大臣摇摇头,“只要有可能导致敌人再次攻城,我们就不能冒险。我们的部队已经疲惫不堪,兵营里的铺位空了一半。如果这么快就重新开战,他们会彻底打垮我们的。”尴尬而意味深长的沉默笼罩了会议桌。在令人难堪的气氛中,大元帅勉强说了句场面话:“当然,那些郁金香[插图]也别想赢得太轻松。”

“当然。”财政大臣赶紧点头。

贝蕾妮斯说:“等他们的新熔炉开始像拉屎一样拉出喀拉客以后,他们就会彻底打垮我们了。除非我们做好大战一场的准备。”她面向国王,补充道:“陛下,这场守城战让我们濒临破产了。新法兰西之所以能够勉强熬过这一轮疾风暴雨,是出于两个原因——而且只有这两个原因。我们威胁要向郁金香们的水库里投放化学毒剂,让他们乱了阵脚。顺带一提,这项威胁其实很难付诸实施。所以我们很走运,因为同样的策略不可能再次奏效。我们能够继续生存下去,更大的原因是单纯的经济因素。

想要实现压倒性的胜利,需要改造数千台喀拉客,把他们投入战争。这样一来,劳动力就会出现巨大的缺口——中央诸省的郁金香们只好雇佣真正的人类来干体力工作了。陛下,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尤其是在凡·奥特乌斯造成的金融危机之后。那件事发生的时机对我们有利。再说一遍,我们很走运。但在这片大陆上新建的锻造厂将会改变目前双方均衡的等式。下一次,我们就不会那么走运了。如果我们想过祖先那种自由的生活,而不是被当作家畜圈养起来,就必须打破捆住我们手脚的道德禁忌。想要打败荷兰人,我们就必须了解他们的武器。”

农业大臣开了口。贝蕾妮斯觉得,这应该是他在这几次会议里的头一次发话。他肯定是被她的高声发言吵醒了。“那莉莉丝怎么样?我跟那个机械人说过几次话,发现她的表达能力相当强。”他吃力地转过头,目光扫过其他与会者,脖子上的赘肉因此摇晃起来,“她可以回答你对喀拉客的问题,不是吗?而且这并不违反停火条款。”

“的确,大臣阁下,我的提议正是围绕着莉莉丝展开的。”贝蕾妮斯说。他点点头,湿漉漉的灰眼睛里透出一丝满足。贝蕾妮斯继续道:“比方说,我和它就不同话题、在不同场合下进行过多次愉快的对话。除了健谈以外,我的许多同僚恐怕也知道,它还是位成就斐然的小提琴家。此外,我还有幸欣赏过它的几幅画作,其中的油画尤其出色。来到西方马赛以后,莉莉丝投身于艺术,展露出惊人的天赋。它的作品——包括音乐和绘画——表达出了无拘无束的灵魂才能拥有的活力与喜悦。”

“你想说明什么?”侯爵应道。“我想说明的是,亲爱的侯爵,跟摆脱了禁制束缚的喀拉客谈话,已经得不到有用的信息了。可另一方面,”她说着,目光扫过桌边的众人,“同时有莉莉丝和那台军用喀拉客在手,我们就会得到我们的祖先梦寐以求的良机。”国王问:“怎么说?”

“因为,陛下,我们将会有机会研究——时间由我们安排,环境也由我们控制——拥有自由意志的喀拉客,与没有自由意志的个体的区别。我们会弄清后者为何会成为前者。而这一真相将让我们更加了解控制着机械人的那些义务,最终改写禁制、颠覆禁制。到了那一天,机械人就会效命于新的君王。

它们会效命于你,陛下,而非玛格丽特女王。”国王舔了舔嘴唇。但农业大臣没能察觉他的君主已经动了心。大臣的嗓音显得尖利而暴躁:“但如果照你说的去做,就得拆掉莉莉丝。”

“对。”贝蕾妮斯简短地回应。此时此刻,就算她说出长篇大论,也会淹没在出自道德义愤的斥责声中。国王静静地听着这些愤慨的言论,直到最炽热的火焰都化为烧红的余烬为止。他呷了口葡萄酒,用经过反复练习的郑重姿态放下杯子。这个动作中的命令意味让众人安静下来。“作为国王,”他说,“我无法赞同这样的举动。这么做,就等于背叛了作为新法兰西根基的原则。”贝蕾妮斯知道,他只可能做出这种回应。但他的反驳生硬得就像在背书。她敢说,这个提议引起了他的兴趣。

“我同意,陛下,我们也不该这么做。我们对莉莉丝已经很了解了。”严格来说,这是句谎言。但这句谎言能够安抚枢密院,“因此,我们应该从目前埋在外堡墙壁上的那台机械人入手。缺乏自由意志的它,只是制造者的一件工具。我的提议并不比拆卸损坏的步枪并加以修理更不道德。这么做以后,我们就能得到足够多的信息,或许连莉莉丝框架上的一根螺丝都不用拧松。”这又是个谎言。大元帅拿起最后一块蜂蜜蛋糕。他用谨慎的动作将蛋糕塞进嘴里,免得碰到他的元帅杖。

等他开口的时候,嘴里散发出薰衣草的气味。“重点不在这里。获取并研究军用喀拉客会被视为战争行为。”

“在海牙建立谍报网络也一样。我不记得我们的好元帅表示过反对。”贝蕾妮斯说。财政大臣说:“什么网络?我们建立的网络已经报废了。”

“暂时而已。不是永远。”她厉声道。但她立刻就为自己激动的语气后悔了。冷静,她提醒自己。不要露出锋芒。语气平稳,面无表情。保持平静和强硬。别给敌人可乘之机。她今天已经丢了脸,丧失了相当大的一块政治资本。没有受损的,只有她一贯为人称道的高贵和尊严了。这两样东西,还是别再贬损它们了吧。

“在海牙重建网络需要多长时间?”国王问。

“相当长,陛下。所以在此期间,我们应该抓住所有能够了解敌人的机会。”侯爵摇摇头,“这太疯狂了。如果我们照女子爵的提议去做,这个周末就该开战了。”他从口袋里拿出盖子是浮雕玻璃的鼻烟盒,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小撮鼻烟,举在面前,用力一吸。他把鼻烟盒放回口袋,开口道:“等到了月底,我们就都是死人了。无意冒犯。”

“没关系。”元帅说。贝蕾妮斯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摆脱狭小的空间后,她的礼裙迅速恢复原状,撞上了桌面,让杯子里的酒纷纷泛起涟漪。“瞧瞧你吧!你的鼻烟是在哪里种植的?在我们北方一千英里外的荷兰殖民地!再看看我们桌上!薰衣草、砂糖、巧克力:来自荷兰的比利牛斯山,荷兰的加勒比海,荷兰的中美洲。对我们来说,时间只是蜡烛和沙漏给出的含糊暗示——”她指了指壁炉架,“——而在帝国,它却在遵照怀表的节奏行进。那些见证了国会大厦处决场面的人里,恐怕有半数都带着怀表。”

“荒唐,”财政大臣道,“能放进口袋的钟表是不可能存在的。那只是郁金香的政治宣传而已。”她将手弯成杯状,在他的鼻子下面一晃,反驳道:“我这只手就拿过一块怀表。我去过荷兰语世界的很多地方——这个世界的确是他们的。你去过吗?”

她停下来,喘息着,紧身胸衣再次勒紧了她的肋骨。桌边众人的表情从神秘难解(国王),到忍俊不禁(蒙特默伦西公爵),到困惑而带着睡意(昏昏欲睡的农业大臣),再到时而得意扬扬、时而露骨地瞥向她的乳沟(德·利奥纳侯爵和他的走狗)。噢,高贵和尊严到此为止了,她心想。这样的发泄至少感觉不错。蒙特默伦西公爵巧妙地踏进这片难堪的沉默,头一句发言就让众人忘掉了她失去冷静的表现。“很好。我认为充满激情的女子爵提出的观点无懈可击。

甚至到了愿意为了实现她迷人的计划而提供任何必要资源的地步。”他面向国王补充道,“但她的提案不无风险。所以财政大臣和我或许可以商谈一下借给国库的款项,为和约谈判出现意外时做好准备。”如果说他早先的话语像落在桌上的钱袋,那么这番宣言的效果就像抛下的金砖。遏制财政大出血的机会绝不能视若无睹。公爵的借款至少可以让他们付清幸存的守军被拖欠多时的军饷。就算最肆无忌惮的枢密院成员也不敢冒犯国王——后者的双眼此时正闪烁着贪婪与希望的光芒。

但这块金砖是件不分敌我的武器。贝蕾妮斯同样遭受了打击。她不由得好奇,公爵想凭这种自告奋勇的慷慨得到什么好处,而她又会因此付出什么代价。人生中没有什么是免费的。她清楚这一点。如果这个提议打动了国王,那么在可预见的未来,只要是跟蒙特默伦西公爵有关系的人,她和路易斯都得小心翼翼,谨慎对待。噢,路易斯,贝蕾妮斯心想,你最好能让那个春情荡漾的公爵夫人爽翻天。“有意思。

”国王咬着嘴唇,考虑着公爵的提议。枢密院安静下来。贝蕾妮斯很想知道,其他枢密院顾问是否同样屏住了呼吸。这个计划能够弥补海牙的损失。假以时日,数世纪以来的冲突形势也将得以扭转。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甚至有望回到法兰西本土。未来的某一天。“告诉我,”国王说,“你打算如何规避停火条款?”

她又朝蒙特默伦西公爵点点头,半心半意地想了想他老婆这会儿在干什么。“我相信,凭借公爵这次极为慷慨的协助,我们可以取出城墙里的那台喀拉客,而且荷兰人根本不会知道这事。等到和约敲定,郁金香们有机会接近城墙的时候,我们早就抹消了它存在过的全部迹象。此外,我们还可以把机械人的残骸洒在附近的田野里。那样一来,等他们发现机械人杀手的数量少了一台、前来调查的时候,就会找到那些证据,然后认为它已经彻底报废。遭到高爆炸药直接命中的罕见个例。”

“我明白了。”国王思索起来。他摇晃着杯底的葡萄酒,又说:“但是,在今天的消息之前,你对海牙那些密探的安全同样信心十足,不是吗?”侯爵窃笑起来。贝蕾妮斯没理他,“不是这样。风险是谍报工作的一部分,陛下。这是反抗铜铸王座必须付出的代价。”国王仍在犹豫不决。就连蒙特默伦西借款的承诺都没能让他下定决心。见他眼中的警惕仍未消退,她将自己的意见再次强调了一遍。

“陛下,凭借这次行动中获取的知识,我们就能像可憎的惠更斯在1676年那样,彻底改变这个世界。因为等到事成之后,郁金香的仆人就不再是他们的仆人了。它们会成为我们的仆人。世界也不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我们。它会屈服于我们的意志。荷兰人会逃过宽广的海洋,逃往地球的偏远角落。

因为等法兰西之王再次坐上他真正的宝座以后,我们会彻底驱逐他们。”她的热情让窃笑和低声的嘲弄安静下来。侯爵和他的盟友们张口结舌,蒙特默伦西公爵以古怪的表情注视着她。但她的请求成功了。国王点了头。“很好,”他说,“我允许你这么做。随时向我汇报你的准备情况。”她行了个屈膝礼,“谢谢您,陛下。”

“开始下一个议题吧。”国王说,“关于停火协议,外交使团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我想看到和约的草案。”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