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炼金术战争:机械人>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与其说法兰西国王缺乏同情心。倒不如说,塞巴斯蒂安三世慷慨得过了头。但那是冰冷而残忍的慷慨:他推迟了放逐贝蕾妮斯的时间,让她刚好能参加路易斯的葬礼——以及那台军用喀拉客残杀的其余死难者的丧葬仪式。西方马赛的所有死难者埋骨于她的脚边,失了宠的贝蕾妮斯·夏洛特·德·莫尔奈-佩里戈尔的脚边。那双脚已经不再是女子爵的脚了。也不再是塔列朗的脚了。国王也颁布了命令,要求出于对死者的敬意,葬礼必须依次进行。

每位死者都会得到充分的哀悼、众人的铭记以及应得的致敬。出于进一步的恶意,路易斯的葬礼排在三十七场葬礼的最后。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对那位年轻君主来说,这也是不符合个性,而且极端残忍的举动。贝蕾妮斯能看出德·利奥纳侯爵——也就是新任塔列朗——插手的痕迹。当然,恐怕枢密院的所有成员都有类似的念头。当内堡喷泉的水染成红色的那一刻,她的政治资本就全都付诸东流了。

他们埋葬路易斯的时候,天下起了雪。硕大、洁白、不符合季节的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下来,落在他的棺材和墓穴旁的土堆上。身穿丧服的贝蕾妮斯瑟瑟发抖。这三周以来,她几乎始终穿着同一身衣物。一片雪花打着转飞到她的雨伞下,飘落在她的眉毛下方,那只眼罩的边缘。转瞬即逝的冰冷触感让她缩了缩身子,她知道这会引发空洞眼窝里的又一阵抽痛。她将攥在左手的那支无刺玫瑰换到举着雨伞的右手里,然后正了正眼罩。不管是不是丝织品,这该死的东西都让她发痒。

一缕寒冬的气息钻进她脸上的空洞里。那种感觉就像静电带来的冲击。她的脸抽搐起来。但无论她头上和心里的空洞传来怎样的痛楚,泪水却始终没有到来。她已经彻底麻木了。就连肆虐的寒冬也奈何不了她。这片墓地坐落于外堡北方四分之一英里处的一座小丘上。尖塔高耸于舍瓦利耶神父的头顶,塔尖在青灰色的压抑天空下模糊不清。今天的会议室和国王套间肯定很冷。建筑工人们用长长的安全绳悬吊在半空中,正修理着索道。

路易斯原本有权埋葬在施洗约翰圣殿下的墓地里,但他很久以前就告诉过贝蕾妮斯,他宁愿永远安息在能观赏到那条河的地方。这是贝蕾妮斯能为他做的少数几件事之一。他也曾热爱那条河的气味。她深吸一口气,但呼吸转变成了啜泣。没有眼泪的啜泣。刚挖开不久的墓穴散发出冰冷潮湿的泥土气息。空气带着寒冷的湿度,预示着真正的暴风雪即将来临。对那些尚未失去一切的人来说,这会是个漫长而艰难的冬天。一对鸽子离开了位于尖塔中段的栖息处。

一只转向东方,另一只转向西方。贝蕾妮斯很想知道它们带走了怎样的秘密,又是否会落入荷兰人的手中。大屠杀的消息几周前就已泄露出去。她由衷地希望德·利奥纳侯爵拥有认清那个事实的智慧:一旦郁金香们得知实情,后果就将是一场灾难。舍瓦利耶神父念完了悼词。他看着贝蕾妮斯,但她摇了摇头。她无法把感受诉诸语言。就算可以,那些故作含蓄的辞藻也只会玷污路易斯留给她的记忆。她的想法和感受是专属于她的。她不会告诉神父,或者隆尚,或者那两位在墓地边缘游荡着的、被中士强行拖来参加葬礼的士兵,也不会告诉路易斯在跟古怪的女子爵结婚前认识的那几个码头工人。和隆尚的部下一样,这些河边居民出于敬意——也可能是怨恨——保持着距离。

神父从土丘里抓起一把泥土,洒在棺材上。就像屠杀的大部分死难者那样,路易斯的葬礼也是盖棺式的。她光是想象自己的爱人与那双拥抱过她、触摸过她的手臂分离,就无法忍受……内疚的巨浪冲垮了她在心灵周围筑起的防波堤。它淹没了她的自尊所在的那块毫无保护的低地,也淹没了路易斯曾经居住的那块阳光斑驳的林间空地,污染了那里的记忆,让它们显得令人厌恶和不快。比海水更加沉重的情绪碾碎了她的心脏,将她肺里的空气挤了出来。又一次。她摇晃起来。

隆尚抓住了她的手肘。他搀扶着她,她将那支玫瑰丢进路易斯的墓穴。它从圆形的棺材盖上弹开,落进淤泥里。中士格外用力地挠着沾有雪花的胡须,也因此尽管他抓着她的胳膊,却似乎没注意到她努力压抑啜泣时不自觉发出的短促呜咽。舍瓦利耶绕过墓穴。隆尚走到一旁去跟他的部下说话,无巧不巧地给了她和神父单独谈话的机会。

“谢谢您,神父。”这些话语不由自主地从她口中吐出。神父耸耸肩,“我不是自愿来的。但国王坚持要为每位死者举行仪式。”贝蕾妮斯点点头,她知道如果自己继续说下去,一定会崩溃。永远不会到来的泪水仿佛钻进她的空荡眼窝里的一条尺蠖。

“三十七场葬礼。我真不明白你晚上怎么睡得着。我会为你祈祷的。你也应该祈祷,女子——女士。”他咕哝了一句“天主会保佑最卑贱的罪人”之类的话,然后转身离开。他抬起手臂,找正在用铁锹和铲子为土丘增高的那些掘墓人说话去了。码头工人们把低顶圆帽戴回头上。

他们大步走下山丘,蜿蜒着穿过墓碑之间,前往远处的大门。他们的呼吸在身后留下了长条状的白气。她很想知道他们会对这场葬礼说些什么。他们今天看到了老友路易斯·格朗热被人埋葬,又看到他的遗孀戴着一只眼罩……她朝隆尚招了招手。他接过雨伞,举在她头顶。

雪花平稳地降下,和温度一起下降。她朝码头工人的方向以及远处的圣劳伦斯河点点头。然后她看向天空,那些鸽子已经不见踪影了。“荷兰人知道城堡内部发生了某些事,”她说,“你应该鼓励你的部下去能够不经意泄露细节的地方打发闲暇时间。

我们必须控制故事的内容。”他用温和却坚定的语气说:“这些已经不关你的事了。”

“听我说。如果他们发现——或者猜测——最近的大量葬礼是我们有意带入城堡的某台喀拉客造成的——”

“我们知道。”他摇摇头。他的胡须刮过领口,在被雪花压抑了声音的世界里异常响亮。“想怎么算计郁金香们是你的事,但这没法让路易斯起死回生。没法挽救这个烂摊子。”可是算计,她很想说,能让我不去注意曾是心脏的那道伤口。我所剩下的就只有工作了。工作,悲伤,以及愤怒。

中士伸长脖子,察看周围。除了正朝装有路易斯遗骸的箱子上堆积冰冷泥土的掘墓人之外,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隆尚再次抓住她的胳膊,领着她走开了几步。“我有东西要给你。”他说。他多瘤的手指在蓝色制服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将一个正好填满她手掌的小袋交给了她。那是个酒红色的缎面袋子,用银色的细绳系着袋口。里面装着个小巧坚硬的圆形物体。贝蕾妮斯解开绳子,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一颗略显椭圆的玻璃珠落进她的手心。

它是乳白色的,就像一颗珍珠,打磨得十分光滑,滑过她皮肤的触感就像缎子。她用手指戳了戳那颗玻璃珠,让它在掌心打起转来,露出一片由矢车菊蓝色环绕的、如同黑曜石般漆黑的斑点。这个小玩意儿的大小跟眼球差不多。

噢。

“噢,雨果。它真可爱。谢谢你。”

中士胡须下面的老脸红了红。他干咳了一声,“你最好先用双手把它暖一暖,然后再塞进去。还有,妈的,别把它弄脏了。”她听从了他的建议,将那颗人造宝石在手掌里滚来滚去。“你是怎么弄到这东西的?”

“我欠了不少人情。”隆尚看起来很不自在。贝蕾妮斯说:“这是临别礼物。”

“等你穿好旅行装,我就送你离开。你得在日落之前离开这儿。”她用那颗玻璃眼球碰了碰脸颊,它的触感依旧冰凉。她用双手再次裹住它,开口道:“这城里没有哪个玻璃工匠会不收钱就造出这样的东西。”

“人情之外,可能还得添些别的东西吧。”他看懂了她脸上的表情,于是抢在她开口之前续道,“我每天都有两顿饭吃,都能高高兴兴睡在自己的床上,这辈子还有个明确的生活目的。这些方面,我比你强啊。我敢打赌,你要走的路艰难得多。所以,别老是一副犯了大错的倒霉样儿,这样至少能过得轻松一点儿。”贝蕾妮斯点点头。她允许他挽着自己的手肘,带着她穿过墓地朝外堡走去。中士言之有理,但他搞错了一件事:她并不缺乏人生目的,或者方向。

“公爵还是不知去向?”隆尚摇摇头,“自从一切变成了个烂摊子,就没人见过他了。”在贝蕾妮斯的实验室发生意外之前,蒙特默伦西公爵与公爵夫人就不见了踪影。在人们的印象中,他最后一次现身是在城墙上监督工作人员,看着他们为喀拉客俘虏加上第二层化学封套。但是,按照隆尚那两个在东城门站岗的部下的说法,那天下午有辆载着重物的货车离开了外堡,车夫的外貌符合公爵的特征。刚好是在贝蕾妮斯和隆尚跟喀拉客拼命的那段时间。“这什么也证明不了。”他补充道。“你觉得这只是巧合?”

“我觉得我不清楚来龙去脉。这两件事有关吗?也许吧。也许他和他夫人只是想避避风头,去乡间度个假,避开气头上的国王。你当初向国王请愿的时候,他是站在你这边的,不是吗?”没错。但缺席的蒙特默伦西并没有遭到流放的惩罚。“不是避风头。以公爵的精明,他知道这么做不会有好果子吃。”

“我很怀疑他的精明程度。瞧瞧他娶的老婆吧。”

假如公爵也像对待暗巷里的码头妓女那样站着操过他,中士或许就不会这么热心为他开脱了。如果公爵真的出卖了她,那次交合的意味就完全不同了。那样的话,他就是一直在密谋削弱贝蕾妮斯的力量,在实验室里的那次交合也是为了展示支配地位,以及羞辱她。她想起了他在事后的得意笑容,当时她还以为那只是性交后的得意扬扬。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当时的蒙特默伦西恐怕正在脑海里为他自己叫好呢。

他们沿路漫步,不时躲到一旁,为货车、马车和骑手让路。阿尔冈昆工匠、去圣殿点燃蜡烛的城镇家庭以及一位带着下午渔获的卖鱼妇从贝蕾妮斯和隆尚身边走过。薄薄的积雪在他们的靴底嘎吱作响,长长的白汽拖在他们身后。零星的歌声从远在城镇另一边的码头传来,寒冷的空气似乎将无调的和声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让它不至于扭曲变调。贝蕾妮斯听出了有关爱斯基摩女孩的那一段。这让她想起了路易斯曾经回荡在公寓里的男高音。

好吧。就算还是哭不出来,至少她又有了一双眼睛。她把那颗玻璃眼球再次贴到脸颊上。这次它不再寒冷。但她还是朝着玻璃表面呼出几口温暖的气息,这才翻开眼罩。她的呼吸凝结在那颗眼球上,仿佛人造眼泪的光泽。隆尚说:“放松点。”

起初她还以为玻璃珠的尺码不合适。它紧紧地贴着她的眼皮。她只好用一只手指撑开眼睑,令更多的冰冷空气袭向仍旧脆弱的疤痕。这让她微微有些头痛,就像刨冰吃得太快时的感受。塞进一半的时候,椭圆形玻璃珠上的细小突起贴上了她的眼窝边缘。感觉就像意外吞下了一颗变成了化石的葡萄,却又没法把它咳出来。但等最宽的部位塞进去以后,其余部分伴随着沉闷的嘎吱声顺利就位。她的脸抽搐了一下。眼窝后部所感受的压力带来了令人极度不快的回忆。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转动着脑袋四下张望。但光滑的玻璃并没有像碎片那样刮擦她的颅骨。眨眼时的平衡感很奇怪,但她还是这么做了两次。她很想知道,她要过多久才能习惯眼皮和玻璃珠之间的摩擦。她的眼皮会长出老茧么?这只假眼的存在最终会刺激她的泪腺,让它再次发挥作用吗?“我看起来如何?”

“就像个得了斜视眼的顽固女子爵。”隆尚身体前倾,目光在她的真眼和假眼之间切换,“但也算不上不合适。”

“再次感谢你。”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你是怎么知道尺码的?”

“你应该记得,有位外科大夫用仔细到烦人的方式为你检查过眼窝吧。”

“噢。”

贝蕾妮斯把手伸到脑后,想解开眼罩,但又停止了动作。最后她重新翻下眼罩,盖住她刚刚装上的眼球。“哦,”中士说,“看来你还不明白安装假眼的意义何在。”

“噢,我明白。但西方马赛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独眼又顽固的前女子爵。如果郁金香连蒙特默伦西那样的有钱人都能买通,天知道他们还策反了多少人?咱们都知道,你至少有一个部下想用荷兰金币装饰自己的口袋。”隆尚的脸抽搐了一下。那只臭老鼠,就这么藏在我的眼皮底下。

在那么多次会议上坐在我旁边,我怎么一次都没怀疑过他是叛徒?我还以为我很擅长这一行呢。我为什么始终没能嗅到他身上表里不一的气味?酸水涌上她的喉咙。我甚至让他上了我,活见鬼。是的,她的本事并没有她自以为的那么大。但也足够找到他了。迟早有一天。

蒙特默伦西不可能彻底消失。他受着金钱的束缚,包括他自己的财富,多半还要加上荷兰人额外给他的奖赏。他们给他开出了怎样的价码?他已经有了金钱和头衔,足够让他在新法兰西过上一辈子,过得比任何人都要优渥。甚至包括国王在内。他是厌倦了漫长的冬天吗?与背叛的惊人程度相比,这种理由似乎太微不足道了。但只要他无法彻底放弃财富——这是无法想象的,除非公爵突然受到感召,加入了宗教组织——就会在身后留下痕迹。一条由金币——而非面包屑[插图]——组成的痕迹。

于是,当他们靠近外堡的南门时,贝蕾妮斯说:“财政大臣收到蒙特默伦西答应的借款了吗?他是用什么方式付的钱?”隆尚哼了一声,吐了口唾沫,“等他下次请我去他的套间吃蜂蜜蛋糕、喝葡萄酒的时候,我会问他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守卫们认出了贝蕾妮斯。在这种时候穿着丧服进出城堡的独眼女人可不多。但隆尚只消一点头,就足以让她通过闸门那闪闪发亮的锯齿,以及由他们的轻蔑组成的那堵无形之墙。他们对这个女人——这个导致他们的朋友与战友惨死的狂妄女人——的敌意比不上他们对隆尚的敬畏。如果在那场意外前,守卫们对他是尊敬中带着畏惧,那么如今他们的态度就近乎崇敬了:这个人用传统手段击败了一台士兵型喀拉客。按照守卫们的说法,他几乎是赤手空拳地打败了对手。他们径直去了她从前的套间。

她和路易斯居住过的,让她能够爱他、能够被他所爱、能够与他分享床榻与人生的地方。那仿佛是数百万次心跳之前的事了。贝蕾妮斯吸引着人们的视线。她和隆尚越是接近内堡,那些视线就越愤怒,也越露骨。视线中蕴含的并非好奇与惊讶,而是人们认出公敌时聚焦的敌意。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曾经的)德·拉瓦尔女子爵,以及她悲惨而血腥的失败。内堡的许多人都曾亲眼见证,或者认识见证者——这通常等同于认识某个被喀拉客残杀的人。没人记得——也没人在乎——她同样失去了亲人。

“中士,”他们爬上通往她的旧套间的楼梯时,她开口道,“谢谢你还把我当个人对待。无论如何,事情变成这样,我很抱歉。”

他哼了一声。“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他只回答了这么一句。她的套间冰冷昏暗,空空荡荡。冷风不时吹入。对她已故丈夫的亡魂而言,这儿是绝佳的出没地点。当然贝蕾妮斯知道,无论她流浪到哪儿,那个亡魂都会跟随着她。国王剥夺了贝蕾妮斯的头衔,又变卖了她的所有物,充当死难者家属的部分抚恤金,包括她的土地和她几乎所有的财产。她的套间因此空荡荡的,只有整齐地摆在冰冷的壁炉边的一对帆布袋。作为贝蕾妮斯的管家,莫德最后的工作就是收拾那两只袋子。

灰尘在她脚边打转——莫德总是弄不懂该怎么打扫地板。好吧。这也不是她该操心的事了。关于路易斯的记忆在阴影中徘徊不去。他的鬼魂在她脑海中一再浮现,又经由想象、渴望与记忆投射在周围。他弯腰去捡地板上的东西时,小腿部位的曲线;还有他细长结茧的手指拉开壁炉防火网时的优雅动作。她几乎能想象他在片刻前于此一展歌喉,唱的是另一首码头流行的粗俗民谣,如果她竖起耳朵,就能听到尚未消散的回音。但那只是幻想。路易斯已经不在了,他的身体已然冰冷。

比炉膛里的灰烬更加冰冷。原来她受损的眼睛还是能流出眼泪的。

她意识不到自己在壁炉前蹲了多久,只有她害死了路易斯这个想法压在她的心头。这时,隆尚一手按在她的肩上。她吓了一跳。黯淡斜射的阳光照在地板上的形状变了。那只玻璃眼球也不那么抗拒她眨眼的动作了。她的脸上湿漉漉的。“这儿已经没有属于你的东西了。

”他说,“你还是忘掉这地方比较好。”他走进她从前的卧室,关上了门。贝蕾妮斯宽衣解带的时候,大教堂的钟塔奏响了第九时的钟声。她脱掉风衣,将黑纱丢进壁炉。然后她换上了她少得可怜的财产中最暖和的旅行装束:法兰绒衬里的长裤,羊毛袜子,然后是衬衫、毛衣和厚夹克。这是她今天头一次产生近于温暖的感觉。她把帽子和手套塞进夹克的口袋,系好两只帆布袋的袋口,然后挎在肩上。一只袋子里叮当作响,里面装着国王允许她带出西方马赛的少许现金。

隆尚对她换上的这身行头很是满意。“你看起来准备周全了。至于你今后会遭遇什么,我就猜不到了。”他叹了口气,从贝蕾妮斯手里接过行李,穿过套间,打开房门,领着她走了出去。在他们回到室外之前,两人都没有开口。踏入内堡的时候,贝蕾妮斯说:“中士,请等一下。在离开之前,我还有个地方要去。”

他皱起眉头。胡须的抽动暴露了他绷紧的下巴。他没有停下脚步。她补充道:“你说过,我可以等到日落再离开的。”他看着天空,仿佛想找到太阳。“如果我不想损失一个礼拜的薪水,就得在日落前把你送走。”

“拜托,雨果。最后再帮我个忙。你就不能同情一下无家可归又穷困潦倒的寡妇么?

”这回他停了下来,皱起眉头,双眼紧闭。他久久地捏着鼻梁,雪花飘落在他的胡须上。“天主保佑。”

“用不了多久的。之后我直接去河边。我发誓。”他朝尖塔点了点头,“去那上面毫无意义。他们肯定不会见你的。”她摇摇头,“我可没打算向上走。”塔列朗的实验室变成了一座空旷的陵墓。

闪烁的灯光无法穿透最深沉的阴影。光线掠过翻倒的搁板桌,让散落地板的研究器具闪闪发亮。阴影盘踞在洞穴的那一头,乍看之下,这座实验室仿佛正朝着山脉底部不断延伸,直至数英里之外。

这里的尸体都被运去了地面,接受体面的天主教葬礼,但血迹仍然残留着。石壁、地板和天花板上的沟壑——肆虐的喀拉客撕裂了坚硬的花岗岩——也同样留着。或许是内疚刺激了她的想象力,因为除了死气沉沉的冰冷岩石散发的霉味之外,这里似乎还残留着微弱的内脏臭味。

她还闻到了化学试剂的刺鼻气息。然后她才明白,这并非她的想象:她那盏没有遮罩的提灯并没有在微风中摇曳。通风井已经封死了。她仿佛看到了枢密院的成员从墓地边匆匆走过,假装这地方根本不存在的样子。她理解这种行为。每当她的目光掠过路易斯死在她怀里的那个地方,就仿佛有一颗钉子打入了她的心脏。

除了回收遗体时不可避免的挪动之外,其余东西全部保持了原样。不,并非全部。莉莉丝不在了。她的化学牢狱只剩下地上的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参差不齐的环氧树脂块在灯光里闪闪发亮。现代的仙女环[插图]。贝蕾妮斯很想知道救出她的那些人是否把她组装回了原样。但他们得借助她的特别笔记才能办到。而她欣慰地发现,那些笔记本还藏在原处。

隆尚摇着头,看着她把笔记本塞进一只帆布袋里。如果她带着这些有关喀拉客身体结构的笔记进入荷兰人的领土,又被抓到的话,等待她的就将是死刑。不过,与她打算带去的其他东西相比,区区笔记根本算不了什么。她在实验室的残骸里翻腾了好一会儿,这才找到最后两只树脂球囊。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塞进细刨花堆里。不再动弹的机械士兵躺在一张搁板桌上。隆尚在身前画了个十字,这才朝它走去,看上去比与它搏斗的时候更加警惕。她把提灯举到头顶。温暖的黄色灯光掠过它的身躯,令它泛起炼金术合金那虹彩般的油光。

中士的致命一击砸凹了这台喀拉客的锁孔,也破坏了锁孔周围蛛网般的印记。他抹消了这台炼金术傀儡的存在。它的灵魂是否被永久囚禁在了这座黄铜牢笼里?还是说,当隆尚摧毁了维持它身体运作的魔法动力之时,它的灵魂就脱离了这台机器?

她忽然想到,莉莉丝的身上也有相似的伤痕。但它额头的损坏并没有令它失去行动能力,反而赋予了它自由意志。错失良机令她的胃隐隐作痛。尖塔里那些该死的蠢货……如果仔细比对莉莉丝和机械士兵——对比和解读它们破损的印记——就能得知许多惊人的秘密,不是吗?

他们的发现足以成就新法兰西历史中喀拉客知识的一座里程碑。忽视这样的机会无法令死者复生,但如果抓住机会,就能让他们的死亡拥有某些价值。可那些胆小又迷信的白痴却放走了莉莉丝,迟早还会把这台无法动弹的喀拉客沉进河底。他们会把它丢掉,并滑稽地相信遵守停火协议——或者说拍敌人的马屁——就能让他们免于遭受征服的命运。与此同时,在郁金香的收买下,这座要塞还会从内部开始腐化。“婊子养的杀千刀畜生。”

点燃了几支蜡烛以后,她调整了壁突式灯台上镜子的角度,将光线集中在机械士兵身上。贝蕾妮斯又在昏暗的光线里搜寻了一会儿,这才在战斗留下的残骸中翻出了合适的工具。那些东西或是洒落在地板上,或是藏在角落里,又或是被翻倒的架子压在下面。她把工具摆在喀拉客身边那张桌子上。“你还说花不了多少时间。”隆尚咕哝道,“听着,我并不是急着想送你走,但我总得吃东西。”

“我明白,中士。”她拿起一副超大号铁皮剪刀似的轧刀,用握柄轻轻敲了敲他的胸口,“所以你就更有理由把你这双有力的手借给我使使了。”

“你这是在考验我的耐心。”

“你现在这么说,可等我走了以后,你就该想念我了。”他从她手里夺过剪刀,低声咒骂了一句。她敲了敲覆盖着喀拉客脖子的那块刻有铭文的锁眼盖。“麻烦从这儿切下去。”

暮色消散之后很久,那个女人才蹒跚着悄然离开洞穴。她满是灰尘的衣服上挂着蜘蛛网,某些污渍看起来像是海鸟粪。她借着忽明忽暗的火把光芒走完了两英里长的地下逃生通道。但火把在靠近出口的时候熄灭了,她只好在几近漆黑的环境下跌跌撞撞地走完最后三十码,从断崖上那条能够俯瞰河面的裂缝中现身。

休息片刻,又确认四下没人以后,她正了正背后那两只沉重的帆布袋,然后小心翼翼地穿过荆棘丛,朝码头的方向走去。如果那儿有人能看到她,他们也许会注意到那个古怪之处:她的左右眼反射星光的方式截然不同。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