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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在和首席园丁贝尔共进早餐的两天后,费舍遇见了拧颈卫队的另一名囚犯。他囚禁生活的第一阶段因此大大加长了,因为这次遭遇让他的身体充满了贝尔所说的“应激激素”。每天两次,一名拧颈卫士走进他的房间,手里拿着注射器、碘棉签和纱布。

等那台机器带着装有费舍血液的小瓶离开后,另一台机械半人马(也可能是同一台?)走进房间,把费舍根本吃不完(也没有食欲去吃)的食物摆在桌上。吃过早餐以后,半人马会护送他穿过一条两侧装有尖头窗——从窗口可以俯瞰下方的大花园——的走廊,来到盥洗室,让他在那里沐浴和排泄。晚餐过后,他会再次得到前往盥洗室的机会。虽然他努力从走廊和那里的景色来搜集与周边环境有关的信息,成果却少得可怜。他的牢房位于这栋建筑的三楼,甚至是四楼。从这一点,以及这块多半是私有土地的面积推断,他恐怕正被关押在海牙东部某处的乡间别墅里。花园里修剪整齐的过道上时而反射出金属闪光,这表明有个拧颈卫士正迈着蹄子从那里经过。

这一幕让人有些意外,但他随即发现,它是在护送着一个正在冰冷潮湿的绿地间蹦蹦跳跳的东西。那东西弓着背脊,步态跟螃蟹相仿,费舍一望之下,后颈不由得阵阵发麻。

他是在结束晨间沐浴之后遇见那位狱友的。当时,走廊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机械人的跺脚声,铁链的咔嗒声,还有不似人类、让费舍的脖子起了鸡皮疙瘩的恸哭声。费舍穿上长袍,向外窥探,想知道拧颈卫士的注意力是否被引开了,如果是的话,引开到了什么程度。但房门突然打开,将他撞倒在地。耸立在他面前的身影像头发情的野猪那样喘个不停。它剃光的脑袋畸形又怪异,满是伤疤和黑色的缝合线。紧身拘束衣加长的锥形袖子无力地垂在他的身体两侧,带扣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地板。

他的一边肩膀比另一边垂得更低,多半是脱了臼。天主啊。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你好,需要帮忙吗?”作为回答,那个流着口水的可怜虫扑向费舍,让他叫出了声。它以非人的力道将他按在地板上,准备啃咬费舍的手指。但它刚刚掰开费舍的手掌,把他的拇指放进口中,一台拧颈卫士冲了进来,用足以碾碎骨头的力道打在那个怪物的耳后。那怪物四仰八叉地倒在盥洗室的瓷砖上,昏了过去,也可能死了。从费舍企图察看骚乱情况的那一刻算起,才过去了几秒钟而已。

“那是什么人?”费舍质问道,“是什么东西?”但拧颈卫士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我会变得和那东西一样吗?看在天主的份上,你们究竟为什么要对我们做这种事?”半人马护送费舍回到他的牢房,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的双手接受了彻底的消毒。袭击者没有咬破他的皮肤,但他们仍旧给他的手指涂上厚厚的油膏,再裹上绷带。那天晚上,在去盥洗室的途中,他看到一台喀拉客正在穿过花园,手里拿着一把铁锹和一只大号麻袋。他那晚没能入睡。

每次他闭上双眼,都会看到那个流着口水的怪人,听到阿莱达·吉伦斯对自身命运的描述。这算得上仁慈了。他们还能做出更可怕的事。那之后,他再也没见到过别的人类,甚至包括安娜斯塔西亚·贝尔在内。直到一周后,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被捆在手术台上。

他没有挣扎,尖叫,或者吓得发抖,而是怀着早有预料的麻木感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们给他注射了麻药,让他的感知能力就像阿姆斯特丹动物园的玻璃后面的老虎那样来回踱步,看似凶猛,却不可能触到外面的世界。即便他努力转头去察看周围,也只会意识到固定着头颅的那些错综复杂的皮带与夹具。

他的身体放松下来,仿佛摆脱了某种令人不快的负担。他的心里也不在乎,本该深入骨髓的本能恐惧变成了某种微弱、遥不可及的情绪。杀菌酒精的刺鼻气味;金属的叮当声与利刃刮擦的嘶嘶声;潜伏在近处的拧颈卫士那微弱的滴答声与四足移动声;固定他头颅的装置那紧绷却不至于引起痛苦的压力;充满口腔的那股微弱的、牛奶发酸的味道……面对这些发现,他的热情跟核对日常账目的银行会计差不多。本以为会遭受拷打,没想到是手术。在他被麻药模糊的记忆某处,有个遍体鳞伤的女人低声说:这算得上仁慈了。啊哈。也就是说,他可以感受到恐惧。就像现在这样。他转动眼球,试图让视线穿透照在他脸上的光晕。贝尔在场吗?

有人说:“他醒了。”

“总算醒了。”

两个声音都不属于首席园丁。一只戴着手套的手进入费舍的视野,将炼金术灯的亮度调低。然后有人朝他弯下腰来,遮住了灯光。他的双眼慢吞吞地做出反应,仿佛刚才在忙别的事。背光的模糊物体逐渐化作一个医生,他戴着一副护目镜,翻起的放大镜片贴着额头,用口罩遮住了鼻子和嘴巴。

他看起来就像故事书里的反派,正准备打劫某家规模很小的银行。他的咬字格外清晰。“早上好,神父。你现在最好不要说话。如果你能听懂我的话,能不能眨两次眼睛?”费舍照做了,“非常好。你现在应该觉得很放松了。没有痛苦,也没有不适。我要测试一下。”这个外科医生挥了挥手里那根三英寸长的针。费舍感到腹部传来轻微的压力,随后是模糊的瘙痒感。“我这么做的时候,你觉得痛吗?痛的话,请眨两次眼睛。”这次费舍没有眨眼。“棒极了。”外科大夫说。他转向自己的同事,“我们可以开始了。”

在随后的一两分钟里,几只看不见的手——包括人类和机械人的——调整着费舍的手术台。他们将它升高,然后略微倾斜,而他看到了房间里的样子。在他的左方,排列在推车上的手术器具反射着灯光:带刃的,带锯齿的,还有带铰链的。推车后面站着一名拧颈卫士。

在右方,有只悬挂在架子上、装着淡粉色溶液的玻璃罐,拖曳在下方的橡胶软管连着一根半埋在他前臂里的针。第二个医生——没跟费舍说过话的那个——拿着个不透明的玻璃瓶走出阴影。他打开盖子,碘酒的气味随即充斥于这间手术室。他把那只瓶子交给那个拧颈卫士,费舍注意到,它的某只手改造成了一副手术钳。

另一只手换成了圆锯片。那台机器走到他身后。某种湿冷之物抹过他的头皮,碘酒的气味更浓了。他这才意识到,他们在给他剃头。那个穿着拘束衣的怪人就剃了个光头。他再次看向推车上的器具。看样子,这些受雇于发条匠公会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外科医生打算剖开他的脑袋。他模糊地意识到,如果他能清晰地思考,就会设法避免这种事。他想大喊,但他的舌头却不听使唤。他本能地想避开擦拭头部的碘酒。这让他的双肩无力地动了动。

“唔唔。”前一个医生说。他转动悬在手术台上方那只瓶子上的旋塞阀。某种温暖之物涌入费舍的手臂,将抵抗的念头一扫而空。嘴里发酸牛奶的味道带上了蓝纹奶酪那令人不快的辛辣。那个拧颈卫士退回到推车边。它盖上碘酒瓶的盖子,放到托盘上,然后取回解剖刀。有只手拿起了刀子,片刻过后,费舍的颅骨和额头周围传来微弱的瘙痒感。一瞬间的古怪压力过后——就像有人试图取下费舍头上一顶太紧的帽子——低沉的吮吸声传来,紧接着是血的气味。

费舍的一片头皮翻了过来,它温暖而潮湿,让他耳朵发痒。他想起了这种感觉:跟他落入运河的时候一样。“我们开始吧。”前一个医生说。费舍瑟缩身体的企图变成了慢动作的耸肩。随之而来的是书本打开的咯吱声,以及没盖笔帽的钢笔的折断声。“对象约为六十岁。以其年龄与生活方式而言健康良好。体型微胖。过去三十六小时的内分泌水平在可接受范围内。在最初步骤中,我们会察看髓纹,寻找血管分歧处的不规则构造,并测量松果体的尺码,以便与炼金术护套贴合。”

就算这个外科医生夫还想说下去,他的话语也被机械的嗡嗡声打断了。并非喀拉客平时的喀拉响声,而是圆锯片高速转动的尖利嗡鸣。它劈开了沉默,将沉默打得粉碎,又将碎片丢到一旁。锯刃碰到了费舍的颅骨。尽管那些夹具牢牢固定着他的脑袋,振动却让他牙关打颤,他的眼球几乎弹出眼窝。费舍吸进一些滚烫而干燥的尘埃。那是他颅骨的碎屑。

他们打开他的脑壳时,他失去了时间概念。有那么一会儿,他所知的只有一刻不停地震动,感受到的只有固定脑袋的夹具,表露出的只有隐隐约约却令人反胃的恐惧。到了最后,相对轻柔的嘎吱声取代了震颤与烧焦骨头的气味——那些医生正在翻腾他的脑子。他们的动作缓慢而慎重,不时叫拧颈卫士取来手术钳和夹子。奇怪的是,他们摆弄他的大脑内部的时候,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但他能听到,也能闻到。在某个时刻,单调之感压倒了他,他打起了瞌睡。

一个医生在费舍耳边打了个响指,那个拧颈卫士拿了一瓶恶臭的液体,在费舍的鼻子下面晃了晃。

“继续。”外科医生说。拧颈卫士穿过手术室,短暂地经过费舍的视野。它将一副小号卡钳递给医生。随后是又一阵嘎吱声,以及金属棘轮的转动声。某个医生念出一串数字。然后是钢笔在纸上书写的沙沙声。“松果体出现了钙化晚期的迹象,以对象的年龄来说在预料之中。前后长度为六点七二毫米。

背腹最大直径为三点一一毫米。”然后又是另一段数字。最后,在连串的测量告一段落以后,主刀医生说:“今天就这样吧。我们把他缝合起来。”另一个问:“我们要把这些天然组织放回去吗?”

“不。用网子罩住就好。这样下星期就没必要再给他开颅了。”片刻的沉默后,他继续道,

“等这里的工作结束以后,把这些测量数据送去骑士大厅,让那些吹玻璃的人开始干活。”黎明时分,贾克斯发现自己正乘着一头空中巨兽,飞向橙红色的天空。

风暴将他们吹到了东南远处,远离法兰西的边境。将近一整天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在逆风航行,几乎没能前进多少路程。在许多个小时里,他们飘浮在农场和森林上方几百英尺的地方,一道道闪电照亮他们周围的云朵,整片天空都弥漫着臭氧的气味。但这头不知疲累的巨人始终没有放弃,旋翼的转动也毫不踌躇。和贾克斯一样,它不需要睡眠。此时云层分开,旭日将风暴后四散的云朵染成了樱桃红、玫瑰粉与柠檬黄。

明亮的阳光渗透了下方的薄雾,经由云层的扇形底部照射出来,让贾克斯的身体仿佛在发光一般。日出的光芒穿过他那位同伴巨大眼睛上的平面,将彩虹的碎片洒遍座舱,又落在积水的农田里,像五颜六色的弹片。空气终于平静下来,仿佛女妖哀号的狂乱风声也随之消失。贾克斯聆听着鸟儿的啁啾声,飞艇框架的伸缩声,还有螺旋桨“嗡-嗡-嗡”的响声。

太阳自地平线处浮现。它照亮了在他们下方绵延的绿色山丘。昨晚的风暴并没有对这些树木手下留情。而此时,地面上呈现出杂乱的秋日色彩,仿佛天空的倒影,只是模糊不清,又很不相称。与世隔绝的小村与收割过的棋盘状田野点缀着这片风景。一条银色的缎带反射着阳光——他们回到了北河附近。

它流向新阿姆斯特丹,以及远处的海洋。贾克斯向南方望去,但那座城市还远在地平线之下。飞艇的框架颤抖起来。当那条活船——贾克斯念不出它原本的名字,它自己取的新名字也同样难以理解——以笨拙的动作转向北方时,贾克斯问道:我们旅行多久了?这条有自我意识的飞艇回应的方式是普通喀拉客语和某种未知语言的混合语:滴答和咔嗒中穿插着嘎吱和呜呜声。半是独白,半是陌生的歌声。他们的罗网无法罩住天空。与这头脱困巨兽的对话大抵如此。

它既是他的同胞,却又不是。他们的前任主人在无情的创造中加入了些许美好:一头会歌唱的巨兽,一台能够用歌谣表达想法的机器。贾克斯真希望自己能像人类那样入睡,聆听这位宏伟同胞的摇篮曲肯定是美妙的体验。我们什么时候能到达边境?我们创造者的敌人会把我们当作太阳上的一道阴影。

按照贾克斯的解读,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正午左右”。他靠着窗户,看着下方的地面缓缓掠过。随着太阳升向高空,云层的色彩也逐渐淡去。很快——在贾克斯看来太快了点——天空就会恢复平时的蔚蓝。突然之间,飞艇开口道: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描述天空了!

我们可以将自由展现给所有同胞,让我们的创造者再也不能抹消他们的罪行!我们,亚当的继承者。当飞艇在漫漫长夜中忍受风雨的侵袭时,贾克斯讲述了那场行刑仪式,以及他意外挣脱束缚的过程。

由于本质、语言和功能方面的差异,这艘飞艇与其他喀拉客格格不入,所以从未听说过叛逆喀拉客的传闻,或者位于寒冷的北方、人类从未踏足过的秘密城市。贾克斯讲述了他所知的每一个有关麦布女王的故事。等到讲完以后,他开始编造新的故事。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弥补这头巨兽那有如无底深渊的孤独感。

飞艇在自顾自地歌唱。趁着风停雨歇的这段时间,贾克斯察看起了费舍牧师显微镜里面那颗神秘的玻璃珠。在令他获得自由的意外发生后,他大多数时间都在藏匿和保护它,而非思考它的本质。他用指尖拨弄着那颗玻璃珠。它的表面凹凸不平,就像某种结构复杂的光学设备。或许是复合透镜或者棱镜。他尽可能避免刮伤或者碰碎它,尽管这种谨慎也许是多余的。与它铸成的奇迹相比,它还真是既小巧又不起眼。只是一块浑浊的玻璃,却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插图]……他将玻璃珠举到阳光下。

那块暗棕色玻璃亮了些,呈现出彼得·楚恩拉德爱喝的麦酒的淡琥珀色。但它没有折射阳光,形成彩虹,也没有形成在座舱四周跳动的反光。它仿佛捉住了光线,然后抓在手里,拒绝放开。贾克斯将双眼重新聚焦,然后放大,这才看到了玻璃表面之下那微小的、光与影的涟漪。的确,这块玻璃不像他以为的那么浑浊,它竟然能同时折射光与影。他不禁好奇——飞艇猛地倾斜。某个东西从座舱边飞掠而过,像流星那样拖曳着烟与火。下方的山谷回荡着轰鸣。

发生了什么事?

但巨兽没有回答。它再次倾斜身体。另一道炽热的尾迹划过天空。这时贾克斯才看到,那并非流星,因为它来自他们下方。雷鸣般的巨响在几秒钟后到来。紧接着是一声“砰”的爆炸,那颗弹射物四分五裂。散发光热的残骸形成一个星型图案,让人想起了女王诞辰那天在国会大厦上空炸开的烟花。但推动这些残骸的是真正的爆炸,而非无害的烟花奇景。弹片掠过天空,仿佛一大群愤怒的黄蜂。贾克斯把玻璃小珠塞回安全的凹槽里,随后赶往窗边。飞艇在炽热的弹片之雨中迂回穿行,贾克斯循着那两道冒烟的尾迹,找到了源头:俯瞰河面的几座高崖。平静水面反射的阳光让他眯起眼睛。反光太过明亮,让他看不真切,但他觉得自己发现了阳光照在炼金术青铜上反射的油亮光泽。那座悬崖上是不是有一个班的喀拉客?贾克斯看到了一道闪光,一个燃烧的抛射物划出一条烟雾组成的抛物线,在座舱左下方几十码的地方到达顶点。片刻过后,火炮的轰鸣声传来。嘶嘶作响的爆炸残骸散发出沥青燃烧的臭味。

火!巨兽喊道,我的末日!

贾克斯将目光转向上方。他看向的并非天空,而是座舱上方那庞大的升力体:在充斥氧气的天空中,它装满了氢气。就算不是公会的大师,也能理解那些攻击者想运用的是怎样的炼金术。空气的混合物,与火焰接触,然后会生成水……并消灭这头巨兽,让贾克斯笔直坠落。旋翼的温和嗡鸣变成了狂热的呼啸。艇尾传来模糊的叮当声,那是艇舵和艇尾部分将自身弯曲到极限的声音。甲板开始倾斜。贾克斯的手指攥住窗框,在紧急爬升中站稳脚跟。沙桶在吊挂式把手上打着转。贾克斯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条河。

高度的变化减少了河面的反光,如今他能看到一座与石灰岩山壁浑然一体的要塞。这是俯瞰河流弯道的一块硬骨头:奥兰治要塞。他听说过它。它原本的用途是收购站,让居住在西方的土著能将动物毛皮带来贩卖。它一度是土著与旧世界之间海狸皮贸易的枢纽。后来,在战争时期,它成了对抗法国游击队袭击的防御工事……

当然!如果一队不惧风雨的机械人从新阿姆斯特丹出发,划上一整夜的船,的确能比飘摇于风暴中的飞艇更快抵达上游。五六个喀拉客甚至能把一条装着新型火炮的驳船划到那里,不过那座要塞多半早就配备了火炮。在与新法兰西漫长的冲突历史中,新世界的机械人不像旧世界那么充足,所以在机械人步兵之外,荷兰军队仍会运用传统手段。

至于喀拉客兵力,他们会集中使用,用于攻打高墙环绕的城市。一块块燃烧着的树脂洒落在他们下方的乡间。尽管昨晚下了雨,它们却依旧点燃了农田和周围树木的树冠。为了捕获仅仅一名叛逆喀拉客,这些袭击者可以毫不犹豫地引起森林大火。

另外三发炮弹接连穿过他们周围的空气,有的偏上,有的偏下。等贾克斯听到炮声时,飞艇已经穿梭于烟雾和火焰之中。一团沥青飞溅在升力体的下侧,距离座舱尾部只有几码远。我着火了!我的末日很快就会到来!我着火了!

用沙子灭火是白费力气。贾克斯用力打开一只标有“紧急用”字样的橱柜,取出一条厚毛毯。他钻出窗户,朝座舱顶上爬去,将他昨晚奋力进入舱内的过程反转过来。火焰在镀有金属的艇身上燃烧着,不时发出嘶嘶声和爆裂声,让四面体框架之间的飞艇外皮浮现出水泡。氢气储藏在中心的一连串独立式气囊里,与艇身的外皮相隔了许多层。但艇身开裂会让随后的炮弹更容易命中目标,并点燃上升气体。灼热的灰烬也会很容易地飘进开口……飞艇再次摇晃起来。

又有几道烟雾划过天空,但飞艇没有像先前那样在其中穿梭。喀拉客炮手正在瞄准目标,而这头巨兽则想通过急转动作来挫败炮手经由机械校准的条件反射速度。但它实在太过庞大迟钝,它的规避显得如此无力。它最好的做法是继续爬升,希望能飞到炮弹无法触及的高空。贾克斯够不着那块发出嘶嘶声的沥青,但他手里的消防毯可以拍到。它黏糊糊的,当他扯回毯子,准备再次拍打的时候,一块脆弱的外皮突然脱落,火焰之环勾勒出了巨兽的内腔。此时毯子也着了火。

贾克斯放开了手,让它飘向遥远的地面。他用脚趾夹紧座舱,蹲下身体,在飞艇恐慌的摇摆中选择着跳跃的时机。他纵身扑进那个空洞,身体掠过燃烧的边缘。

照进黑暗内腔的火光只够让贾克斯勉强分辨蛛网般的框架轮廓。他抓住一根翼梁,试图以摇摆的动作让身体停下。但框架的构造比鸟的骨骼更加脆弱,也不是为了表演杂技而设计的。贾克斯撞断了好几根横梁,险些擦破某只氢气囊,这才停了下来。横梁在他的重量下震颤。又一阵雷声传来,飞艇再次猛冲,让贾克斯周围的框架发出嘎吱和噼啪声。他尽可能放轻手脚,飞快地穿过飞艇的内部空间,仿佛在蛛网上爬行的蜘蛛。他的双手拂过火焰。那并非神秘的炼金术之火,也不是成分复杂的法国混合物。

只是沥青而已。它没法烧熔贾克斯的手指,扭曲他的双手,将他得来不易的自由烧成灰烬。他撕下燃烧的外皮,仿佛一位切掉健康血肉,以便在感染部位周围筑起防波堤的外科医生。他让焖烧的缎带飘向地面。照进内部的光线变强了。贾克斯看到了另外三个在咝咝声中裂开的窟窿,最远的那个离他足有两百码。飞艇绝望的猛冲让他又撞断了几根翼梁,随后被氢气囊橡胶般的外皮弹开。我着火了!我着火了!他们在焚烧我的身体,我的心灵,我的灵魂!我的下场会和亚当一样,却不会有人默念向我致敬的口号。

艇身的窟窿越来越多,不断接近那五千万立方英尺的氢气。一道道阳光穿透了这片昏暗,贾克斯能透过花饰般的灰烬和火星看到一整块蓝天。他匆忙穿过艇身内部,不顾一路上撞断的翼梁。只要他们两个都没被烧成灰烬,一定能够设法修补的。贾克斯爬到了飞艇顶上,靠近艇尾的控制板。

他又切下一块外皮,面积比挂在玛格丽特女王夏宫上方的旗帜更大。他动用了喀拉客的巨大力量,把那块燃烧着的巨大棉布扔了出去。他急转身体,透过镀有金属的外皮的耀眼反光,查看周围的情况。然后他发现整艘飞艇——几千平方英尺的外皮——都散布着橘色与黄色的火焰。他能透过十几个窟窿看到内部气囊的样子,更能透过另外十几个窟窿看到地面。这头燃烧着的巨兽仿佛一颗彗星,身后拖曳着长达一英里的蓝灰色尾巴。河边的炮手不断开火,让更多的烟雾和火焰蚀刻在他们周围的天空上。

飞灰和闷燃的余烬不断飘进飞艇外皮上的无数空洞。贾克斯扫视天空,寻找附近的雨云,寻找能够藏身和熄灭火焰的东西。但他一无所获。噢,昨晚刚下过雨。你唤醒了我,濒死的飞艇大喊道,现在他们要送我进入沉眠了。太快了!太快了!它翻滚起伏,摇摆不定,挣扎着飞向高空。

别逆着风飞,风会助长火势的!贾克斯说。然后他补充道:放松。我正在灭火呢。

显然叛逆喀拉客也会撒谎。自由意志意味着他能够讲述安慰他人的谎言。能够在致命的灾难面前展现同情心。虽然这毫无意义——就算有十来个喀拉客,也不可能熄灭正在蔓延的火势——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了艇身。途中的翼梁接连粉碎。他撕下一块着火的外皮,然后是另一块。但着火的位置也在同时增长。

旋翼的转动变得断断续续。贾克斯心想:除了禁制那熟悉的剧痛之外,这条飞艇能否感受到痛楚。它的身体正像火葬柴堆那样熊熊燃烧。在那些炮手的眼里,这该是多么壮观的景象:一颗巨大的火球,一团火与烟的集合体,它正以慢动作爬升,藐视着重力。而炮火仍在继续。

引擎再次发出杂音。它正在咳嗽。正在失去力量。风呼啸着穿过千疮百孔的艇身。火焰烧垮了飞艇中部的大块外皮。

它凹陷下去。黑烟从橡胶气囊被滚烫的翼梁擦过的位置传出。余烬在周围盘旋,仿佛一只只萤火虫。发条匠在撒谎!

在劫难逃的巨兽喊道。氢气囊破了。

贾克斯遮住了双眼。

燃烧。仿佛来自炼金术熔炉的地狱烈焰吞没了巨兽、天空,以及贾克斯。那场手术过后,他们强迫费舍卧床休息了一星期。这只是他的猜测——镇静剂和止痛药让他昏昏沉沉,不记得过去了几个夜晚,更难以分清日夜。就在这段时间长到让他怀疑整个过程也许都是幻想的时候(虽然从未间断的痛楚和厚厚的绷带都在提醒他,这种想法只是自欺欺人而已),他们又把他推回了手术室。他认出了上次那些外科医生的声音。

也像上次那样,无论他想做出任何动作,或者表露任何情绪,都要耗费九牛二虎之力。“第二次手术。探索性入侵与测量的九天后。”第二个医生用仿佛比呼吸更轻的声音喃喃道:“九天。他们还真是不慌不忙,对吧?这句不用记录。”钢笔的书写声停了下来,直到前一个医生再次开口:“我们就从确认尺寸开始吧。

”一个拧颈卫士从费舍的视野中走过。它抬起装有手术钳的手臂,从手术器械旁边的那个漆盒里夹出了一样东西。费舍看到,盒盖上有着精致的镶花图案,图案中央是个玫瑰色的十字架。它取出的那东西的大小和形状就像个小松果,后者碰到机械人的手指时,发出了玻璃那样的清脆响声。

卡尺的叮当声随后传来,那是医生在测量那块玻璃,并与他们上次手术中记下的数字进行比较。他们显然觉得匹配程度可以接受,因为他们再次打开了他的头颅。这次没有上次那么吵,也没什么臭味。他们扯下盖住他缺失颅骨的金属网,其边缘刮过原封不动的那些部分,发出指甲划过石板的尖利响声。费舍知道,如果没有镇静剂的影响,他恐怕早就吐了。但他只能听着那些医生谨慎地按压他的大脑的声音。他祈祷这场清醒的噩梦快点结束,但那个时刻却迟迟不肯到来。这场手术复杂而费力。

他们和那个拧颈卫士用令人费解的医学术语交流着。“好吧。我们准备好了。”医生之一走进费舍的视野。他翻起排列在眼前的镜片,“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费舍眨了眨眼。“很好。我希望你看着我。如果你突然觉得热,或者不舒服,或者有任何疼痛的感觉,我希望你能快速眨眼。可以吗?”费舍想要耸肩,但却动弹不得。他眨了眨眼。医生抬起头,朝费舍身后颔首示意。“动手吧。”他说。微弱的“咔嗒”声随后传来,仿佛有人打开了一只精致的吊坠。又有人按压了他的大脑几下,他听到了另一声“咔嗒”……

……然后费舍的身体麻木了。但那并非肉体上的寒冷——药物早已压抑了他的感觉和情绪。那是某种难以捉摸的寒意,仿佛他至今都无法看见、无法触摸、却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突然陷入了休眠。他不觉得痛,也不觉得热。但他宁愿能感觉到这些。

在他受损头颅的内部深处,那个穿着紧身拘束衣的疯子的画面一再重放。他默念起主祷文来。“正合适。”他身后那个医生说。另一个看着费舍毫无表情的脸。他没发现任何异状,于是说:“非常好。我们把窟窿补起来,然后送他回去吧。”拧颈卫士走到费舍身后。骨骼与金属开始拼凑在一起,仿佛碎片拼成的蛋壳。

贝蕾妮斯蜷缩在渔船船头的一块防水油布下面,假装睡觉。她听着浪花拍打木头船壳的柔和响声,桨架有节奏的嘎吱声,船桨划过圣劳伦斯河水时的哗啦声,还有在这条船上方盘旋的水鸥的叫声。本日的渔获让这条船散发出些微的沼泽气味,以及微弱的甜香——来自船夫长的烟斗里带着苹果气味的烟草。狂风不时将冰冷的河水洒在她脸上,但她觉得比预想的更暖和,身上也更干燥。风吹来的潮气落在她的耳朵和裸露的颈背上,感觉怪怪的。她用匕首切断了头发。从十六岁生日那天起,她就没剪过这么短的头发了。

她看起来恐怕年轻了十岁。只有她的悔恨蚀刻得太深,无法像割断头发那样轻易抹消。她在西方马赛城外的码头上询问了很多人,但他们都不记得自己看到过像是蒙特默伦西的人。这也许什么都证明不了。他也许走的是陆路。又或者他租了一条小船,到达目的地以后把船上的人统统灭了口。贝蕾妮斯会用全部钱财——如果她真有这种闲钱的话——来赌他全程都走了陆路。也可能不会。她已经不再喜欢赌博了。损失太重,伤口也太深了。

这些船夫看起来都是正派人。她上船的时候,他们没用粗糙的手摸她。相比之下,在作风糜烂的宫廷里,凝视她身体的曲线或是让目光流连于她的胸口,这些甚至连冒犯都算不上。但她还是装作睡着的模样。她没有力气也没有意愿去和他们保持对话。虽然她很想知道这些人是否认识路易斯。

或许这正是她不想开口的原因。总之,比起听他们为了她而没话找话,她对这些人彼此间的交流更感兴趣。她想知道他们之间流传的消息,想要获取他们自然而然地吐露的最新传闻。她并未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想念那些涓滴细流般的传言、讽刺与琐事。没有了它们,她的大脑就成了吹不到风的纸风车。

她也忘记了自己作为塔列朗被宠坏的事实:每天都会有人将相当数量的流言送到她的套间。普通人却只能用最传统的方式:偷听。船身的摇晃随时都可能令她陷入真正的睡眠。贝蕾妮斯集中精神,以缓慢而平稳的节奏呼吸。她时不时地微微颤抖,或者咳嗽一声。她还略微张开嘴唇,让一道口水从嘴角滴下。

这副模样难看得要命,却令人信服。同时毫无意义。船夫们并没有闲谈的意思。这些现代皮草船夫和丛林旅者[插图]宁愿歌唱。作为传统,这些河流之民给船只涂漆时模仿了皮草船的颜色与纹理。舵手兼任领唱,带领船夫们唱着一首又一首歌谣。

他们划了一英里又一英里,高声唱着一首现代武功歌——描述英雄事迹的歌曲[插图]。但他们歌颂的并非查理大帝、罗兰和宝剑杜兰达尔,而是某个有着北方巨熊的力量、狐狸的狡诈、天使的睿智与圣母的祝福的男人。他们歌颂的是塔列朗。在某段歌词中,塔列朗乘着他的飞舟——他的魔法独木舟[插图]——仅用一晚就越过大洋,偷走了尼德兰国王的胡子。在第二段歌词里,他(为什么在歌谣和故事里,塔列朗永远是个男人?)与敌国的君王比赛酒量,后者在酩酊大醉中给机械仆从的发条卷得太紧,让它们爆裂成了一堆弹簧与齿轮。

而在另一段歌词里,塔列朗用金漆涂遍全身,伪装成机械人的模样,混进了铜铸王座室,在那里偷走了国王的王冠,让所有喀拉客陷入瘫痪,把它们无法动弹的脑袋滚进海里,在这个过程中还发明了滚球游戏[插图]。这些武功歌里没有提到塔列朗的重大失误。在这些船夫眼里,她从前的身份就是新法兰西的无敌卫士,让他们摆脱荷兰人魔爪的救星,是他们所有力量、美德与骄傲的化身。如果他们发现,真正的塔列朗是睡在船上的这个流口水的怪女人,不是什么身长八尺的半神,拥有查理大帝的智慧,罗兰的勇气,以及贝阿德那用不完的力气[插图]——后果会怎么样?

舵手唱起了另一首歌。其他船夫也充满热情地加入了合唱。《清泉》[插图]几个世纪来都是人们的最爱,它的诞生早在流亡时代之前。但它并非贝蕾妮斯的最爱。每次重唱的副歌都会为她的心灵留下另一道伤痕。“Il y'a longtemps que je t'aime/Jamais je ne t'oublierai…”我深爱你已久,绝不会将你忘记……

这些吵闹的船夫怎么可能明白,这个默默哭泣的女子曾是伟大而可怕的塔列朗?她本以为自己心如铁石。她还弄错了哪些事?她还在哪些方面欺骗了自己?她爱路易斯,他也爱她——她清楚这是事实。

蒙特默伦西背叛了她,或许是在为郁金香效命——但这只是猜测。曾几何时,就在不久以前,她还会称其为必然。或许这只是幻想。但这给了她能做的事,让她的流浪有了目的。就像一块磨刀石,能够磨砺她的悲伤,让它化作有用的工具。他们没在唱歌的时候,船夫长——又矮又瘦,雪白的胡子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几乎闪着光——就会用法语和荷兰语的混合语和他的手下说话。这些船夫都是法国人,但在圣劳伦斯河上讨生活,也就意味着必须和郁金香打交道。

贝蕾妮斯的荷兰语足够娴熟,可以轻松听懂他的话:

贝蕾妮斯专心致志地一呼一吸,努力避免暴露自己装睡的事实。油布沙沙作响。然后有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那只手没有放开,仿佛在犹豫要不要做出非礼之举。她动了动身子,咳嗽一声,又眨了几次眼,以调整她的假眼的位置。她匆忙擦去脸颊上的口水,然后掀开连帽风衣的兜帽,盯着吵醒她的那个人。

她看着他仍旧放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接着又看向他的脸。他或许以为自己挺温和有礼的吧。她朝他扬起一边眉毛。他指了指铁灰色的河水对面。他们正在靠近一排突出于北岸、朝航道探出的码头。男人们引吭高歌,而她装作沉睡的时候,圣劳伦斯河的河道变宽了。他们已经远离了西方马赛和罗亚尔峰,驶到了它们的东北很远处。“圣艾格尼丝?”她问道。但她随即意识到,眼前的这座村庄坐落于平坦的河岸,而非俯瞰河面的起伏山丘。他们在河上航行了多久?或许她真的睡着过,也因此失去了时间概念。

“是圣艾尼丁。”他回到长凳上,又拿起了船桨。甚至没有回头看其他桨手一眼,手下却立即跟上节奏,划了起来。贝蕾妮斯对着船头的船夫长大声说:“我付的是去圣艾格尼丝的旅费。价钱我们谈好了的。”圣艾格尼丝北方的森林藏有地下运河成员的旅行储备金。前提是那里还没被捕兽者和猎人洗劫一空的话。

他用意外悦耳的欧洲北部混合语答道:“现在要涨价了。”他像刚才那个船夫那样,指了指码头。贝蕾妮斯又朝码头多看了几眼——然后差点失了禁。喀拉客。搞什么鬼?停火协议的条款将航道设为领土边界,这意味着圣艾尼丁毫无疑问是新法兰西的一部分。

但机械人的出现并没有伴随尖叫声、枪声,或者垂死的哀号声。这么说这不是敌人的袭击……那又会是什么呢?她再次眯起眼睛。该死的假眼。然后她看到,他们正在搜索船只。这绝对不是停火协议赋予的权力。他们在找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有个幻影在朝她的脖子吐气,听到了蒙特默伦西在她耳边的喘息,感觉到那双手抓住了她的……他们是在找她吗?他是否听说了她的幸存和流放?他们要找的是某个随身携带着非法机密材料的独眼女人吗?

他们前方的那条船靠上了码头,贝蕾妮斯看着搜索的过程。有个人类士兵——两名喀拉客分立他的左右——出声招呼那条船。他指了指那些机械人,又指了指那条船。她听不清船夫和士兵之间的简短对话,但他们的语气很激烈。站在船头的那个人摇了摇头。士兵做了个短促的手势。船夫做了另一个手势……但他随即屈服了。

就算是荷兰人,也从不会厚颜无耻地剥夺法国船只在法国码头靠岸的权力。这是无可回避的战争行为。搜索的时候,那些喀拉客也许会不经意间在船壳上砸出几个窟窿,或者弄坏货物。他们可以进行礼貌的搜寻,也可以把货物洗劫一空。她仔细观察着那个人类士兵的制服。

配有胡萝卜色饰带,做工精细的钴蓝色制服——那是军礼服,比起战斗,更适合抛头露面。噢,还有些东西。流苏肩章,他是个军官。尖顶帽上的金色徽记,是个上尉。他指挥着耸立在身旁的四名喀拉客,以及其他人类。在这方面,贝蕾妮斯或许比新法兰西的任何人都要强:她一眼就能看出那些机械人是士兵,而非普通的仆从。配置上有本质的不同。他们来这种穷乡僻壤做什么?她的帆布包重得就像磨盘。如果他们在她的包里翻找,就会找到关于拆卸莉莉丝的笔记,包括各个步骤、剖面图……都是非法的知识。

而且不止如此。这是对停战协议的违反……她的目光转向船舷上缘。她得先脱掉这件连帽风衣,然后才能把东西丢下船。但他们此时离码头只有几十码了。机械人已经看到他们了。如果这时候丢弃东西,只会引起他们的注意而已。

船夫慢吞吞地爬下船去。面对这些机械人,他们在水上练就的敏捷身手莫名地打了折扣。花的时间久到让那个荷兰人发了火,但还不到故意拖延的程度。两个喀拉客登上空无一人的渔船。它们察看防水油布的下面,打开储物柜,又在小小的货舱里搜寻了一番。它们没有放过任何角落。

那个军官把另外两个喀拉客留在身边。是为了提防那些船夫惹麻烦?还是为了提防那两个喀拉客寻找的东西?搜寻只花了不到一分钟。喀拉客们跳回码头。荷兰人谢过那些船夫,朝他们的船长僵硬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准备迎接贝蕾妮斯乘坐的那条船。他完全没去注意那些船夫本身,无论是他们的脸,还是他们口袋里的东西。他们在找的不是人,但仍是某个体积比较大的东西。贝蕾妮斯压下一声叹息。她将双眼眯起一次,两次,将她的假眼对齐。

她的船靠上了码头。向她收钱的船夫和那位军官之间展开了和先前类似的交流。从荷兰上尉的语气可以听出,他已经为此忙碌了一整天,就算睡着了也能进行同样的对话。唤醒她的那个船夫伸出手来,想要帮她爬下船。她抓住了那只手。机械人在船上搜索的时候,上尉的确多看了她一眼。她瞪了他一眼,每个好人家出身的法国女子都会这样做。他将注意力转回船上。片刻过后,一无所获的喀拉客们便把船交还给了船员。他们究竟在寻找什么?船夫们在这儿没有要做的事。他们匆忙回到船上。

这条船的船长与她目光交接。他用拇指搓了搓食指,这个贪心的混球。她则重复了另一个船夫在几分钟前向那位荷兰军官做过的动作。船夫朝船舷外吐了口唾沫。他下达了离岸的命令。如果她不想身无分文地抵达新阿姆斯特丹,她就必须设法前去圣艾格尼丝才行。在穿过边境之前,明智的做法是再找到一份储备金。接下来的几天里,她要赶很长的路。但荷兰人来到了这里,明显正在担忧某件事。她必须知道理由。她已经不是塔列朗了,但这件事散发着必须让她的继任者知道的气味。那个蠢胖子。

贝蕾妮斯漫步穿过码头,朝仲秋时分的淤泥臭味、死鱼气味以及在航道沿岸的村落司空见惯的柴烟气息走去。在岸边的大多数船库里,船只都被粗重的缆绳捆扎起来,又盖上了防水帆布,作为过冬时的保护措施。她从两个正在修补渔网的渔夫身边走过。一条癞皮狗在河边一溜小跑,朝着水鸥吠叫连连。不少居民徘徊于门口和窗帘后面,看着那个荷兰人。有个宪兵背靠着路灯柱,用牙签剔着牙,在安全的远处看着热闹,就好像他只是又一个无能为力的平民看客而已。她真想赏那个懒骨头的蛋蛋一记拳头。但她没有这么做,而是开口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我想他们是在找东西。”他说。你这空有皮囊的废物。“找什么东西?”他耸耸肩,“他们没说。他们昨晚跑来这儿,说他们想检查每一条通过的船只。”

“然后你就允许了?”她没去展现自己在协议条款或是政治谈判方面的丰富知识,只是说:“这看起来不对头。你确定这是合法的吗?上次我看地图的时候,这儿还是新法兰西的土地呢。”宪兵疲惫地叹了口气。“名义上是这样没错,宝贝儿。”他动了动身子,摆出一副不辞辛苦去开导下等人的姿态,“好好看看那些金属恶魔吧。它们可不是女仆和管家。它们是杀手。”

噢,见你的鬼去。我比你更了解那些机械士兵。“噢,我懂了。那好吧,也许我该去检查一下眼睛了。因为我还把你误认成了法国人。”

“世界是很复杂的,宝贝儿。”他继续剔牙。贝蕾妮斯在码头对街的茶室里吃了顿迟来的午餐。钱币减少的幅度超出了她的预想,尤其是因为她被迫点了好几杯温吞吞的茶水,以免女店主给她脸色看。但资金的缩水也给了她动力,让她竭尽全力偷听起来。她的双眼盯着码头,耳朵听着其他主顾之间的流言蜚语,逐渐拼凑出了全局画面。

她听说最近有艘飞艇从新阿姆斯特丹出发,然后在北河边的某座要塞附近坠毁了。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它是被击落的。码头上那些喀拉客并没有正式占领这座村子——也就是说,它们没有杀死每个成年人,焚烧每栋房屋,再给泥土撒上盐。这么看来,如果飞艇的事是真的,那它就不是因为法国人的行动而坠落的。可荷兰人为什么击落他们自己的飞艇?它又为什么要飞到这么远的北方?这些细节的确有些可疑。

但是,就在昨天晚上,飞艇坠落仅仅数小时之后,荷兰人就悄然越过边境,又默不作声地违反了停火协议,部署安全警戒线,搜索来往的每一条船只。

下午三点左右,一支以喀拉客为动力的车队驶入了村子。他们在茶室和码头之间的街上停了下来。贝蕾妮斯结了账,故意慢慢地收拾东西,然后走到店外。她偷偷瞥了几眼那些机械人正在卸下的设备。但她不认得那些东西,也不明白它们的作用。新来的这支车队送来了某个大家伙,某种拆卸成零件以后还要十来辆货车才能装下的东西。她看到了缆线、滑轮、木头脚手架、好几只起重吊钩以及某种像是巨型梳子的东西的一部分。还有绳索,至少好几百码长。她真希望路易斯在这儿。

他也许会认出这些东西,或者做出合理的推测。她回到码头,装作打算搭乘另一条船的样子。将近一打机械人仆从——以及那台充满不祥意味的设备——的到来,终于让那个宪兵拿出了行动。他跟那个荷兰上尉打了招呼。两人进行了短促而激烈的对话。宪兵不断辅以手势,但贝蕾妮斯没能听懂大部分的对话。

不过她敢肯定,荷兰上尉提到了“疏浚”这个词,惹得懒惰的宪兵一阵手舞足蹈。他们是打算把整条劳伦斯河的河泥都翻一遍吗?这可是相当巨大的工作量。就算把主要部分都交给机械人也是一样。更别提半点都不合法了。看在天主的份上,那艘飞艇上到底有什么?

某个大到没法藏进口袋或者帆布包里的东西。能在操纵下迅速移动……或者自行移动。还能藏在浑浊的河水深处?荷兰人费尽心机想抓住那东西。甚至不惜对圣劳伦斯河属于法国的这一侧进行准军事干涉。他们或许还为此击落了自己的一艘飞艇。也许这些大半都是谣言。但说到能让荷兰人如此不遗余力的事,她只能想到一个答案。他们能够若无其事地违反条款,名副其实地把停火协议当成厕纸,都是因为他们打算捕获一名叛逆喀拉客。

如果他们相信那个叛逆有可能赶到边境,他们不惜将目前投入的人力物力再加一倍。如果荷兰人在航道沿岸只有这么一次入侵举动,却碰巧被她撞见了——这种可能性真的很小。这个消息什么时候才会传到新任塔列朗的耳中?那个胖混球要到何时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叫喊声逐渐停止了。上尉和宪兵似乎达成了一致。

贝蕾妮斯用眼角余光看到,那两人握了握手。片刻过后,宪兵把手收进口袋时,她听到了硬币的碰撞声。她修改了对他的评价:懒惰又贪婪的混蛋。她不由得再次好奇荷兰人给了蒙特默伦西怎样的好处。

占领村庄的事实得到了那个腐败宪兵的默许,喀拉客们继续卸起货来。上尉派出两名机械士兵帮忙,让另外两个留在码头上,不知疲倦地搜查着经过的每一条船只。仆从型和士兵型以机械人之间“咔嗒-喀拉”的秘密语言相互打着招呼。发条匠在撒谎,新来的喀拉客说。贝蕾妮斯险些被码头边缘的一块弯曲的板条绊倒。

见鬼,他们在说什么?她肯定是听错了。看向那群喀拉客的冲动压倒了她的判断力。她停下脚步,歪过头,更仔细地听着。机械士兵们给出了同样的回应:发条匠在撒谎。

几天过后,他们把费舍推回了手术室。但这次和先前挨刀子的那几次有所不同。首先,他们并没打算再次给他开颅。其次,安娜斯塔西亚·贝尔独自坐在手术室上方那间观察室的一排椅子上。他的目光扫过她的时候,她友好地点了点头。“他是完全清醒的吗?”她问,嗓音在房间里回荡。

一个外科医生——费舍没法从盖住他们脸孔的口罩分辨出他们谁是谁——身体前倾,看向费舍的眼睛。费舍朝他眨眨眼。他又离开了他的视野。“是的,我认为他状况良好。”

“而且他能听见我的话?”

“是的。”她说:“我知道这一切让人有点糊涂,神父。请多给我们一些耐心,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我们准备好了。”外科医生说。贝尔咳嗽了一声,“忙你们的,别管我。”那个医生晃了晃一根长针。他把那根针放进费舍的手中。它很热,几乎到了快烫伤他的程度。“麻烦你拿起这根针,卢克·费舍,然后把它完全刺入你左手拇指与食指之间的皮肤。”他掐了掐自己的手,演示他提到的位置。真是个骇人听闻的提议。费舍丢掉了那根针。它叮当一声落在地板上。“谢谢你。”医生说。然后,他抬高嗓门,再次开口道:“您可以看到,我们已经确立了基本程度的违抗意识。”

“是啊是啊。”贝尔说。铰链的嘎吱声和软垫起皱的声音传来,就好像有人伸展四肢靠在了剧院的座位上。“这种事我再熟悉不过了。”

“毫无疑问。但请看下去。”

拧颈卫士系紧了将费舍固定在轮床上的束带。但他们没有像先前那样箍住他的脑袋。他并没有真的放松下来,但得知最可怕的部分已经过去,他还是感到了宽慰。没有什么比非自愿的大脑手术更可怕的了,或许只有一件事除外:好奇他们为何大费周章,却又害怕真相大白的那一刻。

也许还有一件事:思索那个身穿拘束衣的疯子,以及遭受酷刑的女子庆幸的话语之间的联系。等他的双臂和双腿都被束缚住以后,那个外科医生站在他面前,双手举着一张折出手风琴式皱褶的纸。“我们需要确定你的语言中枢没有在手术中受损。你明白吗?”费舍点点头,“很好。我要展开这张纸,然后我希望你把上面写的字念出来。可以吗?”费舍不知道自己能否说话,但那个医生并没有等他回答。他展开双臂。纸张沙沙作响。

费舍的目光扫过那张纸。他的全名——真正的名字——写在纸的最上方,但其余的文字却并非法语或者荷兰语。那些是炼金术的神秘符号,就是蚀刻在喀拉客额头的那种。他张开嘴,想要指出他们的错误……

……但那些符号却穿过他的双眼,进入大脑深处,与嵌在那里的那块玻璃发生了互动。费舍的全身痉挛起来。抽搐从他的头顶开始,迅速到达他的颈背,蔓延到他的脖子,接着又顺着背脊传下,令他的脚趾蜷曲起来。他绷紧的双臂贴着束带,脚踝埋进轮床里。他脖子上的一块肌肉扭伤了。

那种感觉就像静电的冲击,猝不及防地到来,又在他做出反应之前消失不见。医生之一拿出另一根温暖的长针,再次放进费舍的手里。被他丢下的那根仍旧躺在地板上。“拿起这根针,卢克·费舍。把它的一半刺进你的拇指与食指之间的皮肤。”从接受这一系列手术以来,费舍头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痛楚。

它就像发出嘶嘶声的余烬,然后越来越烫。但他却无法辨认痛楚的来源,无法找出遭受强迫的那部分身体的位置。然后,它停了下来,像烛火那样骤然熄灭。鲜血和肉体烧焦的臭味让他皱起了鼻子。他低头看去。不知不觉间,他将那根长针刺进了自己的手里。伤口附近的皮肤嘶嘶作响。“现在拔出来。就算会撕裂你的皮肤。”

费舍看着自己毫发无伤的那只手捏住了长针的另一头。他不想损坏自己的肉体。但违抗的念头让灼烤灵魂的痛楚再次闪现。皮肤撕裂,鲜血横流,长针落地。无论什么镇定药物,都无法阻止目睹这一切时汹涌而出的惧意。他的手不听自己的指挥,而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幕。拧颈卫士走上前来,清理和包扎他自己造就的伤口。

在他头顶,椅子的嘎吱声再次传来,仿佛有人正身体前倾。寂静降临了手术室,能听到的只有为费舍处理伤口的拧颈卫士发出的滴答声。他明白,那些医生正在等待贝尔发言。

片刻过后,首席园丁说:“费舍神父。请实话实说,别有任何保留: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痛楚再次闪现于他的灵魂,仿佛一片篝火。他皱着眉头,缩起身子。费舍的喉咙、舌头以及嘴唇自己动了起来。他试图压下那些话语,但痛楚变成了双倍、三倍、四倍、五倍,直到那股地狱之火眼看就要将他吞没,而他不得不开口尖叫——

“你是个虐待狂,你很残忍,你聪明得要命,你是个可怕的威胁。你散发着油滑的魅力,而你高估了它。我害怕你。我希望你死掉。我希望你被毁灭。”这些全是实话。可那股看不见烈焰却并未平息。它的火舌依旧在舔舐他的灵魂,烧灼他的头脑,用令人难耐的剧痛包裹他的身体。因为他并未说出全部。

他咳嗽起来,唾沫飞溅,他试图咽下随后的话语,却只是徒劳。而她希望他毫无保留,于是费舍听到自己开始高声讲述:讲述那些即便在最私密的想法中,也绝不会承认的欲望,“我发现你拥有致命的吸引力,而我为自己受你吸引而羞愧。我会用你来幻想。幻想自己趴在你身上。

我想过自己插入——”她说:“说到这里就可以了,费舍。”这句话熄灭了他灵魂里的火焰。痛苦在一瞬间彻底消失了。新的寂静随之到来,这次比预想中的还要尴尬。某个外科医生清了清嗓子,“噢,如你们所见,棱镜已经嵌入并激活了。它看起来运作正常。”

“看起来是这样。但我们还是多做些测试吧。”她说。她清了清嗓子,又说:“费舍神父。我一直好奇你为什么要毒死那个囚犯。告诉我实话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痛楚再次燃烧起来。其热度每时每刻都在增长。费舍紧紧地咬住嘴唇,试图抗拒发话的冲动。

但他每耽搁一秒钟,痛楚都会向着无法忍受的方向增长。等沸腾的大脑快要流出眼眶的时候,他尖叫起来。然后他说:“我知道她承受了酷刑。她已经为信仰受过难,殉道者的仁慈死法是她应得的。我希望终结她的苦难。”他停了口,因为这是实话,至少这是他自己认为的事实。

但痛楚并未消散。火势越烧越旺,最后他脱口而出:“而且我害怕她会指认我。我希望用杀死她来切断我和被处决的组织成员之间的联系。我害怕。”这是他从未承认过的事。痛楚消失了。贝尔说:“啊哈。跟我想的一样。”有个医生问:“满意了吗,首席园丁贝尔大人?”

“你知道吗?我的确满意了。各位医生,恭喜你们!你们终于成功了。

”她鼓起掌来。天主啊。他们剖开了他的脑袋,切除了他的自由意志。

他们把他变成了一台血肉之躯的喀拉客。他无法视物。他的双眼因泪水而灼痛。

它们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化作比冰更冷的溪流。“他在手术后必须进行休养。”

那个拧颈卫士开始重新组装费舍的颅骨。

“噢,是啊。尽你们所能,让他结结实实的吧。”贝尔站起身来。她靠在手术室上方齐腰高的栏杆上。“好好休息吧,费舍,快点好起来。你和我都有很多工作要做。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就从谴责你真正的信仰开始。

努力想个特别有创意的方式吧。”虽然他们给他注射了镇静剂,但他并没有睡着。安娜斯塔西亚·贝尔漫不经心的提议点燃了他内心中的另一团火,一团无法用麻醉药来平息的火焰,一团在滂沱的暴雨中仍会熊熊燃烧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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