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场战役实际上已经结束了,持续时间很短,基本上是一边倒。之所以杀得那么惨烈,主要是因为反叛军在败局已定的情况下,非常可恶地拒绝投降。血战说起来好听,但说到底也只有即将取得胜利的那一方才觉得有意义。
特姆莱的指挥可以说是教科书式的。一开始利用散兵攻击,驱散敌方中军,赶进杀戮圈;接着以重骑兵主力部队进行精彩的侧翼包抄;最后是构思和执行都相当完美的追击以及对幸存者的清理。事后,库莱将军评价道,这样一场大师级的战役居然浪费在一帮本来就没机会赢的叛徒和失败者身上,真是太可惜了。几轮箭阵,外加一次简单的冲锋,几分钟内就能搞定这帮人。之后在他们逃跑的时候出动重骑兵队追击即可。这样既简单又有效,还能避免最后那个尴尬场面……
当召集弓骑兵与枪骑兵合围的号角响起,大局已定,只剩最后的屠杀时,一名敌军头目在临死前看到了特姆莱亲兵队的旌旗,带领残余部队不要命地朝那个方向进攻。不用说,只有少数几个叛乱分子得以破开重重盾墙,杀到防卫线的边缘,然后被卫兵的长矛和长戟捅穿。两个连队只有不超过四个人能够进入特姆莱本人的攻击范围。这四个人当中,只有一个对国王造成了实质上的伤害。只要往左偏那么一点,他们的这番努力就没有白费。
差一点成功的那个,虽然不知道是谁,但绝对是满腔怒火。当他横冲直撞地闯过防卫线内圈时,身上受的伤足以让一个正常人倒下了:腹部两个被长矛刺穿的洞;一道斜贯右脑的口子,头皮深度割伤以至于鲜血四溅;左肩头挨了一刀,导致左臂不听使唤。此时他居然还屹立不倒,而且右手还能战斗。有人反手一刀砍来,他设法躲过了,大约半秒之后,他的颅骨被人从背后劈开。而他躲过的这一刀却砍中了特姆莱的脖子,刀刃恰巧落在护喉边缘,卡在向外卷曲翻折的金属边上。特姆莱挨了这么一下,不禁手臂乱挥。这一刀的力量大到足以噎住他的气管,让他久久无法呼吸,久到他几乎认定自己要完蛋了。他猝不及防地双膝跪地,脑袋恰好挡在另一个卫兵向后挥舞兵器的动线上,于是他的头盔前部重重挨了一下,好似被铁匠的锤子敲过一般。他以一种无可救药的扭曲姿势倒在地上,周围全是腿和脚踝。他蜷成一团,几乎窒息而死。过了很长时间,才有一两个卫兵发现了他,在别人踩到他之前,将他扶了起来。
等到他终于站直,恢复正常呼吸的时候,战役已经基本结束,只剩下收割人命的苦差事。几名卫兵赶忙护送特姆莱离开混乱的人群,回到宁静祥和的营区。一名护甲匠人不得不用刀割断变形的护喉上的系带,才得以将它卸下。一名外伤大夫察看了一眼狰狞丑陋的瘀肿部位,敷上巫医的草药,向特姆莱保证不会留下长期后遗症。
“幸好你戴着那玩意儿。”缇尔丹事后说道。她拿着残缺变形的护喉,仔细打量。“要不是有一圈卷起来的边,你早就完了。大概这就是设计卷边的目的吧。”
库莱将军摇摇头。“其实并非如此。”他说,“这一圈主要是防止锐利的边缘挨着你的脖子,把你割成几段。”
“哦。”缇尔丹答道,“看来,这次纯粹是运气好。”她微微颤抖着将护喉放下,似乎上面沾满了血。“你真的需要这么做吗?”她问道,“我是说,每次都亲自上战场。你就不能待在后方,让其他人负责阵前冲锋吗?毕竟你是国王,要是你牺牲了,天晓得会怎么样。你既不是大力士,又不是神箭手之类的。”
“谢谢。”特姆莱严肃地说,“我会记住这点的。”
缇尔丹皱起了眉头。“我没说错啊,你本来就不是。”她说,“还有,别那么看着我,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你说的自然是对的。”特姆莱苦涩地笑了笑,“你甚至可以指出,每次我在战场上遇到麻烦,都意味着会有其他人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因此,上战场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冒险。不幸的是,我对此无能为力。”
“是吗?”缇尔丹站了起来,怀里抱着她正在编制的厚重毛毯,“真是万分抱歉,我以为你是国王呢。是我弄错了。”
特姆莱叹了口气。“是的,我是国王。”他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别无选择。我的子民需要看到我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和他们并肩作战,有难同当……”
“但你跟他们不一样。”缇尔丹指出。她把毯子摊开,对折后夹在下巴底下,便于折叠,“你周围有卫兵重重守卫。你从头到脚都穿着昂贵的进口盔甲。再说了,你凭什么认为,所有人自始至终地都把他们的眼睛盯在你身上?要是我是士兵,我会一直盯着敌人,才不会时不时转头看看在人群中有没有国王的脑袋冒出来呢。恐怕,除了你,没有人会浪费时间去想这件事。”
“这不是——”
“不管怎么说,”缇尔丹继续说道,“要是我是士兵,我不会希望我的国王兼总司令坚守在前线,对战况的发展毫无头绪而且一不小心就会送命。我会希望他站在某处的山顶上,在那里他可以纵观全局,给军队下达命令。”
“好了,”特姆莱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许这么做不是很理智,但却是我的做事方式。再说,现在收手,恐怕会给大家传达一个错误的信息。你以为我愿意被敌军中每一个有自杀倾向、喜欢逞英雄、意图通过拼命一搏来结束战争的疯子盯上吗?”
缇尔丹挑起一根眉头看着他。“你不喜欢,不代表你必须这么做。”她说,“听着,如果你真的很在意大家的想法,为什么不让哪个将军当着全军上下每个士兵的面向你公开陈情,请求你不要冒不必要的风险呢?这样每个人都能听到。你可以说一些,大家如此关怀令你感动不已,但这是你的职责之类的废话,然后大家会纷纷劝你:将军说得对,你应该照顾好自己。于是你在摆脱困境的同时,还能满足子民的愿望。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当天晚上,特姆莱清醒地躺在床上的时候想道。就这么简单。可事实是,这些日子以来,我的内心是如此恐惧,这是我防止自己一看到敌人就逃跑的唯一方式。打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啊,自打火烧佩里美狄亚,让巴达斯·洛雷登的剑指向我的时候。
他闭上眼睛,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隔着一剑之遥,巴达斯·洛雷登上校对他怒目而视,磨得锃亮的金属剑身映照出他的眼睛。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打听到的最新消息是,洛雷登上校如今在行省政府的军队里是一名中士,正在前往帝国的腹地,担任某文职工作。从我的生活中就此消失了,他试图说服自己。但他知道这么想没用。我将佩里美狄亚付之一炬,仅仅是出于对一个人的恐惧,但他还活着,于是我只能等着,等他找上我。特姆莱忍不住笑了。国内的叛乱、帝国势力的迫近,这些威胁本该让人无法入眠,但他的脑子被巴达斯·洛雷登的幽灵占得满满的,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想其他事。最可笑的是,我是胜利的那一方,我摧毁了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结果我却是被吓得不敢合眼的那一个。不知道他能不能睡踏实,说不定,他也因为我而辗转难眠呢——
“卡纳迪,”男孩说道,声音大得足以盖过下一轮齐射,“你醒着吗?”卡纳迪转过身,睁开眼睛。“没有。”
男孩气呼呼地瞪着他。“你觉得身体怎么样?”
“糟透了。”卡纳迪回答,“你自己呢?”
他看起来很生气,卡纳迪想。大概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一样。尖刻无礼让年轻的我看起来相当讨人嫌。男孩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你知道了,对吧?”他说,“这些都是草原人,是敌人。被他们救了,我们的运气可真好。”他畏缩了一下,脸皱了起来,似乎被黄蜂叮了一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卡纳迪转了一下眼珠。“就我自己而言,”他回答道,“我打算在这里躺到身体好点再说。你要怎么做随便。”
“卡纳迪!”
“对不起,忒乌达斯。”卡纳迪艰难地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自己,“但事实上,我们没多少选择。我的身体差到连床都下不了。你想回家的话,可以想办法自己一个人回去,但别问我该怎么办,因为我也不知道。再说,”他补充道,“我喜欢这里。有好心的妇人给我送来食物,还会问我感觉好点没有,而且也不需要工作。”
忒乌达斯·莫罗辛猛地扭过脸去。他教养太好了,无法顶撞长辈和上级。这么好的举止,他是从哪儿学来的?卡纳迪疑惑地想。多半不是巴达斯·洛雷登教的,那大概是岛上的艾希莉·佐希思了。
“如果这是你的态度,”忒乌达斯说,“那好吧。我只希望,当他们发现了我们的身份、把我们的脑袋高高挑在营地中央的柱子上时,你仍然觉得这事有趣极了。”
卡纳迪叹了口气。“是啊,”他说,“那我们到底是谁?我们有什么极其秘密的身份,需要不惜一切代价瞒过他们?”
忒乌达斯哆嗦了一下。“我们是佩里美狄亚人,”他嘘了一声,“你忘了吗?”
卡纳迪摇摇头。“你也许是,”他说,“我不是。我和你一样,是联合海洋共和国的公民,这个国家更常用的称号是‘岛屿区’。据我打听到的最新消息,现在岛屿区和特姆莱国王的关系是空前地好。身为中立国家的公民的好处是,你很少会因为住在哪里被杀。”
忒乌达斯张开嘴,又合上了。卡纳迪几乎可以猜到此时他脑海里在想什么,纷杂得如同一大群归巢的白嘴鸦。“事实上,”他说,“你说得不对。你是沙斯特公民,不是吗?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也没什么差别。”他补充道。
“错了。当我开始在当地拥有不动产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算是岛民了。只要我在艾希莉银行的账户上有贷方余额,我的公民身份就是货真价实的。再说了,你不会以为他们随随便便地就允许我这样的外来垃圾加入基金会吧?”
忒乌达斯耸耸肩。“不管怎么说,”他说,“这都不重要。是的,你说得对。是我慌了手脚,对不起。只是,”他加了一句,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似乎被火烧到了,“我恨这些人。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的想法,尤其是在佩里美狄亚亲眼目睹了那一切之后。当时你不在,卡纳迪,你没看到……”
“幸好没有,”卡纳迪坚定地回答道,“对此,我要郑重地表示感谢。这并不是说我不恨他们,但只要我们还是他们的客人,我们就要低调从事。好吗?这样就有机会让他们安排我们搭上一艘船,送我们回家。”
忒乌达斯垂着头。“对不起,”他说,“我知道,我一个人上路走不远的。”他抬起头笑着说,“幸亏有你照顾我,真的。”
“我也一样。”卡纳迪说完躺了回去,闭上了眼睛,“没有你,船只遇难以后我走不了多远,就算用绳子量,恐怕也是极短的距离。”他吐出一口气,让自己放松下来,“你要找点事来干的话,”他继续说道,“去找那位好心的女医生,看看你能不能让她送个信去海边,打听一下近期有没有我们那边的船只到港,如果有,是什么时候到。态度好点,好吗?别管她叫什么双手沾满鲜血的凶手之类的,你懂的。”
“是,叔叔。”
男孩走后,卡纳迪闭上眼睛准备睡觉。结果,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危机四伏的场景:草原战士攀着窗户想爬进他的房间,在窗台上留下斑斑血迹。
“你在这里干什么?”战士说。
“我不知道。”卡纳迪回答,“我也不想在这里。”
“没门儿。”他宽阔的肩膀抵着窗框,正在用力挤着,想让肩膀和墙之间出现一点空隙,好钻进来。他看起来很强壮,应该能做到。“你属于这里。”他咧嘴笑着补充了一句。
“不,我不属于这里。”
“恕我不能苟同。你本来就该在这里。现在,你终于来了。迟到总比缺席好。”
卡纳迪想下床,但他的腿却动不了。“我不是真的在这里,”他抗议道,“这只是个梦。”
“我们走着瞧。”那战士说完大喝一声,窗框的木头裂开了一道缝。“照我看来,你就在这里,而且会永远待在这里。这么说更恰当。”
卡纳迪的手向后摸索,抓住了床头板,用力往后缩。“是我让你这么说的。”他说,“因为我心中愧疚。你根本不存在。”
“你说什么呀。”士兵回答道,“我就在这里。给我一分钟时间,我马上证明给你看。”
卡纳迪使尽浑身力气,终于坐了起来。他想把脚挪到床边,但腿完全失去了知觉。
“再说了,”士兵继续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不是吗?你来了,回到了佩里美狄亚的土地上,你属于这里。事实上,你从未真正离开过。这一点,你自己也知道。”
“走开,我不相信你的话。”
士兵大笑起来。“这是你的权利。”他说,“只是你错了。你无法自欺欺人。对此,你心里一清二楚——阿格里安尼斯的《幻与实》第三部,第六章,第四到七段。我之所以知道出处,是因为它就在这里,在你的脑海里,谁都看得到。”他用力一扯,窗框的中柱被扯松了,“在那几段论述中,阿格里安尼斯假定你观察到的现实世界与最符合元理运行规则的一系列事件之间出现分歧,那么,在缺乏确凿证据的前提下,应优先接受后者。换句话说,证据。若你能证明你不在这里,我就让你离开。否则——”
“好吧,”卡纳迪轻声说道,“你需要什么样的证据。”
“证据——”士兵重复着这句话,他的脸忽然变成了菲尔登医生——他刚才让忒乌达斯去找的那位好心的女士。她皱着眉,一脸担忧。
“你还好吗?”她说。
卡纳迪看着她的眼睛。“我在哪里?”
“这里从不下雨。”新的邮差忧虑地说,他狼狈地一手举着袋子遮住头顶,一手拽着缰绳,“唉,一年大概一两次吧。现在居然下雨了。这雨不太对劲。”
巴达斯没有袋子可举,只能把领子竖起来包住脖子。“我看,这就是再平常不过的雨。”邮差摇摇头。“不可能。”他说,“哎呀,没错,这当然是雨,但这里惯常下的可不是这种雨,而是瓢泼大雨,还没等你回过神来,车厢里已经浸满水了。那雨大得你连十码之外的地方都看不清。现在这样——唉,就是普普通通的雨,跟我们科里昂的雨一样。”
巴达斯打着哆嗦。这普普通通的雨正从他的额头流进眼睛。“是啊,”他说,“我们中邦下的也是这样的雨。一年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包括整个春季以及晚秋的一段时间都在下雨。真是把人困在室内的好天气。”
“我们到了,”邮差说,“艾普-卡立克。你的目的地,记得吗?”
“什么?哦,对了。抱歉。”巴达斯眨着眼睛,想把雨水挤出去,但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山谷中有一栋方方正正的巨大灰色建筑,而山谷就在他们刚刚绕过的那座山丘脚下。“这么说,那就是艾普-卡立克。”他随口说道。
“那个?”邮差大笑起来。“众神啊,不,要到真正的艾普-卡立克,还要沿着这条路走半天左右。这是艾普-卡立克军械厂。完全不是一回事。”
“啊。”巴达斯用湿透了的袖子擦擦眼睛,马上重新拽紧领口。那建筑看上去没什么变化,暗灰色的一栋,方方正正的。“就把我放在这儿吧。”
“见鬼的破地方。”邮差继续说,“我一个哥们儿曾经被派到那里驻守。他跟我说,那里什么都没有,完全没办法打发时间。有一个供他们往肚子里灌酒的可怜兮兮的小餐厅。没有女人,只有那帮打造锁子甲的可怕家伙。他们的手跟蹄铁匠的锉刀似的,粗糙又强壮——”他打了个哆嗦,积在袋子褶皱里的雨水一下子全倒在了巴达斯的膝盖上。“还有灰尘,”他继续说道,“灰尘是最要命的。在那儿待上一个月,你吐出来的沙砾足以打磨一块胸甲。难怪他们全死了。”
“不是吧。”巴达斯回答道。
“这还是在噪音没把你逼疯的前提下。”邮差继续说道,“一天三班,咣、咣、咣,从早到晚不停,耳朵聋了算你运气好。还有致命的高温。”邮差说下去,“我的意思是,行省政府就爱在西疆那该死的沙漠中建造最大的锻造厂。经常有笨家伙因为喝了卤水而发疯。”
“什么水?”
“卤水,”邮差重复道,“就是盐水,用来淬火的。天太热了,他们渴得不行,就从淬火缸里舀水喝,结果就发疯,死掉了。每年都有三四个。他们知道喝卤水会死,但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以后就顾不得了。”
巴达斯决定换个话题。“用盐水淬火,”他说,“这我倒不知道。”
邮差摇摇头。“淬火可以用各种材料,”他说,“看他们要造什么。盐水、油、猪油、淡水;好像还有融化的铅水。不过,那可能是用来退火的?不记得了。我那哥们儿不愿多提这些。只要一想到那地方,他就感到郁闷。”
“是吗?”巴达斯说。
又过了几百码,巴达斯听到了噪音。正如邮差所言,无数铁锤发出咣咣的敲击声,完全没有节奏,就像大颗大颗的雨滴打在石板屋顶上一样。“室内更响。”邮差告诉他,“里面空间很大,声音在墙壁和天花板之间回荡。在这种地方工作过的人,很容易就能认出来。他说话是用吼的。”
巴达斯耸耸肩。“我不介意吵一点。”他说,“以前待的地方有点太安静了,我不喜欢。”
邮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还有一点,他们的左手会废掉——他们是用那只手压着东西的,对吗?长年累月的碰撞和冲击让神经受损,到最后你什么都拿不住。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他们就会被送去沙漠要塞。说真的,还不如直接给他们的脑袋来一下呢。”
邮差让他在门口下车(这里只有一道高大的、镶嵌着铁钉的双扇橡木门,坚实得足以捍卫一座城市),然后掉头消失在雨中。巴达斯用拳头砸着大门,等在那里,直到他感觉到雨水渗进了靴子里。
“报上名来。”正当他四处张望的时候,门上的一块嵌板打开了,“对,就是你,名字。”
“巴达斯·洛雷登。你也许——”
大门上的一道暗门开了。“副官在等你。”声音是从一顶湿透了的深深的兜帽下传来的。“穿过中庭,右手边第三个楼梯,上到四楼,在楼梯口转左,再转右,在第六条过道处左转,左边第四个门。如果迷路了就找人问问。”
兜帽人飞快地闪进门房墙上的一处凹台里。巴达斯无意在此久留,匆匆走过中庭。能看出中庭的地面是一片焦土,年头久了,形成了砂浆一样黏稠的灰色泥浆,在他走过的时候黏在了靴子上。穿过中庭的时候他注意到一连串巨大的人字架,两两由横梁连接在一起,有可能是攻城器,也有可能是生产线的吊架。一路上他没有看到任何人,所有能俯瞰中庭的窗户都安有遮光板。
中庭的另一头是一座似乎想建成塔楼却半途而废的建筑,同样建得方方正正,有十层高,面向中庭有十二个楼梯口。中庭的两侧分别立着一座两层楼建筑——又或者,就是在屋顶挑高的一楼上另有一个小阁楼。四面都有长廊以及安有遮光板的窗户,没有门。他数到右边第三个楼梯口,开始攀爬又高又陡的螺旋梯。楼梯间很暗,脚下很滑(他看不到雨是怎么渗进来的)。楼梯的坡度陡得吓人,没有栏杆或绳索让他扶着。在这种楼梯上最好别迎面撞上人,除非你想摔到下一层去。他还记得地下,和这里有一定的相似度(当然除了一点:在地下,你唯一不可能的死亡方式就是从楼梯上摔下来)。
左转、右转,在第六条过道处左转,进入左边第四个门。他发现自己正喃喃自语,像传说里的英雄人物,念着保护咒经过亡者国度的守门人。他暗自责备自己居然产生了如此负面的想法:别傻了,他对自己说,等你安定下来,说不定会发现这里乐趣无穷呢。
走廊上有灯。小小的油灯被安放在深深的壁龛中,闪烁着微光,提供了堪堪照亮前方的光芒。巴达斯发现,用工兵的技能,通过闭上眼睛感受迎面而来的气流变化来判断何处转弯似乎更为可靠。这是我在军伍生涯中学会的有用技能之一,他一边想一边低头避过一道看不见的低矮门框。
在找左边第四个门时,他遇到了麻烦:这条过道上只有三个门。他敲了敲第三个门,等在那里。正当他以为自己走错了路的时候,门开了。他发现自己仰视着一个肩膀宽阔、脸相当圆的高个子,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两边各留着几绺白发、沿着下嘴唇的曲线有一圈小胡子的天国之子。
“洛雷登中士,”那人说道,“进来。我是阿斯曼·伊拉。”
巴达斯完全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他毫不介意。他跟着此人来到一间又小又暗的房间。这房间不比他刚离开的走廊宽多少。这里的照明来自四盏小油灯,油灯安放在一个与他的肩膀等高的纤细的铁制灯盏上。窗户远在屋子的另一头,但窗子被人从里头拴上了,遮光板也合着。房间里有三面墙是光秃秃的,一张板条桌靠着第四面墙。桌面上什么也没有,桌子上方似乎挂着一副美轮美奂的科里昂挂毯。可惜灯光太弱,看不清颜色。
“来自哥拉赞的战利品。”那人说道(巴达斯从未听说过哥拉赞这个地方),“我的祖父是第六营的指挥官。暴露在日光中会褪色,所以我把遮光板给合上了。”
“啊。”巴达斯说,尽量让对方觉得他听到了一个详尽的解释,“我来报到。”他补充道。
阿斯曼·伊拉以优雅的姿势指了指一个小小的三足凳。这凳子的一只脚比另外两个短,巴达斯坐上去时,凳子令人担忧地倾斜了一下。“产自艾普-希德尔,”阿斯曼·伊拉说道,“在它被大火烧毁以前。那是我的第一个派驻地。以当地的紫檀木打造而成,配以精美的乌金镶边。欢迎来到艾普-卡立克。”
“谢谢。”巴达斯说。
阿斯曼·伊拉坐了下来——他的椅子看起来比凳子更不舒服。不过,也许这椅子也有什么来历,巴达斯并没有听到对方提起。“这么说,”他说,“你是艾普-埃斯卡托伊的战争英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都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谢谢。”
“迷人的城市。”阿斯曼·伊拉继续说道,“我——呃,大概三十年前吧,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永远忘不了在总督府的国家套房中看到的那些雕工精美的象牙家具——格外地与众不同,世上任何地方也找不到与之类似的工艺。伊尔万的工匠一直尝试着想要仿制,但你很容易就能看出区别。几乎一走进房间,就能察觉那笨拙的模仿。我有一个表兄弟在行省政府工作。他答应帮我从主会客厅弄一副三联屏。当然,若想要拿到一对,那就太贪心了。”
等巴达斯适应了房间里昏暗的光线,他很快就辨识出了各种椅子、柜子、书匣、讲台、凳子,以及不少其他便携小家具的轮廓。它们全都叠在一起靠墙放着,上面盖着深灰色的被单。“我的工作职责。”巴达斯满怀希望地提醒了一句,但阿斯曼·伊拉似乎已经忘了他在这里。
“这个房间里的每一样物品,”过了很久,他终于说道,“都来自陷落的城市,是我或我的祖先在战争中得到的战利品。其中一些,我敢说,相当独特,比如那个灯盏。我相信这是仅存的一件希纳林锻铁工艺品。城市虽然已经不在了,但它的部分文化遗产却在我这里留存了下来。至于你的工作职责,那是不言而喻的。”巴达斯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咣咣锤打声,声音很微弱,刚好可以穿透进来。“不好意思,我必须承认,”巴达斯说,“我对这里的工作只有一个大致上的认识。我不知道是否——”
阿斯曼·伊拉没有在听,他看向大门。“你的主要工作,”他说,“是监督。你在这一行的经验将会派上大用场。当然,论起钉铆钉或是敲钉子,我不怎么在行。毫无疑问,他们会利用这一点。库存屡屡被盗是我们最大的麻烦,其次是不断上下波动的需求量。有时候我很疑惑,行省政府是否知道‘阶段性采购’这个词的意思。”
巴达斯在歪斜的凳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这凳子似乎是设计给个子比较矮小的人坐的,甚至有可能是给孩子用的。他有点为难,不知道是否应该指出自己对盔甲的制作一窍不通,最后决定不提也罢。
“不过,面对这些麻烦,”天国之子继续说道,“我们尽量设法应对。很幸运,我们在艾普-卡立克拥有这么多的能工巧匠。这让我们具有一定的灵活性。你的宿舍能满足你的需求吗?有什么问题或疑虑,尽管跟我或运营队长说。毕竟,凭白让你在这里待得不自在,没什么意义。”
“至于技术问题,”阿斯曼·伊拉小心翼翼地吞下了一个呵欠,“你可以咨询工头马吉。我不能保证他是否完全值得信任,但至少我敢说他不会比大多数人更糟,而且他很懂行。他帮我修好了一套烛台。那烛台出自里奇登,缺了涡卷装饰以及碟状的托盘。修好以后,不拿到强光下看,根本看不出来修补痕迹。这是我的曾祖父从科伊尔的图书馆里拿到的,因此有缺损一点也不奇怪。”
强光,巴达斯想,在这里没有被强光照到的危险。“谢谢。”他说,“就这些吗?”
阿斯曼·伊拉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目光凝注上方某处,锁定在巴达斯的头左边。“记住,”他忽然开口,“我的门随时向你敞开。一出现问题就处理,比起遮遮掩掩直到事态恶化要强得多。毕竟,”他补充道,“我们都是同一阵营的,对吧?”
“马吉。”巴达斯第三次吼道。那人摇摇头。
“没听过这名字,”他吼回去,“你为什么不问问工头呢?”
巴达斯耸耸肩,笑着走开了。看来得想法子应对这里的噪音问题,他一边想一边在工作台之间绕来绕去,竭力避开机器和挥动的锤子。不管怎么说,跟地道里的生活相比,这算是个变化。
他终于找到了工头(他的名字叫哈吉,不叫马吉),正蜷缩在长廊墙壁上一个小小的凹台里酣睡。哈吉是个短小精悍的汉子,六十出头,前臂很长,骨骼突出,有一双大手,是巴达斯见过的最大的手。他的右肩比左肩高,一头又粗又硬的白发。
“巴达斯·洛雷登,”他重复道,“战争英雄。好,跟我来。”
哈吉动作敏捷,在拥挤的工坊里不时低头闪躲,迈着小碎步向前走,并没有特别关注前进的方向,把小心翼翼的洛雷登远远地甩在后头,不得不两次停下来等他。和巴达斯在工坊里见到的每个人一样,哈吉也穿着一件从下巴开始、到脚踝为止的长长的皮围裙。他穿着巨大的军靴,靴子前头包着钢片,围裙口袋里塞满了小工具和许多破布。
“你来不来?”
“对不起。”巴达斯说。
“这边走。”哈吉说,片刻之后就消失了踪影。巴达斯站在那里有那么一两秒时间,想看清他去了哪儿,接着才看到长廊的墙上有一扇低矮的小拱门,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不可见。他不得不弯下腰,将身高降低一半才能穿过去。
拱门后是一条又短又窄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另一道吓人的陡峭楼梯。楼梯向上转了四个弯,汇入一道离地面很高的木板搭建的天桥。天桥上没有安装扶手。真没想到,他想着,往下瞥了一眼。大概我生来就恐高,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他将目光锁定在天桥尽头的门上,那道门通向长廊的后墙。哈吉就在门后某处——除非他掉下去摔死了,又或者变成了一只鸟。巴达斯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他的手紧握在背后,坚决不往脚下看。
门后面是另一条狭窄的过道,右转之后向前延伸到黑暗中。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道打开的门通向别处。其中一道门开着,巴达斯走了进去。
“你来了,”黑暗中响起哈吉的声音,“对了,我们到了。这可是个好房间。”
巴达斯用手摸索着,沿着墙向前走,直到被什么东西挡住。他伸手摸去,摸到了粗糙的木头。那是平滑的木条以及一根横杆。他将横杆抬起,横杆从他的手指间滑落,掉到了地上。他继续摸索着,直到发现了把手,于是拉了一下。遮光板打开以后,房间里瞬间充满阳光,一间像牢房一样简陋的屋子展露在眼前。一块搁板从墙上伸出,上面是一床折好的毯子和一个泛黄的枕头。窗下另有一个壁架,上面放着一个朴素的土黄色陶壶和一个白釉锡盆。仅此而已。
“谢谢。”巴达斯说。
哈吉啧啧摇头,“你不喜欢这里,我看得出来。”
“不,不,”巴达斯说,“挺好的。说起来,我以前住得更差。”
“真的?”哈吉说,“在潮湿的季节,大多数人都睡在屋顶或者工坊台子下面。”他环顾四周,似乎想鼓励巴达斯继续挑剔些什么,“有人跟你说过,你具体该做些什么吗?”
“没有,”巴达斯说,“副官说了些关于监督的事,但——”
哈吉笑了。“他说什么,你用不着当真。工头才是这里真正管事的,这是理所当然的。”
“原来如此。”巴达斯说,“那我是什么职位?工头?”
哈吉摇摇头。“说真的,你什么都不是。”他说,“他们时不时地把没法塞到别处的人派到这里来。一般来说,只要这些人不指手画脚,就不碍事。你可以爱做什么做什么,只要别插手这里的事就行了。让我们看看,每个月的最后一天发薪水,刨去两夸特装备和制服费,三夸特给伤亡援助会,两夸特滞留金,剩下的都是你的。不过,要是你有脑子的话,就该像其他人一样,把钱存在仓库后面的大保险柜里。根据经验,最重要的一点是,东西不要乱放,除非你不介意被偷。小偷小摸在这里很常见。大家都无所事事,明白吧。好了,食堂在每一班次结束后开放。你有资格去塔楼地下室的军官食堂,但那里贵,一天一夸特还不包葡萄酒或啤酒。你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在餐厅吃饭。随便找个人问问,他们会告诉你餐厅在哪里。”
巴达斯点点头。“谢谢。”他说,“滞留金是什么意思?”
“滞留金,”他重复了一句。“一个月两夸特。你不知道什么是滞留金吗?”
“对不起,”巴达斯说,“我们工兵队没有这玩意儿,或者,至少是叫法不同。”
哈吉微微叹了口气。“滞留金是从每个人的薪水里扣除一部分作为遣散费。你知道的,”他补充道,“就是当你离开军队的时候。等你上了年纪之类的时候用的。你可以拿回自己放进去的钱,外加退伍金,扣除停工损失费、罚款、税金、免税额等等。你们在地道干活的人没有吗?”
“没有。”巴达斯说,“我想,大概是我们这类人要活到上了年纪的几率实在是太小了,不值得折腾这些。”
“不管怎么说,”哈吉说,“反正我们这里有。对了,还有什么需要跟你交代的?没有了吧。有什么不懂的,随便找个人问问,好吗?”
“好的,”巴达斯说:“谢谢。”
哈吉点点头。“好了,”他说,“现在我该下去了,否则整个部门都得停工。”
他走了以后,巴达斯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看着对面的墙,听着锤子的敲击声。求仁得仁,他愉快地对自己说,在这里要避开麻烦肯定没问题。我会喜欢这里的。自我安慰没什么效果。首先,他能听到锤子持续不断的敲击声;就算用手捂住耳朵,还是能清楚地感受到声响带来的震动。跟地道比起来,这里至少是在高高的地面上,他试着给自己鼓劲。而且,在这里没有人要杀你。光这点,就值了。在自己的房间待了一个小时之后,巴达斯小心翼翼地沿着过道走回去,上了天桥,再下楼梯来到长廊。他站了一会儿,任凭噪音将他包围,努力去欣赏它而不是排斥它,然后走向最近的工作台。在那里,一个人正在用重载台式剪板机切割一块钢板。
“我是巴达斯·洛雷登。”他吼道,“我是新来的——”他在脑子里疯狂地搜索着,想找一个听起来比较正式的词。“新来的副督察。介绍一下你正在做的事。”
那人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疯子似的。“切割啊,”他回答道,“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巴达斯板起了脸,皱着眉头。“我不希望在这里看到这样的态度。”他说,“描述一下你的工作方式。”
那人耸耸肩。“我从设计部门拿到这些已经勾好线条、用蓝色标注出来的钢板,”他说,“把钢板切割出不同的形状,放在这个托盘里。托盘满了之后,有人下来把它拿到那里去。”他把头一点,示意工坊另一头的某处。“就这样。”他总结道。
巴达斯抿着嘴唇。“好,”他说,“让我看看你是怎么操作的。”
“为什么?”
“我要看看你做得是否正确。”
“随便吧。”那人举起另一块钢板,将它面朝下放在工作台上转动着。他一手拿着钢板,一手握着剪切机长长的控制杆,把钢板送进切割口,同时压下手柄。这种切割方式比巴达斯想象的轻松得多,除了剪刀的其中一个刀片是固定在工作台上以外,其余部分看上去跟剪裁布料一模一样。在剪转角的时候,他挪到了固定在工作台另一端的另外一个工具面前。这个工具同样有长长的控制杆,只不过上方不是剪刀片,而是带着锯齿形刀口的圆盘刀具。
“到目前为止还行吧?”那人问道。
“还行,”巴达斯嘟囔着,“好好干。”
那人抑制不住一脸自鸣得意的笑容,不过他也用不着掩饰。“这么说,你不想看第三个步骤了?”
“什么?哦,当然要看,为什么不呢?”
那人将切好的钢板夹在一台巨型台式虎钳上,小心翼翼地将边缘与钳口边对齐,这样被剪切机剪出来的凹凸不平的部分就露在了外面。然后他从虎钳旁边的架子上拿起一把凿子,将它紧贴着上钳口,以正确的角度对准钢板的边缘,接着用一个巨大的方形木槌敲打凿子的背面,凹凸不平的部分被切掉,留下光滑平整的边。
“怎么样?”他说。
“再切一块。”
那人又切了一块钢板,之后是另一块,紧接着又是两块。“好了,”他说,“这一盘满了。我通过检验了吗?”
巴达斯竭尽所能,发出含糊其辞的声音。“好,”他说,“除此之外,你还负责做什么工作?”
“再说一遍?”
“你还负责做什么别的工作?”巴达斯重复道,“有没有负责其他流程,或者其他的操作环节?”
又来了,那人看他的目光似乎认定他在胡言乱语。“只有这些。”他说,“我只负责切割护腿的毛坯钢板。怎么,难道我还需要负责别的什么工作吗?没人跟我说呀。”
巴达斯拿起托盘。“好好干。”说完,他朝着那人之前指的方向走去。
在远远的角落,有人正在将看起来跟托盘中的钢板一样的小金属片送进一台巨大的奇妙装置中。这台机器基本上是三根又长又粗的滚轴,水平地架在一个体积庞大的铸铁架上。那人转动手柄,其中一根滚轴开始转动,带动钢板来到另外两根滚轴下面(通过滚轴任何一端的定位螺丝,可以调节其倾斜度),再从另一头出来。此时钢板已经从直条状变成了厚度均匀的弧形薄片,正是可以用来拼装护肩的小部件之一。大概刚才那个人所说的“护腿”实际上应该是指护肩。每一片都过了滚轴之后,他拿起成品贴在一块安装在立架上的弧形木头上,显然是为了测试成品是否跟木头的弧度吻合。他将吻合的成品放入一堆已经完工的部件中,不吻合的就送回滚轴下,同时调节定位螺丝,直到出来的成品弧度足以贴合木块为止。
巴达斯深吸一口气,走向此人。他将装满钢板的托盘放在离那人最近的工作台上,重复了一遍关于副督察的那番自我介绍。那人的疑心似乎略微少些(要不就是他不怎么在乎)。他对巴达斯视若无睹,继续手里的工作,直到他的托盘满了为止。
“好,”巴达斯说,“现在,这些要送去哪里?”
那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朝着一旁的长廊西侧点了点。巴达斯以胸口抵着托盘(托盘的重量可不轻,约四十片弧形部件,曲面相互贴合,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像煮过头的三文鱼剖开以后,露出来的层次分明的横切面),步履蹒跚地穿过工坊。他再一次盼望自己能在出丑之前认出谁是处理这些部件的人。幸运的是,找到下一个操作环节相当容易:一个拿着锤子和打孔机的人正在一叠和他手中一模一样的部件上钻出铆钉孔。
“简单得很。”打孔的人解释道,他似乎很乐意向副督察介绍自己工作的每一个环节,“你先找到画草图的小伙子们在部件上标出的孔洞的位置,然后左手拿着部件,像这样,把它贴在工作台上,对;然后左手拿打孔机,右手拿锤子——(叮,锤子打下去)——好了。很简单,对吧?”
巴达斯点点头。“是的。”他实话实说。
“这工作不光是简单,还枯燥得不得了。”
“什么?”
那人看着他。“你知道我本来该在这里干多久吗?两个星期。等到新人来了,我就可以转去做整平工序了,我原本是被培训来做那个的。可你知道我在这里待了多久?六年。六年,该死的,就这么不停地干着这个无比简单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着,”他说,“你是副督察,有机会帮我说几句好话,行吗?我的意思是,你的前任,那家伙答应帮我说几句好话,可两年过去了,有什么结果?啥都没有。再待下去,我——”
“没问题,”巴达斯立即说道,“交给我吧。我来想想办法。”
“真的?”那人喜笑颜开,紧接着,脸上又布满疑虑。“你该不是指,如果你还记得这件事的话吧?如果你还记得,并且愿意费心的话。好吧,我只能说,我听够了这种搪塞的话。对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抱任何希望——”
“我来想想办法。”巴达斯重复了一句,同时往后退了一步。“交给我就——”
“你连我的名字都没问。”那人在他身后怒气冲冲地喊道,但巴达斯此时已经走到足够远的地方,可以假装没听见,因此用不着回答。他快步离开,似乎知道下一个目的地一样,直到被一大块木头绊了一下。他连忙伸手扶住一个工作台,以免摔倒。
“小心,”工作台后面的人说道,“你这样有可能害我砸到大拇指。”
巴达斯抬起头,看到一个人,一手拿着一片钢板,另一手拿着类似锤子的工具。那工具和普通的锤子不同。它的顶端没有钢头,只有一根沉重的铁管,里面塞着紧紧缠绕在一起的生牛皮鞭,以合适的角度安装在手柄上。“对不起,”巴达斯回答,“这是我第一天上工。”
那人耸耸肩。“没关系,”他说,“下次看着点路。”他面前的工作台上有另一块木头,看起来比刚才剐蹭到巴达斯腿骨的那块要大一点。在木块的中央——巴达斯认出那是橡木——是一个方形的孔洞。孔洞里插着一个铁桩子,桩头是一个比小孩的脑袋略小一些的铁球。那人手里拿着一块金属片放在铁球上方。金属片近似三角形,看起来像一张薄薄的碟子。这是组成四片式圆锥状头盔的部件之一。这种老式头盔至今仍是某些后备骑兵队的装备。
那人注意到巴达斯盯着这里。“你需要什么吗?”他问道。
“我是新来的副督察。”巴达斯回答道,“介绍一下你在做什么。”
“整平。”那人回答,“你知道整平的意思吗?”
“你来说,用你自己的语言。”
“好吧。”那人咧嘴一笑,“是他们把你打发到这里来的,对吧?你什么也不懂。不过,这不关我的事。好的,整平就是通过捶打即将完成的组件外部,将表面凸起或凹陷下去的地方打平,使之更为平滑,以便抛光。瞧,真正的塑形已经从内部完成了,我们只需稍稍整理一下外观部分,就大功告成了。当然,这力道不足以除去任何多余的金属,只是让外观看起来好看一点。如果你是真正的督察,我就不会告诉你实话了,不然我就得失业。你想看看我是怎么做的吗?”
巴达斯点点头。那人继续手头的工作,对准角度将部件放在铁球上,通过一系列干脆而均匀的锤打,将凹凸不平的地方整平。锤打的时候,利用锤子自身的重量,让它先是落在金属的表面,再反弹回来。“关键是不要用力。”那人解释道,“使太大劲没用,只要让槌头自由下落,用它自身的重量帮你解决问题。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拿锤子,将它夹在我的中指和拇指根部之间。看,”他举起右手展示着。“来,你要试一下吗?”
巴达斯犹豫了一下。“好吧。”他说着伸出手去接锤子,“这样拿对吗?”
那人摇摇头。“你握得太紧了。”他说,“不用那么紧。你又不打算死死地勒住这东西,只要刚好能拿住就行——对了,这就对了。一旦了解了这个道理,就容易多了。只不过,要是没人指点,你自己永远也想不到。”
“真奇怪,”巴达斯说,“我怎么也想不到用卷起来的皮不停地轻轻敲打,居然真的能改变钢板的形状。”
那人大笑起来。“这就是关键所在,”他说,“皮槌成千上万次的轻轻敲打能让铠甲更坚实更紧密。就算双手握着六磅重的斧头用力砍过来,也会被弹开。”他将部件从钢球上拿起来,用指尖抚摸着。“其实,人生也是如此。”他继续说道,“你被打击得越惨,就越难被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