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甲胄之殇:法庭斗剑三部曲> 六

  不,不,他们这么跟他说——语气颇为震惊——那不叫内战,应当叫叛乱。只有在对方打赢了的情况下才叫内战。

  如果没有必要,这样的胜利特姆莱不愿意多提。但从外交角度来说,如今战争稳妥地结束,强者胜出,该轮到他的新邻居行省政府对此表达欣喜之情了。一封简简单单的贺信就足够。要不然,派个信差,将需要他传达的口信以大写字母写在随身携带的小块羊皮纸上也行。真的没必要派出作为总督全权代表的使节(副总督阿夏德措辞小心地解释道,严格说起来,使团的任务是受一个自治行省的执政官而非行省总督的派遣,访问一个受到认可的、友好的不结盟主权国家。从理论上说,自治行省受帝国总理大臣的直接管辖,得到总理大臣的正式授权代表,因此照规矩来讲,必须要有高级外交官亲自到场。阿夏德还暗示,任何低于这个级别的使团,都是对受访国的羞辱,至少可以说是既无礼又无知的行为。)

  “原来如此。”特姆莱不甚真心地回答,“辛苦你们远道而来。不过,你们也看到了,我还活得好好的,余下的高级官员和大臣也都完好无损。说真的,实际上我们没有遭受多大的损失。”他停了下来,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在他波澜起伏的一生中,阿夏德副总督是他见过的人中最不像人的。光线照在他的眼睛里,就像水渗入沙子一样消失无踪,说话的时候,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在那人似乎刻意制造的气氛下,特姆莱感到有一种必须要说点什么来填补沉默的冲动。“当然,”特姆莱继续说道,“我们和那些原先被视为朋友的人——不,比朋友还要亲近,是家人,和他们发生争斗是一件很糟糕的事。老实说,我到现在也闹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它就那么发生了。前一刻,我们还在同一阵营里,有着共同的目标,只不过在如何实现目标这点上意见不完全一致。下一刻,双方忽然停止了沟通,他们带着马匹、绵羊、山羊离开了营地,去了别的地方。他们不想呆在这里,这完全没问题,这是他们的决定。但他们开始制造麻烦。麻烦不算大,但很棘手,甚至可以说蛮横无理。他们宣称有一条河是他们的,不让我们的人取水浇灌农作物。为这个发生争执,真是无聊。其实如果我们这边往上游迁几里,还是能喝同样的水(只不过早喝到几分钟而已),大家就都高兴了。

  “但不幸的是,事情并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双方先是陷入僵局,然后开始打群架,这么形容再确切不过了。这期间有人被杀了,我不得不介入。回顾当时的情形,我不断地问我自己,有没有不同的处理方式,能不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以避免将事态扩大。但我只能坚持,动手杀人的那个人必须被遣送回来,为自己所犯的罪行负责。他们拒绝了,因此我派了些人去抓他。这导致了更多的冲突——”他摇摇头,“天知道,本来不该发生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结果就是,今天我们在这里,回顾我们的第一次内战。在某种意义上,我想这标志着一种变革。我是指,一个国家的成长多少免不了这类事件。”特姆莱咬着嘴唇,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说的某些话。但阿夏德副总督就那么坐在那里,将话语滔滔不绝地从他嘴里吸出来,就像孩子吸吮鸡蛋似的。大概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尽管如此,他看不出这么做有何意义,感觉像刻意将血管割开似的。

  “真是一系列极其不幸的事件。”阿夏德终于开口了。他的头微微前倾,身体的其他部分却保持不动。一道伤疤从他的左眼眼角一直延续到耳垂边。特姆莱拼命忍住要盯着那伤疤看的冲动。“我们希望,通过如此快速、果断的处理方式,你已经完成了被我们视为进步与受欢迎的社会变革,将反对扼杀在了摇篮中。如你所言,如果你的行为确保了类似这样的事件不再发生,那么你当然有权对此表达一定程度的满意。”

  “谢谢。”特姆莱回道,尽管他不太确定到底要谢这个人什么。当然,他心里的真实愿望是,让这个天国之子和他那表情冷峻的随从快点离开,再也别回来。也许有某些特殊的外交辞令可以表达这类愿望,同时又不会冒犯对方或是引起战争。但即使真的有这种外交辞令,他也不知道。“就我个人而言,我这一生已经经历了足够的战争与争斗。我的意思是,仅仅因为你特别擅长某件事,并不意味着这是你的爱好。我对打仗这件事的态度正是如此。说起来,不光是我,这个道理其实适用于我们所有人。我认为,作为一个国家,我们已经过了需要证明自己的阶段,现在是时候向前看了。”

  副总督一言不发地审视了他好大一会儿,似乎拿不定主意是该给他的脑袋来一下,还是把他赶走,等他更成熟点了再来找他。“我真诚希望这些愿望可以实现。”他说,“就现阶段而言,请允许我向你复述我们的人最为推崇的一段关于战争的论述:在没有取得全面的胜利之前妄想获得和平,就像没有洋葱却想做汤一样不现实。”他脸上没有笑容。如果他是人类的话,此时就该露出笑容了。“你一定有正事要忙,我已经占用你太多时间了。请容许我以下面这句话收尾:我们终于可以和你们做邻居了,对此,帝国感到不胜欣喜。”

  阿夏德离开后——尽管特姆莱送走了他,但他有个荒谬绝伦的想法,总觉得此人仍然偷偷潜伏在什么地方——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问道:“谁能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佩斯卡,新上任的财政大臣(他的前任在内战中是另一方的成员,没能活下来)感慨万分地微笑起来。“欢迎来到政治世界。”他说,“大家都说,这种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容易,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只会越来越糟糕,直到有一天,双方都受不了了,直接暴露人类的本性,开始打仗。”

  特姆莱摇摇头。“他们怎么会想和我们打仗?我们根本没有妨碍到他们。而且我不相信我们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的。你真的认为他们会攻击我们吗,佩斯卡?我也许没有在认真地听,但我确实不曾听到什么可以切切实实算作恐吓的话。至少没那么直白。”

  希比凯将军扯下阿夏德坐过的椅子垫子,将它放在特姆莱脚边,坐在上面。“哦,那些话的确就是恐吓。假如行省政府跟你说喜欢你穿的鞋子,这就是恐吓:他们会杀了你,拿走你的鞋子。假如他们说,在这个时节,今天的天气算是好的了,这句话也是恐吓。假如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那里对你微笑着,那更是极其严重的恐吓。你不会以为这样的人大老远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借一把剪刀吧。”

  特姆莱耸耸肩。“我不知道,”他说,“说起来,其实你们也不确定。承认吧,希比凯,我们对这些人完全不了解,至少是尚未了解。”

  佩斯卡摇摇头。“你尽管狡辩吧,”他说,“让我告诉你一个冷酷的事实。阿夏德和他那些行省政府的朋友们——记住,这还只是一个行省,而且肯定不是帝国最大的行省——有一支十二万人的常备军随时待命。这支军队训练有素、战备精良,更不用说军饷丰厚。军队可不是拿来装饰的,他们养了那么一支军队,是因为他们用得上。非用不可。”

  “我不懂。”特姆莱说。

  “是吗?”佩斯卡皱起了眉头,“好吧,想像一下。你有一支由全世界最好的战士组成的十二万人军队,然后你告诉他们,你不再需要他们了。就这样,他们已经完成了使命,可以散了。他们听了会怎么做?记住,这些可是职业士兵。六个月后,你就需要另一支二十五万人的军队去除掉他们。要么消灭,要么将他们赶出你的国土。是的,一旦你有了一支这样的队伍,你就别无选择,只能不断推进。现在,”他悲哀地总结道,“他们已经来到了我们的边境。”

  “佩斯卡说得对。”希比凯说,“现在,我们基本上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和他们开战,要么卷包袱走人,别碍着他们。”他摇摇头,“抱歉,”他继续说道,“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这个道理。我们刚刚打的内战不就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吗。”

  特姆莱惊愕地抬起头。“你不是说真的吧?”

  “我以为这是明摆着的事。在艾普-埃斯卡托伊事件以后,他们想要收拾家当离开这里,遵循传统的生活方式。这么做的真实意图是,回到草原,离这些人越远越好。你反对这么做。我们听你的。于是我们有了一场内战。不是吗?佩斯卡?杰萨凯?你们跟他说说,我看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特姆莱举起一只手。“你是说,我刚刚打了一场内战,却没有人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以为你知道。”总理大臣杰萨凯说,“毕竟,这是明摆着的事。”

  特姆莱颓然跌坐回椅子里,下巴抵在胸口处。“对我而言不是。”他回答,“好吧,我希望你们能答应我一件事。下次我们准备打仗的时候,有人能告诉我为什么,好吗?”

  另一名帝国外交官搭乘民用商船来到托诺斯。虽然他的来头没有那么大,但不管怎么说,也是个有着将近二十年经验的精明能干之人。托诺斯是个自由港,大部分来往于中邦的船只都要在此停靠。这个穷乡僻壤如今忽然变得重要起来。外交官的名字是波利奥西斯。尽管他不是天国之子(他来自马拉斯皮亚省,在帝国疆域的另一端),但形象足以让他在托诺斯码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脱颖而出。中邦人,以及和他们有贸易往来的生意人,一般都长得矮小结实,很实用,就像有人在尽力利用有限的原材料,造出尽可能多的人似的。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马拉斯皮亚人,他们几乎是肆意挥霍原材料、铺张浪费的典型。

  搬运工在卸货。货物的最下面是一桶桶、一捆捆各式各样的贸易品以及一些没用的垃圾。波利奥西斯靠着这些东西,为自己打造了一个买卖纺织品行商的身份。利用这段时间,他在码头靠近小镇处为商船服务的一家杂货铺子门口,看了一出颇为有趣且令人大开眼界的小闹剧。

  这种事很容易一眨眼就错过。更确切地说,因为太过寻常,根本不值得偷听,因此大家常常视而不见。这也是为什么当行省政府想偷偷探听消息的时候,总习惯于派个对当地完全不熟悉的人去。

  那老人酗酒,这点毫无疑问。至于他的行为算不算滋事,要看在特定的地区,什么样的行为算是过分的。在有些地方,一边唱着歌一边兴高采烈地挥舞手臂,只要没有到大张旗鼓、咄咄逼人的程度,就只能算扰民。若是往好里说,甚至可以说是即兴表演。这里的观念正是如此。老人年近垂暮,无法对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构成威胁,而且唱得也不算太差。如果他能费点心思,将列在他有限的节目单里的任何一首歌多唱几句,就更好了。在他的家乡,情况却完全不同——即兴表演这种行为就跟从五楼窗户往外扔垃圾一样普遍,而在当局眼里,二者也是同样恶劣。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对路过的人来说,除了躲到街对面去,其他什么都做不了。然而,一个从酒馆出来的士兵停了下来,伸手揪住老人身上那件破衬衫的前襟,将他的头狠狠地撞在门框上,然后松手,任由老人的身体滑到地上,在木板上留下一抹血迹。除了波利奥西斯,至少有四个人看到了,但没有任何人转过头细看。是因为司空见惯还是因为当地的政策?这个外地人不太确定。老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士兵继续往前走。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似乎他们曾在演习场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过,直到动作到位为止。

  波利奥西斯将这个事件消化了一下记在脑子里,然后继续沿着街道朝木料交易所走去。他盼着在那里可以吸收更多有趣的即兴事件。然而还没走出一码,就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你似乎迷路了。”拦住他的人说。他是个大个子,长相普通、秃头,有一双和善的灰色眼眸。除了个头以外,他看起来就是个典型的中邦人。“你在找什么人吗?”

  波利奥西斯思忖片刻。“事实上,”他说,“我还真是在找人。”

  “那你已经找着了。”那人穿着一件浅棕色的羊毛夹袄衬衣,没褪色前应该是灰色的,横跨肩膀处有一道磨损的裂痕。只有像波利奥西斯这样见多识广且颇具职业观察力的人才能认出那是思科纳军用装备,设计独特,是用来穿在沉重的锁子甲里面的。在思科纳的繁盛时期,军队物资充沛,这种内衬棉甲就是那个时期开始使用的。它不像行省政府指定、和那种重量较轻的短袖锁子甲搭配的皮质防护内衬,或是高领无袖防护棉甲一样既笨重又闷热,也不像佩里美狄亚兵工厂生产的那种夹袄式亚麻软甲那样时髦却不实用。设计思科纳衬衣的人确实尽心尽力,完成得很出色。“我叫高戈斯·洛雷登。”那人继续说,“要是我没猜错你的身份的话,你为了找我,可是走了老远的路啊。”

  波利奥西斯点头同意。“干我这一行的,旅行可以说是最大的乐趣之一了。”他回答道,“现如今很少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说出‘我从来没去过’这种话。这么说吧,我将去过的地方跟收集珍品似的攒着呢。”

  高戈斯·洛雷登笑了。“这是你们那儿的国民娱乐方式。”他说,“我们去酒馆喝一杯吧。”

  酒馆很大,很热闹。大堂有高高的屋顶,里头站着三五成群的人,亲切地交谈着。他们大多是来赶集的农夫,还有一些商人和谷物经纪人,另有几个士兵(其他的顾客跟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在后堂有楼梯通向一道绕建筑三面的长廊。长廊上放置着桌子和椅子,但只有一两张椅子上坐着人。高戈斯背对栏杆坐下,用脚将另一张椅子推给波利奥西斯坐。

  “请原谅我夸张的举止,”高戈斯说,“尽管不大可能有人跟踪,或做出类似的蠢事,但小心无大碍。”

  波利奥西斯点点头。“事实上,我认为你的做法很明智。我不知道他们的情报组织怎么样——”

  高戈斯抿着嘴唇。“说实话,比你想象的厉害。”他说,“他们不擅长搞派遣密探之类的活动,但他们在跟贸易商、水手、旅人等国外来的访客聊天时很有一套,总能问出正确的问题。很抱歉,”他继续说,“我还没有请教尊姓大名。”

  “尤宾·波利奥西斯。”他伸手到包里,拿出很容易被当成信用证或提货单的一小卷皱巴巴的羊皮纸,“我想你应该熟悉帝国的封印吧。”

  “还不够熟悉。”高戈斯微笑道,“首先,我很想学学你们那一套将信件的封印完好无缺地揭开,完事以后再封回去的技巧。据说,只需要一小截普普通通的细铁丝,在纯净的火焰中烧到赤红后划过封蜡。”高戈斯用左手小指的指甲挑开封印,就像挑开一块结痂的疤痕一样,再将它弹出去,“行了,让我们看看是什么。很好,看起来没问题。你们那里的人字写得漂亮极了。说到这个,下次你来的时候,给我带一打左右艾普-奥伊津出产的亚麻纸。在这里,你再交游广阔再有钱,也买不到这玩意儿。”

  波利奥西斯淡淡一笑。“没问题,我会记下来的。好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想和我们谈谈?”

  高戈斯耸耸肩。“总得有人迈出第一步。”他说,“但道理很简单,不是吗?既然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不如一起合作。”

  三个人出现在楼梯口,看到高戈斯就迅速撤了。“你看问题的方式挺有趣。”波利奥西斯说,“就我个人而言,在这件事上,我没看出你能得到好处。别误会,我只想知道特姆莱国王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高戈斯耸耸肩。“哦,我跟他没什么矛盾。我见过他一次,看上去是个挺不错的人。但这无关紧要。我更关心的是,你们的人有什么长线计划?照我看,这里头大有可为。我想掺一脚,而你正好需要我的援手。简单的利益交换。大家都坦率一点,就能合作愉快。”

  波利奥西斯将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拉开了自己和高戈斯的距离。“恕我直言,”波利奥西斯说,“从某种角度看,你是想说服帝国无缘无故地攻击某个主权国家。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你们还需要理由?”高戈斯笑道,“我不这么认为。现在艾普-埃斯卡托伊已经被灭了,很显然你们会继续挺进直到北部海域。没有特姆莱这个拦路虎,局势会如何?你们就可以直达海岸线,紧盯着沙斯特不放。岛屿离你们十万八千里,碍不着你们的事,不过我猜他们的舰队对你们有点用处。之后,你们迟早会向西推进,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该成为邻国了。到了那时候,我倒宁愿和你们保持一个友好的关系。因此,”他隔着桌子身子前倾,继续说道,“我来了,来和你们谈谈。这个理由如何,过得去吧?”

  波利奥西斯愉快地笑了起来。“我得说,关于我们的抱负,你的看法纯属个人意见。不过,”他继续说道:“我们暂时假设你的解读是正确的吧。假设我们确实有占据整个半岛的野心,我们有必要找你帮忙吗?我们不缺资源,不缺人手,不缺原材料,可以自己搞定,为什么要欠你人情?”

  高戈斯大笑。“当然,”他说,“这点毫无疑问。只不过,这不是你们的处事方式。但凡能让人代劳,就决不自己动手。这是良好的商业原则。让我的军队介入,意味着你们不需要从帝国的其他地区抽调更多的卫戍部队。是的,你们有丰富的资源,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不会因为扩张太快而产生人手不足的问题。我们俩都熟知历史,都知道在东部行省,削弱戍卫力量只会引来麻烦。看看你们将第七军团调走以后发生在孤伐地区的事吧,就是最近这段时间。差点完蛋了,不是吗?”

  “差点,”波利奥西斯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你的消息可真灵通,大概这就是开银行的好处吧。不过,我相信我们可以抽调兵力,在避免犯下类似错误的前提下,拼凑出一支足够强大的远征队。你知道,我们也读战报的。”

  “当然。”高戈斯含糊地打了一个手势,“不过,何必这么麻烦呢?弓箭向来是草原人的优势。要跟他们战斗,你们的弓箭手需要旗鼓相当。而你们这边的弓箭手大都驻守在东部。派十万重装步兵去打特姆莱一点用处也没有,只会让他躲得严严实实的。不,你们需要的,是精良可靠的长弓手。而这正是我能提供的。”

  波利奥西斯没有立刻回答。他双手交叠在膝盖上,静静地坐着。“好吧,”他最终说道,“假设你说得有道理,假设我们确实有意攻打特姆莱,而我们向你求助。如果这是个合情合理的商业提议,正如你向我保证的那样,那么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只是金钱吗?还是说你有其他的目的?”

  一只苍蝇落在桌子上,在洒出来的一摊黏稠的啤酒液中摩擦着脚。高戈斯乘它尚未飞走,用指头弹了一下,干掉了它。“不好说,”他说,“但钱肯定是其中之一。”

  “那就是说还有其他的目的了。比如领土?你想要特姆莱的一部分领土?”

  高戈斯摇摇头。“天哪,才不是呢。那对我有什么用处呢?首先,我没有足够的兵力,更不用说船只。根本没法来回跑,保护自己的利益。再说,那样我们就会提前成为邻国。我可不想出现这种情况,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好吧。”波利奥西斯点点头,“你不要领土,除开这个还有什么理由?照我看来,这世上值得争夺的无非三样:金钱、土地和人口。难道这就是你的目的?你需要奴隶来充当劳动力,帮助你发展中邦的经济?”

  高戈斯面露不悦之色。“当然不是。”他说,“别的不说,奴隶带来的麻烦远比他们的价值大。不,我不需要这样的东西。”

  “那我就猜不出来了。”波利奥西斯说,“告诉我你到底要什么?”“我说过,”高戈斯回答,“友谊。为西行省政府以及中邦共和国之间建立长期、稳定、互惠的关系制造一个良好的开端。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我明白了。”波利奥西斯说,“你准备帮我们打败草原人,让我们欠你一个人情。对不对?”

  “说得好,没错。”

  波利奥西斯揉揉下巴。“事实上,”他说,“我能看出这么做能给你带来多大的好处。只是我不确定这事值不值得我们出手。你看,我们有个颇为恼人的习惯,那就是遵守协定。如果我们真的像你所想的那样热衷于征服新领土,这不是作茧自缚吗?当然,只是个假设而已。”

  “假设不假设的我不在乎。”高戈斯平静地说,“我们这里有句俗语:明人不说暗话。我诚心诚意地提出合作,个中原因我们两个都一清二楚。你只需要告诉我,接不接受我的提议。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接受现实。但我们完全不必走到那一步。不管我这人性格如何,我首先是个现实主义者。”他微笑着说,“这就是为什么跟我合作是一件愉快的事。”

  “我也这么认为。”波利奥西斯回答,“看来,这就是目前我们所能探讨的全部了。我得回去向在行省政府的上级汇报,由他们做决定。”他站起来,“如你所知,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更好地了解你和你的人,给背后的决策者提供一些资料。从这次的会面中,我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信息。如蒙准许,在离开这里之前,我想先到处转转。请尽管指出你认为我应该去的方向。例如,我对你们的弓箭手颇感兴趣。我们那里也有一句俗语:买货之前别忘了先验货。为了让我的汇报有根有据,除了从你那里得到的消息以及目前为止我在托诺斯的所见所闻之外,我还需要进行一些实地考察。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

  “哦,那当然。”高戈斯说,“我不介意,请尽管去看看。事实上,要是你有时间,我很乐意为你当一两天向导,去看看主要的驻军营地之类的地方。如果你不愿意——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认为我整天跟着你会妨碍到你,更倾向于自己去看看——”

  波利奥西斯优雅地笑笑。“由你亲自给我带路在共和国游历,”他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好了解事实的方式呢?”

  巴达斯当上验甲所副督察的第三天,他终于找到了这地方。

  来到最长的那条走廊尽头,走下专门设计来让人摔断脖子的楼梯以后,再经过一条又窄又暗的过道,再下一层楼梯,接着又是另一条过道,到了过道尽头,再继续下楼梯,此时巴达斯感觉到自己又回到了地下,回到了他的归属之地——

  (先死后葬,历来如此。但对你,我们可以破例。)

  ——在另一条过道左手边的第七个拐弯处转左,第三个拐弯处转右,再下一层楼梯,终于到了,这是一个你绝对不会错过的地方。他站在一扇巨大的橡木门外,感觉自己像个第一天来上班的初级职员,站在一名大商人的会计室前(这比喻有点傻,因为他才是管这个地方的人。至少,之前在地面上,在埃斯卡托伊的废墟中,他们是这样跟他说的。地面上的规则有一些微妙的不同)。

  他先是用手推门,然后加了把劲,接着用上了肩膀。门被顶开了一寸有余。他受到了鼓舞,继续用力顶。

  “门卡住了。”当他跌进一间有回音的冰冷房间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不过,反正我们也一直关着,因为噪音。你是谁?”

  门上方的壁架上有一排油灯,给房间提供了一定的光线。开门的气流让油灯微弱的火焰晃动起来,房间内光影缭乱。

  “我叫洛雷登。”巴达斯一边回答,一边试图看清和他说话的人,“我是被调到这里来的。”

  “是那个英雄。”那声音说道,“进来,把门关上。”

  巴达斯背靠着门,倒退着把它关上了,然后环顾四周。房间由大块的原石堆叠而成,四面墙撑起了一个高高的拱顶。在房间中央有一堆铠甲——胸甲、头盔、前臂护甲、护喉、肩甲、护膝、护腿、铁靴、铁手套,全都是被损毁、被糟践过的,有扭曲的、凹凸不平的、被压得扁扁的、被刺穿的,还有歪歪斜斜的。声音似乎从这一堆铠甲后面传来。巴达斯到那里一看,看到了一个小老头——是天国之子——以及一个年约十八的高大的男孩。两人都裸着上半身,老人瘦骨嶙峋,男孩则肌肉结实。他们中间有一块铁砧,上面放着一副头盔。老人用一对极长的火钳将头盔压在铁砧上,男孩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铁锤。

  “哟,”老人说,“你终于找到我们了。拿一副头盔出来,坐下。”

  房间里的空气很冷,但两个人都在出汗。男孩长长的棕褐色头发紧贴着额头,就像一根油脂蜡烛。老人根本没有头发,汗珠在蛋形的脑袋上闪闪发光。巴达斯四下打量,看到了一堆头盔,于是取出一副,坐在上面。

  “我是阿纳克斯,”老人说,“这是布鲁。”他笑了起来,露出一排宽阔的白牙,“欢迎来到验甲所。”

  “谢谢。”巴达斯说。

  阿纳克斯礼貌地点点头(布鲁似乎还没注意到巴达斯)。“你不介意我们继续干活吧?”他的语言优雅而有教养,典型的天国之子,“如你所见,我们今天有很多活要干。”

  “请继续。”巴达斯说。话音刚落,布鲁立即将锤子抡到头顶上,重重地砸在头盔的顶端。咣当一声吓了巴达斯一跳。头盔从铁砧上滚落到石板地上,发出当啷的声响。

  “不行,”阿纳克斯郁闷地说,“你听到和声了吗?垃圾。”他艰难地弯下腰,捡起头盔放回铁砧上。头盔弧顶的左侧有一小块凹陷。“从声音里,你可以听出所有问题。”阿纳克斯继续说道:“听,这才是好的头盔发出的声音。”他再次弯下腰——弯腰这个动作对他来说,似乎极度困难——拿起另一副头盔。在巴达斯看来,这副头盔和之前那副一模一样。阿纳克斯用火钳夹着它,布鲁重重地锤了一下。

  “听到了吗?”阿纳克斯说,“完全不同,这是顶好头盔,应该说,焊接得不错,但铆接很垃圾。”

  巴达斯看了看好头盔,顶上也有一处小小的凹陷。“抱歉,”他说,“但我看不出——”

  “真的?”阿纳克斯一点头,布鲁又抡起锤子。捶打声让巴达斯的耳朵隐隐作痛。“高了五分之一个调,音色也更纯。当然,由于铆接的问题,听起来有点闷。来,用胸甲来演示更容易听出来。”这次他弯下腰的时候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他拿出一片暗灰色的胸甲,先用手背将两副有凹洞的头盔扫到地上去,然后将胸甲放到铁砧上。“注意听高音,”他说,“你应该能听得很清楚。”

  布鲁微微挪了挪手握在锤子手柄上的位置,然后重重地砸了五下,边缘各两下,中间隆起的脊部一下。在巴达斯听起来,完全就是难听的咣当声。

  “明白了。”他说,“是的,大不相同。”

  老人大笑起来。“骗你的。”他说,“这一片也是垃圾。不过这都不重要,就算我检测出一批不合格的,他们照样会发下去。只不过在里面盖了个小小的戳:FP,就是‘不合格品’的意思。妙极了,不是吗?”

  巴达斯咳了几声。“我耽误你时间了吧,”他说,“继续干,我再看一会儿。”

  阿纳克斯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别担心,”他说,“我花了十五年时间才听出区别。在那之前,我一窍不通,只好把它们砸到散架为止。当然,现在我一听就能听出来。但我们还得继续砸,因为这是我们的工作。”

  接下来被放上砧板的是一对暗灰色的锈迹斑斑的蚌壳式铁手套。布鲁给两只手套各来了七下重击,手套的铆接处纷纷绽开,金属薄片也被砸得扁平,锤子的敲击声在墙壁之间回荡。“很好。”阿纳克斯用薄薄的小刀在一根筹码上做标记。“这批通过检验了。接下来测肩甲。”

  巴达斯一开始不知道肩甲是什么,后来发现是用来保护肩膀的。它的顶端是球形的,贴合肩膀的形状。它由五片金属板甲连接在一起,这样手臂就可以自由活动。布鲁的锤子似乎对它没什么影响,但阿纳克斯并不觉得欣慰。“不合格。”他说,“声音沉闷,这是由金属本身的杂质造成,里面有焦炭、沙砾、铜之类的,全是垃圾。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们不得不将就用手头的材料。”他补充道,忽然眼睛一亮,“布鲁,去拿铁人。给我们的客人看一个精巧点的东西。”

  布鲁将铁锤砰的一声丢在地上,然后蔫头耷脑地走到另一堆损毁的铠甲后面。回来的时候,他拉着一辆铁制的推车,推车上站着一个钢铁打造的真人大小的人偶。人偶身上有发红的锈斑,巴达斯在他坐着的地方就能闻到铁锈的味道。“如果按照恰当的做法,”阿纳克斯说,“我们应该全程使用铁人来做检测。只不过击打了——多少?一百二十年吧,它变得有点脆了。是吧,伙计?”他拍拍人偶的大腿。“看到了吗?左手没了。折断了。焊不上去。你看,被敲击了太多次,金属就变得很硬——我们管这个过程叫加工硬化,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金属变硬的同时也会变脆,然后就完蛋了。好了,布鲁,这次我们要用四号伐木斧,给这位先生展示一下它的用法。”布鲁咕哝了一声,用大腿粗的胳膊擦擦前额——巴达斯注意到,胳膊上一根毛都没有——然后弯下腰,在一个长长的金属盒里翻找着。与此同时,阿纳克斯将铠甲一块块系在铁人身上。他小心翼翼地扣紧扣子,调整着各种各样的带子的松紧度。“在开始之前,必须一丝不苟地做好准备工作。”阿纳克斯说,“不然就没意义了。”

  铁人的身体被灰色的钢铁覆盖,连一平方寸的锈迹都没露出来。巴达斯简直可以发誓,这就是一个全身披盔戴甲的人。“好了。”阿纳克斯叫道,同时将手上沾的粉末状铁锈刷掉。“往后退一点。”他对巴达斯说,“有时候会有碎片被砸下来,飞溅到空中。当然,这取决于谁是动手的那个,谁又是被敲打的那个。布鲁,慢点,这不是一场比赛。记住,这是工作,不是游戏。”

  要是游戏的话,不知道他会下多重的手?巴达斯好奇地想着,同时做好准备。恰在此时,布鲁像举着一个袋子似的将斧头抡过肩,在双膝弯曲的同时加快速度,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一击上。当击打的力量穿透一层薄薄的金属护膝到达包裹在里面的实心铁人时,巴达斯以为会听到响得吓人的咣当声,结果却并非如此。那更像是一种音调比较高的闷响,一种有韵律的乐声,短促而清脆,是一种极大的力量被施于铠甲上又被反弹回去的声音。巴达斯听到了反弹的声音,看到斧头被弹开,感觉到所有被挡回去的力量都无处可去。铠甲上被斧刃砍中的地方出现了深深的凹痕,但那一层薄薄的护甲并未被砍穿。

  “这可不妙。”阿纳克斯说,“把这种声音牢牢记住。可以了,布鲁。”

  第二下劈在左肘尖。果然,声音又有所不同,造成的伤害也是巨大而明显的,钢护甲塌陷下去,碎裂开来。然而,阿纳克斯却看起来很高兴。“很好,”他说,“球形弧度恰好,这才是合格的产品。想想看,受到重击的时候,你希望击中你的力量往哪儿去,是施加在钢护甲上,还是施加在你身上?好的盔甲吸收力量。不好的盔甲将力量传导进去。就这么简单。”

  好的盔甲吸收力量,巴达斯对自己重复道,不好的盔甲将力量传导进去。“这就是你们在这里的工作?”他问。

  阿纳克斯笑得嘴咧到了耳边。“我知道,”他说,“这份工作可真够有趣的。以你为例,你显然是个聪明人,见过世面。我敢说,你经历过战争——啊,你当然经历过战争,你是英雄嘛,我差点忘了。你看看这个——”他指着一块损毁的铠甲“——再看看那个。”他示意另一块同样受损严重的铠甲。“你对自己说,这两块都坏了,说明它们都不合格。这就错了。你看,这是哲学问题。”他用手腕的内侧擦擦鼻尖,继续说道:“是这样,所有的铠甲都会受到损伤。整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一块军用级别的护甲,可以承受得住布鲁和他那把大锤的一击。关键在于受损的方式。这就是我跟他们说不明白的地方。”他补充了一句,浅浅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怒火,“因为,除非你像我这样,从有记忆以来就日复一日地搞破坏,你是不会明白同样被砸得粉碎,却有好坏之分。但那些将军,以及那些行省政府里的老爷们,他们只会说,废话少说,我们要的是刀枪不入的样板产品。我说,行,我可以告诉他们制造方法,具体的参数、规格、角度、热处理以及其他所有标准,但你们根本无法负担成本,没人可以幸运地穿上这样的盔甲。如果你们只要实用的盔甲,那就得接受布鲁以及他的四号伐木斧。反正,统统都会被他劈坏,没有例外。”

  巴达斯点点头,尽量显出一副颇有心得的样子。“你说区别在于声音的不同?”他说,但老人看起来有点不耐烦。

  “这只是其中一项测试。声音也只是这项测试的衡量标准之一。相信我,我们不仅仅是用锤子和斧头砸东西而已。远远不止这些。我们会用长弓和弩来射它,我们会把它放进滚轴之间压平。还有刺穿测试、剪切测试、致断拉力测试、碾压测试、弹性测试——用来测试一块护甲的方式数都数不完,前提是有人能提供一块撑得过那么多测试项目的样品。我想强调的是,不管是什么样品,最终都扛不过测试——如果扛得住,那肯定不是有效测试。英雄先生,在这里我们必须使用极端方式,否则就失去了测试的意义。”

  阿纳克斯忽然停住话头,目光停在什么地方。“怎么了?”巴达斯问道。

  “没用的铜铆钉。”阿纳克斯回答道,仿佛要把巴达斯的注意力转移到天上一道渐渐扩大的裂缝。“看看这个吧,”他伸出一根长长的看起来很脆弱的手指指着某处,“看那里,护膝的铆接处。它断开了。”

  巴达斯做出了一番察看的样子。“好吧,”他说,“这说明什么?”

  阿纳克斯叹了口气。“这就是使用铜铆钉的意义所在。”他说,“你们铠甲上的铜铆钉,在遇到承受不住的压力时,会呈现延展拉伸的状态——看,这里,像这样。”他用脚尖戳了戳一只被弃置的铁手套。“这才是它该有的状态。现在看看护膝这里,铆钉头都拉断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了解这些。因为它意味着这一批大概有十万根铆钉都要被打回去。如果我们这么做的话,采购部的某个职员就需要对此负责。但他不愿意负责任,再说反正也没人相信我,所以他们不会关注这个问题的。我告诉你,如果这不是我的本职工作,我早就撂挑子了。”

  站在一旁将斧头高举过肩的布鲁似乎失去了耐性。他突然将斧头划了个圈劈下来,劈到铁人的肩上。

  “刺耳的闷响。”巴达斯说,“不是好事吧?”

  “糟透了。”阿纳克斯郁闷地回答道,“但他们只会发双倍的衬垫,让大家垫在肩甲的球形罩内,这样看上去就没那么糟糕了。至少戴着这玩意儿,你的锁骨不会被敲碎。不过这么做是错的,我知道。”

  “嗯。”巴达斯心平气和地说。

  “哼,当然了,”阿纳克斯说,“我什么都知道。”

  忒乌达斯·莫罗辛找到了一艘船。是这样的,他跟一名杏仁批发商聊了聊,这位商人在一个多星期以前曾经跟另一艘船的船长谈过。那船长恰好提起,只要找到愿意购买他船上产自科里昂的乌木栏杆原材的买家(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会有一整船适合制作栏杆的三十寸乌木段的,就算对方有一台车床,外加乌木栏杆的销售渠道,也需要考虑价格和其他因素),他就用这笔钱购买他在艾普-赫利登的老乡答应转卖给他的七百袋取自鸭腹的羽毛。条件是,他必须去佩里美狄亚(故址)取货。“话说回来,”(显然,他曾经声称),“这笔交易不一定合算,谁知道麻袋有多大呢?”和忒乌达斯聊起来的那个人问另一个,对方没说麻袋有多大?那人说道,没有,但这一点不重要,除非他嘴里说的是麻袋,心里想的是小包装袋。七百袋,甭管价钱多少,都算是大量的羽毛了。

  “我明白了。”侄子解释完来龙去脉以后,卡纳迪回答道,“你希望这个想买羽毛的人去取货的时候,带上我们一起走。”

  “是的。”忒乌达斯说,“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怎么样,你觉得呢?”

  卡纳迪考虑着该怎么回答。“难说,”他说,“如果袋子太小的话,他根本不会达成交易。如果袋子很大,船上很可能没地方让我们住。再说,你不是说这完全取决于他能不能找到买家,买下一船楼梯地毯压条吗?”

  “栏杆木条。”忒乌达斯纠正道,“哎呀,得了,我以为你会很高兴呢。”

  卡纳迪挠挠鼻子。“我只是告诉你别抱太大希望,仅此而已。再说了,你不是说这人是从艾普-赫利登来的吗?我不记得你提到过他会带着羽毛去岛上。要是船开去艾普-赫利登怎么办?尽管你可能觉得去哪儿都无所谓,但要是我没搞错的话,那可是帝国的领地。去那里岂不是比在这里还要糟糕?”

  “不,才不会呢。”忒乌达斯双臂交抱,别过脸去,“什么地方都比这儿强。这儿啥也不是。”

  帐篷外某处,有人正在放声高歌。另外有两个人,一个吹着风笛、一个弹着某种弦乐器替他伴奏。歌词似乎没什么具体的意义——

  蚱蜢蹲在甜椒藤

  蚱蜢蹲在甜椒藤

  蚱蜢蹲在甜椒藤

  来了只小鸡说,你是我的

  ——但音乐却很欢快,听起来伴奏的人乐在其中。至少卡纳迪听过更糟糕的噪音,有些萦绕在他的脑子里,有些则来自外部。“会有船的。”他带着困意说,“迟早会有的。只要我们耐心点。不能仅仅是为了离开这里就在西部沿海乱闯。关键是,我有可能会死在路上,到时候你怎么跟艾希莉交代呢?”

  这番话让忒乌达斯更烦躁了。“你说的都是细枝末节。再说了,你为什么要提到死不死的?你根本没生病,只是懒得动。”

  卡纳迪微微一笑。“那位好心的女医生可不这么想。她说,在经历了那么多艰难险阻以后,我需要大量的休息。”

  “噢,是吗?你倒说说看,具体是哪些艰难险阻?我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我可是一直和你在一起的,可没有成天躺在那儿唉声叹气。”

  “好吧,”卡纳迪大笑起来,“好吧,如果你那位鸭毛商人真的出现了,并且跟我们同路,还同意带上我们,最后如果船上还有位置的话,我们就离开这里。坐在一堆羽毛上,应该很舒服。”忒乌达斯站了起来。“我出去走走,”他说,“免得我忍不住发脾气。”

  帐篷外很亮。阳光炙热而耀眼,大家都尽可能躺在有阴影的地方,没人到处走动。那三个制造可怕噪音的人现在也消停了,谢天谢地。他们正懒洋洋地斜靠着,躲在一台正在组装的大型木支架下面,拿着一大壶饮料传来传去,从一个罐子里拿坚果吃。

  “你那个朋友,”忒乌达斯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招呼道,“他怎么样了?”

  忒乌达斯停住脚步。“哦,他挺好的。”他局促地回答道。

  “很好。”那人示意他过来。很难压下拒绝的冲动。把仇恨埋在心里,卡纳迪说过。忒乌达斯走过去,坐在他们旁边。“他们说的是真的吗?”那人问道。

  忒乌达斯愣了一下。“我不知道,”他说,“他们在说什么?”

  那人大笑起来,将水壶递给忒乌达斯。“说他是个巫师。”他说,“是个沙斯特巫师。你说说,是真的吗?”

  忒乌达斯点点头。“其实他不算巫师。”他说,“事实上,根本没有巫师这回事。他是学者。”

  “都一样。”那人似乎认为二者没啥区别,“那我听到的传言一定是真的了,”他继续说道,“沙斯特巫师将会帮我们赢得战争。”

  忒乌达斯皱起了眉头。“什么战争?”

  “和帝国之间的战争。”那人说道,“特姆莱国王和沙斯特巫师结盟,一旦帝国攻击我们任何一方,另一方就会出来助阵。差不多是这样。”他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玩归玩,但现在是时候了,该有人重视这件事了。”

  忒乌达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不知道马上就要打仗了。”

  “当然要打仗喽。”另一个说道,他是刚才在吹风笛的那个,“因为他们终于占领了艾普-埃斯卡托伊。现在要跟我们干上了。”

  “或者沙斯特。”第三个人插嘴道。

  “或者沙斯特。”风笛手赞同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和沙斯特结盟。毕竟,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别人会伸出援手。别的势力都被荡平了。”

  忒乌达斯将水壶递给风笛手,暗自希望没人注意到他一口都没喝。大概是苹果酒吧,他猜想。他从小就讨厌苹果酒。在佩里美狄亚,人人都喝这个,现在草原人也上了瘾。“你们在造什么?”他想转移话题,开口问道。

  那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哦,得了,”其中一个说,“说说也无妨。再说了,只要长了眼睛,谁都认得出来。这是投石机。”他继续说道,“就是我们占领城市的时候用的那种。事实上,设计都是一样的。呃,当时用起来挺好的,希望这次跟帝国对上的时候也同样顺利。”

  “投石机。”忒乌达斯重复着这个词。他记得投石机出现的那一天,也是草原人出现在城墙下的那一天。他们出现在狭窄的河道的另一边,连同一船船事先切割好的木材。他记得他们组装攻城器时那喧闹繁忙的景象。当时大家都不知道该对这些东西作何反应,是当作笑话还是威胁,亦或是二者兼具。“这么说,一切都源于艾普-埃斯卡托伊事件。”他补充道。

  刚才弹类似班卓琴的一种乐器的人点点头。“都怪那个混蛋巴达斯。”他说,“那混蛋,他可真是深谋远虑。”

  “洛雷登?你是指巴达斯·洛雷登?”

  吉他手点点头。“就是他策划了整件事,谁都知道。在城市沦陷后逃走,加入帝国军队,为他们夺取艾普-埃斯卡托伊,这样他们就会跟我们对上。他才是我们需要提防的人。天哪,他一定恨透了我们。”

  谈话出现了尴尬的中断。然后,唱歌的人说道,“说起来,也算公平。毕竟我们烧毁的是他的城市。难怪他要报仇。”

  “可我们烧掉城市就是为了报复他啊,”风笛手回答,“以及他的舅舅麦克森。除了报仇,特姆莱还有什么选择?现在又轮到他来向我们复仇了,只不过这次他有帝国做后盾。你们等着瞧吧,他不把我们杀光是不会甘休的。”

  忒乌达斯低着头。这不是明智之举,但一旦他们看到他的脸色,就会察觉到真相。而且他内心怀着强烈而痛苦的内疚感——他们口中的巴达斯,不是真实的他。在他们的描述中,他听起来像是个死神,可他不是。他只是个安静而孤独的男人,一心想避开麻烦,但麻烦似乎总是追着他不放,就像狗盯着卖香肠的人的裤子不停地嗅来嗅去一样。他清楚地知道,巴达斯根本不想复仇;而他们说的那一切,完全不是他的错。

  “我得走了。”他说完站起来,“谢谢你们的饮料。”

  “别客气。”弹琴的人说,“对了,镇定点。他还没找上我们呢。再说,他也干不掉我们,你放心吧。”

  “我知道。”忒乌达斯说着,走开了。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