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肉桂。”在充满紧张的长久沉默之后,艾普-埃斯卡托伊的总督说,“肉桂,但多半不是国内的品种。事实上,我认为很可能来自奎尔·哈拉。我说中了吗?”
“很接近了。”首席执政官嘴里塞满食物回答道,“其实,这是个新品种。我在岛上的人随邮件给我送了一箱过来。我想它产自西南,不过他能告诉我的也就这么多了。”
“新品种。”总督重复了一句,同时扫掉沾在手指上的碎屑。“我得承认,真是出乎意料。有办法保证长期供应吗?”
首席执政官向厨子们点点头,示意他们可以走了。“我不太确定,”他说,“岛民做生意的方式捉摸不定,我不知道这是一竿子买卖还是长期协议。他们总是将任何与生意有关的事情当作儿戏,一举一动都带着幼稚。”
总督抬起头来。“听起来不怎么让人高兴。”
“也许吧。说实话,我觉得挺烦人的。幼稚的行为在孩子身上显得可爱。在成年人身上,只会让人恼火。”
“我也这么认为。”总督说着放下手中的碟子,“不过,跟热爱自己本行的人打交道倒是个新奇的体验。我想,你是打算用这段话作为汇报的开场白吧。”
“当然,这是个很好的实例。”执政官坐在他的上级对面,手肘放在膝盖上,“就我个人而言,延误进攻计划、干扰军队内部的正常调度,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到目前为止,我们本该有七万人驻扎在佩里美狄亚。可实际上,这些人到现在还留在这里无所事事,几乎忘了他们为什么来这儿,本该做什么。老实说吧,这严重扰乱了我的预算,而且让帝国很没面子。”
总督叹了口气。“我也觉得太不像话了。”
“而且,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执政官手里转着一个从桌子上拿起来的小铜盘,继续说:“特姆莱正在朝这里进军。万一他打败了我们的野战军怎么办?到时候如何向上级交代?”
“啊。”总督微微一笑,“没那么糟糕。显然,他中途停了下来,开始建造一座堡垒。我不得不承认,进展的速度相当惊人。说真的,他们可真是精力充沛,跟我见过的大部分游牧民族很不一样。等这场战事了结后,我想近距离研究一下他们。建立帝国的初衷之一无疑就是接触陌生人群,享受这个过程。”
“恕我直言。”执政官严肃地说,“我认为,要品酒先得把酒酿好。特姆莱停止进军确实让我们减轻了一些压力,这点我同意。但如果我们是按原计划推进的,他们就不可能跑这么远,更不可能捣鼓出那个小小的蚁冢,给我们平添麻烦。事实就是,这帮岛民害得我们要付出生命、金钱和时间的代价,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
总督叹了口气。“必须采取措施,这点我同意。”他闭上眼睛,专心思考,“不能用我们自己的人来驾船,这点相当麻烦。依赖他们的船员会让我们的进展更慢。就不能从哪里雇一些船员回来吗?”
“我考虑过这种做法。”执政官说,“很遗憾,事情没那么简单。我们可以找到足够的人手来充数,但无法保证他们的能力。一般说来,除非是熟手,不然很难操纵那些岛屿区的船。我不想贸然启用经验不足的船员。”
“真的吗?”总督睁开眼睛,“航程不算太长,不是吗?”
“我不敢声称对船只和航行有任何了解。”执政官说,“只能根据行家的意见来行事。但那些人也不是专攻这个领域的,只有岛民才真正了解如何驾驶岛屿区式样的船只。然而——”
“我懂你的意思了。”总督站起来,看向窗外。窗户下方,花匠正在修剪回廊里的橘子树,那整齐匀称的轮廓让人惊叹。“看来,必须接受一定程度的延误了。”他说,“或许应该重新评估一下我们的战略。幸运的是,特姆莱似乎有意要成全我们。”他两手相对,十指抵在一起,像一个走一步看三招的棋手。“暂时先这样决定。”他说,“我要将第六和第九两个营头派给代理司令洛雷登,这样他那里就多了三万兵力。你这边需要多少人?”
执政官思考片刻。“一个营头的兵力足够了。其实,五千人就绰绰有余了。如果你能给我安排一个过得去的指挥官,这件事不难解决。”
花匠们正在给树木整形,让枝叶呈现一个完美的圆球。鉴于树枝会自然而然地向外伸展,这是个艰巨的任务。不是有这么一种说法吗:艺术是对自然的颠覆。见仁见智吧。“我在考虑伊斯佩尔上校。”总督说。
“他是个理想的人选。其实让他来做这件事有点大材小用了。”执政官皱起眉头,“我说,要是能把伊斯佩尔腾出来,为什么不让他去对付特姆莱,把那个洛雷登派到我这里?让我们最出色的军官之一去指挥常规治安部队,却把一支主力野战军交给一个外邦人,这似乎太荒唐了吧。”
总督摇摇头。“在正常情况下,我会同意你的看法。但事实证明,如果不是洛雷登司令,特姆莱可没这么配合。伊斯塔阵亡之后洛雷登取代了他的位置,正是这个消息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以至于放弃了原先颇为明智的战略:将战场转移到我们这里。转而像土拨鼠一样在地上打起洞来。因此,我需要洛雷登待在他现在的岗位上,这就意味着你可以带走伊斯佩尔。当然,在你愿意用他的前提下。如果你更倾向于其他人选,请务必直言。”
“恰恰相反。”执政官看起来明显很恼火。总督有些幸灾乐祸地想,多半是因为伊斯佩尔的社会地位高于他,与伊斯佩尔共事,就不得不拿出对待平级偏上的姿态。光是这个场面就很有趣了。
“那就行了。”总督转过头看了看立在墙角的精美的巨型玻璃水钟。水钟的外壳跟装在里面的水一样透明,几乎看不出轮廓,唯有两个容器上的刻度标记暴露了它的存在。这是一个富有的制造商为谋得一份军需合同送给他的礼物。他最终没有拿到合同,但也没要回这个钟,大概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吧。“我们去柱廊商业街吗?”他说,“可以边走边聊。近来我经常去那里散步,没有什么比有限度的干扰更能让人保持专注了。”
执政官笑了——发自内心的微笑,总督注意到了这点,对这个反应很满意。“我一直想在新鲜食材上货时,抽个空去那里看看。”执政官说,“但最近一直很忙——”
“说真的,”总督敦促他,“谁也不会忙得顾不上新出炉的面包。我的准则是,忙得没时间亲自去买东西的人从来不值得信任。”
不出所料,这个点的柱廊区非常热闹。书商和文具商已经支起了摊子。不少人边走边看书,顾不上注意前方的路,人群移动缓慢,不时发生碰撞。“回去的路上提醒我到花市看看,”总督说,“我对他们最近送来的玫瑰花很不满意。没什么比半枯的玫瑰看起来更压抑的了。”
执政官同情地嗯了一声。“我已经说了有一段时间了,我们应该重新审视一下送花的方式。所有机构的花都由单一供应商集中供应,这么做的后果就是,质量的好坏全凭运气。几天前,我们理事会收到的一批花居然出现了霉斑,都泛白了。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没法买到替代品。”
“这是个明智的想法。”总督的语气让执政官捉摸不透,“你先试着做些调整吧,让我看看效果如何。”
等过了柱廊,行人渐渐少了,让散步更加惬意。“谁也不会想到这街道是十年前建的。”执政官继续说道,“对了,宪兵办公室有什么关于重建计划的消息吗?据我所知,现在围城已经结束了,他们还没决定是否要将政府机构留在这里。”
执政官把话题转移到了他真正感兴趣的事情上,转得有些生硬,让总督微微一笑。“我可以确定,总督办公室的主体机构会留在这里。”他一边说,一边从眼角观察这位同僚的反应。“大家觉得,既然我们已经在围城期间建起了一个自己的小镇——而且还建得不错——带着所有的家当搬走简直是浪费。至于是否要重建艾普-埃斯卡托伊,他们将决定权交给了我。”他凝视前方,等待执政官的回应。但他小看了对方的耐心。快要走到拱廊商业街的出口时,执政官才再次开口。“那么,你决定了吗?我想还没有吧,要不然你早就说了。”
总督停下来,仔细观察着一辆路过的马车。刹车和车轴联动的方式颇为独特。平日里,执政官觉得上级这种几乎对什么都感兴趣的性格颇为无害,甚至值得嘉许,但偶尔也会产生想暴揍他一顿的冲动。
“这要取决于和特姆莱打的那场仗结局如何了,不是吗?”总督说,“如果我们能很快占领佩里美狄亚旧址,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大兴土木的话,那当然要选在旧址动工。那个地理位置太好了。以后往西部扩张,也能变成合适的联络点。反过来,如果不能很快攻下那里,在本财政年度内无法动工的话,我就不得不开始兴建艾普-埃斯卡托伊,否则就会失去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行省政府拨款。获得款项的条件就是我必须在年底之前动工,这一点我无法改变。没了这笔钱,我就只能从税收和战利品中挤出资金来支持重建,这意味着不得不做出很多妥协。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希望走到这一步。现在你知道我有多为难了。”
执政官忽然灵机一动。“当然。”他说,“如果你有一个相当可靠的预期,能从税收和战利品中获得一大笔可观的收入,那你在制定计划时就比较灵活了。”
“确实,”总督面不改色地回答,“这样的话,我会更倾向于重建佩里美狄亚。毕竟,佩城一向是这个地区的中心,人们都以佩城作为自身经济和文化的参照。如果能让人觉得我们是在延续佩城的辉煌,那么之后整合西部的工作也会进行得更顺利。说不定,我们可以将佩城恢复如初。”他弯下腰,注意力显然还在那辆马车上。“不过我觉得,如果这场战争能按原计划展开,对我们才是最有利的。发一笔财固然好,但同时获得拨款和横财不是更妙吗?”他直起身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需要洛雷登司令做的,他已经做到了。只要派遣足够的人手登陆并守住佩里美狄亚,我们就可以拿下无人防守的佩城。正因为如此,岛屿区的这出闹剧,”他微微皱眉,“就更叫人不痛快了。我希望你能尽快解决这个问题。若是因为一些琐碎的障碍而错失一个大好机遇,那就真的让人冒火了。”
空气里弥漫起浓烈而独特的新鲜面包的香气,出于本能,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是我们的错,我们不该磨蹭的。”总督说,“可我不想像脱缰的驴子似的在街上乱跑。看来,我们错过了一天中最美好的瞬间,这个事实改不了了。”
他们加快步伐,但等他们到达烘焙坊的拱廊下时,由热烘烘的新鲜面包堆叠起来的金字塔已经散尽热气,看起来憔悴不堪,就像受重型攻城器打击过的城墙。“等我们重建佩里美狄亚,”执政官拉长了脸,喃喃道,“我们至少要建五个烘焙拱廊,分不同时段烘烤。那样就不必掐时间了。”
总督笑了笑。“这么做你就破坏了乐趣所在。要是随时随地都能得到满足,哪里还有期待和惊喜呢。”
“随你怎么说吧。”执政官不怎么信服,“我只是想天天拿到新鲜出炉的面包而已。”
“当然。有什么能比这事更重要呢?”
邮政马车晚点了。这是一件相当不寻常的事。当然,因为战争的关系,交通比以前拥挤的多。在后车厢的一堆行李中,尼莎·洛雷登头疼得厉害,感觉自己像极了一袋芜菁。
她不知道也不关心自己身在何处。这里实在太热了,马车一路直行,忠实地碾过所有的坑坑洼洼。在别的情况下,这种忠实还让人敬佩,但饱胀的膀胱让她觉得很不舒服。这一切似乎还不够糟,她不幸摊上了一个健谈——不,应该说是滔滔不绝——的旅伴。种种折磨让她觉得当初还不如就待在思科纳,面对手持斧枪的士兵呢。
不知道那讨厌的女人从哪里得来的印象,认为尼莎想了解她的名字。“你是外邦人,可能会觉得这一套太复杂了。”她说,“得,让我想想该怎么解释。如果我是个男人,那我的名字就是雅思拔·胡利安·艾普-迪亚克——雅思拔是我的名字,胡利安是我父亲的名字,艾普-迪亚克是我母亲的出生地。但我是个女人,因此我就简单地叫作雅思拔·艾普-桑德,道理是一样的,只不过换成我丈夫的出生地艾普-桑德。如果我终生未婚,我就一直是胡利安·雅思拔·艾普-埃斯卡托伊,那是我的出生地。听起来很复杂吧,别担心,”她补充道,“外邦人总要花上一辈子才能搞懂这里头的细微区别。”
尼莎呻吟了一声,转过头去,假装觉得外面的风景(覆盖着乱蓬蓬的干枯白草的沙丘)分外迷人。
“现在,你一定觉得很好奇,”她继续说道,“我搭邮政马车去干什么。啊,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做,但自从我的儿子——我是说次子。长子当然待在家乡,在我丈夫过世后,他继承了家里的产业,是个声名鹊起的音乐家。小儿子在军队里。当然,目前资历尚浅,是每个人都在谈论的新任西部总指挥官伊斯佩尔上校的副官。至于我的次子波利斯,他是艾普-卡立克军械厂的行政长官。不是个特别有意思的工作,他自己都承认,但是在出任这么高级别职位的人当中,他是最年轻的一个,因此也算值得骄傲吧。而且如果在任上干得好,比如扩大产出、降低成本,或者取得任何管理工厂的人该有的业绩的话……他曾经解释给我听过,可我就是个糊涂虫——因此,不用说,每次我去探望他和他太太时,他完全可以安排我搭邮政马车——我刚才提到他新婚的事吗?真是个好姑娘,不过我真的认为他不适合这么安静的对象。说到底,这都是他的选择。而且他是个严肃的年轻人,我相信他是经过深思熟虑,衡量过优缺点才——”
尼莎合上双眼,想隔绝噪音。当然,不管什么伎俩,对付她都不管用。她在银行业打拼了这么久,一眼就能识破谁是间谍。这位大概是个职业间谍。作为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注定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这条可恶的道路上来回颠簸。她实在不太称职,或许是某个亲戚晚辈顾及情面,给她安排了这份工作。因为无所事事,尼莎花了几分钟来思考将她推到车轮底下的可行性——她应该有足够的体力这么做,但要让它看起来像个意外事故比较难。让她闭嘴倒是比较直接,但以最近一阵子她对天国之子的了解来看,冒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是好主意。我还担心他们会对我严刑拷打呢,根本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阴险,伪装得这么彻底。
“我要尿尿。”她板着脸说,“你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们停下马车吗?要不然我就只能尿在地板上了。”
这句话成功地让那可恶的贱人闭了嘴。尼莎顿时舒坦了不少。要是一开始就能坦诚相待,她一定会指出女人之间的家常闲聊在她身上只会起到反效果。他们本来可以从一群女间谍中挑一个没那么无聊的,或许还能给她提供些娱乐。
“恐怕没办法。”那间谍几乎克制不住想要尖叫的冲动,放低了些音量回答道,“他们居然不考虑如何解决这样的问题,简直是太可怕了。我的意思是,放一个痰盂,甚至哪怕是一个旧瓶子之类的容器又不会死人。我会让我儿子想想办法的。”
尽管尼莎很烦她,也不得不佩服她迅速恢复镇定的能力。也许她们俩还真有共同之处——都是在外闯荡的女性,又来自不同地方。要是能在这一点上展开对话,一定会很有趣。
“说吧,”尼莎说,“你当间谍多久了?”
那女人瞪着她,然后摇摇头。“这话也太奇怪了——”话刚出口,尼莎就直视着她的眼睛,“你一定是尼莎·洛雷登吧。”她说,“他们说你最近会路过这里。”
“这么说,你知道我的身份。”
那女人大笑。“臭名昭著的外邦女巫?可以这么说。我自己是不相信那一套的,但有不少人相信。当然那都是外邦人。”她迅速补充道,“你的年纪比我想象的要大一些,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开始看走了眼。”
“多谢你了。”尼莎回答,“郑重声明,我不是女巫,我是银行家。你自己也知道,巫术根本不存在。”
马车碾过了一个特别深的坑,尼莎的上下排牙齿撞在了一起。“你肯定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派来做这份工作。”她说,“这种能把人骨头都颠散了的活绝对是一种惩罚。”
女人耸耸肩。“你猜得还算准。”她说,“反正我是平调过来的。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干这行有五年了。在这之前,我是艾普-埃斯卡托伊总督办公室主任。那是一份好工作,我一点也不介意继续做下去。但我在那个位置上待得太久了,以我的资历不可能接受一个外邦人当上级。因此,我就来干这份工作了。”
“我同情你。”尼莎回答,“好吧,既然你都跟我说了实话,你有什么想从我这儿了解的信息吗?我认为没有,因为你说你刚刚才认出我。或者说,你事先已经被交代了一套有针对性的任务,一旦遇上尼莎·洛雷登就开始执行?”
“只是一些很笼统的话题。”间谍回答,“主要跟你女儿的逃跑有关——是事先安排好的吗?有没有得到内部人士的协助,之类的。如果你愿意透露一些这方面的消息,我将不胜感激。”
尼莎将背部挤进两个桶之间的空隙。“那当然。”她说,“不过我能告诉你的也不多,或者都是些你无法证实的。她的逃跑不是事先安排的——至少据我所知。你知道,我和我的女儿压根儿不算朋友。事实上,我们互相憎恨。千真万确。你有孩子吗?”
间谍摇摇头。
“你真走运。”尼莎说,“总之,要说伊苏斯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并背着我策划了那些诡计,这个可能性是有的。但我很怀疑。你们抓到她了吗?”
“我认为还没有。最新消息是,她在中邦和她舅舅在一起。不过我没有接触保密信息的权限,听到的都是传言。”
“我理解。”尼莎说,“你知道战争进展得如何吗?在我之前待过的地方,他们什么也没告诉我。”
那女人眯起了眼睛。“你多半已经知道,你的弟弟巴达斯在指挥野战军了吧。”
尼莎摇摇头。“副手而已。”她说,“意思是,他在那里只是充当幌子而已。”“不再是幌子了。伊斯塔上校阵亡,你弟弟现在是货真价实的司令了。不过,让一个外邦人来指挥四个营头,这主意可真稀奇。无意冒犯,但我不太喜欢这点子。”
“考虑到他以往的表现,我也不太喜欢。”尼莎嘀咕道,“他被打败过一次,其实是两次,因为当他接过麦克森舅舅的指挥权时,他所做的不过是将部队带出草原而已。我们这位巴达斯,如果只是作为副手,他的能力足够了,但我不敢说他有资格当上领头人。我的另一个弟弟高戈斯也一样,只比他稍微好一点。他是个好兵,但缺乏大局观。基本上,这就是当时他在思科纳闯祸的原因,他看不出这场游戏已经不值得玩下去了。请注意,高戈斯一直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说真的,这是他最大的毛病。”
马车猛地一颠,这次的震动更为剧烈,然后忽然停住了。一桶高档饼干从货物堆跌落下来,差点砸到尼莎的头。“我要是你的话,就会把这个马车夫换掉。”她话音刚落,发现那间谍已经死了。她靠着木桶坐着,一支箭插在她喉咙正中,把她钉在木桶上。尼莎看着间谍的头朝旁边一歪,右肩着地倒了下去,眼睛还睁着。
又出了什么事?尼莎愤怒地想。她四下张望,想看看箭是从哪里来的。要是连道路安全都不能保障,建立帝国有什么用?外面看起来毫无异样,这里的地形过于平坦开阔,毫无遮蔽。如果劫匪倾向于杀掉目击者的话,想逃跑无异于自杀。可待在原地不动也好不到哪里去。藏起来也不是办法,要是他们打算偷货物的话,卸货的时候迟早会发现她。看来,就这样了,她想,白辛苦一场,真是浪费时间和精力。
一个头盔从侧面的栏杆处露了出来。终于有可以让她发泄怒火的对象了。她捡起那桶饼干,朝头盔顶端两片钢甲被带子绑在一起的地方狠狠砸了下去。结果说不上多好,也绝对令人满意的了。随着一声闷哼,头盔消失在纷纷落下的碎木条和饼干之间。活该,谁让你惹上了最好斗的那个洛雷登,尼莎得意地笑了。就因为我是女孩,不代表我不会耍横。
“尼莎·洛雷登?”声音来自背后,她转身的时候,脚踝卡在两个箱子的空隙间。好疼。
“哎哟,”她说,“是我,你们是谁?”
“我们是来救你的。”又一个该死的头盔,某种面罩似的东西遮住了那人的整张脸。她只想跟人类说话,而不是一堆钢铁,这要求过分吗?
“你说什么?”尼莎说道。
“你弟弟的命令。”头盔人说道,“我们是来救你,把你带回去的。”
尼莎板着脸。“哪一个弟弟?”她说。
头盔人显得很困惑。一块铁板能露出表情,难度可够高的。“高戈斯·洛雷登。”头盔人回答。
“哦。”尼莎叹了口气,“你最好还是回去跟高戈斯说,我不需要他来救,也不想被人救。就算我需要帮忙,也不会叫他。你听懂了吗?还是说,你需要我把这些话写下来?”
这下子头盔人露出了可怜兮兮的样子。“你没搞懂,”他说,“我们是来带你回中邦的。有一艘船在岸边待命。但动作要快,因为一个小时后会有一支骑兵队经过这里——”
“没关系,”尼莎说,“如果你们现在就离开的话,我不会告诉他们你们往哪边走了。帮我个忙,把这堆垃圾带走一些,让它看起来像一桩普通的抢劫案就行。”
可怜的头盔人,她一边说一边想。她可以听到其他头盔人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全是嗡嗡声,有一种共鸣的效果,像人在井下说话,跟她死去的丈夫格拉斯不小心把头卡在装满乳清的水桶里效果一样。其他头盔人显得很恼火,可以理解。“很抱歉,”那人说,“但我有命令要执行。你必须跟我走。你和你弟弟的纠葛与我们无关——”
“等等,”尼莎说,“你是思科纳人,不是吗?啊,你当然是。你真的要动手绑架我吗?你知道我是谁,对吗?我是指,除了作为高戈斯的姐姐以外。”
“是的,”头盔人有点惊慌,“但我做不了主。我必须执行命令。现在,站起来吧,我扶你下车。”
“见鬼去吧。”尼莎回答,“确切地说,你还是回去见高戈斯吧。告诉他,我叫他别犯傻了,我已经受够了他以及他那装腔作势的可笑行为。去吧,他不咬人的。除非你告诉他我说——”
就在此时,身后有人悄悄爬上马车,将一个麻袋套在她头上,小心地把她放倒在地,然后蹲在她身边拿绳子把她捆绑起来。“终于清静了。”头盔人说,“把这堆垃圾都卸下来,要误导一下他们。”尼莎在麻袋里闹出了极大的动静。在尽量不磕撞的前提下,两人一前一后地抬着她下了马车。另有一个人负责照看被尼莎用饼干桶砸了头的士兵。还有一个负责将车夫解决掉,后者在胸口几乎同一位置上插了两支箭,但还在试图爬走。他们砍断了固定货物的绳索,将木桶和箱子都掀翻下来,让它砸到地上,到处滚动。调料、香水、香草、美酒以及拌沙拉的香油全都混在了一起。那味道既特别,又浓郁,还带着点异域风情,即使是天国之子也无法辨认出所有的成分。
“行了。”头盔人说着将面罩拉上去,擦拭着前额的汗水。金属面具下的是一个圆脸圆鼻头的人。“你们两个,把马车赶走,之后跟我们在船上汇合。”
正如头盔人所说,在他们离开后约一小时左右,一支骑兵队经过此地。他们发现了两具被剥得精光的尸体,一名是男性,一名是女性,还有一大堆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饼干。没有桶和箱子——之前有一群从丘陵间冒出来的投机分子在几分钟内就把这些桶和箱子解体了。他们将钉子撬出来,留着之后再弄直;小心翼翼地将箍桶的钢条取下,再把板条都收集起来(没断的、可以再次利用的放一堆,断了的放另一堆用来生火)。除了备受艾普-埃斯卡托伊总督赞誉的肉桂和野玫瑰蜂蜜饼干以外,其他所有的货物都被抢走了。显然,抢东西的人尝了几口饼干就吐了出来,然后在剩下的饼干堆里上下跳动,以防有些莽夫受不了诱惑去吃这玩意儿。
“这就是全部了。”当最后一辆运载木料的马车停下来时,伐木小队的头目哈苏莱叹了口气说道,“我在此证实,从此地到鸽子河之间再找不到比蒲公英更高的植株了。如果要我们往更远的地方去,”抢在特姆莱张口之前,他补充道,“你必须派一支武装护卫队给我们,因为从昨天砍树的地方,我们可以看到洛雷登的哨探在北延渡对岸晃来晃去。你要更多的木料,就必须动手抢。”
又是炎热的一天。不时有面容憔悴的小孩拎着水桶交替着在陡峭的小径上辛辛苦苦地来回跑动。石匠们几乎都要放弃任务了。他们不是正经的石匠,之前从来不需要用到大块的石头,因此部落里原本没有石匠这个职业。没有帽子的人无奈地随机应变:罩在头和肩膀上的麻袋,用细绳在太阳穴处勒紧;面包师用来装面包的那种又扁又宽的柳条篮;在城市陷落时顺手牵羊掳走的上一任佩城总督的旌旗终于派上了用场,像缠头巾一样包在新主人的头上。特姆莱戴着头盔衬帽,与之配套的是一顶他在战争爆发之前从一名岛屿区商人手里买到的一顶精致却完全无法佩戴的巴布塔什盔。帽子由厚厚的暗灰色毛毡制成,是整套装备中唯一一件勉强合身的部件。他从眼睛上拭去汗水,摇摇头。“那就事与愿违了。”他说,“好了,木料没了就没了吧,我们只能充分利用手头有的材料。谢谢,你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哈苏莱的队伍带来了大量木料。原木堆在一起,宛如一座小城市。但可能还是不够。下层和中层的栅栏已经建好了,每根木桩顶部都被夸张地削尖。平转桥、堤道以及轻便栈道也快完工了。但如果要省下木料完成其余所有的必要工事,搭建上层围栏的提议就不太现实了。特姆莱坐在一个翻过来的水桶上,思考着替代方案。简单的壕沟和土墩——唉,比什么都没有强。但巴达斯·洛雷登见过他用抛石机攻击加强工事,不大可能忘记那些宝贵的经验。没有木材,他们只能在草皮和石头之间做选择。二者都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耗时长且效率低。要建造一座够高、够厚、具有防御作用的城墙,需要动用大量人力、花费大量的时间去切割足够的草皮。不过,至少草皮取之不尽,而石头嘛——嗯,这里到处散落着因风吹雨打而暴露在外的花岗岩,够建几座塔楼和门楼了,但如果还要建别的,就得去采掘更多的石材。
坐着不动解决不了问题。他站了起来(我的膝盖从什么时候开始疼得这么厉害的?看来我老了),一瘸一拐地穿过木料堆。哈苏莱的人正在用大型起吊机把最后几根原木吊上去。尽管因为疲倦而情绪低落,他仍然忍不住停下来观看:一根百年老橡木像孩子的玩具一样升起来,掠过半空。现在我们也能做到这样的事了。当初是怎么学会的?若是有未来,我们的未来又会是什么样的……
接着起吊机断了。工程师很快就发现,当初他们把一根出现星形开裂的湿木材制成了支柱,用来支撑平衡杠杆。起吊机的承重把它压垮了。这是相当低级的人为失误。特姆莱正在欣赏橡木在半空划过的壮观景象,平衡物落在了地上,橡木也迅速坠落。树干的一头从吊环中脱落,另一头挂在高处疯狂打转,然后直接冲着他甩了过来。不知为什么,他居然因为太过于震惊而没有动弹——
——有人像猫一样纵身一跳,将他扑倒在一旁。原木的一端直接扫过他刚才站立的地方,从他头顶呼啸而过。他想抬起头,但有一只手把他压了下去,将他的鼻子压在泥土里。此时那木头恰好荡了一圈又回来了,最后打在起吊机的侧面,终于耗光了最后一点势能。
“你没事吧?”声音充满焦虑,听起来很熟悉,“特姆莱,你没事吧?”
“嗯。”特姆莱用胳膊撑起身体,嘴里满是泥土,“谢谢。”说话的同时,他想起了这人是谁,“德萨凯?是你吗?”
“是的。”德萨凯回答,“我想我的肩膀脱臼了。真麻烦,我还有几百只鸭子要杀、要拔毛呢。”
特姆莱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没事,”他对大家说,“没什么实质性伤害——”“那是你。”德萨凯嘟囔着。
特姆莱伸出手,把他拉起来。“这是第二次了,”他说,“你似乎总能在我有生命危险的时候出现。”
“真的吗?”德萨凯扭动肩膀,疼得大叫一声,“好吧,为了表示感激,你可以派几个人帮我杀鸭子。要是能再找个医生来,就更好了。对不起,我刚才说的话很好笑吗?”
特姆莱摇摇头。“你在艾普-埃斯卡托伊住了很多年,是吗?”
“没错。”德萨凯回答,“成年以后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那里。”
“原来如此。你会发现这里的医生和你印象中的不太一样,这得事先提醒你一下。”
德萨凯呻吟起来。“就算你们这里的医生蠢得像猪,也应该知道怎么把扭伤的肩膀复位吧。”他说,“就算他们想一边治疗我,一边看我杀鸭子,我也不介意。”
“那行。只要你清楚自己会陷入什么样的处境就行。”
结果,快速而有技巧的一拧让德萨凯惨叫出声又立马痊愈。“你不会死的。”跌打医生兴高采烈地说,“有条件的话,休息一阵子。”他转向特姆莱,“他最好能请几天假。他是干什么的?”
“杀鸭子的。”特姆莱回答。
医生点点头。“胳膊和肩膀的重复运动,不是个好主意。找其他人来替一下,让他歇一阵子。”
“没问题。”特姆莱回答,“这事不难。”
不知为什么,他很难找到志愿者承担宰鸭子的工作。最后不得不把挖壕沟的队伍调了过来,就这样他们还抱怨。他回到自己的帐篷,让德萨凯在那里卧床休息(缇尔丹一直在监督制毛毡的小组)。
“现在好点了吗?”
“很不舒服。”德萨凯咧嘴一笑,“哎呀,说真的,你不会指望我说没事了吧。难得有机会可以占一位国王的便宜啊。”
特姆莱微微一笑。“请便。”他说,“正如我所说,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大家都快把你当成我的守护天使了。”
“利人就是利己。要不然我怎么逃避那该死的杀鸭子的工作呢?”
帐篷里既凉爽又舒服,外面却热得难受。特姆莱想起自己快有三十六个小时没停下休息过了。“陪我喝一杯吧。”他说,“我一直想跟你打听些事。”
“哦,什么事?”
特姆莱拔出瓶塞。“薄煎饼的事,”他说,“你难道真的没继承你叔叔的食谱?”
德萨凯大笑。“哦,食谱很平常:鸡蛋、面粉、水,再用一点鹅油滑锅。他亲口告诉我的,说了很多次。问题是,他自己从来不按食谱来。”
“哦。”
“他就是那样的人。”德萨凯从特姆莱手中接过杯子,继续说道,“一想到有人能在他的独门绝技上跟他媲美,他就受不了。说真的,我不怪他。如果你在某个受欢迎的领域成了无可争议的大师,有什么理由要教会别人来取代你呢?”
“有道理。”特姆莱说,“不过要是我的话,我不愿意让这秘诀就此失传。”
“那是因为你不是我叔叔。”德萨凯回答道,“我敢担保他要的就是这效果。这样,在今后的岁月里,人们会摇着头说,谁做的薄煎饼也比不上箭匠顿代。你知道,这种事大家记得最牢了。这也是一种名垂不朽,和伟大的诗人没有区别,只不过诗人的难度更大。毕竟,跟对薄煎饼念念不忘的人数相比,有多少人真正关心诗歌呢?”
“原来如此。”特姆莱严肃地说道,“这么说,如果我想要名垂不朽,与其去征服佩里美狄亚,倒不如去学怎么煎面团。”
德萨凯打了个呵欠。“很有可能。首先,它没有那么大的不确定性。无意冒犯,但你能被后人铭记的,很可能是被巴达斯·洛雷登和帝国杀得一败涂地。这也不错,只是名声不怎么好听。但如果人们记住你,是因为你的薄煎饼,那么原因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做的薄煎饼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打仗就是为了这个吗?”
“并非如此。”特姆莱回答,“哦,我不是没动过念头,刚才看着大家干活的时候我就有过类似的感慨。一百年后,如果大家记得我是那个带领族人发展技术和工程的人,我会很欣慰。当然前提是我能活到那一天。但显然,我不能。到那时候我早死了,什么都不在乎了。”
德萨凯又打了个呵欠,疼得抽搐了一下。“照现在情形来看,”他说,“这是个明智的态度。我不知道巴达斯·洛雷登是否也这么想。他身负丢掉佩城的恶名。你认为他是一门心思想打个翻身仗,还是根本不关心自己的名声?”
“这是你第二次提到他了,”特姆莱平静地说,“为什么?”
“不为什么。”
特姆莱挠挠后脖子。“你不是想刺激我吧?”
“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谁知道呢。”特姆莱回答,“没准你是在试探我的弱点,想看看提到他的名字时我会不会脸色发白、浑身颤抖。间谍都喜欢这么干。”
“不见得。”德萨凯伸出杯子请求续杯,“据我所知,注意我只是在推测,所有的间谍想要的都是铁一般的事实。你知道的,就是军队调动、武力分布、城市防御系统的平面图、火力攻击的盲点等等。我不认为凭着对你了如指掌就能打胜仗。”
“好吧。顺便问一下,说真的,你是间谍吗?”
“不是。”
“那好,我相信你的话。”
德萨凯低下头。“谢谢,”他说,“不过好奇地问一句,你安插了间谍在敌军里吗?”
“没有吧。”特姆莱回答。
“就算有,恐怕你也不会告诉我,以防我在下一份报告中提到这点。”
“没错。轮到我了:在艾普-埃斯卡托伊被攻下以后,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你明显不适应这里的环境。”“这里环境挺好,只不过大家排斥我,认为我是间谍。”
特姆莱抿起了嘴唇。“这只是部分原因。”他说,“不过,你的举止行为确实格格不入。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岛屿区、科里昂、奥斯拉;你可以往东,也可以待在艾普-埃斯卡托伊等待重建。难道就找不到一个更容易融入的城市吗?”
德萨凯大笑起来。“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出我可以去任何地方的结论。首先,在艾普-埃斯卡托伊陷落时我失去了一切。为了到这里来,我花光了最后几夸特。即使是这样,我还走了很长一段路,因为我付不起最后一段旅途的车马费。”
“好吧,”特姆莱让了一步,“但这么一来,你最终能去到任何地方都是个奇迹。你就不能——当然,在历经艰难险阻以后——去一个不需要拎着一羊皮袋的水在荒野里跋涉两天才能洗澡、修面的地方吗?我的意思是,你一路上会经过好几个挺不错的城市。我们这儿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
“鸭子。”德萨凯回答,“我一辈子都在默默地渴望在满是鸭屎和鸭血的地方过日子。”
特姆莱认真地点点头,“这一点我可以理解。”他说,“其实这样很不好。我应该出去工作,给大家做榜样的,但外面太热了。”
“有机会就要好好放松一下。”德萨凯附和道,“不过关于你提起的这个话题,我想你应该可以理解我的想法,因为你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是吗?”
“当然。你曾经在佩里美狄亚居住和工作过一段时间。别告诉我你对在那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深恶痛绝,恨不得立刻离开。我是不会相信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厌恶佩城,为什么要在之后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将你的子民变成翻版的佩里美狄亚人?”
特姆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沉默良久才开口。“你知道吗,”他说,“我不确定该怎么回答。首先,这只是副作用而已——为了拿下佩城,我们不得不学习如何建造攻城器械,于是我们从基础知识开始自学。然而,等我们达到了最初的目的,如果就此打住,让大家回到草原去放羊似乎又太可惜了。还有,是的,你说对了,我一点也不讨厌在佩城的日子。我很喜欢,那里的市民也很可爱。”
“于是你消灭了他们?无意冒犯,只是问问而已。”
“你的问题很合理。我想这是不可避免的,要伤害敌人,往往会连累到朋友。你不可能把战争和毁灭像硫酸和硝酸一样封存在一个小瓶子里。要拿它们当武器,你就得使劲摇晃。”
德萨凯微微挪动着身子,躺了回去。“确实如此。”他说,“不过,效仿被你摧毁的人又是怎么回事?你觉得是因为内疚吗?或者说,你除掉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取而代之?”
特姆莱皱起了眉头。“我不是故意的。”他说,“我认为事情就是这样,你越仇恨你的敌人,就会变得越像他。仇恨会营造出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它让你不断接近仇人。有时候我觉得,如果你不了解一个人,就无法真正地恨他。你能伤害鸭子,甚至可以漠然、冷血地宰杀它们,但你不会对鸭子心怀仇恨,这大概是因为你压根儿不了解它们。”
德萨凯微微一笑。“鸭子有什么可了解的?”
“啊,瞧,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小时候,我父亲和叔叔第一次带我去捕猎时就告诉我,一个真正的猎人必须了解他的猎物。我也深信他们‘热爱’那些鹿和野猪。他们谈起这些猎物时充满了感情,似乎在谈论家人一般。我想这是因为他们研究和观察了很久,以至于产生了亲近感。他们总是要求我对被猎杀的动物说谢谢。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我曾经问过父亲,像这样杀害动物会不会让他难过。他说,是的,他很难受,因为每次他都觉得像是失去了一个朋友。在我搬去佩城之前,我一直不能理解这种感情。如今,我还是不知道怎么解释,但至少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解释不通。”德萨凯说,“不过,友谊和爱情不也是一样吗?我想这大概就像我们不时听说的那种可怕的家族恩怨,如果不是彼此相爱,他们也不会那么恨对方了。比如洛雷登兄弟就是这样。”
“三次了。”
“什么?哦,是的,对不起。不过这是个很恰当的例子。”
“你说得对,”特姆莱说,“确实是个恰当的例子。巴达斯·洛雷登曾经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痛恨的人。现在不是了。也许是因为今时今日是他在追杀我,而不是我在追杀他。”
德萨凯看着他。“如果他真的把你干掉了,你会原谅他吗?”
特姆莱微微一笑。“我已经原谅他了。”
他们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是在吃完早饭出门做生意的时候。尽管如此,也是过了一阵子他们才注意到异常的状况。
帝国士兵出现在街头。有半个排的士兵散布在各个街角,他们的表情异常尴尬,像被心爱的姑娘爽了约的小伙子。文纳德倒是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但因为起得太早,脑子还不太清醒,也就没有去细想这背后的深意。再说了,在岛上,成群结队的人无所事事地站在街角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现象。这种现象应该有一个简单、合理的解释。至少,文纳德宁愿相信这一点。
等到了集市广场,大家全都开始觉得不自在了。因为这里有一个连的士兵整整齐齐地列队站着,武器毫无遮挡全都暴露在外。
“千万别说有人要抢他们的仓库,”艾莎兹说,“这借口太烂了。”
“那人在市场大厦的门上贴告示。”艾希莉指出,“他是他们的人吗?”
“不知道。哎呀,走吧,我们去看看上面写着什么。”
行省政府的行文方式简洁明了、条理清晰:自布彻皮登第七日凌晨开始(“什么时候?”艾莎兹问道。“今天,”文纳德回答,“别说话。”),艾普-埃斯卡托伊总督,凭法律赋予他的权力,等等等等,将岛屿区并入帝国西部边缘行省。依照帝国法律,岛屿区公民的所有财产将合法归属于该总督。为保障全面兼并的顺利实现,下列为过渡期间的治安条例:未经许可,不得进入或离开此地;公民不得与外邦人签订有法律约束力的合同;未经事先批准,不得有超过十人以上的团体在公众场合集会或聚集;所有的武器和军需品即时上交;所有非公民需即刻至外邦人委员会报道;所有建筑不得上锁,以便相关人员进入建筑,清点库存;关于公共秩序的各项规定;关于人口普查以及临时税收的公告——
“他们不能这么做。”艾莎兹说。其余众人一言不发。贴告示的那人把锤子放回包里,走开了,边走边和卫兵队长交谈了几句。
“没关系,”文纳德迅速清点了一下人数说道,“我们只有四个人。”
“你闭嘴吧,文。”这是维特里丝第三次阅读这张告示,“原来如此,都怪你和你那个该死的船主协会。”
“什么?”
“就是那件事引起的。”她压低了嗓子,愤怒地说道,“你们以为可以戏弄他们,敲他们的竹杠,现在好了。”
艾莎兹拉拉她的袖子。“好了,”她说,“我们走吧。照我看啊,那些士兵看起来个个都像随时要拔剑的样子。”
“什么?哦。”维特里丝和另外两人跟着艾莎兹来到市场大厦后面,停在一条小柱廊下。那里已经聚集了几群满脸焦虑的公民,每一群都少于九个人。
“这样,”艾莎兹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耳语道,“我们先回家,尽量收拾些能够轻松携带的钱和贵重物品,想办法到船上去。只要离开岛屿区,他们就没办法追踪我们,或者对我们采取别的措施。他们没有自己的船。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得逞。”
文纳德对她拉长了脸。“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对付已经在船上的那些士兵?难道你忘了他们要搭乘这些船只入侵佩里美狄亚?艾希莉,你怎么办?你是公民还是外邦人?”艾希莉思忖片刻。“你问到点子上了。”她说,“是的,我是公民,因为我在这里有财产。但也许我可以耍些花招,让他们以为我是沙斯特人。但这一点对你们有什么帮助?”
“哎,总得有人出去求救。”文纳德说,“组建一支军队,把这群混蛋扔到海里去。所以你得设法离开并发出警报——”
艾希莉看着他。“别傻了,”她说,“有谁会来救我们?”
显然文纳德还没想过这一点。“雇佣兵,”艾莎兹说,“我们可以招募雇佣兵——见鬼,不管要花多少钱,我们必须把他们赶出岛屿区。做到了这一点,我们就安全了。”
艾希莉摇摇头。“你在做梦吧。”她说,“一支远征军肯定有五万人吧?面对抵抗,你需要至少三倍的兵力才能登陆。我们上哪儿去找——?”
“不对,”艾莎兹打断她,你错了。现在他们是有五万人,但等他们出发去对付特姆莱之后,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支小小的戍卫队。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对付他们了。
艾希莉闭上眼睛,又睁开。“到那时他们已经把我们的船带走了。”她说,“这是个不太实际的建议,不是吗?一旦得知我们干的好事,他们就会火速返航,而我们毫无取胜的机会。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付叛乱分子的吗?”
“一定有什么办法——”艾莎兹话才讲了一半,就见到五名士兵和一名军士朝他们走来。文纳德正准备逃跑,但他的妹妹抓住他的胳膊。“你要是敢跑,他们会杀了你的。”她小声说道。
士兵走近以后,停住脚步。“文纳德·奥泽尔,”那军士说道,“艾莎兹·米萨吉斯。”
文纳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是文纳德·奥泽尔,”他说,“有什么——”
“艾莎兹·米萨吉斯。”
艾希莉、维特里丝和艾莎兹一动不动地站着。军士等了片刻,然后点点头。“好吧,”他说,“把他们全带走,回头再确认他们的身份。你们被捕了。”他想了想,加了一句:“这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