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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我讨厌被逮捕,”艾莎兹说,“太无聊了。在牢房、审讯室、等候区和会见室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什么事都做不了,也没什么可看的。而且这些地方不是太热,就是太冷,还有食物——”

  那天早晨,这里还是一间隐蔽在走廊尽头、令人难以察觉的投资者商会办公室。走廊连接着那道三面环抱着会所的长廊。那天早晨,这里还是藏在一条窄小通道尽头的宽敞的大办公室,是低调和奢华完美融合的典范,是众人梦寐以求、想要一睹为快的地方。众所周知,阿洛伊德·库会长是个狂热的家具收藏家,尤其热衷于收藏在佩里美狄亚经营了六代人的阿拉晋家族制作的那些精致昂贵又完全不实用的骨质和象牙桌椅。大家都说,她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这些家具,之所以收藏只是因为它们的稀有和贵得离谱的价格。阿拉晋家族因佩城的沦陷而灭亡,造成了供应稀缺,如今这些家具很有可能大幅升值。人们说,只要能一睹一百五十年前卢卡斯·阿拉晋用一根完整的鲸鱼骨雕刻出来的奇形怪状且略显荒诞的灯柱,就算在办公室外的大理石硬板凳上坐一两个小时也值了。

  “你经常被逮捕,是吧?”文纳德问道,“抱歉,我只是好奇而已。”

  艾莎兹耸耸肩。“看你在什么地方。”她说,“在某些地方,这是一种认可的表示,类似于当地人在用自己的方式跟你说,‘你好,欢迎来到我们美丽的城市’。有一阵子,我常去贝佐斯拜访,我和那里的税务局警卫室的看守人很熟,经常一起下棋,有时候我还帮他们缝扣子——”

  “就你?”文纳德打断她,“你什么时候会缝扣子了?”

  当天晚上,这里变成了新任岛屿区副总督贾维克市长的办公室。不知为什么,跟几个小时前比起来,走廊显得更暗更阴冷,大理石凳变得更硬,能看到著名的阿拉晋作品也不再是当务之急了。事实上,维特里丝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似乎她自己成了一样新增的收藏品,被丢在仓库里等待分类、盖章再放进柜子里。她以前认识一个收集鸟骨架的人。这个人跟她描述了如何剥皮、如何煮熟并分离脑子和肌肉、如何漂白骨架、如何完整地搭建陈列品。她当时居然觉得这番话颇为引人入胜,尽管有点恶心。

  “我想说明的是,”艾莎兹说,“被不同的人逮捕有不同的含意。说不定这不是什么坏事,只是想更好地了解我们而已。”

  文纳德叹了口气。“那你又该如何解释为什么这里只有我们?”他说,“难道你认为,在他们眼里,整个岛屿区只有我们这几个人才值得结交?”

  艾莎兹两只又细又长的手摆出恼火的姿势。“行啊,”她说,“尽管自怨自艾吧,反正不关我的事。我只是看不出你这么做有什么用。毕竟,焦虑地坐在这里,对改变我们的境遇没啥帮助。但是,如果你认为这种态度有用,那就请便吧——”

  “艾莎兹,”艾希莉抬起头来,盯着她的眼睛,“闭嘴。还有你,文。我知道你们都很害怕,觉得斗嘴能减轻恐惧,但这种行为已经让我厌烦了。”

  “你说的是你自己,”艾莎兹不耐烦地说,“我一点也不害怕——”

  门开了。两名卫兵一直像雕像般站在他们身后,堵住了后方走廊,此时打手势示意他们站起来进去。“瞧着吧,不会有事的。”艾莎兹悄声说道。其他人没理她。

  副总督贾维克是个圆滚滚的家伙,在天国之子中算矮的,头顶像鸡蛋一样光秃秃的,下巴有好几重,周围一圈毛茸茸的胡子。他看起来既不凶恶也不友善。事实上,他给人的基本印象是疲惫。当然,这完全可以理解。吞并一个国家可不是件轻松的事。

  “名字。”他朝着他的文书——一个有着棕色卷发的年轻的外邦人,而不是这四个岛屿区公民说道。文书照着名单把名字念了一遍。他的发音糟透了:艾莎兹·米萨吉斯念成伊苏·穆瑟基斯,文纳德和维特里丝的姓变成了奥兹。他对佩里美狄亚名字倒是挺在行的,除了把佐希思的重音念错以外,其余部分都处理得很好。

  “谢谢。”副总督说。文书坐下来,开始整理满满一盘的蜡板。发给帝国军士写报告的正是这类蜡板。“也谢谢你们。”副总督接着说道,显然他刚刚才注意到这几个岛民,“我希望没有给你们带来不便,但有些事非做不可。你们全都是巴达斯·洛雷登司令的朋友——”

  “等等,”艾莎兹打断他的话,“我不是。”

  贾维克微微偏了偏头,这样既不会扭到脖子又能看到她。

  “哦,”他说,“是吗?”他看着正在点头的艾希莉,继续说道,“你们两个,她说的是实话吗?”

  文纳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的,先生。”他说,“我想她从来没有见过他。”

  “原来如此。”贾维克说,“哎呀,没办法,看来在战争结束之前,你不得不和他们三个待在一起了。至于你,”他继续说道,“你是维特里丝·奥泽尔。”

  “是的。”她很惊讶,贾维克的发音准确无误。

  “大概七年前,你跟高戈斯·洛雷登有过一段暧昧的关系。”

  维特里丝叹了口气。“没错。”没等文纳德替她否认,她抢着说道。真惨,她对文纳德隐瞒了这么久的秘密终于暴露了。“不过,说暧昧关系有点过了。通常大家管这种关系叫一夜情。”

  贾维克点点头。“我说错了。”他说,“档案里是这么写的。啊,我很抱歉目前必须将你们四个软禁在家里。我知道你们是无害的,但只要洛雷登司令担任主力野战军的指挥官一天,你们就有可能被人抓去当人质来对付他。能够确知你们安全,没有卷入战争,我们会更放心。我相信你们在仔细思考以后也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众人一声不吭。“我们会尽量妥善处理此事。你们将被软禁在奥泽尔家,也就是第四条横巷的第十六号,对吗?不用说,我会安排卫兵驻守在那里。他们会有自己的露营地、盥洗处、伙夫等所有后勤装备,用不着照顾他们,也不用提供饮食。你们每天可以有一个时辰接待客人,当然必须有士兵在场。有问题吗?”

  维特里丝从眼角瞟到了那个大名鼎鼎的灯柱。为了看得更清楚,她微微转过头。那玩意儿果然很丑,跟她想象的一模一样。

  “依我看,有点名不副实。”副总督说,“当然,我不是什么专家。但我认为晚期的阿拉晋后代几乎就是在模仿经典时期的作品。而且,不幸的是,他们倾向于将更适用于小工艺品的技术用在大件的物品上。拿那个双耳大杯做例子,看,就在那儿。”

  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安放在小小象牙底座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人头状的东西。头盖骨被锯掉了,整个脑腔部分就是杯子。手指骨精巧地连接起来,形成两个手柄,分别安插在两个耳洞里。“真是个有趣的物件,不是吗?”贾维克继续说道,“我相信这原来是草原部落一个叛变了的王子的头。大约在一个世纪以前,他在内战中被打败,胜利的一方将他的头送到佩城制成杯子。这是洛雷登司令年轻时带回来的战利品之一。它多半是唯一的头骨制品,不过在我老家的收藏品中,有一个跟它类似的雄鹿头工艺品,是苏达斯·阿拉晋相当早期的作品。”

  维特里丝觉得有点恶心。

  “这玩意儿很贵重吗?”艾莎兹问道,“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刚好知道哪里有一个长得差不多的工艺品。”

  (艾莎兹的坏毛病,维特里丝想。)

  “真的吗?”副总督贾维克身子微微向前倾,“货真价实的阿拉晋作品?有出处的?”

  艾莎兹皱起了眉头。“我想是的。当然,我得确认一下。如果是真品,大概值多少钱?”

  “钱不是问题。”贾维克回答,“如果你能告诉我拥有这件物品的人叫什么,我会跟进的。谢谢。”

  “佐内·凯克。他的摊子在长码头的尽头,随便问个人就知道了。”说到这里,艾莎兹才意识到贾维克说的“钱不是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了。真可怜,她认识凯克有好几年了,人家可从来没得罪过她。“不过,这事有一段时间了吧。”她迅速地补充道,“没准儿现在他手头已经没有那玩意儿了。”

  贾维克耸耸肩。“如果是真品的话,我保证能追踪到它的下落。不过今天要谈的不是这个。”他微微转过头,盯着艾希莉。“得了,”他说,“我想你大概要指出,因为你是沙斯特公民,我对你没有管辖权。要扣押你,我就得冒着惹上外交纠纷的危险。啊,首先我认为你充其量有双重国籍,而有很大的可能,你跟其他三个一样都是岛民。不过我不打算去深究这个问题,因为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或精力。这么说吧,我建议你在我们能够看顾并保护你的地方乖乖待着,这么做也最符合你和受你监护的忒乌达斯·莫罗辛的利益。你们两个多半是洛雷登司令在家人之外最亲近的人了,这种关系自然也给你们带来了危险。如果你认可我说的话——你是个明智的年轻人,我相信你会认可的——我们就不提那些无聊的公民权以及管辖权之类的话题了,也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你同意吗?”

  艾希莉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在擦得锃亮的头盔面罩上的倒影一样,白费力气。“我想是吧。”她平静地说,“毕竟,就算你们放了我,我也做不成什么生意。”

  贾维克微微一笑。“谢谢你提醒我。这么说吧,行省政府已经接管了沙斯特银行在此地的特许经营权——我们已经发公文给基金会使之合法化,我相信不会有什么问题。顺便说一句,你在会计记录方面的清晰和细心值得称赞。等局势平静一些,我想他们会很乐意让你回来担任文书组长的。”

  艾希莉注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点点头。“你们可真是太抬举我了。”

  “除非,”贾维克继续说道——边说边密切观察着她——“除非你有兴趣加入洛雷登司令的部队,跟随他前往下一任职务所在地。就像过去一样,你不觉得吗?”

  “我不这么认为。”艾希莉回答,“我对军队的行政事务一窍不通。”

  “啊,你用不着急着做决定。”贾维克说,“让我们看看最后的结果如何,好吗?现在嘛,恕我不能奉陪。谢谢你们的时间以及关于阿拉晋头骨制品的提示。我一定会跟进的。”

  两名卫兵向前一步,岛民迅速站了起来。“还有最后一件事。”艾希莉问道。

  “什么事?”

  “你提到忒乌达斯——忒乌达斯·莫罗辛?你们要对他怎么样?”

  贾维克微微一笑。“再次谢谢你提醒我。我跟他谈过了,他打算加入洛雷登司令的部队。有意思的是,最近刚被草原人扣押的经历似乎让他掌握了些颇为有用的当地消息。我敢说,要是他知道你在这里,一定会致以美好祝福的。”

  艾希莉皱起眉头。“这么说,他已经离开了?”

  “不是已经动身了就是在路上。”

  “我明白了。只不过,我手头有一件属于巴达斯——洛雷登司令的物件。是一把剑,一把好剑。我还在想,忒乌达斯出发的时候可不可以把剑带给他。”

  贾维克点点头。“古朗剑,”他说,“绝世精品,不是吗?又是他哥哥送给他的礼物,因此也具有情感价值。放心,我们已经安排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提起这件事。”

  他对卫兵点点头。没过一会儿,岛民们就回到了走廊上,被迫加快脚步以跟上卫兵的步伐。很快,他们就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奥泽尔家,简直热坏了。前门开着,门两边各站着一名卫兵。

  “等等。”艾莎兹刚开口,一只手在她腰椎上一推,将她推进了房子,门随即在她身后关上了。大厅里还有两名士兵,院子里有三名。其中一个五十出头的又高又瘦的男子自称是卡罗中士,宣称只要他们不制造麻烦,大家应该可以和睦相处。

  “我不太喜欢他。”跟着维特里丝走向南后厢的卧房时,艾莎兹悄声说道,“事实上,我不喜欢他们任何一个人。”

  维特里丝没有回答。事实上,她已经沉默了有一段时间了。

  “我不知道,”艾莎兹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们的船怎么办?其他财产呢?他们不能就这么拿走吧。老天啊,我们该怎么活下去?还有,我们该做些什么?说真的,只要他们事后能离开,让我们得以安生,我宁可他们大肆劫掠一番。被人打劫是一回事,可——”

  “艾莎兹,”维特里丝打断她的话,重重倒在床上,“拜托,我头疼得厉害,我需要躺下休息一会儿。”

  “什么?哦,好的。我去看看是不是能让他们至少给我拿些衣服来,如果他们没有把衣服也全都没收的话。”

  她走了吗?

  维特里丝闭上眼睛,点点头。“是的,谢天谢地。她是个挺不错的人,我其实还是很喜欢她的。只不过,一想到要跟她无限期地困在一个地方,我就毛骨悚然。”

  可以想象。

  维特里丝笑了。“我想,和任何人困在一起都挺惨的。”她说,“但我想,跟我们面临的困境比起来,这只是个小问题。说真的,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我要知道就好了。

  “哦。”她叹了口气,“当那个可怕的家伙提起高戈斯·洛雷登的时候,我简直要羞死了。我想我将不得不向文好好解释一番。他一定会暴跳如雷的。只要想想他混的那个三教九流的圈子——”也许你当初就应该告诉他。不过,我也明白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噢,我应付得了文。亚历克修斯,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在我看来,现在这局面简直糟糕透了,而这全都是我们的错。我们不该挑衅他们。”

  唉,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我相信,一旦战争结束,他们就会离开。之后就看你怎么好自为之了。当然,他们会将船和船员带走,直到培训出自己的人手。换了我的话,我会好好想想今后要去哪里。

  “哦,”维特里丝重复道,“你是说,永远离开岛屿区?我从来没有……啊,太可怕了。真的,他们不能这么对我们。”

  别指望他们大发慈悲。他们不需要你们。多半会将岛屿留下来当海军基地,到时候会有旅馆、商店之类的需求出现,但他们更愿意使用自己人,因此很可能会把你们集体迁往帝国中心的某个地区。这是他们保证控制权的有效方式之一。

  维特里丝安静地躺了一会儿。“你认为我们该去哪儿?也许可以去科里昂——但那里很热,我恐怕无法适应。再说,我们又该靠什么来维持生计呢?我想这取决于是否能带着财物离开。我们应该可以开家店,尤其是如果艾希莉跟我们在一起的话——论生存能力,她是天生的斗士。我想文在科里昂有些朋友,也许他们会伸出援手。”

  也许。当然,要不了多久,帝国又要吞并科里昂了。依我看,如果我是你的话,我要去的地方会比科里昂远得多。

  她摇摇头。“听了你的话,我真的开始灰心了。”她说,“我没说你说得不对,只想知道为什么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

  很简单,只因为巴达斯·洛雷登拿下了艾普-埃斯卡托伊。他们原本会在那里停滞长达十年之久,而且也没有胜算。说不定,没有巴达斯他们永远不可能成功。艾普-埃斯卡托伊是坚不可摧的,根本无法绕过它,帝国又没有舰队。现在,艾普-埃斯卡托伊陷落了,帝国有了舰队。一个人是如何影响元理的整体流向的,这个研究课题绝对吸引人。要是我还活着就好了,我可以就这个课题写一本书。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

  “搞什么鬼——”伊苏斯终于打破了僵局,“她怎么在这里?”

  高戈斯皱起了眉头。“别这么说你母亲。”他说,“来吧,这可是个历史性的时刻,我们一家首次重聚,在相隔——多少,尼莎,在相隔多少年以后?绝对有二十年以上了。”他思考片刻,弹了下舌头,“伊苏斯,你今年几岁了?二十三?”

  桌子的正中央,高戈斯放了个杯子来接屋顶漏下来的水。这个杯子是他们的父亲用一片从头盔上切下来的钢板打出来的,而这头盔又是父亲的父亲从战场上——一百多年前中邦的最后一场战争——捡来的。雨水落在杯子里,发出叮当响声,像锤子轻轻打在铁砧上又弹开。

  “二十三,”高戈斯重复道,显然没人想加入对话,“也就是说,离上次我们全家围坐在这张桌子前有将近二十四年了。唉,很高兴看到大家都没怎么变。”

  克利法斯和佐纳拉斯一动不动地坐着,像钟塔里没上发条的机械铁人。尼莎正在生闷气,她双臂交抱着,仰着下巴,凝视着窗外的大雨。伊苏斯正在将一块布撕成布条,牙齿咬着布的另一端。大家都懒得去清理之前三顿饭用过的杯子和盘子。不过,至少克利法斯花了点时间碾碎了一两只蟑螂。高戈斯坐在桌子一头的主位上。为了这个隆重的时刻,他特地穿上了科里昂织锦缎做的新衣新裤,还戴着他父亲的戒指。这是在家族里代代相传的。

  “你会发现你的房间还保持着老样子。”他对他姐姐说,“衣柜是原来的衣柜,床也是原来的床。当然,你得和伊苏斯住一个房间,但这应该不成问题。不过,也许我们应该考虑一下,将原先放苹果的储存室改装成另一间卧室,要不然家里就显得有点挤了。”

  “你睡哪里?”尼莎头也不回地问道。

  “那还用说,我睡父亲的房间。”高戈斯回答道。

  “就知道。”

  伊苏斯已经将那块破布撕成了布条,现在开始将布条撕成小块。“来吧,”她说,“快点说出来吧,早说完早安生。”

  “说什么?”

  她将手搁在桌子上。“你马上会说,”她说,“‘可惜巴达斯不在这里,不然我们就阖家团聚了。’难道不是吗?”

  高戈斯眉头微蹙。“好啦,没错,如果巴达斯也在这里就好了,可惜他不在。他现在有自己的生活了,正在大展宏图。他知道,任何时候,只要他想回来,他的家永远在这里。”

  “哦,天哪,”伊苏斯用她那只残缺的手拍着桌子,“高戈斯舅舅,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她带到这里来?好,反正我不会跟她住一个房间,说话算话。我宁可睡在草屋里。”

  “好啊,”尼莎喃喃自语道,“你去啊。”

  “尼莎!”

  老天啊,尼莎想,他说话的样子跟父亲一模一样。这可实在……不舒服。高戈斯怒视着桌边每一个人,双臂令人不安地抱在一起。他马上就会让我把粥吃干净了。

  “还有你们这几个,行行好吧,我们之间确实存在分歧,天知道——没错,用不着你们说,我自己承认,大部分是我的错,我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含糊其辞。但,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让我们坦白地说吧,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他停下话头,再次用愤怒的目光环视了一圈,“尽管我很不愿意走到这一步,但我认为还是有必要这么做的。让我们从你说起,尼莎。你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完全没有是非观。除了你自己,你从来没有关心过任何人、任何事物。在思科纳陷入危机的时候,你一走了之,将所有靠你来维持生计的人留在原地等死。我是唯一一个想办法去挽救的人。我带走了一部分人,把他们带到这里,但你完全不关心。你背叛了一座城市——一整个城市啊。就因为你不想还债,成百上千的人等于被你宣判了死刑。”

  “还有,你对待自己女儿的方式简直令人厌恶。当我把她带回思科纳的家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你把她扔进了监狱,看在老天的份上。还有你,伊苏斯,你也别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你是最没有资格的人——你想谋杀自己的舅舅——你闭嘴,让我讲完。你为了一件根本不是巴达斯的错的事。他只是在尽职工作而已,他压根儿不知道那人是你的叔叔,他那时候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你的存在。我对你的遭遇深表遗憾,但,说真的,你只能接受现实,趁你还有一丝理智,学着做一名头脑清楚的正常人吧。”

  “至于你们两个,”他忽然掉头,怒视克利法斯和佐纳拉斯,“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们什么都有。有农场,还有巴达斯寄来的钱,每一夸特都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攒下来的。可你们做了什么?你们肆意挥霍,把钱全都浪费光了。老天啊,要是我能得到你们所拥有的一切,就在这里,在家里,干着我们的老本行,而不是满世界流浪,为了维持生计去打架、去欺骗、去压榨旁人——你们知道吗,我平时不怎么容易发怒,但这事真的把我给惹火了。”此时,周围一片寂静,似乎就连雨水也不再往钢制的杯子里滴了。“老实说,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可以说是一直在往正道上走,总是先人后己,那就是巴达斯——也正是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他成了唯一一个不能回家的人。难道不是吗,克利法斯?佐纳拉斯?当他需要一个干净而安全的地方时,他回到了这里。然而,当他发现了你们两个做的好事以后,他感到如此厌恶以至于无法继续留在这里。看看他现在在哪里吧,相当于流放了。都是你们两个的错,我真的无法原谅你们——但我必须原谅,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不管做了什么错事,都要待在一起。不过,我求求你们了,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做出点努力,别再像被宠坏的孩子一样互相斗嘴了呢?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然后伊苏斯咯咯笑了起来。“对不起,”她说,“说真的,这太好笑了。尽管干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我们却注定是和和乐乐的一家子。高戈斯舅舅,你真是绝了,真的。”

  高戈斯转过来,瞪着她,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你什么意思?”

  “哦,拜托,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只是好奇,你还记得巴达斯舅舅杀了你的儿子,把他的身体做成了——”

  “闭嘴。”高戈斯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如果一直为过去的事打击自己,再互相伤害,那我们不如就此放弃。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关键是我们将来要做什么——我们得一起努力。至少,该有的都有了。我们有农场,还有彼此,没有农场主或外人紧盯着我们——”

  “行省政府呢?”仍然盯着窗外的尼莎打断了他的话,“说不定他们自己消失了。”“我能对付他们。”高戈斯回答,“没什么可担心的。真的,只要我们一家人团结在一起,就再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我们熬出头了。漫漫长途,有时候我们不得不走一些弯路才能回到正确的路上。但是现在没关系了,我们回家了。要是你们这些人能理解——”

  克利法斯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里?”高戈斯问道。

  “去照料猪群。”克利法斯说。

  “哦,”他吐出一口气,似乎放松了下来,“这样吧,为什么我们不一起去照料猪群呢?做一些有用的、有建设性的事情,总比像猫头鹰一样闷闷不乐地围坐在这里强。”

  他的语气表明,参加与否是无法自由选择的。

  外面,天开始黑了。大雨将院子的最低处变成了泥水潭。排水的沟渠又被峨参堵住了,还没有人过来清理。尼莎穿着从沙漠地区一直穿到这里的沙滩鞋,感到脚趾间都是泥巴。

  “你觉得我们还要忍受多久?”伊苏斯在她耳边悄声说道,“难道他真的以为我们会留在这里,在余生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尼莎把头转开。“我才不管他在想什么呢。”她大声说道,“同样,你在想什么我也管不着。这简直太荒唐了。走开,别烦我。”

  伊苏斯笑容满面。“你以为,你可以把他骂醒,像在思科纳时那样对他发号施令。”她说,“哈,我认为没用,他已经无药可救了。不过,往好里想,据我所知,他实际上已经把这个可怕的国家献给了帝国,迟早他们会把他关起来,让他摆脱痛苦的。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继续做自己的事了。”

  猪圈的味道很难闻,已经有一个星期没人来打扫了。雨水从屋顶的一个洞里流下来,在地上汇成一道泥浆水,从门底下流到院子里去。高戈斯似乎不介意被雨淋湿。他的全新绸缎衬衫多半已经被毁了,但他没注意到,或者压根儿不介意。他就像个小孩,因为得到大人的允许可以帮上忙而兴奋不已,伊苏斯想。可惜。总的来说,要是巴达斯舅舅也在这里那就太有意思了。他和高戈斯舅舅可以在齐膝深的猪粪里互殴至死。

  “来吧,佐纳拉斯,把耙子给我。”高戈斯说,“尼莎,你拿着铲子。”(尼莎待在原地不动。)“克利法斯,独轮手推车在哪里?哎呀,我的天哪,你不会是还没修好它吧?我记得上周就叫你去修的。除了我之外,这里有谁在干活吗?”

  “家人团聚。”巴达斯·洛雷登待在原地不动,“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说你长大了之类的话。”

  忒乌达斯·莫罗辛在帐篷口僵住了。“我以为你看到我会很高兴。”

  巴达斯闭上眼睛,懒洋洋地把头往后一靠。“对不起,”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没有来。”

  忒乌达斯呆住了。“嗯?”

  “要是我说,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巴达斯继续说道,“你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很残酷的人。你可能不理解,我这么说是为你好。”他睁开眼睛,站了起来,但并没有走向那个男孩。“看到你安全而健康,我很欣慰。”他继续说道,“请相信我这话。但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不应该搅和到这场战争里。你应该待在岛屿区,在那里你有大好的前途。”

  忒乌达斯正打算说什么,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变了,他想,我预料到他会有变化,也许是老了一点、瘦了一点之类的,但并没有。一定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他变得更年轻了。“我想到这儿来。”他回答道,“我想见证你打败特姆莱,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相信你可以做到。我要在现场亲自见证这个过程。这么想很糟糕吗?”

  巴达斯微微一笑。“是的,”他说,“不过,别担心了。既然你已经到了这里跟我在一起了,那就别闲着。”

  忒乌达斯松了口气,咧嘴笑了,因为他说“那就别闲着”时的语气跟过去一模一样。他早该知道不会有什么真情流露的戏码,不会有拥抱或眼泪之类的,反正他也不需要。他真正想要的是让日子回到从前,回到当初沙斯特士兵闯入他们家,让一切都变了样之前。“好,”他说,“你要我做什么?”

  巴达斯打了个呵欠,现在他看起来是真的很疲劳了。“让我们看看,艾希莉是怎么教你记账的。”他说,“如果你平时留心,上手应该很快。在处理文件方面,没有人比得上艾希莉。顺便问一句,她最近怎么样?”

  他言辞之间似乎别有深意——看来,他还没有听说那件事。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告诉他?“上次我见到她的时候,”忒乌达斯小心翼翼地措辞,“她还好。”

  “很好。亚历克修斯呢?他怎么样了?你最近见过他吗?”

  这一次忒乌达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真的不想成为传递噩耗的人——更何况还得被迫透露在岛屿区发生的事。但这事他迟早得说,他也不想撒谎……“亚历克修斯,”他重复道,“看来你没听说。”

  巴达斯眼神锐利地抬起头来。“没听说什么?他是病了还是怎么的,对吗?”

  “他过世了。”忒乌达斯说。

  巴达斯静静地坐着。“他们俩都去了。”

  “什么?”

  巴达斯摇摇头。“没什么,”他说,“抱歉。我昨天刚听说,我的另外一个朋友也过世了,是我在验甲所时的同事。他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忒乌达斯的嘴变得很干。“有一段时间了。”他说:“真的很抱歉,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没关系。”巴达斯说(毕竟,先死后葬,历来如此,尽管也有例外),“他老了,这种事很正常。只是——唉,觉得有点古怪。我以为如果有这种事我应该会知道的,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有一段时间,你们关系很好,对吗?”忒乌达斯说,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话可能雪上加霜了。

  “是的。”巴达斯说,“但我有很多年没见到他了。如果你记得他是如何过世的,不妨说来听听。好了,让我们给你找点事情做,还是说你希望能休息一下?今天一整天,你应该都在旅途中吧。”

  “没事。”忒乌达斯说,“你刚才是说,希望我做一些关于账目的工作吗?要管理一支军队,肯定有不少文书之类的事务。”

  巴达斯笑了。“多到你不敢相信。”他说,“至少这支军队是这样的。不知为什么,在麦克森麾下时我们几乎从来不管这些。而眼前这些人,离开单据、申请书、报告以及鬼知道其他什么文件,他们几乎什么也做不成。”

  忒乌达斯坐在东歪西倒的小折叠桌后面,少许纸张和蜡板盖住了桌面。在岛上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当过正式的学徒或合同工,但见识得多,文书的工作他已经足够熟悉了。“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先对一下日月账。”他说,“你有算筹吗?”

  “在那个木盒子里。”巴达斯回答,“什么是日月账?”

  忒乌达斯笑了。“对不起,”他说,“在我们那里——我是指,在岛上,这是他们对标准复式记账法的称呼。”笑容仍然挂在他脸上,像中钢盔的面罩一样,一张钢铁的假面。“你知道的,就是收入和支出。我们在左边一栏画个小太阳,右边一栏画个小月亮。”

  “啊,好的,当然可以。那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忒乌达斯打开盒子。盒子是雪松木制成的,散发出一股甜香。它的颜色是白的,晕染着一抹绿意。木盒里面有一个袋口以一根丝绳扎紧的小小丝绒袋。他打开绳结,倒出一把他平生所见过的最精致的算筹。算筹是由牛油黄的金子制成,有着代表帝国品质的细腻做工,正反两面都刻着寓言人物的深浮雕。不用说,他根本看不懂算筹上刻的铭文和人物图案。这些算筹是帝国样式,描绘的是天国之子的文学作品,刻的也是天国之子的文字。“算筹原先属于一个叫伊斯塔的人。”巴达斯说,“我从他手里继承了这玩意儿,还有这支部队。你喜欢的话就留着,我讨厌算账。”

  “谢谢。”忒乌达斯说。盒子里除了算筹还有一小截粉笔,他用粉笔来画线条——实线代表整十,虚线代表中间的五。“不过,你确定要送我吗?这些算筹看起来很贵重。”

  “老实说,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巴达斯回答,“跟这帮人混在一起,你估算价值的方式会变得完全不同,你久了就明白了。”

  忒乌达斯完全不懂,但还是点点头。“你确定就好,”他说,“能用上这些算筹是我的荣幸。”

  巴达斯笑了。“大概就这样了。”他说,“听着,我们准备出发了——困在这个地方的时间比预计的要长得多,严重耽误了行程。我现在得离开去处理一些事情。你在这里单独待一会儿行吗?”

  “应该没问题。”忒乌达斯边回答边将算筹摆在线上,“手头这些活儿足够让我忙一阵子的了。”

  之后的一个小时左右,他的脑袋被工作填得满满的。他要全力应付除数、商、被乘数;要找出录错地方的收入项;还得竭力看懂巴达斯手写的字迹。他能感觉到算筹留在指尖的如织物般滑腻的手感,能听到当他将算筹扔回袋子里时它们互相碰撞发出的轻柔的当啷声。可这还不算,等他沉浸在更复杂的计算中时,算筹上雕刻的图案居然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就像从磨刀石上飞溅出来的金属碎片嵌入磨刀人的手中一样。有一幅浮雕描绘了军队向战场进发的场景。前景有一名天国之子骑在又高又瘦的马上。在他身后,是尸体和人头的海洋。在钢雕师的凿刀下,每一个牺牲者都不过是寥寥几笔。有一幅刻了一座由收缴来的武器堆成的纪念碑。为了庆祝胜利,纪念碑竖立在战场上——剑、长枪、头盔、胸甲、护臂、护腿堆得高高的,顶端矗立着代表帝国的光芒万丈的太阳标志,如同矗立在山峰上的信号塔。另有一幅浮雕刻了一座正在被围攻的城市,背景是高高的塔楼和棱堡。在前方战场,工兵顶着防守方的箭雨和抛射物,在高高的柳条盾的掩护下挖着隧道的出入口。还有一幅描绘军械厂的浮雕,图上有两个人用木桩将一副头盔挑起来,而第三个人则在旁边看着。因为看不懂文字,忒乌达斯不知道这些浮雕纪念的是哪一场战争、哪一次围困,攻打的又是哪一座城市。但这无关紧要,它们可以是你想象的任何一场战争、任何一次围困以及任何一座城市(因为,从远处、从战场以外看去,所有的战争、围困以及城市都很相似)。在忒乌达斯看来,这很可能是故意的。帝国永远都处于战争中,永远都在庆祝新的胜利,因此不管是刻在算筹上的图案还是军队的行军曲,将对胜利的庆祝描绘得模糊一点、普遍一点,这是一种非常明智、非常实用的做法。

  他想起自己忘了件事,就是他刚才扔在地上的行李:一个小旅行包以及一个包着油布的长长的包裹。恰在此时,巴达斯走了进来。

  “我刚想起一件事。”忒乌达斯说,“很抱歉刚才忘了。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

  巴达斯挑起一根眉毛。“真的吗?你太客气了。是什么?”

  忒乌达斯跪下来,捡起包裹,递给他。解开绳结的时候,巴达斯的神情或许有一丝变化,然而当他将古朗阔剑抽出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了。

  “原来如此。”他就说了这么一句,接着把剑放了回去,“算账算得怎么样了?有头绪吗?”

  “当然,你完全可以随时离开。”外来人口管理局的人告诉卡纳迪,“作为沙斯特公民,你不会受到这里任何事件的影响。”接着他又指出目前没有出发去沙斯特的船,不管是现在还是可预见的未来。换句话说,如果非要行使自己无可争议的权利离开岛屿区的话,他将不得不徒步跨越海洋。

  因此,他只能回到艾希莉家。那里空空如也。他们搜走了所有的文档和文件,用来保存银行存款的十个大型铸铁保险箱自然也不可幸免。他们用冷錾和大锤切断了链条和螺栓,在墙上和地板上留下了累累伤痕,就像牙齿被拔出以后留下的孔洞一样。然而,他们并没有碰其他物品。这毕竟是吞并,不是劫掠或沦陷。显然,前一种情况比后两种要文明得多。说到底,这些东西已经是帝国的财产了,有什么必要去偷呢?

  不过,他们倒是没拿走食物。于是,他从一条新鲜的面包上切下厚厚的一块,又切了一大块方形的奶酪,将这些食物端到窗前。在那里,他既可以在阴凉处舒舒服服地待着,又能看到阳光。从他坐的位置只能大致看到停泊在德鲁兹港的船只的桅杆顶端。这些船只随时会出发去他刚离开的地方,去和特姆莱作战,为佩里美狄亚复仇,或随便什么理由。

  他闭上眼睛。不知怎么的,他到了地下,就在艾希莉家下面。他在一条隧道内,一条散发着芫荽和湿黏土气味的普通隧道。“听着,真的要……”他刚开口抗议,脚下踩着的隧道地面忽然塌了,他掉了下去——

  掉进了另一条隧道(是那种普普通通的隧道)。人们正在铲起渣土,装到小推车上。他看到和渣土混在一起的还有各式各样约有七百年历史的文物和古董,有些看起来很熟悉,有些却很陌生。在看着陌生的那堆里,有些物件的形状非常奇怪——是成套盔甲的零碎部件,不是人穿的,更像是给野兽者或半人半兽的怪物打造的。

  又是你。

  卡纳迪环顾四周。周围没有其他人,他只能看到头盔和护甲的部件——

  在这里。对了,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

  这是一个有点受损的、精致的巴布塔什轻型盔,就是那种将整张脸覆盖起来,只在眼睛和嘴巴处留下窄窄缝隙的头盔。“是你吗?”卡纳迪问道,“你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个同事,但我不……”

  啊,当然。我就在这里,在这该死的铁帽子里头。

  没什么神秘之处,只不过是他们挖隧道挖进了一个墓地中,是很久以前,某场战争中战败一方的集体坟场;也可能是他们重新挖开了在之前某场攻城战中坍塌、将进攻队伍活埋的隧道。“等一下,”卡纳迪说,“你不是亚历克修斯,你的声音跟他一点儿也不像。你是谁?”

  我是谁重要吗?

  “对我而言很重要。”卡纳迪一边回答,一边将头盔掀开。里面是空的。

  亚历克修斯来不了,所以就派我来了。我是巴达斯·洛雷登的朋友,如果你很在意身份的话。你是那个巫师卡纳迪,对吗?

  “不,我……是的,我就是那个巫师。”这里空间太小,卡纳迪无法坐下,只能将背靠在隧道潮湿的弧形墙上。“这一幕到底是别有深意。还是说,我吃的那一大块奶酪让我产生了幻觉?”

  这么说有点伤人。

  “对不起。”卡纳迪说,向一个幻象道歉让他感到不自在,“这么说,这一幕的出现是有原因的?”

  当然。欢迎来到验甲所。

  卡纳迪皱起了眉头。“什么所?”

  这里是你遭受打击,被埋葬的地方。不过,如果先死再进来会好些。当然,你不知道这点。再说,我们可以为你破例。好了,让我们来看看。如果要你形容元理的话,河流和车轮,你会选择哪一项?

  “我不确定。”卡纳迪回答,“老实说,我认为没有一个类比能够完美地诠释元理。再说了,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回答我的问题。河流和车轮,你选哪一项?

  “嗯……”卡纳迪耸耸肩,“好吧,总的来说我认为,比起车轮,元理更像一条河。你满意了吗?”

  阐明你的理由。卡纳迪拉长了脸。“要是我用这种态度对待学生,我早就丢工作了。”

  阐明你的理由。

  “我说了就可以醒吗?”

  阐明你的理由。

  卡纳迪叹了口气。“好吧。”他说,“我认为元理像一条河流,各种事件和场景就像河床。它的流向受到地形的影响。我认为它从源头流向终点,而一旦到达终点,就不再流动。我认为人们可以改变元理的走向,但只能从某一系列的事件和场景转换到另一个系列上。并且,只有未来的走向才能被改变,过去是不可改变的。我解释得如何?”

  现在说说为什么可以用车轮来比喻元理。用你自己的话来解释。

  “如果一定要我说的话,我认为,元理像车轮一样,绕着一个事件旋转。当它滚过坚实的地面时就可以推动自身前进,从而带动车轴向前移动——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们不会日复一日地过着相同的日子。这个比喻的不当之处在于,构成车轴又或者说是轮轴的各种事件在不断地变化,但车轮却无休无止地绕着它们滚滚向前。所以在我看来,最好将这些事件看成河床或河岸。不过,我得承认,车轮的比喻也有可取之处,因为它突出了元理的重复性,而在河流的比喻中这一点却不够明显。当然,重复性仍然存在,因为一条水道的形成需要上百年的时间,需要雨水和洪水的无数次冲刷才能形成一条让水流过的渠道。事实上,这么说颇具误导。元理并不会导致事件的重演,只是倾向于让类似的事件一再发生而已。不管怎样,让我们再回到车轮的比喻,你无法改变车轮的走向——车轮只能滚动——但通过移动轮轴,我们可以将那些滚动向前的车轮带到不同的路上。当然,理论上这是可行的。而实际上,任何傻到试图去干涉元理的人多半会被车轮碾死——或者淹死,如果你更喜欢河流的比喻的话。好了,这样解释可以吗?”

  还行吧。

  “还行。”卡纳迪重复着,“哦,多谢你的评价。”

  “还行”就是不够好的意思。你是我们在一个关键历史转折点的观察员。“还行”不足以让我们彻底了解——

  ——隧道的顶部坍塌,整个城镇随之塌陷,之后是整个世界,然而隧道仍然没有被填满。卡纳迪在瞬间看见了一切:城市、道路、乡镇和堡垒,村庄、田野和森林,像牛奶被倒进铁漏斗一样翻滚着掉进一个洞里,而后渗入黑色的黏土中。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蒜臭,卡纳迪看到自己身边环绕着天国之子。他们静静地看着,似乎在置身事外地欣赏着一场芭蕾舞或是一堂课。他可以看到许多船只组成了庞大的舰队,无数的钢铁人从船上涌出,占领了世界上所有的沙滩和海岬,直到整个地球表面都被他们覆盖——

  “就像整个世界穿上了盔甲。”他大声说道,“真是神来之笔。”

  ——在每座城市、每个乡镇以及每个村庄之下,他可以看到隧道、主巷道和支道。里面有钢铁人在挖来挖去,将钢铁肢体和头部在铁砧上锤打着,直到地基被破坏,所有的城市和乡镇都陷入地下空洞中,钢铁外壳也随之湮没。在地道里,钢铁人将钢甲从死人的身上剥下来,用薄刃小刀割断绑带,移除钢板,露出下面的血肉之躯。钢铁扔进废品堆,成了垃圾,层层叠叠地堆成几乎要碰到顶部的金字塔。与此同时,锤子却在血肉之躯上又敲又打,将纤维打散以便烹饪。血肉全进了天国之子的口中。所有的钢铁则回炉重造,取出制成大钢坯,再锻打成小钢坯,经过二次锻打制成钢板,最后打制成四肢的形状,接下来就要接受剑、斧、狼牙棒、连迦、钉头锤、戟以及长柄战锤的暴击,每一步都是考验(考验,不停地考验,好像有这个必要似的),直到出现故障点,这也正是蛹的接缝处破裂,外壳绽开,让蝴蝶飞出来的时刻。

  “这是个有趣的假想。”卡纳迪喃喃自语道。

  接着那些图像重合在一起:所有的城市变成了一个城市、所有的国家变成了一个国家、所有的钢甲变成了一套合格品,所有的人变成了一个人。这个人正站在铁砧边挥动锤子,让锤子自身的重量带着它往下落,挤压着夹在锤子和铁砧之间的金属,让它看起来像一条缓慢流动的河,又像从火山流出的一股岩浆。

  “亚历克修斯?”卡纳迪问道。

  但那人摇摇头。“很接近,”他回答,“可惜猜错了。恐怕亚历克修斯已经死了——我们不能再继续对他网开一面了——巴达斯·洛雷登的朋友阿纳克斯还有许多其他人也一样。他们被扔进了废品堆,废品又被扔进炉子里融化成铁浆,铁浆被炼成钢坯,钢坯被炼成了我。你把我看成亚历克修斯,是因为人的基本需求让你渴望看到一张能令你感到安心的友善面孔。”

  “啊。”卡纳迪说。

  “当然,这是一种误解。”他继续说道,“因为,我并不能令你安心,而且我绝不友善。要知道,元理是帝国,是融化的铁浆和铁砧,是能将你淹死的河流,是能碾压你的车轮。但是,我个人更喜欢将元理看成是验甲所,因为每一寸进展的背后,往往是要毁坏一码的残破的废弃物。要不然你怎么进入下一个阶段呢?”

  “我不明白。”卡纳迪说。

  “可以理解。”他边回答边用锤子将金属敲得变了形,“那是因为你看不到源头,看不到初始点。要知道,每一次毁灭都源自最初的某个小小的故障,比如金属最开始受压裂开的那一瞬间,第一条裂缝,以及钢材上第一块被打薄之处。小故障一旦出现,周围的一切就随之崩溃,然后每一样东西都陷了进去。正如抽走一根支柱引发一系列的地底塌陷,最终整个城市都陷了进去。高戈斯·洛雷登就是受到过大的压力时最早出问题的那个故障点。还有其他例子。有些甚至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比如天国之子的第一次突破;又比如最近帝国获得了一支舰队,就是将导致海对岸众多城市被毁灭的故障点。当初亚历克修斯傻乎乎地同意对巴达斯施咒的那一瞬间也一样。你可以把它看成劈木材——一个楔子撬开了一条裂缝,让你可以把另一个楔子放进去。这就是元理的渐进性。”他大笑起来,“绝对无法令人安心,”他带着笑容说道,“也绝对不友善。还有一个真正重大的故障点,那就是当你同意从佩里美狄亚带一只鸭子到岛屿区的时候。它将引发一场也许会让整个世界万劫不复的灾难。不过,你也别内疚,你怎么会知道呢。很可能你只是想帮忙罢了。”

  “对,”卡纳迪说,“我是想帮忙来着。”

  他点点头。“破坏与毁灭被缝在一只鸭子的嗉囊里向西方猛扑下来。”他说,“有意思。好了,这些应该可以让你琢磨上一阵子了。多谢观赏。”

  ——他再次睁开眼睛,盘子已经从他的膝盖上掉了下去,带着硬皮的那块面包滚到了椅子底下。见鬼,他想,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套理论。听起来好像颇有道理,但我需要一些切切实实的证据。

  有人在大力地捶门。他站起来,掸掉面包屑,然后去应门。门口站着两名士兵和一名文书。

  “卡纳迪博士?”

  “我是。”

  “副总督要我向你问好。”文书说道,“他认为,你也许有兴趣知道有一艘沙斯特的船意外地停靠在港口。它是被风吹离了航向才驶到这里来的。副总督已经请求他们延迟到明天早晨再出发,帮他带几封信走。他认为你可能会想搭这艘船走。”

  “他真是考虑周全。”卡纳迪说,“我很愿意。船的名字叫什么?”

  “贫穷与忍耐号。船主的名字叫希度·伊兰,船就停在德鲁兹港。出于善意,他们同意免费带你回家。”

  “善意,”卡纳迪回答道,“唉,今天可不是每个人都对我抱有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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