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率领行省政府远征军进攻佩里美狄亚的伊斯佩尔上校一路畅通无阻地完成了登陆,派出了哨探。他们回来报告说,四面都不见敌人的踪影。伊斯佩尔在最近刚被特姆莱弃置的定居点处扎营,将地图摊在帐篷地面上,做起了功课。
敌人放弃了定居点,迁往内陆,因此早在他登船之前,朝这个方向发动进攻的计划就已经过时了。不管怎么说,形势对他颇为有利。他手下有五万出头全副武装的士兵,由两万重装步兵、四千骑兵、一万六千轻装步兵、一万多弓箭手、炮兵、先锋以及非正规散兵组成。他留下两千最没用的散兵来防止船员逃跑——他们毕竟是虽然无害却完全不值得信任的岛民——然后率领主力大军追随特姆莱的踪迹而去。除了战斗人员以外,他还有一支庞大却不累赘的行李和补给车队。这些补给足以支持整支军队跨越草原回到帝国的领土。他很清楚,在这片土地上,想就地取材是没可能的。这么庞大的负累肯定会拖慢主力大军前进的步伐,但他抵制住了将骑兵队派往更远处的诱惑。部落民是极其厉害的轻骑兵和弓箭手。有关情报表明,他们可是巴不得能逮住一个机会,骚扰一支没有骑兵保护的行动缓慢的纵队。再说,他一点也不着急。洛雷登部队送来的情报表明,特姆莱已经在某座山上开挖工事,等待最后的决战。如果消息是真的,那么这场战争他们算是赢定了,除非有人犯了愚蠢的错误。如果他莽莽撞撞地冲进这片大部分为未知地带的蛮荒之地,就更有可能犯下类似的错误。
草原和他以前驻守的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同。他曾经在沼泽、在沙漠、在丛山峻岭间、在地狱、在天堂、在炎炎烈日下、在纷纷大雪中战斗过,但这是头一回他不得不跨越一片无聊至极的土地,无聊到令人苦恼的地步。这里被叫作草原,可不是浪得虚名的。一旦过了可以俯瞰佩里美狄亚的山脉边界,放眼望去,除了覆盖着粗糙肥壮的青绿色茅草的平坦土地以外,什么也看不到。枯燥无聊也并不完全是坏事,至少在这么开阔的地方,他们不太可能遭到伏击。而且,如果他们能够沿着路走,行军的速度会大大提升。当然,如果偏离了道路,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小丛一小丛无处不在的茅草长得有一人高,让军队穿过这样的田野简直是自寻烦恼。除了大军在外需要消耗的大量金钱(一周两万金夸特)以外,他没有遇到任何需要急行军以及出动突击队的紧急情况。唯一让他觉得不安的是,万一洛雷登在他到达之前就结束战争,那么他和他的手下除了踏上漫长无趣的回家路以外,就没什么可做的了。
不管怎么说,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继续遵守着标准程序。每天早晨,他向除了一个方向以外的其他所有方向派出哨探,每天傍晚这些哨探都没能带回什么值得汇报的消息。每天晚上,他在营地四周设置岗哨,还派出巡逻队在野外巡逻。如果敌人忽然出现,想发动夜袭,他就能及时获得警报。
他唯一没有派人查探的就是他来的那个方向。直到晚餐时分——一支行进中的帝国军队唯一不设防的时候,军队里忽然爆发了骚乱,他这才知道有一支突击队从海边开始就一直跟在他们后面,昼伏夜出,用麻袋遮住身上的盔甲和武器,避免阳光反射。
此时正是发动进攻的好时机:天色很暗;没穿盔甲的士兵正在厨房排队;外围警戒线尚未布下,直到敌人骑马撞倒哨兵,迟来的警报才响起。全副武装的骑兵忽然出现在篝火圈中,一路踏过正在打饭的队列,弯刀对着手和脸砍下去,长枪掷向任何想离开队列逃跑的人。已经打好饭的士兵扔掉他们的盘子和杯子,试图到堆放武器的地方去,但大量的骑兵不断涌入,一支队伍践踏着帐篷,另一支驱赶着战马,还有一支队伍像对待秋季的野马驹一样将排队的人拢在一起,朝另外一支正蜂拥而上的队伍赶去。伊斯佩尔从自己的帐篷里跌跌撞撞地冲出来,餐巾还塞在衣领里。他的剑柄系在剑鞘架上(以防掉落)。等他终于解开绳结时,骑手们已经来到了他所在的这条帐篷街上,用长长的窄刃弯刀将帐篷的牵绳砍倒,在塌下来的帆布堆里捅来捅去。他四下环顾,在一排排帐篷中找到了一个缺口,可以让他穿行到轻装步兵营去。那里是弓箭手的住宿区。弓箭手、散兵等不需要盔甲就可以战斗的人员可以较好地应对现在这种突发的灾难性事件。他猛地冲过去,来到轻装步兵营的主大道上,结果却发现除了敌军的骑兵以外,那里空无一人。散步、弓箭手以及机动炮兵已经利用他们的灵活和快速反应逃离了危险区域,远离营地以及锋利的刀锋。可以肯定的是,在营地安全之前,他们是不会回来的。
三名骑兵同时看到了他,而且显然认出了他的身份,这说明对方的情报工作做得很好。其中两个几乎是在原地掉转了马头,第三个则从容不迫地将一支箭搭上了弓弦,瞄准、发射,最终赢得了当晚最令人垂涎的奖励。小小的三刃穿甲箭头擦着肋骨穿透了他的肺部,如果不是被脊椎骨挡下的话,早就从另一头穿出去了。看到他被箭射中的地方以后,另外两名骑兵弃之不顾,任由他躺在那里。外面有足够的敌人可杀,每个人都有一份功劳。
随着肺部渐渐充血,伊斯佩尔在半梦半醒之间慢慢死去。他完全无法动弹,连转头都转不了。被迫躺在这里死去,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这些突袭者给他的部队造成了多大的伤害,真是件令人恼火的事。看不见的时候,他试图通过声音来判断发生了什么。他听到了很多呼喝声、呐喊声,但他完全无法分辨出,这到底是他的军官们在发号施令、召集人马,还是惊恐万状之人以及将死之人发出的含糊不清的惨叫声。正当他确定自己至少可以分辨出其中一个清晰地发出命令的嗓音时,一名草原人从马鞍上跃下,砍掉了他的脑袋。他一连砍了五下,才将骨头砍断。每一下,伊斯佩尔都能感觉到。
事实上,他搞错了。发出号令的是突袭队的带头人,是特姆莱的一个远房表亲。他的名字叫希多凯。他想见好就收,于是下令收兵。然而似乎没人注意到他的命令,仿佛这事根本不重要。只要敌方一开始尝试重整队伍或是聚集起来形成一个团体,就有一队骑兵冲着他们来了。他们往人数最密集的地方又砍又捅,直到拥堵的部分被疏通。事后,突袭者表示,这一切就像佩里美狄亚事件的重演。少数几个想抵抗的很快就被干掉。之后,他们就像砍荆棘丛似的,砍得很辛苦,肩膀、胳膊和后背要使上很大的力气。但是他们坚持不懈地干着,清理了一大片地方。他们越干越利索,摸索出了最有效的砍法和角度——对着胳膊和腿随手乱劈简直是浪费精力,只要小心翼翼地对准头部和颈部来一下就能解决问题了;还有,不要一味地使蛮力,力道太大只会耗费你自己的体力;砍人的时候配合一定的节奏会更轻松些。
到了最后,草原人的突袭因为一个乌龙事件而终止了。在战斗一开始就被赶跑的战马涌进了茅草丛,在那里待了一阵子。然而茅草又老又苦,并不好吃,于是这些马觉得饿了。因为习惯了成群结队地行动,它们聚在一起向营地奔去。在接近营地的时候,一匹失去了主人的草原马撞上了疾驰中的马群。马群受到了惊吓,朝着有亮光的地方冲去。在营地边缘的一两个入侵者听到隆隆的马蹄声,以为是敌方的骑兵,他们发出警报就离开了。几分钟内,攻击终止了,但帝国军直到他们离开了一段时间后才意识到这点。
这是帝国军队迄今为止所遭受的最惨重的失败之一。将近四千人在突袭中直接牺牲(其中两千是军官和中士),还有两千多人受伤,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被砍中了头部和肩部,头皮和脖子上的伤口流出太多的鲜血。军士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合适的军官担任指挥,因为军官食堂与士兵不同,在更大的帐篷内,所以入侵者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们。他们同时也驱赶或杀死了大部分用来拉补给马车的曳马,这也是后来导致大部分人牺牲的原因。
鉴于他们距离船只不远,士兵们在携带补给还是携带因受伤过重而无法行走的同伴之间做出了选择。他们决定放弃大部分的粮草。太多军官和军士在战斗中牺牲了,没有人告诉他们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因此,当突袭队第二天回头再次攻击正在沿着原路慢慢返回的纵队时,他们遇到的抵抗仅仅比前天晚上多了一点。然而,这点抵抗也足以让他们决定不使用剑和长枪近身作战。他们保持了一个中等的距离,从马鞍上向敌军射箭。如果只考虑短期效益的话,这不是最有效的战术,但却能将伤亡率降到最低。残余的帝国骑兵试图将突袭队赶跑,却没能坚持多久。将近四千的骑兵却只有一两百匹战马可用,而且马属于大型目标。至于本来该在这种情况下负责打苍蝇的轻型步兵和弓箭手,他们在决策上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他们认为离开营地,冲进黑暗中比待在原地不动更安全,结果纷纷在茅草丛中绊倒,摔下马来,扭伤了脚踝和膝盖。等希多凯发现了他们、派出一支弓箭队将他们团团围住时,他们已经动弹不得,躺在草丛中既无心亦无力逃跑。他们中的大部分当场丧命,剩下的在第二天晚些时候被折回来补刀的草原人干掉了。
登陆的五万人中,只有一万五千人回到船上。希多凯的人一路穷追不舍,一直追到岸边,看着他们登船远去。其余的三万五千人,至少有半数被留在了荒芜的草原上。希多凯回去了,舰队也返航岛屿区,而伊斯佩尔曾经敏锐地判断出,在这片草原上食物极其匮乏,如果你不幸没能投胎为羊的话。
希多凯将他的大捷归功于在佩里美狄亚沦陷时他得到的一个纪念品。那是一本名为《在开阔地区打持久战如何善用骑兵》的小书,作者是苏益达斯·贝斯明。他是佩城寥寥无几的研究著名的佩里美狄亚骑兵指挥官巴达斯·麦克森的军事历史学家之一。
艾普-埃斯卡托伊总督是从帝国信使队最快最有经验的信差那里得到的消息。信差在第一艘船到达二十分钟以后就离开岛屿区了。总督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他亲自负责,确保这名信差得到骑兵队马厩里最快的马,踏上去位于罗曾的行省政府办公室的旅途。他要了茉莉花茶和蜂蜜蛋糕,派人找来他的参谋们,然后坐下来,用长达一天一夜的时间制定明智的、头脑冷静的计划。
巴达斯·洛雷登是从岛屿区副总督接到消息三个小时以后派出的军队信差那里得到的信息。他不得不听了三次。然后,他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在黑暗中坐了一夜。等他终于出来的时候,他看起来并没有过度担忧或不安。他下令加快行进速度,同时派出更多的探子,安排了额外的警戒。
高戈斯·洛雷登是从他安插在沙斯特学监办公室的人那里得到的消息。此人设法让前往南方派送商业信件的官方信差绕路给他送了消息。见过信差以后,高戈斯拿起那把由他亲手安了个新手柄的大斧头,在棚屋里劈了一上午的木材。接着他派出三名信使:一名带着深切的哀悼去了岛屿区,并表示愿意伸出援手;第二名信使带着五十名左右凶相毕露的随从,这些人的通关文件上注明身份为贸易谈判代表;第三名信使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他被派往位于草原另一端的特姆莱的营地。
特姆莱本人是在突袭队以比帝国驿马还快的创纪录速度回到营地时,从希多凯那里得到的消息。他问道:“多少?”再次听到数字时,他摇了摇头,然后回去继续监督内城门的加固工作。之后一整天他的心情都不太好。
行省执政官是在他大女儿十四岁生日当天早上听说这个消息的。为了配合当前局势,他立即取消了原定的所有庆祝活动,然后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艾普-埃斯卡托伊总督,表达了他的同情、他的支持、他毫不动摇的信心、他发自内心的同仇敌忾。他答应在两个月内派出一支由十五万步兵、六万骑兵以及实打实的火力支援组成的军队,并客气地打听起一个月前总督答应给他送来却迟迟未能送达的由莫隽绘制的绢画的下落。接着,他又写了一封信给位于八周马程以外的克旌行省的中央政府,征询对该总督的处理,是将他送上法庭,还是撤职即可,抑或是让他继续留任。最后,作为一个善良的人,他要求行省的首席天文学家在日历中临时增加一个闰月,重新安排了他女儿的生日庆祝。闰月从他接到消息的那一天午夜开始算起,被命名为止损再战月。众人一致认为这是一个格外优雅和体贴的举动,甚至有人提出要将这个闰月变成固定的月份。
卡纳迪是在船只抵达岛屿区前一天的晚宴上听到的消息。隶属帝国轻型步兵队的一名士兵独自一人突出重围奔向海边,却因为迷路而一路往北流窜。在那里,他遇到了一队返回沙斯特的商业信使,携带着关于巴斯托费登铜的现货交易市价有可能出现变动的重大消息。因为消息过于紧急,他们冒险从陆路穿过战区。看到一名帝国士兵沿着大路朝他们跑过来,第一反应是要么朝这名士兵来一箭,要么赶紧逃跑。然而,当意识到这场偶遇是怎么回事以后,他们加快了速度(因为没有多余的马匹,他们不得不抛下那名士兵),赶在当天的交易结束前将消息带回了沙斯特城堡。他们的英勇行为让基金会的商业分支受益匪浅。听到这个消息,卡纳迪本人并没有过于惊讶。在他上床休息以后,高桌上的同僚忍不住窃窃私语,认为他似乎早就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这大大增加了他们对这位若无其事继续日常工作的、有巫师嫌疑的佩里美狄亚学者的尊敬和不满。
消息传到沃以辛省,在这个原本已是动荡不安、局势不稳的帝国一隅引发了一场小小的叛乱。在赶集日,有个人凭空出现在丽兹兰镇的广场上,宣称他是神选的使者,被派来引导人民摆脱被奴役的命运。被他拖在身后的是一个惊慌失措、明显智力有缺陷的年轻人,据说是沃以辛前朝皇室的最后一名后裔。在骑兵队赶到之前,有大约六百人投入了叛乱分子的营地。尽管这些人当中有三分之一是女人、老人和小男孩,他们仍然设法坚持了六天之久,直到一整连的火力支援从艾普-贝特利古赶到,整个营地被如山一般压来的七十磅重的抛石机弹埋葬。
被软禁在奥泽尔家的人大概是岛上最后一批听说这消息的人。消息是以如下方式传达的:一大清早,一张板凳打破了文纳德家前门的一块嵌板,而板凳是从位于同一条小巷,隔着四个门的“信念与正直”门口借来的。值勤的士兵争先恐后地从临时宿营地冲向庭院去查看,但那时门已经开了,门厅处有一打全副武装的士兵。之后发生的无法称之为真正意义上的战斗。一名士兵好不容易逃到主楼梯的一半处,却被插进他双肩之间的箭再次射落,脸着地扑通摔在楼梯上。除此之外,局势获得了良好且有效地掌控。
他们发现文纳德躲在床底下(将文纳德拖出来的时候,维特里丝发表意见道:“我就跟你说了,这里是他们最先找的地方。”而躲在窗帘后面的她自己也不见得做得更好)。他们告诉文纳德现在他是岛屿区抵抗军的新领袖了,他们随时准备重新夺回城市,将敌人赶到海上去。“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文纳德一边要求解释,一边徒劳地想将自己的领子从那人手里拉出来,而对方随即向他致意。“你们在搞什么鬼?”
那人咧嘴一笑。“我们是你的盟友。”他回答,“高戈斯·洛雷登派我们来营救你。快点,你穿袜子的那点功夫,光荣的革命大业可耽搁不起。”
“高戈斯·洛雷登?”文纳德被催促着出了房子前只来得及说了这么一句。与此同时,另一名解救者逮住了正试图沿着排水管道爬下来的艾莎兹·米萨吉斯,也将她带了出来。“你问她吧,”营救小队的队长继续说道,“他们会面的时候,她也是跟他对话的人之一。”
“艾莎兹?”文纳德一脸疑惑,“什么会面?”艾莎兹正在费力地穿上衣服(当她听到大门被砸开的时候,顺手抓了一件,不幸正是那件需要一个强壮的女仆帮忙才能穿上的女武士装)。“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骗人。”文纳德回答道,“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别装了,快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吧。”艾莎兹正伸着胳膊去够耷拉在背后的一条松脱的肩带,恼火地承认道,“是的,我确实跟那该死的高戈斯·洛雷登见面了。他在到处游说,说我们应该坚持朝行省政府要更高的租船费。”
“是他出的主意?”
“我想是吧,”艾莎兹说,“不管怎么样,他逮着机会就撺掇船主协会里那些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天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文纳德摇摇头。不,他搞不懂这其中的奥妙,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件事一定有什么蹊跷,只是他不够狡猾无法理解罢了。“这么说,这一切,包括这里被占领都是他的错。”他说,“因为他在煽风点火。”
“要怪就怪你们自己吧,”小队长打断道,“主要是你们自己人的错,因为你们既贪婪又蠢得要命。不过,是的,是高戈斯将这个点子植入到你们那可怜的小脑瓜子里的。现在他们全军覆没了,他打算帮你们脱离困境。”
艾莎兹抓住他的胳膊。“全军覆没,”她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还不知道吗?”小队长大笑起来,“你们该感谢特姆莱国王让你们获得自由。”他说,“我很惊讶你们居然不知道。最近这两天,这里的街头暴动几乎是此起彼伏,而副总督却无能为力,他的卫戍部队一半在战斗中遭到灭顶之灾,另一半坚守着船只,以防它们溜之大吉。”他捅捅文纳德的肋骨,捅得生疼,然后咧嘴一笑,“你最好动作快点,杰出的领袖,不然就赶不上你自己领导的革命了。”
“你什么意思?”艾莎兹重复道,“全军覆没?不可能。”
“全军覆没。特姆莱的人在草原上堵住他们,把他们撕成碎片,死了四万人。我得说,我没想到他们有这个能力。我的意思是,拿下佩里美狄亚不算什么,我的老祖母和她的猫也能做到。不过,要击败一支帝国军队——这可要大费周折。”他抬头一看,他的手下已经找到了艾希莉,也将她带了出来。“四个都齐了。”他说,“可以了。我们去福萨的仓库,那里储存着价值一万夸特的斧枪和阔头枪。在没收财产的时候福萨这老头不知怎么的忘了跟副总督提起这事。等我们将这堆东西散到街头,好戏才算真正开场呢。”
对于文纳德·奥泽尔来说,这一切熟悉得令人忧心。他经历过佩里美狄亚沦陷之夜,看到武装起来的人在街头跑动唤起了令他刻骨铭心的回忆。但他对自己说,这些人可是我们自己人,而且只要凑近了看,就可以发现这的的确确是他们平生头一次拿起武器。只不过,长柄战斧或月牙弯刀不同于竖琴或珠宝商的车床,不需要有太高的技巧就能勉强使用。当敌人并没有准备好和你面对面作战的时候,勉强会用已经足够了。
除了零零星星几个步行的巡逻兵以及在一些建筑外守卫的卫兵以外,大街上根本看不见任何士兵。据营救小队的队长说,他们要么被堵在商业冒险家会所里,要么都挤进了停泊在德鲁兹港的船只里。文纳德不喜欢他说话的那种语气。
“不能把他们留在这里。”他说,“我们该怎么把他们赶出来?”
小队长微笑着取下一家酒馆外面壁龛上的灯笼。“这容易,”他说,“看着吧,学着点。”
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地包围着商业冒险家会所。然而,在帝国弓箭手展示了制式弓弩的有效射程以后,他们都敬畏地退到了一定距离之外——
(“我们可真幸运,”小队长指出,“所有的长弓射手都被派去随军,回不来了。在这里,他们只有弓弩,每三分钟才能发射一次。”)
——但最令文纳德印象深刻的是绝对人数。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同胞会这么迫切、这么迅速地冒着生命危险争取自由。而且,他们并非一穷二白、没什么可损失的人。
“他们确实在里面。”有人向小队长汇报。此人多半也是高戈斯的手下,因为文纳德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而且他的面相太凶恶,不像岛民。“你找到油了吗?”
小队长摇摇头。“不需要,”他回答道,“好,按武器分类,布下一条警戒线。我要求斧枪和长柄战斧在前两列,斧头和锤子在后面。让他们躲得远点,这里很快就会烧得滚烫。”
他说得对,油、沥青、硫黄之类的纯属多余。一旦有几个火把扔到茅草屋顶上,燃烧起来的商业冒险家会所就像灯塔一样,照亮了周围一整圈地盘。火光像正午的日头一样明亮,连广场对面的建筑都照亮了。看到会所起火,岛民们都震惊不已。一百年以来,确保茅草屋顶不会着火一直是民众的关注点,他们从来没想过要故意放火。
在一段长到几乎不可能的时间里,会所内什么动静也没有。文纳德不禁怀疑在里面的帝国士兵是否保持着立正姿势,坚守在岗位上直到他们被烧死——根据他对这帮人的观察,他不能排除有这种可能性。然后,似乎有什么将正门和偏门向外炸开,士兵们从里面冲到了亮光处,盔甲被烧得发亮。这场景就像看着融化的金属泛着白光从熔炉流向铸模一样。文纳德看不出有什么能阻挡这股势头,至少他的同胞和几支安装在长柄上的枪头不能。他不想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尖锐的刀刃落在赤裸裸的皮肤上的感觉让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来不及将视线移开。一开始,这股炙热的、明亮的、像攻城槌般的金属液撞上了一排尖刺,直接将其撞翻了。当盔甲内的软垫将撞击吸收了以后,后排巨大的体量吸收了这股动量,金属液往前冲的势头缓了下来,停住了,冷却、凝固成个体的人。此时,文纳德看到了不可逆转的结局。被赶到一处的士兵缺乏挥动武器的空间,像撞上拳头的鸡蛋似的遭到了碾压——盔甲像脆化的外壳,无法抵抗将它包围起来的柔软压力,没能通过这种程度的检验。他们被拉倒,头盔被扯掉了。在锤子、斧头和铲子以及鹤嘴锄和大棒等武器的痛击下,所有闪闪发光的钢形物都被打扁,变成地上的一堆垃圾,堆在人们脚下。一切都结束以后,四下沉寂了很久很久。
行吧,要大干一场了。文纳德想。当光圈处的人群一哄而散,朝山下的德鲁兹港奔去的时候,他不禁疑惑不解:当士兵最初来到街头,将吞并岛屿区的告示贴在门上时,这个怪兽、这个柔软而灵活的砧板是如何轻易屈服的。此时,告示还在那里,或者应该说告示的残片还在,正在快速燃烧,变成柔软的灰烬。但其余的一切似乎都变了。他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但接着他一转头,看到旁边这位小队长,这位高戈斯精心挑选的特使向混在人群边缘的手下打手势,轻而易举地引导着暴动的民众。洛雷登的魔力,他心想,当然,这就是改变一切的原因。
因为其他人都牺牲了而成为军队指挥官的曼勒斯·欧纳森副将回头望向大海。好了,终于到了这一步,他想,我们可以站着死,也可以淹死在水里。说真的,选择可真多啊。
人们在投掷石块:犬牙交错的大石头、厚重的铺路石、从被砸碎的德鲁兹·普罗米德雕像上取下的头和胳膊。同一排中,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被一个大理石头颅砸死了。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死法,带着一丝黑色喜剧的意味。因为没有弓箭手,无法回击,他别无选择,只能站在那里默默承受。他试过五次冲击暴徒,但每次他带着一个连冲出去,带回来的却只有一个排。整个过程就像在对抗海洋、对抗沙尘暴似的。
他犯下的原则性错误就是在一开始放弃了船体的掩护。在当时,这个决定看起来合情合理。船只就像铺着茅草屋顶的建筑,是易燃品。他不想在受到头顶烈火、脚下海水围困的同时还要两头作战(岸上暴动的民众和甲板下反叛的船员)。在干燥的陆地上和他们正面对决吧,他对自己说,至少我们能站直了,能使用自己的武器。
有人设置好了安装在船只前甲板上的一台轻型抛石机,正在发射一系列的砲弹。第一块石头失了准头,差点砸烂位于最前排的暴动的民众。第二、三、四块石头打在了水里。如果站在抛杆后面的那个人的操作手法有规律可循的话,第五块石头就该落在军队的正中央,而欧纳森中尉对此无计可施。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那些上手很快的人将岩石打在他的头上,就像以前一样。他是佩里美狄亚人,是城市沦陷后逃出的难民。在特姆莱轰击佩城的那段时间,他就学会了如何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
第五弹,他们用的是一截躯干,是伦沃特·芮卓的杰作“人文精神的胜利”仅存的一块残余物。这座雕像矗立在铜交易所的中庭里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欧纳森九岁时,他父亲为了奖励他带他到这里来游玩过。他清晰地记得雕像的每一个细节:雕像巨大而夸张,和胸膛如山的巨型躯干相比,头部小得可怜。可是,当他向父亲指出这一点时,他的父亲叫他安静点,打那以后,他就一直守口如瓶。现在,他的四周都是“人文精神的胜利”的碎片——不仅仅是躯干,那截躯干像碾压甲虫般压扁了九个全副武装的人,还有像开花弹般的胳膊、手以及衣襟的碎片,更不用说那个太小的头颅了(头颅压扁了一个人,压断了另一个人的腿部)。他记得自己无意间听到在那里驻足良久,满脸诚挚地瞻仰着雕像的两个女人说的话。她们说,它的不凡就在于在运动时展现出来的从容和力量。他等了二十年才明白那话是什么意思。她们说得对,芮卓对岁月的献礼在从抛石机的网兜里被投掷出来的时候,就像从铲子上甩出的粪便似的,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人们在设置更多的抛石机。众人皆知,帝国士兵从不投降。这点真是令人遗憾,因为再多几次直接命中的打击就将令士兵们惊慌失措,从而达到撕裂防线、制造缺口的目的。等到那时候,他前面的人海就会长驱直入,将他从码头横扫进身后的大海,而他会因为穿戴的盔甲太齐全而无法游动。此时此刻,投降是最佳方案。然而他试了两次,对方却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再次发动进攻也会撕裂防线,然而欧纳森中尉最终还是倾向于血战到底,直到被淹死或被压死。因此,他大声喊出相应的口令,命令前三排士兵持枪对准前方。从通向海关大楼的台阶上扯下来的一截阶梯横扫第一排士兵,收割了不少人头。欧纳森举起手臂,往前迈步,迎面撞上了一块砖头。尽管砖头被他的护喉挡掉了,却将金属打得变了形,因此他无法转头。该死,他想着,而后放下手臂,发出前进的信号。
在此之后,假装自己还能保持对局势的控制简直毫无意义。他身后一排排士兵向前冲的势头将他往前推去,就像被浪潮推动的漂流木一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腿部运动,避免被人挤倒、被人踩踏。当他被推着向前的时候,他看到正前方出现了斧枪顶部的尖刺,但他无法放慢脚步,甚至连向旁边闪避也做不到。他身后的人将他推向尖刺,就像厨子用串肉杆穿肉似的。当尖刺终于穿进他胸甲的腹部位置时,他感觉到自己猛地向前一冲。接着,由于尖刺尽头的横梁将他挡住,他又感觉到了忽然被截停的震动。抵在他背甲上的压力丝毫未减,这就意味着他的身体被夹在身后的人和横梁中间,造成的最主要后果是,将尖刺往他那被压扁的腹部更深处推进。
于是,他卡在了那里,因为暴动民众的动量轻而易举地抵消了冲锋的动量。他发现自己正直直地盯着那手持斧枪的人的脸看。那人脸上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那表情只能用极度窘迫来形容(可以理解。毕竟,面对一个把自己钉在你紧抓不放的尖刺上的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你能说些什么呢?)。要是他还能控制脸部表情的话,他很想微笑一下,甚至眨眨眼。
救了他的是抛石机。此时已经有十台抛石机在运作,它们同时发射,将紧贴在他身后的那几排士兵瞬间压扁。少了来自他们的压力,他被推了回来。接着,他的脚绊到了什么东西,趔趄了一下,背着地摔倒了,连带着将斧枪从那人手中夺走。这下,轮到那人被推挤向前了。在那人向前跌倒的时候,欧纳森感觉到他的靴底就在自己的下巴旁边。接着,一阵剧痛从肩膀处传来,原来有另一个人踩在了他肩膀上。然后,他就睡了过去。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瞪着另一个人,但那人已经死透了。事实上,这里到处都是死人,是一座巨大的坟墓。他张开嘴尖叫,却只发出微弱的呻吟,于是他只能尝试着摆动胳膊和腿。这些部位绝不比他的喉咙和肺部更听话,但显然起了些作用,因为他听到有人在喊:“等等,我们又找到了一个活的。”
墓坑很深,墙壁很陡,他不知道对方要怎么把他救出去。他猜测有人必须要跳下来,跳到所有那些真正的死人身上。在他看来,这件必须要做的事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唉,他自己就不怎么愿意——因此,当他被脸朝下抬起来的时候,他试着说了声谢谢。不过就算有人听到这话,也没有做出回应。
“你能过来看看吗?”当他被背朝下翻过来的时候,有个他看不见的人说道:“这么大的伤口,他肯定没救了。”
“你会大吃一惊的。”有人回答,“以前我认识一个被一头该死的大公牛抵住的人——可怜的家伙。当人们把角拔出来的时候,伤口都能透光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活下来了。”
“好了,”第一个出声的人说道,“把他放在那里,和其他人一起吧。如果有哪个医护人员手头没什么事的话——”
“祝你好运。”
他们最终还是找到了一名医护人员。那个一脸忧郁的人清洁并包扎了他的伤口。至于他的忧伤是源自见过的恐怖之事还是因为他的工作得到报酬的机会微乎其微,这就不得而知了。当然,到那时,战斗已经结束。敌人或被杀或被俘,火被扑灭,岛民们拖着疲倦的步子在街上走动,清理废墟,修补损坏之处,不时绊在被清尸小队遗漏的尸体上。在填满了两个深深的墓坑之后,他们不再关注这些细枝末节,只管将尸体扔到两艘巨大的运送谷物的货船里,弃置海上。
欧纳森最终到了一艘类似的谷物船上。这艘船被强行征用来关押囚犯。这还算好的,如果他身处帝国的战俘营的话,处境会比现在糟糕得多。他偷听到看守们的谈话,他们解释了己方的人道行为,宣称由他们看管的是有潜在价值的人质。然而,此时欧纳森已经对他们颇为了解,不至于相信这番话。这毕竟是他们的第一场战争,他们还有的学呢。
“一场悲剧,”艾普-埃斯卡托伊的总督叹了口气说,“简直白费力气,既悲哀又不幸。而且,徒劳无功。”
首席执政官悲伤地点着头。“简直令人心碎。”他一边用湿毛巾抹掉手指尖的蜂蜜,一边说道,“而且,正如你所说,他们什么都没得到。非要说达成了什么结果的话,也只能说让局势变得更糟糕。”
“毫无疑问。”总督说,“只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耗尽了我的同情心。我知道,报复之心是一种恶劣的情绪,但在这件事上,我打算放纵一下自己。他们必将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如果只是打个比方的话,那当然。”
总督冷酷地笑了。“很遗憾,”他说,“我本来不希望走到这一步的,可惜了。”他摇摇头,“不,我们必须面对事实,而且必须逐渐接受这一点:这场可恶的战争已经耗尽了我的翻新补助金,也让我失去了重建佩里美狄亚的最佳时机。什么都没了,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仔细想想,这不算悲剧。悲剧蕴含着一定的高贵性,而这场乱局却没有。这是在做无用功,就这么简单。”他拾起桌布的一角,在手掌心揉搓着,似乎要抹去生活中的不如意。“不过,既然事已至此,现在该轮到我们尽可能充分地利用局势了。实际、实用、积极。”他带着一丝微笑补充道——显然这是一句语录,或者是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句引言(总督热衷于在谈话中插入恰当却深奥的引言,以至于你很难判断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到底是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执政官只好点点头,扯着嘴角露出优雅的假笑。“我们应该先从这场战争着手,”总督继续说道,“最主要的是要确保不再打败仗。给洛雷登司令送封信,让他按兵不动,什么也别做,只要确保特姆莱不会从他身边溜走、不逃跑就行了。我要让行省政府派遣过去的新部队给他们来个‘致命一击’。要拨乱反正,光打败他们是不够的,必须让他们寡不敌众,被彻底碾压。”
“赞成。”执政官说,“我说,岛屿区的事怎么办?有点棘手,不是吗?我们将不得不从别的地方弄些船来。”
总督耸耸肩。“反正,就算为了这场战争,我们也需要把船弄到手。当然,这次的岛屿区事件对我们的潜在影响比特姆莱以及损失一整支军队要糟糕得多。”他转过头,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一只红隼停在下方中庭的一棵柠檬树上。红隼的一只爪子抓着一只还活着的小鸟,正试图在不放开抓着树枝的另一只爪子的前提下,艰难地杀死小鸟。“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继续说道:“特姆莱给我们造成的这类挫折未必纯然是坏事。偶尔经历一次挫折,甚至可以说——嗯,几乎算是可喜可贺。毕竟战胜一个弱小的、不值一提的对手无法提升我们的威望。大捷之前先经历一场大败,一定程度上会让对手显得高大些,免得别人说军队恃强凌弱。没有什么比偶尔一记耳光更能让人戒骄戒躁的了。然而,正如我刚才所说,岛屿区事件无利可图。可以说,在通向必胜途中遭受一次挫折和被赶出本该受我们压制并纳入囊中的地方是截然不同的。更糟糕的是,众所周知,岛民并非势均力敌的对手,或是什么强大的战士,更不是什么拥有原始的美德、值得我们崇拜的高贵的野蛮人。他们是胖乎乎的、沾沾自喜的、令人有点厌烦的小个子,靠着低买高卖混饭吃。”此时,总督的火气上来了。你无法从他的表情或声音里觉察到什么,但他将戒指从小指头上取下来,像旋螺丝般转动着。当他这么做时,洞察真相的聪明人都会找借口到别处避避风头。“话说回来,”他继续说道,“为这事大动肝火不仅起不到什么作用,反而可能会让我们犯下更多的错误。因此,我觉得我们应当暂时不去理会,至少,等战争结束以后再说。”
执政官点点头。“我赞成。事实上,针对这个事件我认真地考虑过。我的建议是,给他们一点时间去反思他们的所作所为,然后送封信给他们,提出给他们个机会用钱赎命。当然,”总督挑起了一根眉毛,他连忙补充道,“为表诚意,他们先要将罪魁祸首的头颅送过来——我一向认为,让反叛分子处决自己的领袖,比我们亲自动手效果要好得多。被自己人砍下头颅的人是无法成为烈士的。”
“这说法有点意思。”总督承认道。
“然后,”执政官继续说道,“我们开出条款。要我们接受他们那可怜兮兮的投降,就必须让我们任意支配他们的舰队,而且配足船员——毕竟,这是我们的目标,是行省政府上级最终评判我们是否有功劳的依据。我们需要岛民来当船员。如果将他们杀个鸡犬不留,只能得到没有船员的船只。而照我的方法处理这件事,就会拥有一批船员,而他们将真切意识到,家人和同胞的生死存亡全都维系在他们自己的良好表现上——”
“从而,”总督轻抚着下巴,打断他的话,“将这次令人不快的事件转化为对我们有利的条件,最终让我们从中取利。你让我再次想起了对远见卓识的重要性。”
“我的荣幸。”执政官回答道,“在我眼中,人生的乐趣之一,就是将一场灾难转化为一次机遇。”他微微一笑,“幸运的是,我很少有机会体验这种乐趣。”
总督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主啊,挫败我的敌人吧;若汝定须挫败我之友人,许我成其救赎吧。’你知道吗,我年岁越长,越欣赏德尔汀。虽然他虚掷了青春,不过人总得有个盼头。”
执政官点点头。“好,”他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这可真是一个充实的早晨。现在,要是我们能想出些办法,让佩里美狄亚得以重建,那我们就有资格享用午餐了。”
总督睁开眼睛,看着他。“你可别说,”他说,“你有办法。”
“只是个框架。”执政官回答,“正在我脑海里慢慢成型。不,我现在还没准备好与你分享。毕竟,在确定它有价值之前,公之于众没什么好处,只会破坏我考虑问题足智多谋且富有想象力的形象。”
“有道理。”总督苦笑着让了一步,“但你确实有个想法。或者说,你有一个初步的想法?”
执政官打了个微小的手势。“我的想法很多,”他说,“不过,我就像个谨慎的医生,总是确保自己的错误在被人发现以前就被埋葬。”
当天下午,信使带着要尽快赶到洛雷登司令那里的命令出发了。他被吩咐必须在司令有机会对这次的不幸事件做出回应之前赶到。这项任务对于整个帝国的安危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调派员这么说的真实意思是:快点动身,别磨磨蹭蹭,也别和在路上偶遇的什么老朋友聚一聚。你不是来看风景的,也不是来购物的,别绕路去送私人信件或贸易的样品。但那调派员是个言辞慷慨激昂、语气强硬的人,而信使年轻、行事又认真。结果就是,他把地图塞在靴筒里,把装着三天口粮的行囊背在背上晃荡着就出发了,扬起了一团尘烟。
欲速则不达似乎是个颠扑不破的自然定律。在到达鹰河渡前,他的时间一直卡得很紧。但河流正在发洪水,三十年来这个河段的水位头一次在旱季上涨,这就意味着他不得不沿原路返回,到上游的黑木桥去。然而,桥没了。一些蠢货从靠近河岸的桥墩上盗取石头,于是整座桥悄无声息地在某个美好的晨间塌陷到河里去了。塌陷的桥堵塞了河流,一段时间后蓄积了大量的河水,以至于当障碍物被冲走以后,蓄积的河水迅速淹没了靠他这边的河岸沙丘。结果,黑木桥渡口也过不去了,这一点直到他的马齐肩陷进刚形成的泥塘里,他吃了苦头才意识到。整个早晨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徒劳无功地试图把这可怜的畜生弄出来。到最后,他不得不放弃,徒步走向最近的南部边境哨所。
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被愤怒和绝望冲昏了头脑。因此,当他遇上了由科里昂、贝尔浩特以及托诺斯商人组成的一支小商队的时候,忍不住大大地松了口气。之后他花了两个小时费尽口舌地劝说他们接受行省政府发行的纸币作为买马的付款方式,尽管他知道他付的价钱几乎是那牲畜实际价值的两倍。他运气可真好,唯一一匹像样的待售马属于一个贝尔浩特人。贝尔浩特这个国度在道德角度上是坚定不移地拒绝读写的,在理解纸币的概念上有极大的困难。最后,他不得不以比标准价高百分之十五的价钱用纸币从一个科里昂珠宝商那里购买了金子,用来向贝尔浩特人付款。但是,那珠宝商只肯以盎司为单位出售金子,因此他不得不买下比所需多三夸特的金子……等他再次上路时,已经比原计划迟了一天半的时间,而且仍然待在鹰河的这一边。
但他手头还有地图,因此他坐在一棵被风扭曲的荆棘树下,拿起一根线在地图上测量距离,寻找另外一条可行的道路。很快,他找到了。他可以沿着鹰河西岸继续走下去,直到西岸变成北岸,可以完全不需要过河。而且这条路更直接,如果他能保持良好的行进速度的话,就能追回之前损失的所有时间。问题是,走这条路会进入离特姆莱的设防营周边一小时马程的势力范围。
他权衡着利弊。按调派员的说法,要是他迟到了,那还不如不到。他只身上路,快马加鞭,如果把锁子甲、头盔扔掉,将斗篷缠在头上,骑的马又配有贝尔浩特式样的马鞍和辔头,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冒充一下贝尔浩特人。最坏的情形就是他被敌人抓到,永远无法将信息送达——这也不见得比迟到更糟糕。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不走这条路,他肯定会迟到;而冒险走这条路,他就有一定的机会可以按时到达。这么考虑下来,他其实没多少选择余地。
他只是个信使,不是对偏远部落的冷门知识感兴趣的外交官、历史学家或学者,因此他根本没想到草原部落中的一小部分和贝尔浩特人有宿怨,这宿怨是源于因一口有争议的井引发的、如今几乎已经被遗忘了的纷争。
在多个小时长久而刺激的追逐之后,外出侦察的队伍逮到了他,把他的头带了回来,挑在防御工事里他们正在建造的堤坝上的一根柱子顶端。之后,特姆莱看到了这一幕,让他们把头取了下来。信件的曝光是后来的事。侦察兵们瓜分了死人的遗物。拿到信件的那个人把它带回家给妻子,让她用这张羊皮纸来补他防水裤上的一个洞。他的妻子也不识字,但她凑巧知道三头狮的封印代表着行省政府,于是不停地跟她丈夫唠叨着,直到他把信交给了自己的头儿,而后者则把信交给了自己部门的长官,此人又将信直接交给了特姆莱。特姆莱看完信先是恼怒,然后陷入了沉默。
“好极了,”大家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时,他说道,“他们命令洛雷登别管我们,而我们偏偏把这封信给截下来了。再多来几次这样的情报战,我们就完蛋了。”
他将发生了什么事大致解释了一下,读出了信件中的相关部分。大家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要不然我们把信送过去?”有人建议道,“用烧热的小刀把封印合上,也许他们不会注意到这封信被打开过。”
特姆莱大笑起来。“你们太小看行省政府了。”他说,“帝国信差必须了解五个不同级别的安全码,每个不同的密码对应不同级别的信息。如果在传递信息时不能报出正确的密码,他们会被当场绞死,携带的信息也会被认定是伪造的。帝国的封印在蜡封冷却后还要再涂一层漆。如果你们想用烧热的小刀作弊,那层漆会燃烧起来,将封印损毁。我还听说,他们用一种特殊的见光即变色的墨水来书写重要的信息。所以,就算你们弄到了完全一样的封印,他们还是能一眼看出这封信是否被打开过。算了,我们已经搞砸了不少事,别再画蛇添足,让他觉得我们在策划什么阴谋。”他将信卷起来,放回铜管里,丢在地上,“如果我是个迷信的人,现在多半已经放弃了。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我们可以放弃对抗。”打赢上一场战役的英雄希多凯说道,“如果修建防御工事让他们以为我们会待在原地不动,那么我们已经达到了目的。与此同时,我们可以收拾行囊,在半夜偷偷溜走,往北方去,在他们追上我们之前翻越山脉。一旦我们翻过山脉,他们疯了才会继续追踪下去。别急着驳回,特姆莱。我知道山的另一边是个很糟糕的地方,寒冷、潮湿、荒凉——这就是为什么没人住在那里,那片土地不值得侵入。但是,到了那里,我们的日子至少还能过下去。如果待在这里,多半就死定了。该怎么做决定,我想应该很容易吧。”
“这不就是我们离开佩城平原时的打算吗?”另一个人指出,“那时候我们全都同意了这个计划,打那以后一切都没有变。”
特姆莱摇摇头。“我不赞成,”他说,“不同之处在于,洛雷登和他的军队就在天鹅河对岸,要是我们打算逃跑的话,他会追上我们的。那时候我们就得在开阔处作战,我们将无法使用抛石机。”
“但我们的人数比他们多。”希多凯指出,“再说了,让我们面对现实吧,我们的骑兵刚刚让帝国的重装步兵大大地丢了脸。这还是在假设他们能追上的前提下。”
“他们会追上我们的。”特姆莱说,“你放心好了。”
“你的话好没道理,”另一个人反对道,“我们刚刚赢得了一场伟大的胜利,对吧?而且——我对希多凯绝无不尊重之意——我们一致同意这场胜利反而让我们的处境变得更糟糕了一些。假设我们在这里按兵不动,并且设法打退了洛雷登的进攻,好极了,他们会派另一支军队过来——就跟洛雷登正在等的那支该死的大部队一样。我们每干掉他们一个人,他们就会派三个人过来替补。难道你要建议我们杀光帝国境内每一个成年男子吗?即使我们能做到,他们的人数也太多了,等他们全被杀光时,我们的孩子也都成了老人。我们赢不了。明知赢不了,那就选择放弃或逃跑。特姆莱,趁现在还有选择余地,我们至少要试一下逃跑这个选项吧?我们的处境不会比现在更糟。”
特姆莱不假思索地摇摇头。“不,”他说,“我们就待在这里。如果逃到山的那边,他会追击我们的,他会如影随形地跟上来。我们要在这里跟他打,我们会赢的。到时候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他皱起了眉头,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声音,“他们知道,如果他和我们在这里开战,他可能会输——这就是他们要阻止他的原因。所以,他们不想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偏偏要干什么。这可是兵法的第一条。”
希多凯惊讶地抬起头来。“你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不是吗?就在刚才,你还认为信件被截是一件坏事。”
特姆莱微微一笑。“我有了几分钟时间去思考。”他说,“其实,这是一个机遇。这件事,从表面上看像是坏事,直到我透过表象看到了真相。不,他们特地在信中强调不要跟敌军交战,我们经不起再次战败。你自己刚才也说过,我们的人数比他们多。洛雷登要以较少的兵力进攻一个有防御的地点。我们会取得胜利的。”
“我们已经认定了他会进攻吗?”有人问道,“我就不这么认为,基于你刚才陈述的那些理由。”
“他当然会进攻。”特姆莱回答,“要不然他们就不会写信让他别轻举妄动了。是的,他会来的,这是好事。我们会打败他,然后我们就走。”
“你错了——”希多凯刚开口反驳,特姆莱就举起了一只手。
“相信我,”他说,“这就是你们唯一需要做的事。我知道我可以打败他。当初在形势不利于我们的情况下,我就做到过。别问我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
话说到这里,再继续讨论也没有任何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