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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认罪是你的错

  那晚,没有复仇女神来找我。第二天早上也没有,整个下午也是。黄昏时,我在梳妆台前找到了我母亲。

  “父王在哪里?”

  “直奔俄刻阿诺斯那里了。那里有宴席,”她皱了皱鼻子,粉红色的舌头抵在齿间,“你的脚太脏了。难道你就不能洗洗它们吗?”

  我没有洗脚。我一刻都不想多等。万一斯库拉也在宴会上,这会儿正躺在格劳科斯的大腿上呢?万一他们已经成婚了呢?万一汁液没有起效呢?

  现在回想起来,那会儿我竟然在担心这件事,真是奇怪。

  神殿甚至比往常还要拥挤,空气中弥漫着同一款玫瑰精油的味道,而每个宁芙都坚称这是她独一无二的体香。我看不到我父亲,但我姨母塞勒涅在场。她站在一群仰望她的面孔中间,那场面就像雏鸟正等着母亲把它们喂得饱饱的。

  “你们必须理解,我之所以去看,只是因为水里的漩涡太猛了。我以为也许那是某种……聚会。你们知道斯库拉什么样?”

  我感觉呼吸停滞在了胸口。我的兄弟姐妹们暗自窃笑着,斜眼打量着彼此。不论发生什么,我暗想,都不要做出任何反应。

  “但她扑腾的样子非常奇怪,有点像是溺水的猫。然后——我说不出口了。”

  她用泛着银光的手捂住了嘴。那姿势很可爱。关于我姨母的一切都很可爱。她的丈夫是个英俊的牧羊人,他被施了法术,会永远沉睡下去,永世梦着她。

  “一条腿,”她说,“一条可怕的腿。像乌贼的一样,没有骨头,而且黏糊糊的。这东西从她的肚子里直冲出来,另一条从它的边上直冲出来,然后一条接一条的。最后,一共有十二条腿垂在她身子下面。”

  我指尖沾到漏洒的汁液的地方在隐隐作痛。

  “这才只是开始,”塞勒涅说,“她摇晃得特别猛烈,肩膀也扭来扭去的。她的皮开始发灰,脖子也开始抻长。从那脖子上又扯出了五颗新的脑袋,每颗都长满了獠牙。”

  我的兄弟姐妹们倒吸了一口凉气,但那声音很遥远,像远方的海浪一样。我无法想象塞勒涅描述的那个恐怖场景。无法让自己相信:这是我造成的。

  “同时,她全程都在吠叫、长号,像野狗一样。等她最终扎进海浪里的时候,也算让人松了口气。”

  当我把那些花的汁液挤进斯库拉的海湾时,我没有好奇我的兄弟姐妹们会如何看待这件事——他们可是斯库拉的姐妹、姨母、兄弟和情人啊。如果我想过这件事,我会说斯库拉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当复仇三女神来找我的时候,他们会是所有人中最大声地高喊要我血债血偿的。可如今,当我环视四周时,我看到的却是如刚刚打磨过的利刃般闪闪发亮的脸。他们偎依在彼此身边,洋洋得意。真希望我亲眼看到了那场面!你能想象得到吗?

  “再讲一遍。”某位叔叔喊了一句,而我的兄弟姐妹们高声附和着。

  我姨母露出了笑容。她弯弯的双唇勾出了一弯新月,恰如她在夜空中的模样。她又讲了一遍:那些腿,那些脖子,那些獠牙。

  我的兄弟姐妹们发出的声音绕梁不散。

  你知道她跟神殿里一半的人都上过床。

  真庆幸我从没让她在我这里得手过。其中一位河神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她当然会发出狗叫声了。她一直就是个婊子[1]!

  刺耳的笑声撕拽着我的耳朵。我看到一个曾发誓会为了她与格劳科斯大干一场的河神纵声大笑着。斯库拉的姐妹假装学起了狗叫。就连我祖父母都来凑热闹了,他们在人群的边缘微笑着。俄刻阿诺斯在忒提斯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我听不到他说的话,但我已经盯着他看了半辈子,清楚他的唇语。除得漂亮。

  一位叔叔在我身边大喊:“再讲一遍!”可这回,我姨母只是用她珍珠般的眼睛翻了个白眼。他身上有股乌贼味,再说,宴席已经开始了。诸神晃悠到了他们的沙发上。酒杯斟满了,仙馐也上了。他们的嘴唇被酒染红了,脸也像珠宝一样闪闪发亮。他们在我周围爆发出笑声。

  我认得这种刺激的快感,我想。我曾经在另一个黑暗的神殿里见识过它。

  这时大门敞开了,格劳科斯走了进来,手中握着三叉戟。他的头发比之前还绿,像狮子的鬃毛一样乱蓬蓬的。我看到我的兄弟姐妹们喜上眉梢,听到了他们激动的咂嘴声。更多的乐子来了。他们会把他爱人变形的事告诉他,把他的脸当成鸡蛋砸开,然后嘲笑从那里面流出来的东西。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我父亲就出现了,大步流星将他拉到了一旁。

  我的兄弟姐妹们闷闷不乐地瘫回座位上。扫兴的赫利俄斯,毁了他们的兴致。没关系,事后珀耳塞或塞勒涅会让他说出事情经过的。他们举起高脚杯,又寻欢作乐去了。

  我跟在格劳科斯身后。我不知道我怎么有那么大的胆量,我只知道我的脑子被漩涡般的灰暗海浪占满了。我父亲带他走入一个房间,我站在门外。

  我听到了格劳科斯低沉的嗓音:“不能把她变回来吗?”

  每个真神后代自襁褓中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能,”我父亲说,“没有哪个神能逆转命运三女神或另一个神的所为。不过这神殿里美女如云,个个丰乳肥臀。从她们里边找找吧。”

  我等待着。我依然期望格劳科斯能想起我。我会不假思索就嫁给他的。但我发现自己也在期待另一件事,一件一天前我还觉得难以置信的事:我希望他能把眼泪哭干,求斯库拉回来,坚定地将她视作自己唯一的真爱。

  “我明白,”格劳科斯说,“很可惜,但就像你说的,还有其他人。”

  一阵微弱的金属碰撞声传了出来,那是他在轻弹三叉戟的尖。“涅柔斯的小女儿挺漂亮的,”他说,“她叫什么?忒提斯[2]?”

  我父亲咂了咂嘴。“对我而言口味太重了。”

  “好吧,”格劳科斯说,“谢谢你给了我这么棒的建议。我会留意的。”

  他们径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父亲坐到了我祖父身旁的宝座上。格劳科斯朝紫色的沙发走去。一位河神说了些什么,他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大笑了起来。这是他的脸给我留下的最后一段记忆。在火把的照耀下,他的牙齿如珍珠一样明亮,他的蓝皮肤火影斑驳。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真的听从了我父亲的建议。他和千百位宁芙交欢,生下了长尾巴的绿发后代。他们很受渔民的爱戴,因为他们经常助渔民满载而归。有时我会看到他们像海豚一样乘着巨浪嬉戏。他们从未上过岸。

  * * *

  黝黑的大洋河沿着河岸流过。淡淡的显真花在花茎上低垂着头。这些我全都视而不见。我的寄托一个接一个垮掉了。我不会和格劳科斯携手永生。我们不会结婚。我们永远都不会在那片树林里云雨。他对我的爱已经石沉大海,消失不见了。

  宁芙和诸神鱼贯而行,他们的窃窃私语漂浮在香气扑鼻、被火把照亮的空气中。他们的面孔和以往一样,生机勃勃、容光焕发,可突然间他们似乎变得陌生了起来。他们的宝石项链如鸟喙般咔嗒作响,他们张开血盆大口哈哈大笑。格劳科斯在他们中的某处大笑着,但我无法从人群中辨别出他的声音。

  不是所有的神都要一样。

  我的脸变得热辣辣的。不疼,不完全是疼,而是一种循环往复的刺痛感。我用手指压住脸颊。我已经多久没有想起过普罗米修斯了?我眼前浮现出了他的模样:皮开肉绽的后背和坚定不移的面孔,黑色的眼眸蕴含了一切。

  鞭子抽在他身上时,普罗米修斯没有哭号,虽然他满身是血,仿若一座镀金的雕像。诸神全程都在旁观,目光炯炯,利如迅雷。如果有机会,他们也会享受一下手执复仇之鞭的快感的。

  我和他们不一样。

  是吗?这声音是我叔叔的,深沉又洪亮。那么你必须想一想,喀耳刻。他们不会做什么?

  我父亲的座椅上铺着纯黑色的小羊皮。我跪倒在它们低垂的头颅边。

  “父王,”我说,“是我把斯库拉变成了魔怪。”

  四下鸦雀无声。我不知道最远处沙发上的神有没有在看,不知道格劳科斯有没有在看。但我那些原本聊天聊得昏昏欲睡的叔叔们突然来了精神,全都在往我的方向看。我心里一阵狂喜。这一辈子,我还是头一次渴望他们的目光。

  “我用邪恶的法魔柯将格劳科斯变成了神,之后又改变了斯库拉的容貌。我嫉妒他对她的爱,于是就想把她变成丑八怪。这完全是自私自利的行为,而且当时我心怀怨恨。我愿意承担此事的后果。”

  “法魔柯。”我父亲说。

  “是的。从克罗诺斯飞溅的鲜血中长出来的黄色鲜花,那些花能把生灵变成他们最真实的模样。我摘了一百朵,把它们滴进了她的海湾中。”

  我以为我会被鞭刑伺候,以为某位复仇女神会被召唤,以为我将被囚于山岩之上,就在我叔叔身边。但我父亲却只是给自己倒了杯酒。“没什么。那些花没有任何威力,现在没有了。我和宙斯确保了这一点。”

  我盯着他。“父王,那些事是我做的。我亲手折断了它们的花茎,把汁液抹在了格劳科斯的嘴唇上,然后他就变了。”

  “你有预言的能力,这在我的子女中很常见,”他的语气很镇静,如石墙般沉稳,“格劳科斯注定要在那一刻被改变。那些花草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不是的。”我试图开口,但他没有停下。他抬高音量,盖过了我的声音。

  “女儿,动动脑子吧。如果凡人这么轻而易举就能变成神,岂不是每位女神都会把它们喂给自己的心肝?岂不是一半的宁芙都会被变成魔怪?你不是这神殿里第一个心生嫉妒的姑娘。”

  我的叔叔们露出了笑容。

  “只有我知道那些花在哪儿。”

  “当然不是了,”我叔叔普罗透斯说,“你是从我这儿打听到的消息。如果我认为你会为非作歹的话,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而且,如果那些花花草草有那么大的威力,”涅柔斯说,“斯库拉海湾里我司管的那些鱼也会变的。但它们还好好的。”

  我的脸唰一下红了。“不是这样的,”我甩开涅柔斯海草般的手,“我改变了斯库拉的容貌,如今我必须接受惩罚。”

  “女儿,你开始丢人现眼了,”这句话划破了空气,“就算世间当真存在你所说的这种神力,你觉得轮得上你这种人发现它吗?”

  我背后传来了微弱的笑声,叔叔们也毫不掩饰自己饶有兴致的表情。但最要命的是我父亲的语气,那几个字就像他随手丢掉的垃圾一样。你这种人。这件事如果发生在我漫漫人生中的其他任何一天,我都会蜷起身子哇哇大哭。但那天,他的苛责就像是落在干草堆上的火星一样。我张开了嘴。

  “你错了。”我说。

  他已经倚向我祖父那边,把什么东西指给他看了。现在,他的目光飞速落回我身上。他的脸通红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那些花花草草是有神力的。”

  他的皮肤气得直发白,像火焰的焰心,像最纯净、最炙热的木炭一样白。他站起身来,不断高耸,好像要把天花板、要把地壳捅出个窟窿,好像在与星星比肩之前他不会停似的。随后热浪来袭,像海浪般咆哮着在我周身翻滚,把我的皮肤烫出了水泡,把我的胸口挤压得无法呼吸。我大口喘着气,但并没有气可喘。他把空气全都夺走了。

  “你竟敢反驳我?你连个火苗都点不着,连滴水都召唤不到。你是我的子女中最差的一个,软弱无能,倒贴都没有人愿意娶你为妻。从你出生开始,我就可怜你、纵容你,可是你越来越叛逆、越来越傲慢。你是想让我更恨你吗?”

  只消片刻,岩石就会熔化,我那些水汪汪的兄弟姐妹们也全都会化成白骨。我的身上冒起了泡,像被烤过的水果一样裂开了口子。我的声音在喉咙里缩成皱巴巴的一团,被烤成了焦土。我从没想过世上竟存在这样的疼痛,一种吞噬所有念想的撕心裂肺的痛。

  我扑倒在父亲脚边。“父王,”我用沙哑的嗓音说,“原谅我。我不该相信这种东西的。”

  热浪渐渐退去。我躺在倒下的地方,地面上有鱼和紫色水果组成的马赛克图案。我的眼睛已经半瞎。我的手熔化成了爪子。河神们摇了摇头,发出了如流水冲击岩石的声音。赫利俄斯啊,你的孩子最古怪了。

  我父亲叹了口气。“都是珀耳塞的错。在她之前,生的孩子都好好的。”

  我没有动弹。几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人看我一眼,也没有人提起我的名字。他们谈论着自己的私事,谈论着酒有多好喝、食物有多好吃。火把熄灭了,沙发上空无一人。我父亲起身,从我身上迈了过去。他撩起的微风像尖刀一样刺进了我的皮肤里。我以为我的祖母会安慰我几句,用药膏缓解一下我的灼痛,但她已经上床睡觉了。

  也许他们会叫侍卫来抓我,我想。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对世界不构成任何威胁。

  一轮接一轮的疼痛弄得我忽冷忽热。我在颤抖中度过了漫长的时光。我的四肢被熏黑了,肿得生疼,后背上全是水泡。我不敢摸自己的脸。天很快就要破晓了,我的家人全都会鱼贯而入享用早餐,聊着这一天的好玩事。在经过我躺倒的地方时,他们会撇嘴的。

  慢慢地,我自己一点点站了起来。想到要回父亲的神殿,我喉咙里就像被塞了一块炽热的木炭似的。我不能回家。这大千世界只剩下一个我知道的地方:那片我魂牵梦绕的树林。浓郁的树荫会为我提供藏身之所,布满青苔的大地对我溃烂的皮肤来说也足够柔软。我将那幅画面定在眼前,一瘸一拐朝它走去。海边咸咸的空气像针一样扎进我被灼烂的喉咙里,柔柔海风引得我的伤疤再次尖叫起来。最后,我终于感觉到树荫将我层层包围,于是我蜷缩着身子倒在了青苔上。天刚刚下过小雨,潮湿的土地让我觉得很舒服。我曾很多次幻想与格劳科斯一起躺在这里,但不论我为那个失落的梦掉了多少眼泪,如今它们都已经被烧干了。我闭上眼睛,陷入疼痛的冲击和尖叫中。慢慢地,我那倔强的神性开始复苏。我的呼吸变得平缓,视野变得清晰。我的四肢依然很痛,但当我用手指轻轻擦过它们表面时,我摸到的是皮,而不是焦炭。

  西沉的太阳在树林后闪着辉光。夜晚携群星而至。那时是月黑夜,塞勒涅姨母会在这个时候去拜访她睡梦中的丈夫。我觉得恰恰是这给了我足够的勇气站起身来,否则我一想到她会去打小报告就受不了:那个傻瓜居然真的去看那些花了!好像她仍然相信它们起效了似的!

  夜晚的空气刺痛着我的全身。草地干干的,倒在了盛夏的热浪中。我找到了那座山,沿着山坡一瘸一拐往上走。在星光的照耀下,那些花看上去小小的,颜色如死灰一般,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将一朵花连茎拔起,放在手中。它躺在那里,了无生气,汁液全都干枯不见了。我以为会发生什么?以为它会腾空而起,高声大喊:你父亲错了。是你改变了斯库拉和格劳科斯。你并不可怜,对这些也不是一知半解。你是下一个宙斯?

  然而,当我跪在那里的时候,我的确听到了什么。不是某种声响,而是某种沉默,某种微弱的哼鸣,像一首歌中音符与音符之间的间隔。我等着它消散在夜空中,等着我的头脑恢复理智。但它仍在继续。

  在那里,在那片夜空下,我有了个疯狂的想法。我要吃掉这些花。不论我身体中隐藏着什么,都让它现形吧,久违了。

  我将它们送到嘴边。但我打了退堂鼓。我真实的模样是什么样的?最终,我无法狠下心来求索这个问题的答案。

  * * *

  天快亮的时候,我叔叔阿刻罗俄斯找到了我,心急火燎中他的胡子都泛起了泡沫。“你弟弟来了。你被召见了。”

  我跟着他朝父亲的神殿走去,走路时还有点踉跄。我们走过锃亮的桌子,走过我母亲那遮得严严实实的卧室。埃厄忒斯站在父亲的西洋棋盘旁。他的脸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棱角分明,黄褐色的胡子像欧洲蕨一样浓密。即使用神的标准来衡量,他穿得也算华丽了,身披靛蓝色和紫色的长袍,每一寸都覆盖着金色的刺绣。但当他转过身面对我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我们之间那份旧日情愫的震撼。只不过因为我父亲在场,所以我没有直接冲进他怀里。

  “弟弟,”我说,“我可想你了。”

  他皱起了眉头。“你的脸怎么了?”

  我用手摸了摸脸,剥落的皮肤蹿起一阵疼痛。我脸红了。我不想告诉他,不想在这里告诉他。我父亲坐在炽热的宝座上,就连他一贯的微弱辉光都给我带来了新的痛感。

  我父亲帮我省了作答这一步。“行了吧?她来了。说吧。”

  听到他声音中的不悦,我哆嗦了起来,但埃厄忒斯神情淡定,好像我父亲的怒火不过是这房间中的另一件摆设罢了,就像一张桌子或一个椅凳。

  “我之所以来,”他说,“是因为我听说了斯库拉和格劳科斯变形的事,而且这些都是喀耳刻所为。”

  “是命运三女神所为。我告诉你,喀耳刻没有这样的威力。”

  “你错了。”

  我瞪大了眼睛,等着我父亲降怒于他。但我弟弟继续说了下去。

  “在我的王国科尔喀斯里,这样的事我做了很多,比这多得多。从大地中召唤牛奶,蛊惑人心,用泥土造斗士。我曾召唤神龙为我拉战车。我念出的咒语曾遮天蔽日,我熬制的魔药曾让人起死回生。”

  这些话从其他任何人嘴里说出来都会像是诳语。但我弟弟的语气像往昔一样,带着坚定不移的信念。

  “法魔客,这是这类技艺的名字,因为它们会用到法魔柯,那些能改变世间万物的花草。这些花草既有从诸神的鲜血中生出来的,也有稀松平常、自然生长在世间的。能引出它们的神力是种天赋,但这天赋并不为我独有。在克里特岛,帕西法厄用她的魔药统治着臣民;在巴比伦,珀耳塞斯召唤亡灵,让他们起死回生。喀耳刻是最后一个,她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我父亲的目光非常缥缈。好像他穿越了陆地和海洋,径直望到了科尔喀斯。也许是壁炉的火光在作祟,我觉得他脸上的光有些飘忽不定。

  “需要我示范给你看吗?”我弟弟从他的长袍中拿出了一个小罐子,用蜡封着口。他拆掉密封,用指头蘸了蘸里面的液体。我闻到了一股既刺鼻又青涩的味道,还带着一点咸味。

  他用大拇指抵住我的脸,说了些什么,但他的声音太低,我听不到。我的皮肤开始发痒,然后疼痛感就像被吹灭的蜡烛一样消失不见了。当我用手去摸我的脸时,我只感觉到了光滑的肌肤,而且它像搽了油一样微微泛着光泽。

  “这戏法不错,是不是?”埃厄忒斯说。

  我父亲没有回答。他呆坐在那里,十分惊诧。我也惊呆了。为别人疗伤的能力只属于主神,不属于我辈。

  我弟弟露出了笑容,好像他能听到我的想法似的。“这还是我最不起眼的神力呢。它们是从大地中生发出来的,所以并不受神界惯常法则的制约,”他让这话悬停了片刻,“当然,我理解现在你不能做决断。你必须听取别人的建议。但你要知道,我很乐意给宙斯一场更加……让人印象深刻的示范。”

  某种神情从他的目光中一闪而过,像是狼嘴中的獠牙。

  我父亲的语气很慢。他的脸上依然挂着麻木的表情。我有些诧异,但我明白了。他害怕了。

  “就像你说的,我必须听取别人的建议。这是……前所未有的。在事情有定论之前,你们先留在这个神殿里。你们两个都是。”

  “正如我所料。”埃厄忒斯点头示意,转身离开。我跟了上去,飞速旋转的大脑和让人窒息的巨大希望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药木门在我们身后关闭,我们站在了大殿之中。埃厄忒斯的表情很镇定,好像刚刚他并没有创造奇迹,让我们的父亲无话可说似的。我有上千个问题想一股脑问出来,但他先开了口。

  “这段时间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慢吞吞的。我都开始怀疑也许你根本就不是法魔客了。”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词。那会儿,任何人都没听说过这个词。

  “法魔客。”我说道。

  女巫。

  消息像溪流一样传开了。吃晚餐时,俄刻阿诺斯的子女们看到我之后就会窃窃私语,慌张地从我面前跑开。如果我碰到了他们的胳膊,他们的脸会变得煞白。当我把高脚杯递给一个河神时,他回避了我的目光。哦,不用了,谢谢,我不渴。

  埃厄忒斯笑了起来。“你会习惯的。现在我们被孤立了。”

  他可不像是被孤立了。每天晚上,他都会跟我父亲和叔叔们坐在祖父的高台上。我看着他喝着神水,露齿大笑。他的表情像水中的鱼一样游移,一会儿明快,一会儿阴暗。

  我一直等着,直到我们的父亲离开后才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我很想挨着他坐在沙发上,靠着他的肩膀,但他那么冷冰冰,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触碰他。

  “你喜欢你的王国吗?科尔喀斯?”

  “它是世界上最棒的,”他说,“我言出必行,姐姐。我把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奇观都聚集到了那里。”

  听他喊我姐姐,听他聊起那些昔日的梦想,我露出了笑容。“真希望我能亲眼看看。”

  他没有说话。他是一个魔法师,能折断蛇的尖牙,能将橡树连根拔起。他不需要我。

  “你把代达罗斯也弄到手了吗?”

  他做了个鬼脸。“没有,帕西法厄困住了他。也许他迟早会是我的。不过我有一坨巨大的金羊毛,还有六条龙。”

  他的故事我根本不用问。它们自己就滔滔不绝地冒了出来:他施的咒语,他召唤的野兽,他在月光下切割的花草,以及他如何将它们熬制成了奇迹。那些故事越来越异乎寻常:雷霆在他的指尖跃动,熟透的羔羊从烧焦的尸骨中重生。

  “为我的皮肤疗伤的时候,你念的是什么?”

  “咒语。”

  “你可以教我吗?”

  “巫术没法教。你要么自己找到门路,要么就不得其门而入。”

  我想起了当我触碰那些花时我听到的哼鸣,以及在我周身流淌的诡异启示。

  “关于自己的神力,你知道多久了?”

  “一出生我就知道了,”他说,“但我必须等到脱离父王的监视才行。”

  他跟我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年,然而他什么都没说。我张口想要质问: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呢?但这个穿着艳丽长袍的埃厄忒斯太令人不安了。

  “难道你不怕吗?”我问道,“不怕父王生气吗?”

  “不怕。我没有傻到会在所有人面前让他难堪,”他对我挑了挑眉毛,我的脸红了,“而且,他很想知道这样的威力能怎么为他所用。他担心的是宙斯。他必须把我们描述得恰到好处才行:我们足以构成威胁,所以宙斯得三思而后行,但又不能描述得过了头,免得他不得不动手。”

  这就是我弟弟,他总是能窥到世间的缝隙。

  “万一奥林匹斯神要夺走你的咒语怎么办?”

  他露出了笑容。“我觉得他们做不到,不论他们费多大的劲。就像我说的,法魔客不受神界惯常法则的制约。”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想象着它们编出的咒语能让全世界战栗。但我似乎再也无法找到当我将汁液滴进格劳科斯嘴里、当我玷污斯库拉的海湾时的那种确定感了。也许,我想,如果我能再触碰到那些花就可以了。但在父亲与宙斯谈过之前,我不能离开。

  “所以……你觉得我也能像你一样创造奇迹吗?”

  “不能,”我弟弟说,“我是我们四人中能力最强的。但你确实在变形这方面有一技之长。”

  “那只是花的缘故,”我说,“它们能让众生现出原形。”

  他哲学家般的目光对准了我。“他们的原形恰好跟你想象的一样,你不觉得这太巧了吗?”

  我盯着他。“我并没有想把斯库拉变成魔怪。我只不过是想暴露她丑陋的一面。”

  “你觉得她的原形是那个样子的?一个口水横流的六头怪物?”

  我的脸火辣辣的。“为什么不呢?你不了解她。她特别残忍。”

  他笑了起来。“哎,喀耳刻。她跟其他人一样,就是个浓妆艳抹、不值一提的荡妇罢了。如果你非说我们这个时代最可怕的魔怪之一就藏在她的身体里,那你比我想象得还要蠢。”

  “我觉得没人说得准别人身体里藏着什么。”

  他翻了个白眼,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我觉得,”他说,“斯库拉逃脱了你本想施加给她的惩罚。”

  “你是什么意思?”

  “想想吧。在我们的神殿里,一个丑八怪宁芙能做什么?她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

  这就像过去那段日子,他提问,而我没有答案。“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这就是为什么那会是个很棒的惩罚。就连最漂亮的宁芙都基本是个废物,丑八怪宁芙更什么都不是了,甚至更惨。她永远结不了婚,生不了孩子。她对她的家人来说会是个负担,会是这世界上的一个污点。她会生活在阴影里,备受责难。但魔怪呢,”他说,“魔怪永远有一席之地。她的獠牙能抓住的荣耀,她全都可以拥有。她不会因此受人爱戴,但她也不会受到制约。所以说,不管你憋着什么愚蠢的惋惜之情,都忘了吧。我觉得,可以说你改善了她的生活。”

  接连两晚,我父亲都在跟我的叔叔们闭门商谈。我在红木门外徘徊,但什么都听不到,连喃喃低语都听不到。当他们出来的时候,他们的表情既坚定又严肃。我父亲大步迈向他的战车。他的紫色斗篷像酒一样,在黑暗中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在他的头顶,威风凛凛的晖光王冠正闪耀着金色光芒。他腾空而起,头也不回就策马朝奥林匹斯山的方向奔去。

  我们在俄刻阿诺斯的神殿里等他回来。没有人懒洋洋地躺在河畔上,也没有人在隐蔽的角落里跟情人卿卿我我。那伊阿得斯们红着脸拌嘴。河神们推推搡搡。高台之上,我祖父目视着我们所有人,手中的酒杯空空如也。我母亲在跟她的姐妹们吹嘘。“珀耳塞斯和帕西法厄是最先知道的,当然了。喀耳刻是最后一个,这有什么好意外的吗?我准备再生一百个,他们会用银子为我做一条能在云端穿行的船。我们会在奥林匹斯山上一统天下。”

  “珀耳塞!”我祖母从房间的另一头低声怒吼道。

  似乎只有埃厄忒斯没有感受到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平静地坐在沙发上,用精金做的酒杯喝着酒。我站在人群背后,在长长的走廊里来回踱步,用手划过岩石墙面。当这么多水神同时在场时,这些墙面总是潮乎乎的。我环视着房间,想看看格劳科斯有没有来。即使在那个时候,我心里也有一点想见他。当我问埃厄忒斯格劳科斯有没有出席其他神灵的宴会时,他咧嘴笑了。“他正想办法隐藏他那张蓝脸呢。他想等大家忘了这张脸是怎么来的。”

  我的胃扭作一团。我没有想过我的认罪会夺走格劳科斯最引以为傲的东西。太晚了,我想。对一切我早该想到的事情来说都太晚了。我犯了太多错,已经无法从一团乱麻中找到我犯的第一个错了。是改变斯库拉的容貌,改变格劳科斯的容貌,还是对我祖母发下毒誓呢?是不是当初压根儿就不该跟格劳科斯说话?我一阵恶心不安,觉得也许这错误还要追溯到更久之前,追溯到我呼吸的第一口空气。

  这会儿我父亲应该已经站在了宙斯面前。我弟弟确定奥林匹斯神对我们束手无策。但四个泰坦巫师是无法被轻易忽略的。万一战争卷土重来怎么办?神殿会在我们头顶上裂开。宙斯的头会遮天蔽日,他的手会伸进来将我们一个接一个碾碎。埃厄忒斯会召唤他的魔龙,至少他能抵抗。而我能做什么?采花吗?

  我母亲正在洗脚。两个姐妹端着银盆,另一个将香甜的没药精油从陶瓶倒入盆中。我犯傻了,我对自己说。不会开战的。我父亲特别擅长耍这类手腕。他会想办法安抚宙斯的。

  房间亮了,我父亲走了进来。他脸上的表情就像被锤打过的青铜一样。他大步迈向房间尽头的高台,我们的目光追随着他。他的王冠散发出的光辉刺穿了每一道阴影。他望向我们。“我已经与宙斯谈过了,”他说,“我们达成了共识。”

  我的兄弟姐妹们松了口气,他们的叹息如同吹过麦田的风。

  “他承认有新的力量存在于世间。这些力量与之前的全然不同。他承认这些力量来自我与宁芙珀耳塞所生的四个孩子。”

  又是一阵声浪,大家愈发激动。我母亲舔了舔嘴唇,微微扬起下巴,好像她已经被加冕了王冠一样。她的姐妹们面面相觑,嫉妒得咬牙切齿。

  “我们达成了共识,认为这些力量暂且不会带来任何危险。珀耳塞斯生活在我们管辖的疆土之外,而且他并未构成威胁。帕西法厄的丈夫是宙斯之子,他会确保她不做出格的事。埃厄忒斯可以继续统治他的王国,只要他同意被监视就可以了。”

  我弟弟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但我却看到了他眼中的笑意。我有遮天蔽日的本事。你监视我试试。

  “而且,他们每个人都发过誓,称自己的力量是不期而至的,并非刻意求索,并非出自恶意或反叛。他们发现花草的魔力实属偶然。”

  感到不可思议的我又朝弟弟的方向瞥了一眼,但他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他们每个人都是如此,除了喀耳刻。在她承认自己公然牟取神力的时候,你们都在场。我们已经警告过她不要靠近那些花,然而她违抗了命令。”

  我祖母坐在用象牙雕琢的椅子上,表情冷冰冰的。

  “她蔑视我的命令,挑战我的权威。她用毒药谋害族人,还做了其他背信弃义的事。”他的目光如一道灼热的白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她是家族的耻辱。面对我们给予她的关爱,她忘恩负义。我和宙斯达成了共识,她必须为此受到惩罚。她将被流放到一座荒岛上,在那里她再也无法为害世间。她明天就动身。”

  上千双眼睛将我钉在原地。我想要哭号,想要求饶,但却喘不上气来。我本就细弱的声音彻底消失了。埃厄忒斯会为我求情的,我想。但当我望向他的时候,他只是和其他人一样回望着我。

  “还有一点,”我父亲说,“如我所言,这股新的力量明显来自我与珀耳塞的结合。”

  我母亲因喜悦而满面荣光,灿烂的笑容穿透了笼罩在我四周的阴霾。

  “所以我们达成了共识:我不会再与她生育后代。”

  我母亲尖叫起来,仰面晕倒在了姐妹们腿上。她的啜泣声在岩石围墙内回荡。

  我祖父缓缓站起身来。他揉搓着下巴。“好吧,”他说,“该开餐了。”

  燃烧的火把如点点星光,头顶的天花板如苍穹之顶,高耸入云。我最后一次看着众神与宁芙落座晚宴。我不知所措。我应该跟大家道别的,我不停地冒出这样的念头。但我的兄弟姐妹们却像水流绕过岩石一样离我而去。当他们经过我身边时,我听到了他们讥讽的窃窃私语。我发现自己怀念起了斯库拉。至少她敢当面与我对峙。

  我祖母,我想,我必须跟她解释一下。但她同样转身离去,脖子上的海蛇也埋下了头。

  与此同时,我母亲一直在姐妹们的簇拥下痛哭着。当我靠近她们的时候,她抬起头来,让所有人看到她楚楚动人、梨花带雨的悲伤。难道你做的好事还不够多吗?

  这样就只剩下我的叔叔们了,那些头上长着海草、胡子又咸又凌乱的叔叔们。然而,一想到要跪倒在他们脚边,我就狠不下心来干这个事。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吧,我对自己说。收拾行李吧,明天你就要动身了。但我的手却无力地垂在身体两边。我怎么会知道该带些什么呢?我几乎没离开过这座神殿。

  我强迫自己找了个包,收拾了下衣服和鞋,带上了一把发梳。我端详着墙上的一张挂毯。这张挂毯是某个姨母织的,画面中是一场婚礼和参加婚礼的人。我会有能悬挂它的房子吗?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座荒岛,我父亲是这样说的。那会不会是暴露在海面上的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一片遍地是鹅卵石的浅滩,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原?我的包就是个笑话,里面全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刀,我想,那把狮头图案的刀我得带上。但当我将它握在手上时,它似乎缩小了,只能用来在宴席上叉住小口小口的食物,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情况本可能比这糟糕得多,你知道吗?”埃厄忒斯站在门口,他也要动身了,他已经召唤了魔龙,“听说宙斯想惩罚你以儆效尤。但当然了,父王不会由着他恣意妄为。”

  我胳膊上汗毛直立。“你没有告诉他关于普罗米修斯的事吧?”

  他笑了笑。“为什么,就因为他说了‘其他背信弃义的事’吗?你知道父王这个人。他只是小心行事罢了,怕你干的其他吓人的事浮出水面。再说,那件事有什么可说的呢?你到底干了什么呢?不就是给他倒了一杯水吗?”

  我抬起头来。“你说父王会因为这件事把我扔去喂乌鸦的。”

  “只有在你傻到承认它的情况下才会。”

  我的脸火辣辣的。“我猜我应该听你的,对一切都矢口否认?”

  “是的,”他说,“事情就是这样的,喀耳刻。我告诉父王我的巫术纯属意外,他假装相信我的话,宙斯假装相信他的话,于是世界得以保持平衡。认罪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永远理解不了。”

  没错,他理解不了。普罗米修斯遭遇鞭刑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

  “我想跟你说,”他说,“昨天晚上我终于见到你的格劳科斯了。我从没见过那么蠢的人。”他咂了咂嘴。“希望今后你别再看走眼了。你总是太容易相信别人。”

  我看着他倚在我的门柱上,身披长袍,如狼一般的眼睛炯炯有神。我的心和过往一样,看到他时怦怦直跳。但他就像他曾经对我描述过的那个水柱一样,冷漠又无情,心里只装得下自己。

  “谢谢你的建议。”我说。

  在他离开之后,我又端详起了那张挂毯。画面中的新郎瞪圆了眼睛,新娘被头纱遮得严严实实。在他们身后,亲友像傻子一样张着大嘴。我向来厌恶这张挂毯。就让它烂在这里好了。

  [1] Bitch一词既有辱骂之意,又有“母狗”之意。

  [2] 著名神话英雄阿基里斯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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