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的岛,我的巫术
第二天一早,我迈进父亲的战车。我们一言不发,摇摇晃晃地朝黑暗的天空驶去。风从我们身边掠过。车轮每转一下,夜便褪去一分。我从车身望下去,想追寻溪流和大洋的踪迹,还有被阴影笼罩的山谷的踪迹。但我们的速度太快了,我什么都看不清。
“我们要去什么岛?”
我父亲没有回答。他的下巴紧绷着,嘴唇气得发白。我之前所受的灼伤因为离他太近又疼了起来。我闭上了眼睛。大地匆匆掠过,风吹打着我的皮肤。我想象着从金色围栏边纵身一跃,跳入半空之中。那感觉会挺不错的,我想,在我着地之前。
我们颠簸着着陆了。我睁开双眼,看到了一座柔美的高山,上面青草密布。我父亲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我突然有种冲动,想跪在地上求他带我回去。可相反,我强迫自己迈下战车。我的脚刚一沾地,他连同他的战车就消失不见了。
我独自站在那片青草茵茵的林中空地上。风如刀割般吹打着我的脸颊,空气中有股清新的香气。可我无法享受这美景。我的头昏昏沉沉的,喉咙也开始隐隐作痛。我趔趄了一下。这会儿,埃厄忒斯已经回到了科尔喀斯,喝着他的奶与蜜。姨母们应该正在河畔放声大笑,兄弟姐妹们又开始打闹嬉戏。我父亲当然在我头顶之上,正为世界撒下光明。我和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年就像是扔进水池中的一块石头。而涟漪已经消失了。
我还是有一点倔的。如果他们不哭,那我也不会哭。我用手掌揉搓着双眼,直到视野变清晰为止。我强迫自己环视了一下四周。
我面前这座山的山顶上有一栋房子。它的门廊很宽,四壁由严丝合缝的石块整整齐齐堆砌而成,门被切割成了两人高。在它下面一点,森林延伸开来。从此处远眺,我还能瞥见大海。
那片森林吸引了我的目光。那片森林很古老,里面歪歪扭扭地长着橡树、菩提树和橄榄丛,高耸的松柏贯穿其中。清新的香气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这香味沿着青草密布的山坡飘浮而上。密密层层的树林在海风中摇曳,鸟不时从林荫中飞出。即便现在,我还是能记起当时感受到的那种惊叹。我一辈子都在同一个昏暗的神殿中度过,在同一片长着光秃秃的树林的荒凉海滩上散步。我没有准备好迎接如此茂盛的景致。我突然有种冲动,想让自己没入其中,就像青蛙投入池塘。
我犹豫了一下。我不是森林宁芙。我没有在盘根错节的树木间摸索、在人迹未至的荆棘间穿梭的本事。我猜不到林荫中可能藏着什么。万一里面有天坑呢?万一里面有熊和狮子呢?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一边为这些事情担惊受怕,一边等待着,好像有人会来给我吃一颗定心丸,对我说没关系,你可以去,里面是安全的。我父亲的战车向海平面滑去,没入海浪之中。林中的阴影更浓了,树干彼此盘绕着。现在去太晚了,我对自己说。明天吧。
* * *
房子的门是用大块橡木做的,四周镶以铁边加固。我轻轻一推,它们就开了。屋里有股焚香的味道。客厅里摆了几张桌子和长椅,好像是为宴席准备的。壁炉嵌在客厅的一头;另一头,一条走廊通向厨房和卧室。这房子大到能容下十多位女神,而我的确以为会在拐角处发现宁芙和我的兄弟姐妹。但不是这样的,流放的意义就在于此。在于彻底只身一人过活。我家人心想,与失去他们这些神的陪伴相比,还有更糟糕的惩罚吗?
这房子本身自然不是什么惩罚。四周全是闪闪发光的宝物:精雕细琢的财宝箱,软绵绵的地毯和金色的帷幔,床铺,高脚凳,精致的三角桌和象牙雕像。窗台是用白色大理石做的,百叶窗用梣木做成了卷轴的样子。在厨房里,我用大拇指摩挲着那些刀,青铜的,铁制的,也有珍珠母和黑曜石的。我找到了用石英和银锻造的碗。虽然房间里空无一人,但却没有一粒尘埃。往后我会发现,没有一粒尘埃能越过那道大理石门槛。不论我怎么在地面上踩踏,它永远干干净净的,桌面也永远亮堂堂的。灰烬会自动从壁炉里消失,碗碟自动把自己清洗干净,柴火一夜之间就会恢复如初。食品储藏室里有大罐的油和酒,大碗的芝士和大麦,永远新鲜可口,装得满满当当。
站在那些空空如也、完美无瑕的房间中,我觉得——我说不上来,失望。我觉得,我心里还是有点希望自己能被发配到高加索山的某个悬崖上,一只老鹰俯冲下来啃噬着我的肝脏。但斯库拉不是宙斯,我也不是普罗米修斯。我们是宁芙,不值得大费周章。
但事实不止于此。我父亲可以把我扔在某个小破屋或某个渔民的破棚子里,可以把我扔在一片除了帐篷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光秃秃的海滩上。我回想起当他转述宙斯的宣判时,明明白白写在他脸上的怒火。我本以为那全都是针对我的,但如今,在与埃厄忒斯谈过之后,我懂了更多。诸神之间之所以相安无事,是因为泰坦神和奥林匹斯神都没有越雷池一步。宙斯要求赫利俄斯管束自己的后代。赫利俄斯不能公然顶撞,但却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表态,用挑衅的行为让他们再次平起平坐。就连我们的流亡犯都比君王活得舒服。你看到我们的实力有多雄厚了吗?如果你对我们出手的话,奥林匹斯佬,我们会比以前反抗得更激烈。
这就是我的新家:一座向我父亲的狂傲致敬的丰碑。
那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我找到了火石,用它敲打着已经候在一旁的火绒。我以前经常见格劳科斯这样做,但自己却从没尝试过。我试了几次才成功,当火苗终于被点燃,而且越烧越旺时,我感觉到了一种全新的满足感。
我很饿,于是来到食品储藏室。碗里的食物盛得满满当当,足够填饱一百个人的肚子。我用勺子挖了一些放到盘子上,然后坐在了客厅的大橡木桌前。我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我突然意识到,我从没一个人吃过饭。以前,就算没人理我或者往我的方向看,我旁边也总会有个兄弟姐妹。我摩挲着纹理细密的橡木。我哼了哼小曲,听着空气将我的声音吞没。那时我想,我一辈子就这样了。尽管生了火,但阴影还是在角落聚集了起来。屋外,群鸟开始嘶声尖叫。至少我觉得那些是鸟。我又想到了那些阴暗的粗壮树干,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走到窗前,拉上了百叶窗,然后又插上了门闩。我已经习惯了被地壳岩石重重包围的感觉,何况除此之外还有我父亲的神威压顶。这栋房子的四壁在我看来像树叶一样脆弱。任何动物的利爪都能把它们抓破。我想,也许这个地方的秘密就在于此。我真正的惩罚还在后头呢。
别想了,我对自己说。我点上了蜡烛,强迫自己举着它们穿过客厅,往我的房间走去。白天时,这房间看上去很大,弄得我很开心。但现在,我不能同时盯住所有角落。床铺中的羽毛相互低语,百叶窗像暴风雨中船只的绳索一样吱吱作响。在我四周,我感觉这个岛屿上野性未驯的山谷,全都在黑暗中逐渐膨胀开来。
在那一刻以前,我不知道原来我害怕这么多东西。幽灵般的大块头海怪沿山坡滑行;夜行虫从它们的洞穴中蠕动出来,把没有眼睛的脸贴在我的房门上;长着羊脚的神迫不及待地想要满足自己的蛮荒欲望;海盗在我的海湾中悄声划桨,谋划着如何将我掠走。我能做什么呢?法魔客,埃厄忒斯如此称呼我,女巫,但我的力量全都蕴含在那些花中,而它们在几个大洋开外的地方。如果有人来了,我只能尖叫,而在我之前,已经有上千个宁芙见识过这能带来什么好处了。
恐惧流遍我的全身,越发让人不寒而栗。凝结的空气在我身上爬行,阴影探出手来。我凝视着眼前的黑暗,努力想听到除了自己的脉搏声之外的其他声响。每一刻都如同暗夜般漫长,但最后,天空终于变得更加黑暗,边角的地方泛起了白光。阴影渐渐褪去,清晨接踵而至。我站起身来,毫发无损。我走到屋外,那里没有鬼鬼祟祟的脚印,没有尾巴拖行留下的印记,门上也没有爪子抓出的洞。但我并不觉得自己蠢。我觉得仿佛挺过了一场巨大的磨难。
我再次向森林里望去。昨天——才过去一天吗?——我还在等着别人来告诉我那林子是安全的。但那个人会是谁呢?我父亲?埃厄忒斯?流放的意义就在于此:没有人会来,永远都不会有人来。想通此事会让人恐惧,但在过了一个处处险恶的漫漫长夜后,这让人感觉微不足道。我最懦弱的部分已经被耗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让人眩晕的火光。我想,我不要做笼中鸟,不要在大门已经敞开的时候还傻得不敢展翅高飞。
踏入那片树林之后,我的人生便开始了。
* * *
我学会了把头发梳到脑后,这样它就不会刮到每根树枝了。我还学会了如何把裙摆系在膝盖的位置,以防刺球扎在上面。我学会了辨别各种鲜花盛开的藤蔓和华丽的玫瑰,学会了去哪里找亮闪闪的蜻蜓和盘曲着身子的蛇。我爬上山巅,那里的松柏直入云霄,遮天蔽日;再下山到果园和葡萄园,那里的紫葡萄密得像珊瑚一样。我沿着山坡散步,走过嗡嗡作响、长着百里香和丁香的草地,还在金黄海滩的各处留下了脚印。我找出了每个海湾和洞穴,找到了风平浪静的海港,以供船只安全停靠。我听到狼在号,青蛙在泥土中鸣叫。我抚摸着亮棕色的蝎子,它们用蝎尾对抗着我。它们的毒液根本不算什么。我醉醺醺的,我父亲神殿中的酒水从没让我有过这样的醉意。怪不得我的反应那么迟钝,我想。一直以来,我都是个无线可用的织女,一艘无海可巡的船。看看现在我航行到哪儿了。
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子里。我不再介意那些阴影了,因为它们的存在意味着我父亲的凝视已经从天际消失了,现在这些时间是属于我自己的。我也不介意那种空旷感。一千年以来,我一直努力想要填补我和家人之间的空白。相比之下,填补我房间的空白小菜一碟。我在壁炉里焚烧雪松,燃烧产生的黑烟伴我左右。我放声歌唱,这在以前是从不允许的,因为我母亲嫌弃我的声音像溺水的海鸥。当我的确感觉孤单的时候,当我发现自己思念起我的弟弟,或者曾经的格劳科斯的时候,我总能到森林里去。蜥蜴在树枝间穿梭,群鸟振翅高飞。那些花,当它们看到我的时候,会激动得像小狗一样往前凑,蹦蹦跳跳,吵着要我抚摸。我在它们面前几乎会害羞,但日复一日我的胆子大了起来。最后,我终于在一簇鹿食草[1]前的泥土地上跪了下来。
精致的小花在花茎上随风飘荡。我不需要用刀把它们割下来,只要用指甲掐一下就可以了。我的指甲很快就被点点汁液弄得黏糊糊的。我把花放进篮子里,用布盖上,到家把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之后才把布揭开。我不觉得会有人来阻止我,但我也不想招惹他们。
我看着那些躺我桌子上的花。它们好像干枯了、黄化了。我一点都不清楚该拿它们怎么办。切?煮?烤?我弟弟的药膏是含油的,但我不知道是哪种油。厨房里的橄榄油行吗?肯定不行。必须得是充满魔幻意味的东西才行,比如从金苹果树结的果实里压榨出的籽油。但我拿不到那东西。我用手指揉搓着一根花茎。它翻了个身,像溺亡的蠕虫一样了无生气。
好吧,我对自己说,别傻呆呆地站在那儿。试点什么。煮掉它们吧。为什么不呢?
就像我说的,我还是有一点倔的,这很好。再倔一点就要命了。
让我说说巫术不是什么:它不是神力,不是动动念头、眨个眼就能行的。你必须把它做出来,然后打磨它,要做计划,要去探索,去挖掘,去晾晒,去切切磨磨,去烹煮,要对它说话,要为它唱歌。就算做了所有这一切,它还是有可能会失败,而神就不会。如果花草不够新鲜,如果我走了神,如果我的意志力薄弱,药水就会在我手中变得污浊、腐臭。
按理说,我是不该会巫术的。神讨厌体力活,这是他们的天性。我们干的最接近体力活的事是纺织和锻铁,但这些事情不过是技巧罢了,没有需要费力的地方,因为所有可能会让人不愉快的环节都被神力办妥了。毛线染色的时候无需用勺子在臭烘烘的大桶里不停搅拌,打个响指就行了。采矿也不需要长年累月地采,矿石是自动从山里蹦出来的。没有哪根手指会被擦伤,没有哪块肌肉会被拉伤。
巫术恰恰是这样的苦力。每棵花草都要在其特定的位置被找到,要在其特定的时间被收割,要从土里连根拔起,要精挑细选、除茎剥叶,要好好清洗、以待后续。你必须要先这样、再那样摆弄它,才能摸清它的魔力在哪。你必须耐下心来,日复一日摒弃自己犯过的错误,从头再来。所以为什么我不介意呢?为什么我们都不介意呢?
我无法替我的弟弟妹妹们回答,但我的答案很简单。一百个世纪以来,我一直浑浑噩噩、了无生趣地在世间游走,整个人无所事事,随意而为。我没有留下任何印记,也没有做成任何伟绩。就连那些曾给予我些许爱意的人,也没有费心留下来。
然后,我发现我可以让世界屈从于我的意志,就像弓屈从于箭。为了把这威力握在手中,这样的苦力我愿意重复上千遍。我想:当宙斯第一次高举雷霆的时候,他的感觉肯定也是如此。
当然,最开始的时候,我熬制出的东西都是错的。毫无功效的药水,结块开裂、在桌子上滩成一坨的糨糊。我以为如果某种芸香科植物管用,那么多多益善;以为十种花草混合的效果比五种要好;以为我可以走神,而咒语不会跟着我跑偏;以为我可以在某种药水做到一半的时候决定去做个新的。我连关于花草最简单的传说都不知道,而这些传说任何一位凡人被母亲抱坐在膝头时就已经知道了:某些草本植物煮沸后可以用来做香皂;在壁炉中烧紫衫木会产生让人窒息的烟尘;罂粟能诱人昏睡;鹿食草能诱发死亡;蓍草能愈合伤口。以上种种,全都需要通过一次次的失败和尝试,通过烫伤的手指头,通过逼得我跑到屋外、在花园里咳嗽不止的臭气团不断打磨、不断习得。
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我以为至少在我念出一个咒语后,我就不用再温习它了。但就连这想法都不对。不论某种花草我之前使用过多少次,每株现切的花草都有它自己的性格。某朵玫瑰要在碾碎后才会将秘密和盘托出,另一朵需要压榨,还有一朵需要浸泡。每个咒语都是一座需要被征服的新的高山。我能从上一次尝试中得到的只有一种认知,那就是这件事我能做到。
我坚持不懈地努力着。如果我的童年有教给了我什么东西,那就是持之以恒。一点一点地,我成为一个更好的聆听者:聆听汁液在植物体内流动的声音,聆听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声音。我学着了解自己的意图,学着删减与增补,学着感知能量积聚在何处,并用正确的话语将其引致巅峰状态。我正是为这个瞬间而活。那一刻,一切终于变得明晰——咒语为我,而且只为我一人,唱出了最纯粹的音调。
我没有呼唤魔龙,也没有召唤毒蛇。我最开始念的咒语都是些很蠢的东西,脑子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从橡树果开始练起,因为我觉得如果那个东西是绿色的,而且能在水的滋养下生长,那么我的那伊阿得斯血统也许会给我一点帮助。一连几天、几个月,我都用精油和药膏揉搓着那颗橡树果,对着它说话,想让它发芽。我试着模仿埃厄忒斯为我疗伤时发出的声音。我试过诅咒和祈祷,但不论如何,橡树果都得意洋洋地把种子藏在身体中。我把它顺着窗户扔了出去,找了颗新的,然后俯下身子在这上面又耗费了半个世纪。我在生气的时候、平静的时候、开心的时候、三心二意的时候都试了那条咒语。某天我对自己说,我宁可什么神力都没有,也不会再念那条咒语了。再说了,我要橡树的小树苗做什么?岛上遍地都是。我真正想要的是野草莓,想让它们甜甜蜜蜜地滑下我冒烟的喉咙,于是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那个棕色的壳。
变化来得太快了,我的拇指戳进了它软绵绵的红色果肉里。我目瞪口呆,然后发出了胜利的欢呼,吓得群鸟都从林子里飞了出来。
我让一朵干枯的花重新绽放。我把苍蝇从房子中驱逐出去。我让樱花反季节绽放,还把火苗变成了鲜绿色。如果埃厄忒斯在场,他在看到这种过家家的把戏后会被自己的胡子噎到的。但我一无所知,所以并没有感到屈尊俯就。
我的神威像海浪一样,后浪推前浪。我对幻觉情有独钟:我召唤影子变出碎屑的形状,让老鼠蹑手蹑脚地跟在它们身后;我变出浅色的米诺鱼,让它们从鸬鹚喙下的海浪中鱼跃而出。我想得更大胆了一些:用雪貂吓跑鼹鼠,用猫头鹰震慑野兔。我得知收获的最佳时机是在月光之下,那时露水与黑暗会让汁液更加浓缩。我掌握了什么在花园中长得好,什么需要被留在林子里的原始环境中。我抓住了毒蛇,还学会了如何将毒液从它们的毒牙中挤出。我可以从黄蜂的尾巴上引出一滴毒液。我让一棵濒死的树起死回生。我轻轻一碰便杀死了一棵毒蔓藤。
但埃厄忒斯是对的,我最出色的天赋是变形术,我的思绪也总会回到这个上面。我站在一朵玫瑰面前,随后它就变成了鸢尾花。我把药水倒在梣树的根部,于是它变成了圣栎树。我把所有木柴都变成了雪松,这样它们的香气每晚都能在我的客厅里萦绕。我捉住一只蜜蜂,把它变成了蟾蜍,还把一只蝎子变成了老鼠。
正是在这件事上,我终于发现了自己神力的极限。不论药效多么强劲,不论咒语多么严谨,蟾蜍还是不停地想要飞起来,老鼠还是不停地想蜇人。变形只改变外部形态,触及不到内心。
我想起了斯库拉。她作为宁芙的那一面,还活在那个六头魔怪的身体里吗?还是说从诸神的鲜血中长出的花草,会让人彻底改变?我不知道。我对着空气说,不论你在哪儿,我都希望你是心满意足的。
当然,现在我知道了,她的确是心满意足的。
* * *
某天,我发现自己正身处森林中最浓密的一片灌木丛中。我喜欢在岛上散步,从低洼的海滩走上我常去的高处,找到隐秘的苔藓、蕨菜和蔓藤,把它们的叶子收集起来施法用。那时已接近黄昏,我的篮子快要装不下了。我绕过一片树丛,面前出现了一头野猪。
岛上有野猪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一段时间。我听到过它们在灌木丛中尖叫着四处冲撞的声音,而且我经常会发现一些杜鹃花被踩坏了,或者某一片小树苗被连根拔起。这是我亲眼见到的第一头野猪。
它的块头很大,比我想象中的野猪还要大。它的脊柱如辛托斯山般漆黑凸翘,肩部满是打架后留下的闪电形疤痕。只有最勇猛的英雄才敢直面这样的生灵,而且他们会有长矛和猎犬、弓箭手和同伴的加持,通常还会有几名斗士相伴左右。我只有一把挖植物的刀和一个篮子,手边一瓶魔药也没有。
野猪跺着脚,白色泡沫顺着它的嘴往下流。它放低了长牙,嘴里咀嚼着什么。它的眼睛在说:我可以击垮一百个青壮年,然后把尸体丢还给他们哭哭啼啼的母亲。我要把你的内脏扯出来当午饭。
我紧盯着他。“有种你就试试看。”我说。
它盯着我看了很久。随后它转过身,穿过灌木丛一溜烟跑掉了。我跟你讲,虽然我念了那么多咒语,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觉得自己像个女巫。
那天晚上我坐在壁炉边,想着那些神采飞扬的女神。她们要么肩头栖着鸟,要么总有小动物拱着她们的手,优雅地跟在她们身后一路小跑。我想,我要让她们自愧不如。我爬上最高的山巅,找到了一排孤零零的足迹:这里一朵花被踩扁了,那里土被翻了一点,还有一点树皮被剥了下来。我用番红花、黄茉莉、鸢尾花和在月色正当头时挖出的松柏树根熬制了一味魔药。我将魔药洒下,吟唱着。我召唤你。
第二天黄昏,它静悄悄地进了我的门,肩膀上的肌肉硬得像石块一样。它躺在我的壁炉边,用舌头磨着我的脚踝。白天时,它为我带来鱼和野兔。晚上时,它从我的指尖舔蜂蜜吃,然后窝在我脚边睡觉。有时我们会嬉戏一番,它会悄悄地跟在我身后,然后蹿出来紧紧抓住我的脖子。我闻着它热乎乎的喘息中的麝香味,感受着她的前爪压在我肩头上的重量。看,说着我把从父亲神殿里带出来的那把刀拿给她看,就是刻着狮头图案的那把。“这是哪个傻瓜做的?他们从没见识过你的容貌。”
它张开棕色的大嘴,打了个哈欠。
我的卧室里有一面青铜做的镜子,高得直抵天花板。当我从它面前经过的时候,我几乎认不出自己了。我的目光更亮,下巴更尖,我的野狮佣兽在身后徘徊。我能想象得到,如果我的兄弟姐妹们看到我这副模样会说什么:我的脚因为在花园里劳作而脏兮兮的,裙子在膝盖上打着结,我还会扯着沙哑的嗓子放声高唱。
我希望他们来。我想看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在狼穴中漫步,在鲨鱼捕食的海湾里戏水。我可以将鱼变成鸟,可以跟我的狮子角力,然后披头散发躺在它的肚皮上。我想听他们尖叫,想听他们屏住呼吸,倒吸凉气。啊,她看我了!我会变成青蛙的!
我真的害怕过他们这种存在吗?我真的耗费了一万年的时间,像过街老鼠一样躲躲藏藏吗?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埃厄忒斯那么大胆,为什么他能如巍峨山巅般矗立在我们父亲面前。当我施法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同样的魄力。我目视着父亲燃火的战车横跨天际。怎么?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你拿我喂乌鸦,但事实证明,跟你比起来我更喜欢与它们为伴。
他没有回答,我的月亮姨母也没有回答。懦夫。我气得浑身通红,咬牙切齿。我的母狮甩动着尾巴。
没人有这个胆量吗?没人有胆量直面我吗?
所以你看,从我的角度来说,我热切期盼着接下来发生的事。
[1] 鹿食草:hellebore,是对六十多种有毒草本植物的通称,包括毛茛科铁筷子属约二十多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和四十多种百合科藜芦属植物,它们的共同点是具有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