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斯库拉的海峡
那时正是早晨,太阳刚刚跃出树顶。我正在花园里割银莲花,准备把它送上餐桌。猪呼哧呼哧地嗅着残羹剩饭。有一头野猪变得暴躁起来,推推搡搡、哼哼哧哧地显摆着自己的权威。我迎上它的目光。“昨天,我看见你在小溪里吐泡泡;前天,带斑点的那头母猪咬了你的耳朵,把你赶跑了。所以你最好老实点。”
它对着泥土哼了一声,然后腾地一下趴到地上,消气了。
“我不在的时候你就跟猪说话吗?”
赫耳墨斯身披旅行斗篷站在那里,宽檐帽歪垂在眼帘上方。
“我觉得事实正好相反,”我说,“大白天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有一艘船要来了,”他说,“我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
我站起身来。“来这里吗?什么船?”
他露出了笑容。他总是喜欢看我一头雾水的样子。“如果我告诉你,你打算拿什么跟我交换?”
“请回吧,”我说,“我还是喜欢在夜里见你。”
他哈哈大笑,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 * *
我强打精神,让自己像往常一样忙活着早晨的事情,以防赫耳墨斯偷窥,但我感觉到了那种紧张感,那种惴惴不安的期待感。我的目光止不住地往海平线瞥。一艘船。这艘船上的访客让赫耳墨斯觉得饶有兴致。会是谁呢?
他们是在下午三四点钟到的,从明镜般的海浪中徐徐驶来。那艘船比格劳科斯的大十倍,即使站在远处,我也能看出它有多精致:光滑油亮,巨大的艏饰像昂首挺胸。它划破沉闷的空气,径直向我驶来,桨手们稳稳地划着桨。他们越来越近了,我感觉一股熟悉的冲动从喉咙中蹿了出来。他们是凡人。
水手们抛下锚,一个人从较低的一侧一跃而下,单枪匹马蹚水走向岸边。他沿着海滩和树林的交界处走着,直到发现了一条小径。这条被猪踩出的小路蜿蜒而上,穿过长矛般的茛苕和月桂丛,途经荆棘密布的树林。到那里我就看不到他了,但我知道这条小径通向何处。我静候着他。
看到我的狮子后,他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把肩膀挺得直直的,在林中空地向我下跪。我认识他。他老了一些,脸上多了些皱纹,但他还是那个人,头发依旧修剪得整整齐齐,眼睛清澈透亮。世界上有那么多凡人,但能传到诸神耳朵里的只有几个。想想实际情况多复杂吧。等我们听说他们的名字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他们一定确如流星般闪耀,才能吸引我们的注意。至于那些仅仅可以被称作优秀的人:你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粒尘埃。
“小姐,”他说,“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现在你还不算麻烦,”我说,“如果愿意的话就起身吧。”
就算他注意到了我的凡人嗓音,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他站起身来——我得说他的姿势不太优雅,他的块头太大了,没有办法优雅——但他的动作很轻盈,像门绕着严丝合缝的铰链开合。他毫不畏惧地迎上了我的目光。他习惯了与神相处,我想。还有女巫。
“大名鼎鼎的代达罗斯居然踏上了我的海岛,请问有何贵干?”
“您知道我的名字,这让我备感荣幸。”他的声音如西风般平稳、温暖,没有剧烈的起伏,“我是来为您的妹妹捎个口信的。她怀孕了,即将临盆。她希望您为她接生。”
我打量着他。“你确定你来对地方了吗,信使?我和我妹妹之间素来没有感情。”
“她不是因为感情才来请您的。”他说。
徐徐微风吹来了菩提花香。紧随其后的是猪臭味。
“听说我妹妹已经生了六个孩子,而且生产过程越来越顺利。她不会因分娩而死,小婴儿的生命力也会因她的血脉而强大。所以,她为什么需要我呢?”
他摊开双手,那手看上去很灵巧,而且满是肌肉。“抱歉,小姐,我不能再多说了。但她令我转达,如果您不帮她的话,就没有人能帮了。她要的是您的技艺,小姐。只要您的。”
所以说,帕西法厄听说了我的神力,觉得它们能为她所用。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她夸我。
“除此之外,您的妹妹还令我转达,她已经求得了您父亲的恩准,您可以离开。您的流放可以为这件事网开一面。”
我皱起了眉头。这一切都很奇怪,太奇怪了。什么事情重要到让她去找我父亲求情的地步?如果她需要魔力加持,为什么不召唤珀耳塞斯呢?这看上去像是个陷阱,但我不明白我妹妹为什么要大费周折。我对她并不构成任何威胁。
我能感觉出自己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我当然很好奇,但不止于此。这是一个机会,可以让她见识见识我变成了什么样。不论她设下了什么样的陷阱,我都不会上当了,再也不会了。
“听说我被暂时释放了可真是让人松了一口气,”我说,“我等不及要从这个可怕的监狱里逃出去呢。”梯田状的群山在我们周围焕发着春日的生机。
他并没有笑。“嗯——还有一件事。我还受令向您转达,我们会途经那个海峡。”
“什么海峡?”
但我已经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答案:他眼下的淤青,带着倦容的悲伤。
我的喉咙中泛起一阵恶心。“斯库拉的海峡。”
他点了点头。
“她命令你沿着那条水路来这里吗?”
“是的。”
“你们死了多少个人?”
“十二个,”他说,“我们的速度不够快。”
我怎么能忘了我妹妹是什么样的人呢?她永远不会只是纯粹地让你帮个忙而已,她总要拿鞭子抽着你为她效劳。我能看到她跟米诺斯说笑吹嘘的样子。我听说,喀耳刻总是为凡人做傻事。
我对她的恨比以往更深了。她的手段太残忍了。我想象着自己愤怒地冲进屋子里,狠狠地摔上门的样子。帕西法厄,你太坏了。你找别人做傻事去吧。
可这样一来,又会有六个或十二个人送死。
我瞧不起我自己。就算我跟着去了,就能保证他们会活下来吗?我不知道有什么咒语能击退魔怪。而且斯库拉在见到我之后会气得发疯的。我只会让她更加迁怒于他们。
代达罗斯端详着我,他的脸埋在阴影之中。在远高于他肩膀的天空之中,我父亲的战车正滑向海面。此时此刻,天文学家们正在落满灰尘的宫殿里追踪着落日余晖,希望他们的测算能够成立。他们骨瘦如柴的膝盖颤抖着,脑海里满是刽子手的斧头。
我收拾了下衣服,整理了一包魔药原料。我将门在身后关闭。没有其他需要做的了。狮子可以照顾它自己。
“我准备好了。”我说。
这艘船在我看来很新奇,船体修长,吃水量大。船身画着翻涌的海浪和鱼跃的海豚,非常精美;船尾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章鱼。船长起锚的时候,我走到船头,端详起我刚才看到的那个艏饰像。
那是一个身着舞裙的少女。她的脸上带着意外之喜,眼睛睁得大大的,双唇微启,头发散落在肩膀上。她将小小的手掌在胸前合十,踮起脚尖,好像音乐声马上就要响起似的。这雕像的每一处细节——她的每一缕鬈发,衣服的每一层褶皱——都是那么鲜活,我觉得她真的随时都可能迈入半空中。然而,这还不算是真正的奇迹。不知怎的,这件作品能让人一瞥那个女孩的真性情。她目光中一探究竟的机敏,她眉毛坚定优雅的线条。她的激动与天真来得毫不费力,稚嫩得很。
我不用问这出自谁手。凡人世界的奇迹——我弟弟曾这样评价代达罗斯——但这放在任何世界都可以算是奇迹。我细细品味着它的妙趣横生之处,每时每刻都会发现新的乐趣:她下巴上的小酒窝,她脚踝上凸起的关节,它们都带着青春的调皮劲。
那是一个奇观,但也是一种暗示。我是在父亲脚边长大的,当有人炫耀权威的时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换作是别的国王,如果他拥有这么一件宝物,那么会把它放在守卫最森严的殿堂内严加看管。米诺斯和帕西法厄却把它安在了船上,任凭日晒和海水的侵蚀,任由海盗、海草和魔怪毁坏,好像是在说:这不算什么。这样的东西我们还有上千个,更厉害的是我们拥有打造这些东西的人。
鼓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水手们已经各就各位,我感觉到船颤抖着开了起来。海水从我们身边滑过。我的岛在身后越变越小。
我将目光转向周围甲板上的人。一共有三十八个人。五个身穿金铠甲和披风的守卫在船尾踱步。他们的鼻子看上去怪怪的,鼻梁断了太多次,鼻子已经歪了。我想起埃厄忒斯对他们的讽刺:米诺斯手下那群无赖,打扮得像王子似的。桨手是克诺索斯强大的海军队伍中的翘楚,他们的块头太大了,船桨在他们手中显得小巧玲珑。其他水手快速地在他们周围走动,支起了一块遮阳板。
在米诺斯和帕西法厄的婚礼上,我瞥见的那群凡人看上去既遥远又模糊,与树上的叶子没什么两样。但在这里,在苍穹之下,每张脸都是那么的特别。这张脸比较圆,那张脸皮肤光滑,另一张脸胡须密布,上面还有鹰钩鼻和尖尖的下巴。他们的脸上满是伤疤、老茧和擦伤的痕迹,皱纹密布,头发打着绺。一个人将湿布搭在脖子上散热,另一个人戴的手链出自孩童之手,还有一个人脑袋的形状像红腹灰雀一样。我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世间所有凡人的冰山一角,感觉有些眩晕。他们各不相同,心智和面孔的更迭无穷无尽,这是怎么持续不断发生的?世界不会疯掉吗?
“需要我给您拿一把椅子来吗?”代达罗斯问道。
我转过身来,很开心他的面孔给了我一个喘息的机会。代达罗斯算不上帅,但他的五官很结实,让人看了很舒服。
“我想站一会儿,”说完我指了指那个艏饰像,“她很美。”
他微微点了点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夸赞。“谢谢。”
“跟我说说,为什么我妹妹要监视你?”我们上船的时候,块头最大的那个守卫,也就是守卫的头,很粗鲁地搜了他的身。
“啊,”他微微笑了一下,“米诺斯和帕西法厄怕我对他们……不够感恩戴德。”
我想起埃厄忒斯曾说:帕西法厄把他困住了。
“你肯定有机会在路上逃脱他们的魔掌。”
“我经常有机会逃脱他们的魔掌。但帕西法厄手上有我不会抛下的东西。”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他没有。他把手搭在围栏上。他的关节上全是伤,手指上带着一条条的白色疤痕,好像他把手伸进了碎木条或玻璃碴里似的。
“在海峡里的时候,”我问,“你看到斯库拉了吗?”
“看得不是很清楚。悬崖被水气和雾气遮住了,而且她的动作太快了。六个脑袋连着进攻了两次,她的牙有腿那么长。”
我看到了甲板上的血迹。它们已经被擦掉了,但鲜血浸透得很深。十二条生命就只剩下这么一点痕迹。我的胃因为愧疚而扭作一团,这正是帕西法厄的用意。
“你要知道,这是我造成的,”我说,“是我把斯库拉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就是我被流放的原因,也是我妹妹让你走这条水路的原因。”
我盯着他的脸,想找到惊讶、厌恶、甚至恐惧的表情。但他只是点了点头。“她跟我说了。”
她当然说了。她本质上是个心肠恶毒的人。她要确保我是以恶人的身份登场的,而不是救世主。只不过这一次,她说的完全是事实。
“有一点我不明白,”我说,“虽然我妹妹残忍无度,但通常来说,她并不蠢。为什么她要让你冒险走这一趟?”
“是我自找的。我不能透露更多,等我们到了克里特岛之后,我觉得您就会明白了,”他犹豫了一下,“您知道任何对抗她的办法吗?我是说斯库拉。”
在我们头顶上空,太阳烧干了最后一丝白云。即使有遮阳板,水手们还是热得直喘。
“我不知道,”我说,“但我会试试看。”
潮水渐渐退去,我们一言不发地站在那个翩翩起舞的女孩旁边。
那晚,我们在一个绿意盎然的海岛暂住下来。水手们围坐在篝火边,面色紧张,一言不发,因为恐惧而鸦雀无声。我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能听到他们递酒时酒水晃动的声响。没有人想在失眠中想象着明天。
代达罗斯为我腾出了一小块地方,还给我打了个地铺,但是我离开了那里。我无法忍受被那些气喘吁吁、焦虑无比的躯体层层包围。
踏上不属于我的土地感觉很奇怪。我以为某个地方会是个果园,结果那里是个梅花鹿栖息的树丛。我以为某个地方会有猪群,结果一只獾对我龇牙咧嘴。这里的地形比我的岛屿地形平坦,森林很低,花朵的组合各式各样。我看到了一棵苦杏仁树,还有一棵鲜花盛开的樱桃树。我的手指蠢蠢欲动,想要收割它们肥硕的神力。我俯身拔起了一株罂粟花,只是想把它的色彩捧在手中。我能感觉到它黑色花籽的脉动。来吧,把我们变成魔力之物。
我没有从命。我在想斯库拉,想从我听到的所有关于她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她的模样:六张嘴,六颗头,十二条摇摇晃晃的腿。但我越使劲想,那模样就消失得越快。我反而看到了她在我们神殿中的面孔,圆圆的脸总在开怀大笑。她的手腕曾有宛若天鹅颈般的曲线。当她在我妹妹耳边低语着某些八卦的时候,她的下巴会微微翘起。我弟弟珀耳塞斯曾坐在她们身边得意洋洋地傻笑。他总是摆弄斯库拉的头发,把它缠在自己的指头上。她会转身狠狠抽打他的肩膀,那声音会在整个神殿里回响。他们两个会哈哈大笑,他们都喜欢一直占据大家的注意力。我记得自己曾好奇为什么我妹妹不介意他们这么张扬,因为除了她自己之外,她不允许任何人接近珀耳塞斯。然而她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
我以为我像鼹鼠一样,睁眼瞎般在我父亲的神殿里度过了那么多年。但如今,越来越多的细节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斯库拉在特殊场合穿的绿色长袍,她那双鞋带上嵌着天青石的银色凉鞋。金色的发卡将她的秀发束于脖颈之上,发卡的一端还刻着猫咪图案。那是从……底比斯来的礼物,我猜。埃及的底比斯,那里的某个仰慕者,某个头似野兽的神送给她的。不知道那件小首饰怎么样了?它是不是连同被她丢弃的衣服一起,依然静静地躺在在海湾边的草地上?
我来到了一个小山坡前,山上长满了黑杨树。我在褶皱的枝干间穿梭。某棵树最近被闪电击中了,树干上被烧焦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汁液。我将手指伸入被烧焦的树汁中。我能感觉到它的力量,很后悔没有多带一个瓶子,把这力量收集起来。这让我想到了代达罗斯,那个堂堂正正、骨子中燃着烈火的男人。
他不愿抛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表情很谨慎,措辞也如喷泉中的瓷砖一样密不透风。肯定是某个情人吧,我想。宫殿里某个长相可人的侍女,或某个长相可人的侍从。我妹妹能提前一年嗅到这种事情的苗头。甚至有可能是她把他们送到他床上去的,想以此引鱼上钩。但当我试着想象他们的面孔时,我发现我并不相信他们的存在。代达罗斯看上去并不像是个刚刚经历了心碎的人,也不像是个妻子多年陪伴其左右的老情人。我无法想象他跟别人在一起的样子,只能想象他只身一人模样。那就是为了钱?为了他的某个发明?
我想:如果明天我能保住他的命,也许我就能知道真相了。
月亮从我们头顶掠过,暗夜追随着它的脚步。代达罗斯的声音又出现在了我的耳畔。她的牙有腿那么长。冰冷的恐惧流遍我的全身。我想什么呢,竟然以为自己对抗得了这样一个怪物?代达罗斯的喉咙会被撕裂,我也会被她的血盆大口瞬间叼起。在她结果了我之后,我会变成什么?灰烬,还是青烟?或许是顺着海底四处游荡的不死骸骨。
我来到了海边。我沿海岸走着,那里凉飕飕、灰扑扑的。我聆听着海浪的低语和夜行鸟兽的嘶号,但说实话,我还在听其他的东西:那个我已经熟悉了的、嗖地一下穿过空气的声音。每一刻,我都期望赫耳墨斯能泰然自若地出现在我面前,嘲笑我、鞭策我。所以说,埃阿亚的女巫,明天你准备怎么办?
我想求他施以援手,想张开手心跪倒在沙滩上。或者,也许我也可以把他撞倒在地,给他点甜头尝尝,因为他最喜欢的就是惊喜。我都能猜到今后他会如何讲述这件事。她太饥渴了,像小野猫似的往我身上扑。他真应该跟我妹妹上床,我想。他们臭味相投。突然间,我第一次想到也许他已经这么做了。也许他们经常在一起缠绵,嘲笑我的愚钝。也许这一切都是他的主意,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早上他会沾沾自喜地来奚落我。我在脑海中回放着我们的对话,想筛出一些有意义的东西。看到他多快就开始玩弄人了吗?这就是他最渴望的东西:把别人困在疑云之中,让他们不停地焦虑、烦恼,踉踉跄跄地追赶他的舞步。我对着黑暗发话,对任何默不作声在那里盘旋的飞翼发话。“我不在乎你跟不跟她上床。把珀耳塞斯也算上吧,他更好看一点。我永远不会为你这样的人争风吃醋。”
也许他在听,也许他没有。这不重要,他是不会来的。看看我会使出什么极端办法,看看我会下什么样的诅咒、会如何苦苦挣扎更有趣。我父亲不会伸出援手。埃厄忒斯也许会,哪怕他只是为了炫耀一下自己的神威,但他在很远的地方。我无法联系上他,就像我无法在天际翱翔。
我比我妹妹还要凄惨,我想。我是为她而来的,但却没有人会为我而来。这想法让人心安了一些。毕竟,我这一辈子都在孤独中度过。埃厄忒斯,格劳科斯,这些只是我漫漫孤寂中的短暂停歇。我跪在地上,将手指伸入了沙滩中。我感觉到沙粒摩擦着我的指甲。一段往事从我的脑海中飘过。我父亲对格劳科斯讲述着我们无药可救的古老神规:没有哪个神能逆转另一个神的所为。
始作俑者的正是我。
月亮从我们头顶掠过。冰冷的海浪亲吻着我的脚。土木香,我想。梣木,橄榄和银杉。经过烘烤的茱萸树皮与天仙子混合,还有一切的底料——魔莉。魔莉可以打破诅咒,可以驱散我那个将她变成这副模样的邪念。
我推开沙粒,站起身来,肩上背着一袋的魔药原料。我边走,那些瓶子边发出轻柔的声响,像山羊在摇晃它们的铃铛。它们的气味萦绕着我,像我自己的体香一样熟悉:土地和坚实的根须,盐与铁锈味的鲜血。
第二天早上,水手们全都垂头丧气,沉默不语。一个人在为桨架涂润滑油,好让它们不再嘎吱作响。另一个人擦洗着染血的甲板。他的脸红通通的,但我看不出这是因为日晒还是因为悲伤。在船尾的位置,另一个蓄着黑色胡子的人边祈祷边将酒倒入浪涛之中。没有人看我——毕竟,我是帕西法厄的姐姐,他们早就放弃了从她那里得到任何援助。但我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紧张情绪,令人窒息的恐惧在他们体内越积越深。死神要来了。
不要想这件事,我对自己说。只要你坚持住,今天就不会有人送死。
守卫队队长的黄色眼眸嵌在肿胀的脸上。他叫波吕达玛斯[1],块头很大,但我是个女神,所以我们的身高相等。“我需要你的斗篷,”我对他说,“还有你的短袍,马上就要。”
他眯起双眼,我能看到它们反射回的没门二字。今后我会见识到这类人,他们因为手里有了点微末权力而变得小肚鸡肠。对他们来说,我不过就是个女人。
“为什么?”他问道。
“因为我不想让你的弟兄们送死。难道你有其他想法?”
这句话沿着甲板流传开去,三十七双眼睛看着我们。他脱下衣服,将它们递给了我。这是船上最精致的衣服,奢华的白色精梳羊毛辅以绛紫色锁边,在甲板上拖来拖去。
代达罗斯来到了我身边。“需要我帮忙吗?”
我让他举起斗篷。在斗篷的遮盖下,我脱下自己的衣服,换上了短袍。腋窝的地方敞着豁口,腰部鼓鼓囊囊的。酸臭的人肉味将我紧紧包围。
“你能帮我披上斗篷吗?”
代达罗斯将它披在我身上,用金色的八爪鱼饰针扣好。那块布像毯子一样重重地压在我身上,松松垮垮的,顺着我的肩膀往下滑。“很遗憾地告诉您,您看上去不怎么像男人。”
“我的意图不是看上去像男人,”我说,“我的意图是看上去像我弟弟。斯库拉曾经爱过他,也许她现在依然爱着他。”
我将事先调好的糨糊抹在嘴唇上。那糨糊是由风信子和蜂蜜混合而成的,里面加入了梣树花和用胡桃树皮碾碎的乌头。我曾让动物和植物呈现过幻影,但从没在自己身上试过,于是突然间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自我怀疑。我赶走了这个念头。在念任何咒语的时候,害怕失败都是最要命的。我全神贯注回想起珀耳塞斯的模样来:他那张慵懒、自以为是的脸,他大块大块的肌肉和粗粗的脖子,他那双有着长长的手指、却无所事事的手。我接连召唤它们,想象它们长在我身上的样子。
当我睁开眼睛时,代达罗斯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派手最稳的人去划桨。”我对他说。我的嗓音也变了,变得很深沉,而且满是神的傲慢。“不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不能停。无论如何都不能停。”
他点了点头。他手上握着剑,我发现其他人也效仿他,给自己配了长矛、匕首和粗棍。
“不行,”我抬高音量,让全船的人都能听到,“她有不死之身。武器没有用,而且你们需要腾出手来让船一直往前开。”
利刃回鞘的铿锵声马上就传了过来,还有长矛落地的哐当声。就连穿着从别处借来的短袍的波吕达玛斯也从命了。我差点笑了出来。我一辈子都没这么受人尊重过。当珀耳塞斯就是这种感觉吗?但我已经能在海天交界处看到那条海峡模模糊糊的轮廓了。我转向代达罗斯。“听着,”我说,“有可能咒语骗不过她,她会认出我来。如果是这样,确保你不要站在我周围。确保任何人都不要站在我周围。”
雾气最先起来。又湿又浓的雾气将我们包围起来,先是遮住了悬崖,然后遮盖了天空。我们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吞并一切的漩涡发出的水声填满了我们的耳朵。那漩涡当然是斯库拉选择这条海峡的原因。为了避免被吸入海底,船只只得紧贴对面的悬崖行驶,这便将它们径直送到了她的獠牙边。
我们在浓重的水气中闷头前行。当我们进入海峡时,水声变得沉闷起来,在岩壁间回响。我的皮肤,甲板和围栏,每块表面都被喷溅的水花弄得黏糊糊的。水面冒起了白泡,一只船桨擦到了山岩。那声响很小,但水手们却畏缩了一下,好像听到了雷霆一般。那个山洞就隐藏在我们头顶上方的重重浓雾之中,还有斯库拉。
我们继续前行,或说我觉得我们在前行,但在如此灰茫茫的一片中,很难判断我们走了多远,或速度有多快。桨手因为体力的耗费和担惊受怕而颤抖着,桨架虽然涂了润滑油,但还是在嘎吱作响。我算计着分秒。现在我们肯定已经到了她的正下方。这会儿她应该正在往洞口爬,闻着谁最肥硕。水手们弓着背,汗水浸透了他们的短袍。那些没有在划桨的人蜷缩在一卷卷绳索和桅杆底座后面,缩在任何他们能找到的遮挡物后面。
我抬起头使劲看着,她来了。
她与灰茫茫的雾气、灰扑扑的悬崖融为了一体。我一直以为她看上去会像某种东西:像一条蛇,一只章鱼,或者一条鲨鱼。但关于她的事实太让人难以承受了,信息量之大,我需要费好大的劲才能回过神来。她的脖子比船桅还要长。她的六颗脑袋张着大嘴,又丑又蠢,像熔化的熔岩一般。黑色的舌头舔舐着她长如利剑的獠牙。
她的目光锁定水手们。他们浑身大汗,沉浸在恐惧中,没有注意周遭的环境。她爬近一些,顺着岩石悄悄溜了下来。爬行动物的恶臭味扑面而来,像蠕虫在地下筑的窝一样难闻。她的脖子在半空微微摇晃了一下,我看到一绺亮晶晶的口水从她的某个血盆大口中流了下来。我看不到她的身体。她的身体连同她的腿——那些塞勒涅很久之前提到过的骇人的、软塌塌的东西——依然被浓雾掩盖着。赫耳墨斯曾对我说过,当她俯身进食的时候,它们会像寄居蟹弯曲的钳子一样紧紧地扒住山洞。
她的脖子泛起褶皱,聚拢到了一起。她准备出击了。
“斯库拉!”我用神的嗓音大喊着。
她尖叫起来。那声音无比刺耳,混乱不堪,好像一千条狗同时吠叫了起来。一些桨手丢掉船桨,好捂住自己的耳朵。我用余光看到代达罗斯把一个桨手推到了一旁,自己坐在了他的位置上。我现在没空替他担心。
“斯库拉!”我又喊了起来,“我是珀耳塞斯!我在海上漂了一年才找到你。”
她盯着我,她的眼睛就是灰色肉体上的两个空洞。她的某个喉咙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那个贱人姐姐因为她对你的所作所为而被流放了,”我说,“但她受的罚太轻。你想怎么复仇?告诉我。我和帕西法厄会为你复仇的。”
我强迫自己放慢语速。每一刻,船桨都会往前多划一下。十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我能在她嘴边看到过往的血迹,还能看到依然嵌在她牙缝中的碎肉。我觉得我快要吐出来了。
“我们一直在为你找解药。一种能把你变回来的强力解药。我们很怀念你以前的样子。”
我弟弟永远不会说这种话,但这似乎并不碍事。她边听边顺着山岩盘曲、伸展,紧追着我们的船。桨已经划了多少下?十二下?一百下?我能看出她愚钝的脑袋正盘算着什么。神?神来这里做什么?
“斯库拉,”我说道,“你要不要?你要不要我们的解药?”
她发出了嘶嘶声。从她喉咙中喷出的气息如火焰般滚烫,还带着一股腐臭味。但我已经失去了她的注意力。她的两颗脑袋已经转去看那些划桨的人了,其他的也紧跟其后。我看到她的脖子又聚拢在了一起。“看,”我喊道,“解药在这儿呢!”
我将打开的瓶子举到半空。只有一根脖子转了回来,但这就够了。我高举药水,把它扔了出去。那瓶药水撞在了她的后槽牙上,我看到她的喉咙起伏着,将药水吞了下去。我念出咒语,想把她变回原来的样子。
有那么一瞬,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她尖叫起来,那声音能把世界震出一道裂缝。她的头猛烈地抽动着,然后她向我俯冲过来。我只来得及抓住桅杆。快跑,我用意念对代达罗斯说。
她击中了船尾。甲板像浮木一样翘了起来,还有一侧的围栏被拽掉了。碎屑四处飞散。水手们在我周围滚来滚去。如果我没有抓住桅杆的话,我也会跌倒的。我听到代达罗斯高喊着命令,但看不到他的身影。她毒蛇般的脖子已经再次抬起了,这一次,我知道她不会再打偏了。她会猛攻甲板,把船劈成两半,然后把我们一个一个地从水里揪出来。
但那冲击并没有发生。她的头啪地一声拍进了我们身后的海浪中。她猛地抬起头,再次对着海面猛冲,像烈犬想要挣脱绳索一样张着血盆大口疯狂撕咬。我糊里糊涂的,过了片刻才明白:她已经到了锁链的尽头。她紧扒着山洞的腿无法伸得更长了。我们过关了。
她似乎和我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发出了愤怒的号叫,用头猛拍着我们刚刚经过的水路,激起了巨大的浪花。船向一边倾斜,海水从低的一边猛灌进来。水手们紧紧地抓住绳索,腿已经泡在了水中,但他们坚持了下来,而且每一刻我们都渐行渐远。
她抽打着崖壁,发出了沮丧的怒吼,直到雾气将她层层包围,她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
我用额头抵着桅杆。衣服已经从我的肩膀上滑落下来。斗篷勒住了我的脖子,我浑身上下都火辣辣地疼。咒语已经失效了。我变回了自己。
“女神。”
代达罗斯跪倒在地。其他人在他身后一字排开,同样跪了下来。他们的脸——结实又憔悴,伤痕累累,蓄满胡须,还带着烧伤的痕迹——惨白惨白的,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因为被抛下了甲板,所以他们身上新添了刮伤和淤青。
我几乎看不到他们。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斯库拉,她的贪婪大口和那些既呆滞又空洞的眼睛。她没有认出我来。没有把我当成珀耳塞斯或其他什么。是神的身份让她觉得新鲜,暂时控制住了她。她已经丧失了心智。
“小姐,”代达罗斯说,“我们余生的每一天都将为您献祭,感谢您今日的所为。您救了我们。您保我们活着穿过了那道海峡。”水手们附和着他,嘴里咕哝着祷词,摊开的手掌如盘子一般。有几个人按照东方的习俗,在甲板上磕着头。这样的顶礼膜拜正是我辈所要求的,用以回报我们为他们的付出。
怒气从我的喉咙中蒸腾上来。
“你们这群傻瓜,”我说,“那怪物就是我造出来的。我因为自负和痴心妄想做了这件事。你们居然还感谢我?你们当中已经有十二个人为这件事送死,今后还会死多少人?我给她的那瓶药是我拥有的威力最强的东西。你们明白了吗,凡人?”
这些话划破了空气。我的目光抽打着他们。
“我永远摆脱不了她。她无法变回原来的样子,现在不行,永远都不行。她是什么,就会一直是什么。她会永世以你辈为食。所以,起来吧。起来划桨去,不要再让我听到你们说这种感谢的蠢话,不然我会让你们后悔的。”
他们吓得缩起了身子,像弱不禁风的小船一样颤抖了起来。他们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蹑手蹑脚地溜走了。在我们头顶上空,晴空万里无云,热浪将空气死死地钉在甲板上。我一把扯下斗篷。我想让阳光灼烧我。我想让它将我烧成一堆白骨。
[1] 特洛伊战争中的一位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