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美狄亚
春回大地,我在朝向东边的山坡上采摘早春的草莓。那里的海风吹得很猛,水果的香甜气息中总带着一丝咸味。猪群发出了尖叫,于是我抬起了头。一艘船正穿越午后斜阳向我们驶来。那艘船逆风前行,但却并没有减速或绕之字。船在桨手们手中一往直前,像铆足了劲的离弦之箭。
我的胃翻腾起来。赫耳墨斯没有提醒我,我想不出这意味着什么。那艘船是迈锡尼风格的,艏饰像巨大无比,一定把船的吞吐量都改变了。描着黑边的双眼正在船身上冒着烟[1]。我在风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怪味。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擦了擦手,下山朝海边走去。
那时船已经快要靠岸了,船头在海浪上投下的阴影细得像根针一样。我数了数,船上大概有三十多个人。当然,后世会有上千人声称他们在场,或编纂族谱追溯自己的血缘。这艘船上的人被称为他们那一代最伟大的英雄。他们勇往直前、坚定不移,已经驾驭了上百场疯狂的冒险。他们看上去当然配得上这头衔:既有贵族风范又人高马大,身着华丽的斗篷,留着浓密的头发,享用着自己国度的顶级资源长大成才。他们佩戴武器的样子,像大多数人穿衣服一样稀松平常。毫无疑问,他们还在摇篮中时就开始斗野猪、杀巨人了。
然而,站在围栏边的他们却面色苍白,紧张不已。现在那股怪味更浓了,空气沉甸甸的,船桅上似乎垂挂着一股让人寸步难行的重量。他们看到了我,但沉默不语,也没有向我打招呼。
锚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接着船板落下。头上,海鸥正尖叫着盘旋飞翔。两个人从船上走了下来,他们挽着胳膊,低着头。其中一个是个男人,他身形魁梧,乌黑的头发在晚风中飘动。另一个——让我吃惊的是——是个女人,身材高挑,身上裹着黑衣,长长的头纱垂在身后。这两个人优雅地向我走来,毫不迟疑,好像他们是我请来的客人一样。他们跪在了我脚边,那个女人将双手举起,她的手指很长,上面没有任何饰物。她的头纱系得很严实,没有露出一缕头发。她毅然决然地低垂着下巴,藏起自己的脸。
“女神,”她说,“埃阿亚的女巫。我们是来向您请求援助的。”她的声音很小,但吐字清晰,带着某种律动,好像她经常唱歌似的,“我们逃离了滔天罪恶,可为了逃离,我们同样犯下了滔天罪恶。我们被玷污了。”
我能感觉得到。那股病态的气息加重了,它笼罩着一切,油腻又沉重。它被唤作毒雾。污染。它始自不洁的罪行,始自违逆神灵的行径和亵渎神灵的杀戮。米诺陶洛斯降生后,这股毒雾也曾纠缠着我,直到狄克忒山的水流为我净身。但如今这毒雾更强:它是一场散发着腐臭气味、无孔不入的瘟疫。
“您能帮帮我们吗?”她说。
“帮帮我们吧,伟大的女神,请您开恩。”那男人附和道。
他们要的不是魔力,而是我辈最古老的仪式。净化仪式。用烟气与祷告、血与水净化罪恶。我不可以盘问他们,不可以问他们犯下了什么罪行,如果他们的确有罪在身的话。我的任务仅仅是回答能或不能。
那男人不像他的同伴那样沉得住气。当他开口的时候,他的下巴微微扬起,使我得以一瞥他的真容。他很年轻,甚至比我想象得还要年轻,胡子还是毛茸茸的。他的皮肤因为日晒风吹而红通通的,但泛着健康的光泽。他很美——诗人们会说他像神一样美。但最打动我的,是他的凡人意志。尽管身负重担,但他依然不卑不亢,挺直了脖颈。
“起来吧,”我说,“来吧。我会尽力帮助你们的。”
我领着他们沿猪群踩出的小径上了山。他关切地用手抓住她的胳膊,好像是要扶稳她似的,可她一步都没有踉跄。如果非要比较的话,她的脚步比他更加坚定。而且她依然小心翼翼地低着头。
我将他们领进屋内。他们略过椅子,一言不发地跪在了石板地上。也许代达罗斯能为他们刻一座动人的雕像:谦卑。
我走向后门,猪群向我跑来,我将手放在了其中一头身上。那是一头不足半岁的小猪,洁净无瑕,未经玷污。如果我是个祭司,我会给它下药,以免它惊恐挣扎,扰乱仪式的进行。但在我手中,它像个熟睡的孩子一样瘫软了下去。我为它净身,系上了祭祀用的环带,还为它的脖子编了个花环。它全程都很安静,好像它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但却心甘情愿似的。
我将金盆放在地上,拿起了那把青铜刀。我没有祭坛。我不需要——我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神殿。刀刃轻松划破了动物的喉咙。它蹬踹了一下,但只是一瞬间的事。我用力按住它,直到它的腿不再动弹为止,鲜红的血液涌入金盆之中。我一边焚烧芳香植物,一边唱着圣歌,用圣水沐浴着他们的手和脸。我感觉那股沉重感正逐渐褪去。空气变得清新了起来,油腻的味道也消散了。他们做祷告的时候,我将血水端了出去,泼在了某棵树皱巴巴的树根上。一会儿我会把那头猪宰掉,烧给他们吃。
“好了。”进屋后我对他们说。
他拾起我斗篷的衣角,将它贴在了唇边。“伟大的女神。”
但我注视的是她。我想看看她的脸,那张脸终于不用再谨小慎微地遮遮掩掩了。
她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像火把一样明亮。她摘下头纱,露出了可以与克里特岛山峦间的艳阳媲美的秀发。她是个半神,是人性与神性的强劲结合。不止如此:她是我的血亲。除了赫利俄斯的直系后代,没人能有如此金灿灿的容颜。
“抱歉,我隐瞒了实情,”她说,“但我不能冒险让你把我赶走。我这一生一直都想认识你一下,所以更不能冒险了。”
她身上有种难以描述的特质,一种热忱,一股直窜脑海的热浪。我就知道她很美,她走起路来像众神的王后一般,但她美得很怪异,与我母亲或妹妹的美都不一样。拆开来看,她的五官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她的鼻子太尖,下巴过于硬朗。但拼凑在一起后,它们却呈现出了焰心般的容颜。你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
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好像要剥了我的皮似的。“你小时候和我父亲走得很近。关于他固执任性的女儿,我无从知晓他可能跟你透露了什么。”
她身上的那股劲头,那种笃定。哪怕只是通过她的肩型,我也应该一眼就认出她来的。
“你是埃厄忒斯的孩子。”我说,我在脑海中搜寻着赫耳墨斯曾告诉我的那个名字,“美狄亚,是不是?”
“你是我的姑妈喀耳刻。”
她长得很像她父亲,我心想。高挑的眉毛,锐利且坚定的目光。我没有再说什么,起身走进了厨房。我将盘子和面包放到托盘上,加了点芝士和橄榄,又放了些高脚杯和酒。先填饱客人的肚子,再满足主人的好奇心,这是规矩。
“好好吃一顿吧,”我说,“会有时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的。”
她先伺候那男人吃喝,帮他把食物掰成易嚼的小块,敦促他一口一口吃下去。他狼吞虎咽,把她递过来的东西都吃光了。当我再次加满托盘的时候,他又吃了起来,英挺的下巴不紧不慢地咀嚼着。她吃得很少,眼睛低垂着,仿佛有什么秘而不宣的心事。
最后,男人终于将盘子推到了一边。“我叫伊阿宋,爱奥尔卡斯王国的正统继承人。我父亲是个品行高尚的国王,但他心肠太软。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叔叔从他手里夺走了王位。叔叔说如果我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就在我长大成人后将王位还给我——他要科尔喀斯的某位魔法师司管的金羊毛。”
我相信他是名副其实的王子。他说话的样子很像,口若悬河,沉浸在自己传奇经历的细枝末节中无法自拔。我试想他在牛奶喷泉和盘曲魔龙的层层包围中向埃厄忒斯下跪的样子。我弟弟会觉得他很蠢,还很自大。
“赫拉女王和宙斯大帝佑我成功。他们领着我找到了船,还帮我集结了船员。到达科尔喀斯后,我向国王埃厄忒斯进献珍宝,以换取金羊毛,但他拒绝了。他说只有在我为他完成一项任务之后,我才能得到羊毛。他要我为两头公牛套轭,还要我在一天之内耕种完一大片田野。我当然愿意了,而且马上就接受了任务。但——”
“但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美狄亚的声音如流水一般,轻而易举地插了进来,“是让他无法得到金羊毛的计谋。我父亲没有放弃金羊毛的想法,因为那东西历史悠久,而且威力无穷。没有任何一个凡人,不论这个人多么英勇”——说着她转向伊阿宋,握住了他的手——“能单枪匹马完成那些任务。那些公牛是我父亲亲手用法力造出来的,由刀刃般锋利的青铜打造而成,还喷着烈火。就算伊阿宋为它们套上了轭,他需要播种的种子也是一个陷阱。它们会变成斗士,拔地而起将他杀死。”
她深情款款地凝望着伊阿宋的脸。我开口了,主要是为了让她回过神来,而不是别的什么。
“所以你动了点手脚。”我说。
伊阿宋不喜欢这样。他可是伟大的黄金时代的英雄,动手脚是懦夫所为。那些人骨气不足,无从展现真正的神勇。美狄亚趁他皱眉头时赶紧开了口。
“我的心上人原本拒绝了所有帮助,”她说,“但我坚持,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遭遇危险。”
这让他缓和了一些。这个故事更讨人欢心:公主拜倒在他脚下,抛弃自己残暴的父亲与他相恋。她在夜深人静时悄悄造访他,她的脸是唯一的光亮。谁拒绝得了呢?
但如今她却埋起了脸,对着自己紧握的双手喃喃低语。
“我对你和我父亲熟知的那些技艺略知一二。我熬制了一剂简单的药水,保护伊阿宋的肉身免受公牛喷出的烈火的伤害。”
在知道了她的身份之后,她的温顺谦卑就显得很荒唐,好像一只雄鹰弓着身子,想要把自己塞进麻雀窝里似的。她说那药水简单?我从没想过凡人能施任何魔法,更别提这么强大的咒语了。但伊阿宋又开口了,没完没了的——套轭,耕地。
当斗士拔地而起时,他说,他已经掌握了制服他们的秘诀,这秘诀是美狄亚告诉他的。他需要往他们中间扔一块石头,这样一来,怒火攻心的他们就会互相残杀。他照做了,可埃厄忒斯还是不肯放弃金羊毛。他说伊阿宋得先击败守卫金羊毛的那条不死魔龙才行。美狄亚调制了另一剂药水,迷晕了那条蠕虫。他带着宝物和美狄亚一起逃回了船上——他的道德感永远都不会允许他抛弃一个无辜的少女,任由她被如此邪恶的暴君摆布。
在他的脑海中,他已经在给王公大臣、惊讶不已的权贵和几近昏厥的少女们讲述这个故事了。他没有感谢美狄亚的帮助。他几乎都不看她。好像一个半神处处为他排忧解难是他应得的一样。
她一定感觉到了我的不悦,因为她开口了。“他的确为人高尚,因为他当晚就在船上娶我为妻了,尽管我父亲的手下还在追杀我们。等他夺回爱奥尔卡斯的王位以后,我就是他的王后。”
也许是我多心了,但听到这句话时,伊阿宋的脸色是不是难看了一些?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我从你们手上清洗掉的血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嗯,”她温柔地说,“我正要说这个事。我父亲气疯了。他开始追击我们,用巫术为自己的船帆鼓风。到了早上的时候,他已经离我们非常近了。我知道我的咒语是挡不住他的。不论我们的船受到了怎样的庇佑,我们都无法将他甩开。我只剩下一个希望了:我弟弟,逃命时我将他带在了身边。他是我父亲的继承人,我本想用他作人质来换我们平安。但当我看到父亲站在船头,越过海面高声诅咒我们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招无法奏效。杀气明明白白写在他的脸上。除了我们的灭亡之外,其他一切都不会令他满意的。他对着空气念出咒语,然后举起权杖,让它们降临在我们头上。我感觉一阵巨大的恐惧流遍全身。我不是为自己恐惧,而是为无辜的伊阿宋和他的手下。”
她看着伊阿宋,可伊阿宋却将脸扭向了壁炉。
“那一刻——我形容不上来。我突然疯掉了。我一把抓住伊阿宋,命令他杀掉我弟弟。然后我肢解了尸体,把它丢入海浪之中。我父亲已经气疯了,但我知道他不得不停下来,妥善地安葬我弟弟。等我的疯劲过去之后,海面上空空如也。我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梦,直到我看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我弟弟的鲜血。”
她将手伸到我面前,好像是要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一样。她的手干干净净的。我已经把它们清理干净了。
伊阿宋的脸色灰沉沉的,像粗铅一样。
“夫君,”她说,他惊了一下,虽然她的嗓音并不大,“你的酒杯空了。我帮你斟满吧?”她站起身来,拿着高脚杯走向了盛得满满当当的酒碗。伊阿宋没有看她。如果我自己不是女巫的话,我也不会注意到一个细节:她将一撮药粉撒入酒中,还低声说了句什么。
“来吧,亲爱的。”她说。
她的语气像是母亲在哄孩子一样。他接过酒,喝了下去。当他的头开始后仰,酒杯马上要脱手的时候,她接住了杯子。她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再次落座。
“你明白的,”她说,“这对他来说太难了。他很自责。”
“你根本没疯。”我说。
“是的,”她的金色眼眸刺穿了我,“可有人说恋爱中的人都是疯子。”
“如果我事先知道,我不会举行那个仪式。”
她点了点头。“你和大多数神都不会。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祈求者不得被盘问。如果我们的真实想法被揭穿,我们中还有几个能得到宽恕呢?”
她脱下黑斗篷,将它搭在了身旁的椅子上。她在斗篷里面穿了条天青石色的裙子,腰间绑着一条细细的银色腰带。
“你毫无忏悔之意吗?”
“也许我可以大哭一场,揉揉眼睛讨你欢心,但我不想活得如此虚伪。如果我不采取行动的话,我父亲会把整条船都毁掉的。我弟弟是个战士。他牺牲了自己,赢下了战争。”
“他可没有牺牲自己。是你谋杀了他。”
“我给了他一剂药水,没有让他受罪。这比大多数人的遭遇强多了。”
“他可是你的血亲。”
她目光炯炯,明亮得像夜空中的一颗流星。“人命有贵贱之分吗?我从不这样认为。”
“他不是非死不可。你可以带着金羊毛自首,回到你父亲身边。”
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啊。千真万确,那表情像一颗流星,像一颗突然撞向地面、将一切化为灰烬的流星。
“我会被逼眼睁睁地看着我父亲将伊阿宋和他的手下大卸八块的,然后自己再被酷刑折磨。我不认为这是个选择,请多包涵。”
她看到了我脸上的表情。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你所说的关于我弟弟的事情,都让我感到很陌生。”
“那我就给你介绍介绍这个人吧。你知道我父亲最喜欢什么运动吗?凡人常常会造访我们的小岛,想在邪恶的魔法师面前证明自己的实力。我父亲喜欢把船长放进他的龙群之中,看着他们狂奔。至于船员,他会将他们囚禁起来,剥夺他们的心智,他们会像石头一样没了意志。为了讨客人欢心,我曾见父亲点燃火把,将它举在某个人的胳膊上烧。那个奴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浑身燃火,直到我父亲饶了他为止。我甚至好奇他们究竟是不是一具空壳,还是说其实他们明白正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内心在尖叫。如果我父亲抓到了我,我就能知道真相了,因为他会这样对付我的。”
这不是她跟伊阿宋说话时的语气,没有甜得发腻。也不是她让人眼前一亮的自信语气。每个字都像斧头一样阴暗,既沉重又无情,每一次暴击都沥干了我的血液。
“他肯定不会伤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她对此嗤之以鼻。“他不拿我当骨肉。我随他处置,像他的种子斗士和火牛一样。像我母亲一样,我母亲刚给他生了个儿子,就被他杀死了。也许如果我不会巫术的话,情况会大不相同。十岁的时候,我已经能在蛇窝中驯服蝰蛇;我动动嘴就能杀死羔羊,再动动嘴就能让它们起死回生。为此他惩罚了我。他说这样就没人要我了,但实际上,他只是不想让我把他的秘密泄露给我的夫君罢了。”
我听到了帕西法厄的声音,好像她就在我耳边低语似的:埃厄忒斯这辈子从没喜欢过女人。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拿我去跟某个和他一样会法术的神交换,换一些奇珍异宝般的毒药回来。可除了他哥哥珀耳塞斯之外,这样的人找不出第二个,所以他把我进献给了他。我每晚都祈祷那禽兽不会想要我。后来他从苏美尔绑了个女神给自己当妻子。”
我想起了赫耳墨斯跟我讲过的故事:珀耳塞斯和他横尸遍野的宫殿。想起了帕西法厄曾说,你知道为了哄他开心我费了多大力吗?
“好奇怪,”我说,但这几个字即使在我听来也没有底气,“埃厄忒斯一直很讨厌珀耳塞斯。”
“现在不是了。如今他们是最亲密的朋友,珀耳塞斯来做客的时候,他们什么都不聊,只聊如何起死回生,以及如何扳倒奥林匹斯神。”
我一阵木然,像冬日的旷野一样荒凉。“这些伊阿宋都知道吗?”
“他当然不知道了,你疯了吗?不然每次他看我的时候,都会想起毒药和燃烧的肉体的。男人希望自己的妻子像新长出来的草叶,新鲜又水嫩。”
她没有见到伊阿宋退缩吗?还是说她不想看?他已经在躲你了。
她站起身来,裙子像卷曲的海浪般明亮。“我父亲还在追杀我们。我们必须立刻动身,继续往爱奥尔卡斯赶路。他们拥有一支就连我父亲也无法匹敌的军队,因为赫拉女神与他们并肩作战。他会被迫折返的。然后伊阿宋就能称王了,而我将会成为王后,伴他左右。”
她的脸热情洋溢。她说每一个字的语气,都好像那是奠定她未来的基石一样。可在我眼中,她第一次看上去仿佛命悬一线,走投无路,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她很年轻,比格劳科斯与我初次见面时还要年轻。
我看了看被下药的伊阿宋,他的嘴还张着。“你确定他值得吗?”
“你的意思是他不爱我吗?”她的语气立刻尖锐了起来。
“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而且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他理解不了你的身世,也理解不了你的巫术。”
“他不需要理解。现在我们已经结为夫妻了,我会为他生孩子,他会把这一切当作高烧时做的梦的。我会好好当他的妻子,我们会繁荣昌盛的。”
我将手指搭在她的胳膊上。她身上冰凉,好像在风中走了很久似的。
“侄女,恐怕你没有把一切都看清。爱奥尔卡斯人对你的接受度,跟你想象的也许不一样。”
她皱起眉头,将胳膊抽开了。“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不一样呢?我是位公主,配得上伊阿宋。”
“你是异乡人。”突然间,我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好像它们是铺陈在我面前的画卷一样。烦躁不安的权贵们在家乡等着伊阿宋归来,每个人都用尽心计,想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这位新晋英雄,好分得他的荣光。美狄亚会是他们达成的唯一一个共识。“他们会憎恨你的。更糟糕的是,他们会对你起疑心,因为你是魔法师的女儿,自己也是个女巫。你只在科尔喀斯生活过,不知道凡人有多么害怕法魔客。他们会想方设法陷害你。你帮过伊阿宋没有用。他们会将这件事抛在脑后,或者用它来对付你,证明你有妖气。”
她盯着我,但我没有住口。我的话语翻涌而出,字字铿锵。“你在那里是不会有安全感的,也不得安宁。但你依然可以摆脱你父亲的魔掌。我无法抹消他的暴行,但我可以保证它们不再继续纠缠你。他曾说巫术是无法传授的。他错了。他没有将他知道的传授给你,但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等他找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们可以联手将他驱逐出去。”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伊阿宋怎么办?”
“让他当他的英雄去吧。你有别的路要走。”
“什么路呢?”
在我的脑海中,我已经能看到我们两个联手的样子了:我们一起俯身摆弄着紫色的乌头花,和黑色的魔莉根须。我会把她从血迹斑斑的过往中拯救出来的。
“女巫的路,”我说,“威力无边。除了自己之外,不受任何人摆布。”
“我知道了,”她说,“像你一样?一个可怜的流放者,浑身散发着孤独的臭气?”她看到了我脸上震惊的神情,“怎么,你以为你周围全是猫和猪什么的,就骗得了别人了吗?我们认识还不到一个下午,你就饥不择食地想要留住我了。你声称想要帮助我,但你真正想要帮助的是谁呢?‘啊,侄女,我最亲爱的侄女啊!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一起并肩施法!我会把你留在身边,这样就能填满我膝下无子的日子了。’”她撇了撇嘴,“我才不会让自己活活遭这种罪呢。”
在此之前,我只是觉得有点燥。那段日子我只是有点燥而已,还有一点悲伤。她却将我彻底扒光,如今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一个愤愤不平、惨遭遗弃的老太婆,一只盘算着如何吸光她生命的毒蜘蛛。
我起身面对着她,脸热辣辣地疼。“这总比嫁给伊阿宋好。你没有看到他多战战兢兢吗?他已经在躲你了。你们这才哪到哪儿,结婚有三天吗?一年以后他会怎么做?他只爱他自己——你不过是个权宜之计。到了爱奥尔卡斯之后,你的地位如何,取决于他对你是否有好感。当他的臣民开始哭号,说你弟弟遭谋杀一事为他们的国家招致了诅咒的时候,你觉得他的好感还能维持多久呢?”
她攥紧了拳头。“没人会知道我弟弟的死。我已经让船员发毒誓封口了。”
“这样的秘密是保不住的。如果你当时不那么幼稚的话,你就会明白的。那些人一到你听不到的地方,就会开始传闲话。一天的工夫,全国上下都会知道这件事。他们会不停地摇晃你那个颤颤巍巍的伊阿宋,直到他垮掉为止。‘伟大的国王啊,那男孩的死不怪你。都怪那个妖女,那个异乡的女巫。她曾把自己的血亲大卸八块,这会儿又在酝酿什么更恶毒的事情呢?把她驱逐出去,净化我们的国土,找个更好的人取代她的位置吧。’”
“伊阿宋才不会听这样的诽谤!是我亲手将金羊毛递给他的!他爱我!”她牢牢地站在原地,怒发冲冠,耀眼又叛逆。我泼的所有冷水反而激怒了她。当我的外祖母对我说“这是两码事”的时候,我在她眼里一定也是这个样子。
“美狄亚,”我说,“听我说。你还年轻,爱奥尔卡斯会催人老的。那里对你来说不安全。”
“每一天都在催人老,”她说,“我没有你那么多年岁可浪费。至于安全,我不需要。不过就是更多的枷锁罢了。如果他们有胆,就让他们冲我来吧。他们永远都别想把伊阿宋从我身边抢走。我有神力,而且我会动用这些神力。”
每当她提起他的名字时,一股如猎鹰般猛烈的爱意都会从她眼中一闪而过。她已经将他紧紧攥在了手中,会攥到他死为止。
“如果你企图阻挠我,”她说,“我会与你斗争到底。”
她的确会的,我想。虽然我是个神,而她是个凡人。她会与全世界斗争到底的。
伊阿宋动弹了一下。咒语的效力正在减弱。
“侄女,”我说,“我不会强扭你的意愿。但万一你——”
“不,”她说,“我不会再接受你的任何帮助了。”
她领着伊阿宋走到海边。他们没有停下来休息或吃点东西,他们也没有等到黎明。他们起锚,向黑暗中驶去,照亮前路的只有朦胧的月色,和美狄亚坚定的金色目光。我藏在树林中,这样她就不会发现我在看她,不会把这件事也当作笑柄了。但我根本不用费心。她没有回头。
海滩上,沙子凉凉的,我身上点缀着点点星光。海浪正忙着冲刷掉他们的足迹。我闭上眼睛,任由海风游走全身,带来海水与海草的气息。头顶之上,我感到星宿正在遥远的轨道上流转。我在那里等了很久,侧耳聆听,将我的思绪投入海浪之中。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没有划桨的声音,没有风吹船帆的响动,没有乘风而来的人语。但我知道他何时会来。我睁开了眼睛。
一艘船驶入了我的港湾,弯弯的撞角劈开了波浪。他站在船首,破晓的天色勾勒着他金色面庞的轮廓。我心中涌起一阵喜悦,它是那么古老、那么锋利,让人一阵心痛。我弟弟来了。
他抬起手,船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悬浮在海浪中。
“喀耳刻,”他隔着海面对我大喊,他的声音响彻半空,像敲击在铜器上一样,“我女儿来过这里。”
“是的,”我说,“她来过。”
心满意足的表情让他的脸上熠熠发光。当他还是小婴儿的时候,他的头在我看来就像水晶一样脆弱。我曾趁他熟睡的时候,用指头摸索他的骨骼。
“我就知道她会来这里的。她走投无路了。她想束缚住我,但却束缚了她自己的手脚。她杀害了她自己的血亲,这会一辈子跟着她,阴魂不散的。”
“我为你儿子的死默哀。”我说。
“她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他说,“把她带出来。”
树林在我身后安静了下来。所有动物都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小时候,他喜欢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看着海鸥俯冲下来抓鱼吃。那时,他的笑声像晨光一样明朗。
“我见到代达罗斯了。”我说。
他皱起了眉头。“代达罗斯?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美狄亚在哪?把她交出来。”
“她不在这里。”我说。
我觉得,就算我把整片大海都变成了石头,他也不会比现在更加震惊。狐疑和愤怒的表情从他脸上迸射开来。
“你把她放走了?”
“她不想留下。”
“不想留下?她是个犯人,还是个叛徒!帮我扣下她是你的责任!”
我以前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我以前从没见他发过火。即便如此,他的面孔依然很美,像风暴中高擎的浪尖。求他原谅我还来得及,现在为时不晚。我可以说是她蒙骗了我。我这个姐姐很白痴,总是太轻易相信别人,总是无法看到世界的缝隙。然后他会上岸来,我们就会——但我的想象力无法继续下去了。在他身后,他的手下坐在船桨边,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他们纹丝不动,连赶苍蝇或挠痒痒都没有。他们面孔松弛,表情呆滞,胳膊上覆满了伤疤和痂。那是曾被烧伤的地方。
我很久以前就已经失去他了。
空气在我们周围噼啪作响。“你听到了吗?”他大喊道,“我就该惩罚你。”
“不,”我说,“在科尔喀斯你可以为所欲为。但这里是埃阿亚。”
他的脸上再次闪过实打实的震惊。他的嘴扭曲得变了形。“你竟然袖手旁观。我终究会抓到她的。”
“也许吧。但我觉得她不会乖乖就范的。她跟你很像,埃厄忒斯,有其父必有其女。她必须与这一点和解,看来你也一样。”
他冷笑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去抬起了手臂。水手们整齐划一地划起了桨。船桨抽打着水面,将他带离了我身边。
[1] 古希腊人会在战船船首两侧描眼睛,其具体用意至今仍有争议,但多认为此举一是为了趋避邪灵,二是为了震慑敌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