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猪
屋外已经飘起了冬雨。我的母狮产了崽,幼崽们笨手笨脚的,用新生的爪子在壁炉前摸爬滚打。我笑不出来。我脚下的大地似乎带上了回音。举头之处,苍穹伸出空空如也的双手。
我等着赫耳墨斯出现,这样我就能问问他美狄亚和伊阿宋怎么样了。但他似乎总能知道我什么时候需要他,于是躲得远远的。我试着织布,但我的思绪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在美狄亚挑明了我的孤独之后,那孤独感便像蜘蛛网一样攀附着一切,四处垂荡。我在海边奔跑,气喘吁吁地沿着林中小径上上下下,想把它从我身上甩掉。我在脑海中反复过滤着关于埃厄忒斯的记忆,所有那些我们相依为伴的时光。之前那股令人作呕的感觉回来了:这一生中,我无时无刻不是个傻瓜。
我提醒自己,我可是帮助过普罗米修斯的。但这话即使在我听来也很可悲。我对那几分钟的时光念念不忘,好像是要用残破不全的毯子为自己御寒一样。我还能靠它坚持多久呢?当时我做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普罗米修斯在他的悬崖上,而我在这里。
日子过得很慢,像花瓣从盛放的玫瑰花上逐片凋零。我紧紧抱住雪松织布机,让自己闻着它的香气。我努力回想自己的指尖触碰代达罗斯的伤疤时的感觉,但那些回忆如空中楼阁,早已随风飘散了。总有人会来的,我想。世界上有那么多船,那么多人。一定会有人来的。我盯着海平线,直到视线都模糊了。我希望能看到一撮渔民,看到某条货船,甚至看到一场海难也行。但什么都没有。
我把脸埋进母狮的皮毛之中。肯定有什么神妙的技巧,能让时间过得快一些。让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让我沉睡几年,这样当我再次醒来时,世界将会焕然一新。我闭上了眼睛。窗外,我听到蜜蜂正在花园中吟唱。母狮的尾巴抽打着石板地。天长地久之后,我睁开了眼睛,影子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她正俯身看着我,皱着眉头。她留着乌黑的长发,拥有深色的眼眸,胳膊肉乎乎的,脑袋像夜莺的胸膛一样小巧。一股熟悉的味道从她身上飘来。是玫瑰精油与我外祖父的大洋河混合而成的味道。
“我是来服侍你的。”她说。
我正在椅子上打盹。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望着她,觉得她肯定是个幽灵,是我太孤独憋出来的幻觉。“什么?”
她皱了皱鼻子。很明显,她的所有谦卑都被刚才那几个字耗尽了。“我叫阿尔克,”她说,“这里难道不是埃阿亚吗?你难道不是赫利俄斯的女儿吗?”
“我是。”
“我是被判来服侍你的。”
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慢慢地,我站起身来。“被判?谁判的?我没听说这件事。说说看,是哪位神灵派你来的?”
那伊阿得斯们藏不住自己的感受,就像水面藏不住涟漪。不论她曾怎样预设事态发展,都不是如今这样。“是至高的神灵派我来的。”
“宙斯?”
“不是,”她说,“是我父亲。”
“你父亲是谁?”
她提了伯罗奔尼撒地区某个不起眼的河神的名字。我听说过他,也许还见过他,但他从未出现在我父亲的神殿中。
“为什么把你派到我这里来?”
她看我的样子,好像我是她所见识过的极品傻瓜一样。“你是赫利俄斯的女儿。”
我怎么能忘了次等神灵的心思呢?他们孤注一掷,想抓住任何对自己有利的机会。即便我蒙了羞,但我身体里依然流淌着太阳神的鲜血,这使得我成为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女主人。说真的,对于她父亲这种级别的神来说,我的蒙羞反倒是一种鼓舞。我的身份被降得足够低,他有胆高攀了。
“你为什么受罚?”
“我爱上了一个凡人,”她说,“一个品德高尚的牧羊人。我父亲不同意,如今我必须服一年的刑。”
我端详着她。她的腰杆挺得直直的,目光也没有低垂。她没有表现出害怕,她不怕我,也不怕我的狼和狮子。尽管她父亲不欣赏她。
“坐吧,”我说,“别客气。”
她坐了下来,但却噘着嘴,好像吞了一颗生橄榄似的。她嫌弃地环顾了下四周。当我给她拿食物的时候,她将头扭向一旁,像个在生闷气的小孩子。当我试着跟她聊天的时候,她抱着胳膊,噘着嘴。只有当她表达不满的时候,她才会开口:她对炉子上咕嘟冒泡的染料的气味不满,对地毯上的狮子毛不满,甚至对代达罗斯的织布机也不满。虽然她郑重声明是来服侍我的,但没有主动端过一个盘子。
没必要大惊小怪,我对自己说。她是个宁芙,也就是一口干枯的水井。“那你就回家吧,”我说,“如果你这么痛苦的话。我释放你了。”
“你释放不了我。是至高的神灵给我下的命令。在这件事上你无能为力。我要在这里待满一年。”
她本该沮丧,却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好像正面对一群观众炫耀自己的胜利一样。我看着她。当她提到神灵流放了她的时候,她没有表现出愤怒,也没有表现出哀伤。她觉得他们的权威是天经地义的,无法抵抗,像天体的运行一样。我跟她一样,也是个宁芙,也遭遇了流放。我父亲的地位更高一些,没错,但我没有夫君,而且手指头脏兮兮的,发型也很古怪。她觉得这让我和她平起平坐了。所以她会和我斗争到底。
你这是在犯傻。我不是你的敌人,摆臭脸也不是真本事。他们驯服了你,让你以为——但就在这些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我又把它们憋了回去。对她说这些无异于夏虫语冰。她不会明白,一千年以后也不会明白。我也受够了教化别人。
我向前倾了倾身子,用她听得懂的语言对她说:“阿尔克,接下来是这样的。别让我听见你的声音。别让我闻见你身上的玫瑰精油味,或在我的房子里看见你的头发。你自己喂饱自己,自己照顾自己。如果你敢给我多添一刻的乱子,我就把你变成一条泥鳅,扔进海里喂鱼。”
她的笑容消失了。她的脸变得煞白,用手捂住嘴巴逃走了。在此之后,她照我说的,一个人独来独往。但风言风语已经在诸神间传开了,说埃阿亚是个好地方,适合把不听管教的女儿打发过去。一个逃婚的得律阿德斯来了。两个被从山区流放、面如磐石的俄瑞阿得斯接踵而至。如今,每当我想施法的时候,我耳畔全是叮当作响的手镯声。当我在织布机上织布的时候,她们从我的余光中闪进闪出。她们窃窃私语,从每个角落里窸窣而出。每当我想游泳的时候,总有人神情忧郁地趴在池塘边。当我经过的时候,她们的窃笑声拍打着我的脚跟。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在埃阿亚不行。
我来到一片林中空地,呼唤着赫耳墨斯。他来了,脸上已经堆满了笑。“怎么样?新来的侍女合你的心意吗?”
“不合,”我说,“你去我父亲那里一趟,看看怎么把她们打发走。”
我本担心他可能会拒绝替人跑腿,但这对于他来说太有意思了,他是不会错过的。当他回来时,他说:“你以为呢?你父亲高兴坏了。他说次等神灵服侍他的高贵血脉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会鼓励更多父亲把女儿送来。”
“不行,”我说,“我不会再收了。告诉我父亲。”
“犯人一般无权谈条件。”
我的脸热辣辣的疼,但我不会傻到表现出来。“告诉我父亲,如果她们不走,我会对她们做一些可怕的事情。我会把她们变成老鼠的。”
“我觉得宙斯不会喜欢这主意。你不是已经因为残害近亲而被流放了吗?你应该小心被加刑才是。”
“你可以替我说话。努力说服他。”
他乌黑的眼眸亮晶晶的。“恐怕我只是个送信的。”
“求你了,”我说,“我不想让她们待在这里,真的。我不是在逗你笑。”
“是的,”他说,“你不是在逗我笑。你是在让我更无聊。发挥一下想象力,她们肯定能派上点用场。让她们给你侍寝。”
“这太荒唐了,”我说,“她们会尖叫着跑开的。”
“宁芙永远都是这样,”他说,“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逃跑这件事上她们特别蹩脚。”
在奥林匹斯山的宴会上,这样的笑话会引发哄堂大笑。这会儿赫耳墨斯正等着,像山羊一样咧着嘴。但我只感受到了冰冷的盛怒。
“我受够你了,”我说,“很久以前就受够了。别再让我看见你了。”
如果非要说些什么的话,他笑得反而更开了。他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这不是出于顺从。他也受够了我,因为我犯下了惹他无聊这项不可饶恕的罪过。我能想象得出他正怎样讲述着我的故事,说我不懂幽默,一点就着,而且浑身散发着猪臭味。时不时地,我能感觉到他就在我视线之外,在群山中找寻着我的宁芙,让她们红着脸、笑哈哈地跑回来,为伟大的奥林匹斯神宠幸了她们而忘乎所以。他似乎以为我会因为嫉妒和孤独变得失心疯,真的把她们变成老鼠。他已经往来了我的岛屿一百年。可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除了自己的享乐之外,他什么都不曾上心过。
宁芙们留了下来。当她们服刑期满后,其他宁芙会来取代她们的位置。有时岛上会有四个宁芙,有时会有六七个。当我经过时,她们会颤抖,躲躲闪闪地管我叫主人,但这没有任何意义。我是被架到这个位置上的。只要我父亲一时兴起,发个话,我所有自吹自擂的权力都会烟消云散。甚至都不用我父亲开口:随便一个河神都有权占据我的岛屿,而我根本阻止不了他。
宁芙们在我身边飘来荡去。她们憋住的笑声一直飘荡到客厅。至少,我对自己说,来的不是她们的兄弟,那些人会夸夸其谈、打架斗殴,还会把我的狼当猎物打。当然了,这向来不构成真正的威胁。儿子们是不会受罚的。
我坐在壁炉前,隔着窗户看着星辰流转。我觉得很冷,像冬天的花园一样冷,深深地沉眠于地下。我念起了咒语。我唱歌、畜牧、在织布机上忙碌,但仿佛一切都如蝼蚁般渺小。这座岛从不需要我的耕耘。不论我做了什么,它都欣欣向荣。绵羊生生不息,自由自在地游荡。它们在草地上漫步,用呆呆的脸把小狼崽拱到一边。我的母狮待在屋里的壁炉边,嘴上沾着白色的皮毛。它的子孙已经有了自己的子孙,它走起路来腰腿都在颤抖。它至少已经陪我生活了一百年,在我身边踱步,依靠我铿锵有力的神性脉搏延续着自己的寿命。这段时间对我而言恍若十载。我以为它还会陪我度过很多很多年,但某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它躺在床上的身躯冷冰冰的。我盯着它一动不动的躯体,因为难以相信眼前的景象而头脑迟钝。当我摇晃它的时候,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走了。我撬开它僵硬的嘴,把草药强行灌进它的喉咙里,念了一个又一个咒语。它依旧躺在那里,所有金光闪闪的威力都变得黯淡无光。也许埃厄忒斯能让它起死回生,或者美狄亚也行。但我不行。
我亲手搭了火葬用的柴堆。那是用雪松堆成的,还有紫衫,以及我亲手砍伐的花楸木,斧头砍过的地方还溅着白色的木髓。我抬不动它,于是就用平时围在她脖子上的紫布做了个橇。我拉着它穿过客厅,穿过被它的大肉垫打磨光滑的石板地面。我将它拽上柴堆顶端,点燃了火焰。那天没有风,火焰蔓延得很慢。过了一整个下午,她的皮毛才被熏黑,长长的黄色身体才被烧成灰烬。凡人的阴曹地府第一次让人感觉是种慈悲。至少他们的一部分还继续活着。而它却彻底迷失了。
我看着,直到最后一丝火苗熄灭为止,然后回到了屋内。痛苦啃噬着我的胸膛。我用手抵住胸口,抵住凹陷的血肉与坚硬的骨架。我坐在织布机前,终于感觉自己变成了美狄亚口中的存在:老迈、无援又孤独,像石块一样死气沉沉、黯淡无光。
那段日子我经常唱歌,歌声是我拥有的最好的陪伴。那天早上,我唱的是一首赞美农耕的古老赞歌。我喜欢唱这首赞歌时的口型,喜欢那一连串让人舒心的植物和作物、田野和小棚、牧群和家畜,喜欢在它们上方流转的星宿。我一边搅动着锅里沸腾的染料,一边由着歌声在空中飘荡。不久前我看到了一只狐狸,我想调配出她那身皮毛的颜色。染料用藏红花和茜草混合而成,已经泛起了泡沫。我的宁芙们被臭味熏跑了,但我却很喜欢这股味道:它刺得我喉咙生疼、泪眼汪汪。
是歌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我的声音沿着小径一路下山,飘荡到了海边。他们循着歌声穿越树林,看到了从我烟囱里冒出的烟气。
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道:“有人吗?”
我还记得当时的震惊。有来客。我转身转得太快,染料都溅了出来,一滴滚烫的染料洒落到了我的手上。我一边将它抹掉,一边匆匆忙忙开门去。
他们一行二十人,皮肤因为风吹日晒而十分粗糙,还泛着油光。他们的手上覆盖着厚厚的老茧,胳膊因为旧伤而皱巴巴的。在细腻光滑、千篇一律的宁芙们中间待了这么久之后,任何不完美都会让人赏心悦目:他们眼角的皱纹,腿上的痂,还有短了一截的手指。我欣赏着他们破烂不堪的衣服,以及他们疲惫不堪的面孔。这些人不是英雄,也不是国王的侍从。他们必须摸爬滚打以维持生计,像曾经的格劳科斯一样:捕鱼,运送奇怪的货品,碰上什么就猎捕什么。我感觉一阵暖流流遍全身。我的手指跃跃欲试,像是迫不及待要做针线活一样。这些破碎不堪的东西是我可以修补的。
一个男人向前迈了一步。他个子高高的,无精打采,人很精瘦。他身后的很多人依旧手握剑柄。这很明智。岛屿是凶险之地,撞见魔怪的概率与遇见友人的概率一样高。
“小姐,我们饥肠辘辘,还迷了路,”他说,“希望女神您可以救我们于水火之中。”
我露出了笑容。过了这么久,笑容挂在我脸上的感觉怪怪的。“欢迎你们来这里。特别欢迎。进来吧。”
我把狼群和狮群轰到了外面。不是所有人都像代达罗斯那样意志坚定,而且这些水手似乎已经受过不少惊吓了。我把他们领到餐桌前,然后急急忙忙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盘盘堆得高高的炖无花果和烤鱼,盐渍奶酪和面包。进门的时候,这些人打量着我的猪。他们用胳膊肘拱着彼此,低声说希望我能宰一头。但当鱼和水果被端到他们面前时,他们太心急了,没有抱怨什么,连手都没洗,剑也没摘。他们狼吞虎咽,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油渍和酒水把胡子都弄脏了。我端来了更多的鱼,更多的奶酪。每当我经过时,他们都会低头向我致意。小姐。主人。感激不尽。
我止不住笑容。凡人的脆弱孕育了善意与雅态。他们知道如何珍视友谊,如何珍惜他人的慷慨援助。如果能来更多人就好了,我想。我每天都可以喂饱一船的人,而且心甘情愿。两船的人。三船的人也行。也许我会重新找回自己的。
宁芙们在厨房里偷看,眼睛瞪得大大的。我赶紧走了过去,在她们被发现之前把她们赶走了。这些人是我的,他们是我的客人,我想怎么招待就怎么招待,我喜欢亲自服侍他们。我在碗里盛好清水,这样他们就可以清洁一下手指了。一把刀掉到了地上,我去把它捡了起来。在船长的酒杯空了之后,我拿着满满当当的酒碗把它斟满。他对我举杯。“谢谢你,亲爱的。”
亲爱的。这个词顿时让我有些吃惊。之前他们称呼我为女神,于是我便相信他们就是这样看待我的。但我意识到,他们并没有表现出敬畏或虔诚。那名号不过是对一个独居女性的奉承。我想起了赫耳墨斯很久之前对我说的话。你听起来像个凡人。他们不会像怕其他神那么怕你。
所以他们真的不怕我。实际上,他们以为我和他们一样。我站在原地,被这个想法迷住了。我可能是个怎样的凡人呢?一个有事业心的草药师,还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寡妇?不行,不能是寡妇,我不想要不愉快的过往。也许我是个女祭司。但不向神灵祭祀。
“代达罗斯曾经来过这里,”我对那个男人说,“我还为此建了座神坛。”
他点了点头。我很失望他竟然这么无动于衷,好像遍地都是为死去的英雄建立的神坛似的。不过,也许的确如此吧。我怎么会知道呢?
这些人的胃口渐渐变弱了,头也从盘子上抬了起来。他们四下张望了起来,端详着碗上的镀银,金色的高脚杯,还有挂毯。我的宁芙们对这些财宝熟视无睹,这些人却惊讶得眼睛直发光,搜寻着每个新的奇迹。我想到我有好几个塞满羽绒枕的行李箱,足够为他们打地铺用了。当我把枕头递过去的时候,我会说:这些是给神预备的。他们会目瞪口呆的。
“女主人?”说话的又是领头的人,“你夫君什么时候回来?承蒙关照,我们要敬他一杯。”
我笑了起来。“啊,我没有夫君。”
他对我回以微笑。“这是当然,”他说,“你这么年轻,不可能已婚。那我们就一定要感谢一下你的父亲。”
屋外漆黑一片,屋内暖暖的,泛着微光。“我父亲住在很远的地方。”我说。我等着他们问我他是谁。灯夫——这会是个不错的玩笑。我对自己笑了笑。
“那么也许还有其他哪个一家之主是我们该感谢的?比如某位叔叔,某个哥哥?”
“如果你想感谢一家之主的话,”我说,“就感谢我吧。这房子我一个人住。”
此话一出,房间里的氛围立刻变了。
我端起酒碗。“空了,”我说,“我再给你们拿一些来。”转身的时候,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我能感觉到他们的二十具躯体填满了我身后的空间。
进了厨房之后,我将手放在某瓶药水上。你这是在犯傻,我心想。他们就是很吃惊竟然有女人独自一人生活,仅此而已。但我的手指已经在动了。我拧开了某个罐子的盖子,把里面的东西混到了酒里,然后加了点蜂蜜和乳清以掩盖它们的气味。我把碗端了出去。二十双眼睛紧跟着我。
“来了,”我说,“我把最好的留到了最后。你们一定得尝尝,所有人都尝尝。这是从克里特岛最好的葡萄园里来的。”
他们露出了笑容,对如此关怀备至的奢靡心满意足。我亲眼看着每个人把酒杯斟满。我亲眼看着他们把酒喝了下去。那个时候,他们每个人的肚子里一定都灌了不少酒进去。盘子已经空了,被舔得干干净净。那些人挤在一起,低声交谈着。
我的声音似乎太大了。“好了,我已经把大家都喂饱了。你们可以把名字告诉我了吗?”
他们抬起头,目光像雪貂一样飞速扫向他们的领头人。他站起身来,长椅在石板地面上蹭得吱吱作响。“先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们。”
他的语气有些异样。我差点脱口而出那个会让他们沉睡的咒语。但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内心的一小部分依然只说得出别人让我说的东西。
“喀耳刻。”我回答道。
这名字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它像石头一样坠到了地上。几把长椅又在地面上蹭出了声响。现在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眼睛紧盯着我。我依然一言不发。我依然在对自己说我错了。我肯定错了。我喂饱了他们。他们感谢了我。他们是我的客人。
船长向我走来。他的个子比我高,每块肌肉都因为干体力活而锻炼得很结实。我以为——我以为什么呢?我以为自己在犯傻。我以为会发生其他的什么。我以为我喝了太多自己酿的酒,而这是酒后的恐惧。我以为我父亲会来。我父亲!我不想像个傻子一样,不想无事生非。我能听到赫耳墨斯事后如何讲述这段故事。她总是大惊小怪的。
现在船长已经离我很近了。我能感受到他的皮肤散发出的热气。他的脸上沟壑密布,像古老的河床一样皴裂开来。我还在等着他说一些稀松平常的东西,表达一下感谢,问我一个问题。在宫殿的一隅,我妹妹正纵情大笑。你顺从了一辈子,现在要后悔了。好的父王,好的父王——看看这让你落得哪步田地吧。
我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有什么——”那男人一把将我推到墙上。我的头撞到了凹凸不平的石块,房间冒起了金星。我张开嘴,想喊出那句咒语,但他用胳膊抵住了我的气管,我的声音戛然而止。我说不出话来,也喘不上气来。我奋力抵抗着,但他比我想象得要强壮,抑或是我比自己想象得要虚弱。他突然压上来的重量吓到了我,油腻的皮肤在我身上乱蹭。我的脑子依然一片混乱,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用右手扯掉了我的衣服,动作十分娴熟,左手则继续把全身的重量压在我的喉咙上。我已经说过了,岛上没有别人,但他懂得不要去冒这个险。或者他只是不喜欢尖叫声而已。
我不知道他的手下做了什么。也许是在旁观吧。如果我的母狮在场,她会用利爪破门而入。但她已经化为尘埃,消散在风中了。我听到猪群在屋外尖叫。现在我还记得当我光着身子在石墙上摩擦时,我心里在想什么:到头来,我不过是个宁芙罢了,对我们来说,这再寻常不过了。
凡人是会晕过去的,但我每时每刻都清醒着。最后,我终于感觉那男人颤抖了起来,手臂也松懈了。我的喉咙被压扁了,像一根腐烂的木条一样。我动弹不得。一滴汗液从他的发间掉到了我裸露的胸部,然后开始滑落。我意识到他的手下正在他身后窃窃私语。她死了吗?他们中的一个人说。她最好别死,该我了。一张脸隐隐浮现在船长肩头。她睁着眼睛呢。
船长向后退了退,一口痰吐在地上。这坨凝胶状的东西在石板地上颤抖着。那滴汗还在滑落,划出了一条黏糊糊的线。一头母猪在院子里尖叫了一嗓。我抽搐着吞咽了口水。我的喉咙复原了。我感觉身体里打开了新的空间。我原本要施的那个沉睡咒消失了,干涸了,就算我想要施咒也无能为力。我也不想施那个咒了。我抬起目光,看着他沟壑密布的脸。那些草药还有别的功效,我知道那功效是什么。我深吸了一口气,念出了咒语。
他的眼神变得污浊,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怎么——”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他的肋骨断裂,开始向外凸起。我听到了肉体撕裂时发出的粘湿的声音,还有骨头断裂时发出的噼啪声。他的鼻子在脸上肿胀起来,腿迅速萎缩,像被蜘蛛卷走的苍蝇一样。他四肢着地,趴在了地上。他尖叫着,他的手下们陪着他一起尖叫。这场面持续了很久。
事实证明,那晚我还是宰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