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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弑父

  那一年,冰雪暴来得比较早。雨滴刺得人生疼,但它们似乎并没有打湿地面。冬风接踵而至,一天的工夫就将叶子从树干上掠劫一空。

  我不在这个岛上独居已经……我数不清多久了。一个世纪?两个世纪?我曾对自己说,他走之后,我要把这十六年来搁置的事情全部重拾起来。我会起早贪黑苦练咒语,废寝忘食地挖掘根须,收割柔韧的茎秆用来编篓筐,直到它们堆到房顶为止。那会很安宁,日子倏忽而过。一段休憩的时光。

  相反,我在海岸上踱着步,眺望远方,好像我的目光能一直延伸到伊萨卡似的。我数着时辰度日,每时每刻都盘算着他的旅程到了哪个阶段。这会儿他应该停止了赶路,正在补给淡水。这会儿他应该已经能看见岛了。他应该已经进入宫殿行了跪礼。奥德修斯应该——应该做什么呢?他离开前,我没有告诉他我怀孕了。我告诉他的少之又少。对于我们的孩子,他会作何感想?

  会没事的,我安慰自己。他是一个让人骄傲的孩子。奥德修斯会明白无误地看到他的优点,就像他一眼认出了代达罗斯的织布机一样。奥德修斯会将他视为心腹,将凡人的所有技艺都传授于他——剑法,箭术,狩猎,献策。忒勒戈诺斯会出席宴会,在伊萨卡人面前施展个人魅力,而他的父亲则会骄傲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就连佩涅洛佩都会被征服,还有忒勒玛科斯。也许他会在宫廷中找到一席之地,在我们两地之间来回奔波,过上精彩的人生。

  还有呢,喀耳刻?他们会把狮身鹰首兽当坐骑,共同成神吗?

  空气中弥漫着冰霜的味道,一两片雪花从天空缓缓飘落。埃阿亚的山坡我已经翻越了无数次。黑杨与白杨光秃秃的枝干纵横交错,茱萸和苹果树的果子掉了一地,还在地上继续皱缩着。茴香高及腰线,海岩因干掉的盐霜而泛起白色。举头之处,翱翔的鸬鹚正对着海浪鸣叫。凡人喜欢用永恒不变来形容这样的自然奇观,但这座岛永远在变,片刻不停地淌过千秋万代,这是事实。据我第一次踏足此地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在我头顶上吱吱作响的这棵橡树,在它还是小树苗时我就见识过它了。海岸潮涨潮落,沙滩的曲线每年冬季都会有所变化。就连悬崖都变了模样,它们经历了风雨的雕琢,被无数到处乱爬的蜥蜴用爪子抓磨,卡在悬崖裂缝中的种子也生了根、发了芽。一切都在大自然均匀的呼吸中合为一体。除了我之外。

  十六年来,我一直将这念头放在一旁。忒勒戈诺斯让这件事变得容易:他狂野的婴儿期充斥着雅典娜的威胁,随后便是他的暴脾气,他活力四射的少年时光,和每天拖在他身后的乱糟糟的生活细节:必须洗干净的衣服,必须做好的饭菜,必须更换的床单。如今在他离开后,我能感觉出真相正逐渐显露。就算忒勒戈诺斯逃过了雅典娜的魔掌,就算他一路远行到伊萨卡再返回家乡,我还是会失去他的。我会因为海难或疾病、因烧杀抢夺或战争而失去他。我能期待的最好的结果,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变得体力不支:看着他弯腰驼背,双腿颤抖,小腹凹陷。最终,我将不得不站在他白发苍苍的尸体旁,看着它被火焰吞噬。我面前的山峦与树丛,蠕虫与狮群,岩石与柔嫩花苞,还有代达罗斯的织布机全都摇曳了起来,仿若一场正分崩离析的梦。梦境之下才是我真正栖身的地方,那冰冷、永恒的无尽悲伤。

  某条狼号叫了起来。“安静。”我说。但它继续号叫着,声音不断撞到墙壁上再反射回来,非常刺耳。我在火堆前睡着了,头枕在炉底石上。我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皮肤被毛毯的织线压出了印子。冬日的阳光从窗户涌入,苍白又刺眼。它窜入我的眼帘,在地面上留下了及膝深的阴影。我想接着睡。但它不停地哼哼、哀号,最终我还是强迫自己站起身来。我走到门前,猛地把门拉开。去吧!

  那条狼把我撞到一旁,狂奔着穿过了林中空地。我看着它远去。我们管它叫大角星。大多数动物都没有名字,但它是忒勒戈诺斯的最爱。它一路向上,朝俯瞰海岸的悬崖奔去。我让门开着,紧随其后,连斗篷都没披。我爬上山巅,来到大角星站立的地方,愈渐猛烈的风暴敲打着我。海水正处于冬日最险恶的阶段,狂拉乱拽,凶残野蛮,海面上覆满了白色泡沫。若非绝对必要,水手是不会出海的。我瞪着眼睛,确信是我看错了。但那东西就在那里:一艘船。忒勒戈诺斯的船。

  我原路折返,沿树丛和光秃秃的荆棘丛向山下跑去。恐惧和喜悦同时冲撞着我的喉咙。他回来了。他回来得太快了。肯定发生了什么灾难。他死了。他被变形了。

  他在月桂丛中与我撞了个满怀。我抓住他,将他搂入怀中,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他身上有一股盐味,比以前更壮了。我紧紧地抱着他,因为松了口气而浑身瘫软。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没有回话。我抬起头,端详着他的脸。他的脸很憔悴,上面淤青遍布,而且已经很久没有合过眼了。那脸上写满了痛苦。我浑身都警觉了起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母亲。我必须告诉你。”

  听上去他似乎喘不过气来了。大角星紧贴着他的膝盖,但他没有摸它。他全身都冷冰冰、硬邦邦的。我也僵在了原地。

  “告诉我。”我说。

  但他却不知从何说起。他一生中讲了那么多故事,这个却卡住了,就像矿砂卡在了矿石上一样。我拉起他的手。“不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帮忙的。”

  “不!”他猛地从我身边抽离开,“别这么说!你必须让我把话说完。”

  他面如死灰,好像吞了毒药似的。狂风依旧大作,扭扯着我们的衣服。除了我们之间近在咫尺的距离外,我什么都感受不到。

  “我到达的时候他没在。我父亲没在,”他哽咽了一下,“我去了宫殿,他们说他打猎去了。我没有留在那里。我按照你说的,留在了船上。”

  我点了点头。我担心如果我开口的话,他会崩溃的。

  “晚上的时候,我会在海边稍微散散步。我总会带着那根长矛。我不想把它留在船上。我不想——”

  他的脸抽搐了一下。

  “那艘船驶向岸边的时候正值日落。那船很小,像我的船一样,但上面堆满了宝物。船在海浪中摇摇晃晃,宝物闪闪发光。是盔甲吧,我想,还有一些武器和盆钵。船长将锚抛下,从船头跳了下来。”

  他迎上我的目光。

  “即使隔了那么远,我也认出了他。他比我想象得要矮。他的肩膀像熊的肩膀一样宽,满头灰发。他可以是随便哪个水手。我说不出我是怎么认出他来的。好像……好像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的目光就是在等待这个身影似的。”

  我知道那种感觉。当我第一次低头看到臂弯中的他时,我也是这种感受。

  “我呼喊着他,但他已经朝我走过来了。我跪在了地上。我以为——”

  他用拳头紧紧抵住自己的胸膛,好像能把拳头按进身体里一样。他控制住了自己。

  “我以为他也认出了我。但他却在大喊大叫。他说我不能偷他的东西,不能在他的土地上烧杀掠夺。他要给我点颜色看看。”

  我能想象出忒勒戈诺斯的震惊。他这一生还从未受到过任何指责。

  “他朝我跑来。我说他误会了。我有他儿子,也就是王子的许可。这反而让他更生气了。我才是这里的王,他说。”

  寒风剐蹭着我们,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皮肤很粗糙。我试着张开双臂拥抱他,但我还不如去拥抱一棵橡树。

  “他耸立在我面前。他脸上皱纹密布,沾满了盐霜,胳膊上扎着绷带,血已经把绷带浸透了。他还在腰带上别了一把刀。”

  他的眼神很迷离,好像他又跪在了那片海滩上一样。我记得奥德修斯疤痕密布的双臂,那是上百道这样的小伤留下的痕迹。他喜欢近身搏斗。他说,手臂负伤总比腹部受伤要好。漆黑的房间中,他露出了笑容。那些英雄啊。当我径直朝他们冲过去时,你真该看看他们脸上的表情。

  “他叫我放下长矛。我告诉他我不能,但他只是继续叫嚷着我必须把它放下,把它放下。然后他伸出手来抓我。”

  那场景在我脑海中绽开:虎背熊腰、双腿矫健的奥德修斯扑向了我连胡子都还没长出来的儿子。所有我对他隐瞒的故事全都跃入了我的脑海。奥德修斯将叛变的忒耳西忒斯[1]打到失去知觉。违抗命令的欧律洛科斯多次鼻青脸肿。奥德修斯对阿伽门农的反复无常有着无限的耐心,但对于那些地位在他之下的人,他可能会像冬日的风暴一样严酷。这世界上的种种无知把他搞得精疲力尽。有那么多固执的灵魂要被一遍又一遍地套牢,好为他的目标服务;每天有那么多愚人之心要被牵引着离开他们的梦想,向他的梦想靠近。没有哪张嘴能劝动所有这些人。捷径肯定是有的,他也找到了。铲除某个怨声载道的小人物甚至可能会给人快感,谁叫他们胆敢阻挠希腊第一勇士呢。

  而当希腊第一勇士看着我儿子时,他看到了什么?一个好脾气的人,心中无所畏惧。一个一生从未屈从于他人意志的年轻人。

  我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抻得过直的绳子,紧绷到让人无法忍受。“发生了什么?”

  “我拔腿就跑。往宫殿的方向跑。他们可以告诉他我没有恶意。但他的速度太快了,母亲。”

  奥德修斯的短腿很有欺骗性。他的速度仅次于阿基里斯。在特洛伊,他赢下了所有赛跑。在一次摔跤比赛中,他还绊倒了埃阿斯。

  “他抓住长矛,将我一把推开。皮革护套脱落了。我不敢松手。我怕……”

  忒勒戈诺斯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但我却感觉到了一阵后知后觉的恐惧。多险啊。如果长矛在他手中转了向,蹭到了他……

  我明白了。那时我明白了。他的脸像被烧成灰烬的原野一样。他的声音因悲伤而哽咽着。

  “我大喊着提醒他一定要小心。我告诉他了,母亲。我说,不要让那东西碰到你。但他还是把长矛从我手上夺了过去。长矛只是轻轻地擦了他一下,矛尖碰到了他的脸颊。”

  特里贡的毒尾。我递到他手上的死亡杀器。

  “他的脸就……静止了。他倒在了地上。我想把毒液擦掉,但他脸上连伤口都没有。我要带你去见我母亲,我说,她会有办法的。他的嘴唇惨白惨白的。我抱着他。我是你的儿子,忒勒戈诺斯,由女神喀耳刻所生。他听到了。我觉得他听到了。他看着我,然后……他就走了。”

  我无话可说。一切真相大白。雅典娜全副武装,铤而走险。她面色凝重,说如果忒勒戈诺斯活下去,我们会后悔的。她怕他会伤害自己所爱之人。雅典娜最爱的人是谁呢?

  我用手捂住嘴。“奥德修斯。”

  听到这个词后他直往后退,像是在躲避诅咒一样。“我尽力警告他了。我尽力了——”他戛然而止。

  那个与我共度了那么多良宵的人死在了我递出的武器上,死在了我儿子的怀中。命运三女神正嘲笑着我,嘲笑着雅典娜,嘲笑着我们所有人。那是她们最爱的黑色幽默:反抗预言的人,反而被预言更紧地扼住了喉咙。亮晶晶的罗网收了口,我那个从未伤害过任何人的可怜儿子被抓了个正着。他茫然无措地航行了这么久回到家来,愧疚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我的手麻了,但我还是强忍着让它们动了起来。我抓住他的肩膀。“听着,”我说,“听我说。你不要责怪自己。这是很久以前就注定要发生的事,注定会以上百种不同的方式发生。奥德修斯曾对我说,他注定会因海毙命。我以为那意味着他会遭遇海难,根本没有想过其他可能。我没有看到这层意思。”

  “当初你就应该让雅典娜杀了我。”他耷拉着肩膀,声音也有气无力的。

  “不!”我摇晃着他,好像我能把这邪恶的念头从他身上甩掉似的,“我永远都不会这样做。永远都不会。就算那时候我知道也不会。你在听我说话吗?”绝望使得我喊破了嗓子,“你知道那些故事。俄狄浦斯,帕里斯。他们的父母本想杀掉他们,可他们还是活了下来,肩负起了自己的命运。这一直是你的路。你要放宽心才是。”

  “放宽心?”他抬起头来,“他死了,母亲。我父亲死了。”

  我经常犯这样的错误,不假思索就急急忙忙冲过去帮他。“哎,儿子,”我说,“这很痛苦。我感觉得到。”

  他痛哭起来,我的肩膀被他的脸庞浸湿了。光秃秃的树枝下,我们一起默哀着,为我熟识的那个男人,也为他不曾了解的那个男人。奥德修斯有着农夫般的宽大手掌。他用冰冷的语气,精确地描述着神与人的愚蠢。他将一切尽收眼底,但透露的却少之又少。一切都消散了。我们相处起来并不容易,但我们却善待了彼此。在没有他人陪伴的日子里,他信任了我,我也信任了他。我儿子的身体里淌着一半他的鲜血。

  过了一小会儿之后,他抽开了身。他的眼泪流得缓了一些,虽然我知道它们还会再次涌来的。

  “我本还希望……”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但余下的话是明白无误的。小孩子总是希望如何呢?希望让他们的父母骄傲。我知道这希望的消亡有多么痛苦。

  我用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冥界的亡灵会得知生者的作为。他不会心存怨恨的。他会听说你的事迹。他会感到自豪的。”

  树丛在我们周围摇曳着,风变换了方向。我叔叔玻瑞阿斯正将寒意吹向全世界。

  “冥界,”他说,“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去了那里。等我死后,我就能见到他了,那时我就可以求他原谅了。我们会有花不完的时间,是不是?”

  他的语气里跃动着希望。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那幅画面:伟大的船长穿越水仙花丛向他走来。他青烟幻化的双膝将跪倒在地,而奥德修斯则会示意他起身。他们将在亡灵之殿中相伴而居。在我永远无法踏足的地方,他们彼此相依。

  悲伤沿着我的喉咙往上爬,快要将我吞没了。但为了他,我连致残的毒液都愿意触碰,我就不能说出那几个简简单单的字,给他些许安慰吗?

  “是的。”我说。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但他逐渐平静了下来。他抹掉了脸上的污渍。“你明白为什么我必须带他们回来吧。在做了那样的事之后,我不能把他们留在那里。尤其是在他们要求同行之后。他们疲惫不堪,而且还在服丧。”

  我也疲惫不堪,筋疲力尽。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谁?”

  “王后啊,”他说,“还有忒勒玛科斯。他们在船上等我。”

  树枝在我周围东倒西歪。“你把他们带到这里来了?”

  我尖锐的语气令他眨了眨眼。“当然了。是他们要求的。伊萨卡已经没什么可让他们留恋的了。”

  “没什么可留恋的?现在忒勒玛科斯是国王了,佩涅洛佩是王太后。他们为什么要离开?”

  他皱起了眉头。“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他们说他们需要帮助。我怎么能质疑他们呢?”

  “你怎么就不能质疑呢?”脉搏冲击着我的喉咙。我听到了奥德修斯的声音,好像他就站在我身边似的。我儿子会将那些让我长眠的人一网打尽。他会说:“你们竟敢杀害奥德修斯,如今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忒勒玛科斯发过誓,他会杀了你的!”

  他盯着我。他听了那么多为父报仇的故事,可这依然会让他感到惊讶。“不会的,”他缓缓地说,“如果他想杀我,他可以在路上动手。”

  “这什么都证明不了,”我上气不接下气,“他父亲诡计无数,其中第一条就是假装与人为善。也许他想伤害我们两个。也许他想让我看着你倒下。”

  片刻之前我们还拥抱着彼此。如今他却后退了几步。

  “你说的可是我的兄弟。”他说。

  那个单词,兄弟,从他嘴里冒了出来。我想起阿里阿德涅向米诺陶洛斯伸出手去,还想起了她脖子上的伤疤。

  “我也有兄弟,”我说,“你知道如果我栽在了他们手上,他们会做什么吗?”

  他父亲尸骨未寒,可我们却在为同样的事情争吵。神与恐惧,神与恐惧。

  “他是我父亲留在这世界上的唯一一条血脉。我是不会把他赶走的,”他的喘息声在空气中有些刺耳,“我无法收回自己的所作所为,但至少我可以做这件事。如果你不愿意收留我们的话,那么我就走。我会带他们到别的地方去。”

  他是会这么做的,我毫不怀疑。把他们带到很远的地方去。我感觉心中燃起了古老的怒火,那股发誓即使将世界付之一炬也会不让任何危险靠近他的怒火。凭着这股怒火,我曾直面雅典娜,扛起了这片天。我曾步入不见天色的深渊。那股在我全身奔流的盛怒,它能给人某种快感。我的脑海中跃动着末世的景象:大地飞旋着坠入黑暗,岛屿被大海吞噬,我的敌人变了模样,在我脚边爬行。可如今,当我寻求这些幻象时,我儿子的脸却不允许它们在我心里生根。如果我将这世界付之一炬,他也会葬身火海。

  我吸了一口气,让咸咸的空气灌注全身。我不需要这样的威力,暂时还不需要。也许佩涅洛佩和忒勒玛科斯很聪明,但他们不是雅典娜,而我已经挡了她十六年。如果他们想在这里伤害他,那他们太自不量力了。岛上护他平安的咒语依旧有效。他的狼从不离他左右。我的狮群在山岩中严加死守。而我,他的女巫母亲,也挺立在这里。

  “那就来吧,”我说,“让他们见识一下埃阿亚吧。”

  他们在甲板上等候。在他们身后,浅浅圆日在阴冷天空的映衬下闪闪发光,将他们的脸笼罩在阴影之中。我好奇这是不是他们刻意而为。奥德修斯曾对我说,决斗的一半要义在于与阳光斡旋,设法让光线刺入敌人的眼帘。但我是赫利俄斯的血脉,没有哪道光线能晃到我。我将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佩涅洛佩和忒勒玛科斯。我在迷茫中心生好奇,他们会做些什么?下跪吗?面对为你丈夫诞下子嗣的女神,怎么打招呼比较合适?如果那孩子还导致了他的死亡呢?

  佩涅洛佩点头示意。“我们备感荣幸,女神。谢谢你为我们提供庇护。”她的语气像奶油一样平滑,表情如止水一样平静。很好,我心想。我们就这样行事。这腔调我会。

  “你是我的贵客,”我说,“在这里无需客气。”

  忒勒玛科斯腰间别了一把刀,是男人们清理动物内脏时用的那种刀。我感觉自己心跳加快。他很聪明。剑与长矛,这些是战争用具。但一把上了年头的狩猎刀,刀柄的地方还没有缠线,这不会引起怀疑。

  “你也是,忒勒玛科斯。”

  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他的头微微颤了一下。我本以为他会跟我儿子很像,洋溢着青春与耀眼的优雅。但他却很干瘪,表情也很严肃。他应该有三十岁了。他看着很显老。

  他说:“你儿子是否已经转达了我父亲的死讯?”

  我父亲。这几个字悬在空中,像是在挑衅一样。他的大胆让我吃了一惊。我没想到如此面相之人竟会这么大胆。

  “他转达了,”我说,“我为此默哀。你父亲这等人物,颂歌会为其而作。”

  忒勒玛科斯的脸逐渐变得僵硬。是愤怒吧,我想,怒我竟敢哀悼他的父亲。很好。我正要激怒他。这样他就会犯错了。

  “来吧。”我说。

  狼群跟在我们周围,默不作声、闷闷不乐。我大步向前。在他们霸占我的房子和壁炉前,我想要一个喘息的空间,用一点时间想想对策。忒勒戈诺斯拿着行囊,他坚持这样做。他们带的东西不多,王公贵族不该只有这么点衣服的。可话说回来,伊萨卡毕竟不是克诺索斯。我能听到忒勒戈诺斯在我身后指点着隐患重重的地方,比如打滑的根茎和岩石。他的愧疚感弥漫在空气中,像冬日的迷雾一样浓厚。至少他们的到来似乎分了他的心,将他从绝望中拉了出来。在海滩上时,他碰了碰我的胳膊,小声说:她很虚弱,我感觉她一直没有吃东西。你看到她多瘦了吗?你应该把动物拦下。再准备点易消化的食物。你会做肉汤吗?

  我感觉自己有些失重。奥德修斯走了,佩涅洛佩来了,我还得给她做肉汤。我念了她的名字那么多次,她终于被召唤来了。她是来复仇的,我心想。肯定是这样。不然他们还能为什么目的而来呢?

  他们来到了我家门前。我们说话还是客客气气的,请进,谢谢,要不要吃点东西,承蒙关照。我上好饭菜,其中的确有肉汤,还有几盘面包与芝士,以及酒水。忒勒戈诺斯把他们的盘子堆得满满当当,时刻关注着他们的酒杯。他的脸依然因为内疚而紧绷着。我儿子曾那么娴熟地指挥着一整船的水手,如今他却踌躇不前,像狗一样看着眼前的人,渴望哪怕一丁点的宽恕。那时天色已晚,蜡烛亮了起来。烛光随着我们的呼吸颤抖着。“佩涅洛佩女王,”他说,“你看到我跟你说过的那台织布机了吗?很抱歉你不得不把自己那台留在原地,但你随时都可以用这台。如果我母亲允许的话。”

  换作其他情况,我会笑出声的。有句老话说:用别的女人的织布机织布,就像在与她的丈夫偷情。我盯着佩涅洛佩,想看看她会不会打退堂鼓。

  “很高兴能亲眼一睹这样的宝物。奥德修斯经常跟我提起它。”

  奥德修斯。这名字赤裸裸地出现在了这间屋子中。如果她不认怂的话,我也不会。

  “那么也许,”我说,“奥德修斯也跟你说过,这是代达罗斯亲手做的。我的织功向来配不上这样的馈赠,但你技艺高超,名声在外。我希望你试一试。”

  “非常感谢,”她说,“恐怕不论你听到了什么,它们都被严重夸大了。”

  我们就这样你来我往。没有人流泪,没有人相互指责,忒勒玛科斯也没有从桌子那头扑过来。我盯着他的刀,但他佩戴那把刀的样子,好像他并不知道它在那里似的。他一言不发,他母亲也极少开口。我儿子还在继续努力,将沉默填得满满当当,但每一刻,我都看到他的悲伤在上涌。他的眼神变得呆滞,一阵微弱的痉挛从他全身掠过。

  “你们太累了,”我说,“我带你们去睡觉吧。”

  这不是在询问他们的意见。他们站起身来,忒勒戈诺斯还有点摇晃。我将佩涅洛佩和忒勒玛科斯领到他们各自的房间,为他们拿来洗漱用的水,看着他们关上了房门。我跟在我儿子身后,同他一起坐在了床上。

  “我可以给你喝点安眠的药水。”我说。

  他摇了摇头。“我能睡着。”

  绝望与疲惫让他变得顺从起来。他由着我握住他的手,将他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不禁在这过程中感受到了一丝欣慰,因为他很少允许我与他这么亲近。我轻抚着他的头发,他的发色比他父亲的浅。我感觉他全身又颤抖了起来。“睡吧。”我轻声说,但他已经睡着了。我轻轻地将他放倒在枕头上,为他盖上毯子,还施了条咒语罩住房间,以降低噪声、遮住亮光。大角星在床脚喘着粗气。

  “你的其他伙伴在哪里?”我对她说,“我要它们也到这里来。”

  她用浅浅的双眸看着我。有我就够了。

  我将门在身后关严,穿过屋内的暗夜阴影。到头来,我还是没有把狮群打发走。观察外人对它们的反应总会给我启发。佩涅洛佩和忒勒玛科斯没有畏缩不前。也许我儿子提醒过他们,或者奥德修斯跟他们提过?这念头令一阵恐怖的寒意在我全身流窜。我侧耳倾听,好像能从他们的房间里听到答案似的。整栋房子都很寂静。他们睡着了,或默默地在脑海里盘算着什么。

  当我迈进餐厅时,忒勒玛科斯正在那里。他站在房间中央,像一把上了弦的箭。刀在他腰间闪闪发亮。

  好吧,我想,好戏来了。不过,这事得听我的。我从他身旁走过,来到壁炉边。我倒了杯酒,坐在了我的椅子上。他的眼睛全程都紧盯着我。很好。我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一样。

  “我知道你想杀我儿子。”

  除了壁炉中的火光外,其他一切都纹丝未动。他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是个王子,还是奥德修斯的儿子。因为你遵守神界与凡间的戒律。因为你父亲死了,而我儿子是元凶。也许你也打算试着对我下手。还是说你只想让我看着?”

  我的眼睛闪耀着辉光,投下了它们的阴影。

  他说:“女士,我对你和你儿子均无恶意。”

  “真仁慈啊,”我说,“我彻底放心了。”

  他的肌肉不像斗士的那样紧实坚硬,我在他身上也看不到伤疤或老茧。但他是迈锡尼的王子,身体强健、柔韧性强,从婴儿时期起就接受了上场杀敌的训练。佩涅洛佩在抚养他长大时一定没有丝毫懈怠。

  “我要怎么向你自证清白呢?”他的语气很严肃。我觉得他是在嘲笑我。

  “你证明不了。我知道做儿子的有义务为父报仇。”

  “这我不否认,”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但只有在他遭遇他杀时才算数。”

  我扬起了眉毛。“你是说他并非他杀?可你还是把刀带进了我家。”

  他低下头,似乎很惊讶看到它出现在那里似的。“这是切肉用的。”他说。

  “是啊,”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把刀从腰间取下,顺着桌子滑了过来。刀发出了生涩的颤声。

  “父亲死的时候,我就在海滩上,”他说,“我听到了叫喊声,怕会发生冲突。奥德修斯这几年……并不受人待见。我来得太晚了,但我看到了事情的结局。他将长矛夺了过去。他不是被忒勒戈诺斯杀死的。”

  “大多数人都不会找借口对父亲的死既往不咎。”

  “我无法为人说项,”他说,“但一口咬定你儿子有错是不公的。”

  听他说出这个字眼很奇怪。这是他父亲最爱的字眼之一。一抹苦笑,双手摊开。我能说什么呢?这世界就是如此不公。我端详着面前的这个人。我怒火中烧,但他身上还是有让人无法抗拒的东西。他没有表现出温文尔雅的高贵。他的举止简简单单,甚至有点笨拙。他目标坚定得像一艘乘风破浪的船一样。

  “你要明白,”我说,“任何伤害我儿子的企图都会落空。”

  他瞥了眼成群结队的狮子。“我觉得我能明白。”

  我没想到他有这样不露声色的幽默感,但我没有笑。“你跟我儿子说,伊萨卡已经没什么可让你留恋的了。我们两个都知道有个王位正等在那里。为什么你没坐在上面?”

  “现在伊萨卡不欢迎我。”

  “为什么?”

  他没有迟疑。“因为当我父亲倒下的时候,我袖手旁观。因为我没有把你儿子就地正法。以及事后,柴堆燃烧时,我没有哭。”

  这些话很平静,但它们却像刚刚燃烧起来的煤炭一样炙热。我想起当我说到奥德修斯将被颂扬时,从他脸上掠过的表情。

  “你不为你父亲默哀吗?”

  “默哀。我为自己从未遇到别人口中所说的那个父亲而默哀。”

  我眯起了眼睛。“解释一下。”

  “我不会讲故事。”

  “我没有让你讲故事。你来到了我的岛上。你欠我一个真相。”

  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我给你真相。”

  我坐在了木椅子上,他坐到了银制的那把上。那是他父亲曾落座的地方。奥德修斯把它当床,懒懒散散地躺在上面,这是他最早引起我注意的地方之一。忒勒玛科斯坐得直直的,像个被点名背诵课文的学生一样。我问他喝不喝酒。他拒绝了。

  战后,奥德修斯没有返乡,他说,于是开始有追求者闻讯前来,向佩涅洛佩求婚。伊萨卡最富有的家族的公子哥,以及周边岛国野心勃勃的子嗣都来讨妻子,有可能的话,再讨个王位。“她拒绝了他们,但他们年复一年赖在宫殿里不走,吃光了我们的存粮,要求我母亲从他们当中选一个。她一次又一次地要求他们离开,但他们就是不肯,”曾经的怒火依旧在他的语气中燃烧,“他们看得出我们拿他们没办法,一个小伙子和一个独居的女人能怎样呢。当我谴责他们的时候,他们反而嘲笑我。”

  我见识过这样的人。我把他们赶到猪圈里去了。

  可后来,奥德修斯回来了。距他从特洛伊启航已经过去了十年,距他离开埃阿亚已经过去了七年。

  “他扮成乞丐,只对我们中的少数人透露了身份。我们想到了一个计策:考验一下追求者的秉性。拉动奥德修斯强弓的人就可以迎娶我母亲。追求者们一个接一个尝试,又一个接一个失败了。最后我父亲站了出来,他轻轻一拉就上好了弦,一箭射穿了最恶劣的那位追求者的喉咙。我怕这些人怕了好久,但他们就像青草遇到了镰刀一样,倒在了他面前。他把他们都杀光了。”

  历经二十年战乱磨难的战争天才,阿基里斯之后的希腊第一勇士再度举起了长弓。他们当然不堪一击了。他们是未经世事的孩子,养尊处优,娇生惯养。这故事讲起来很带劲:懒散又残忍的追求者围困了忠贞的人妻,威胁着王位继承人。他们触犯了神界与凡间的一切戒律,罪有应得。而奥德修斯如死神化身一样降临世间,结束了这一切,被错怪的英雄让世界重回正轨。就连忒勒戈诺斯都会认可这样的寓意。可不知怎的,在我看来这是一副令人不安的景象:奥德修斯魂牵梦绕了如此之久的大殿里血流成河,血水漫过了心口。

  “第二天,追求者的父亲们来了。他们都是这座岛上的人。尼卡诺拥有最庞大的山羊群。阿伽颂拄着精雕细琢的松木手杖。欧珀忒斯过去常常让我在他家的果园里摘梨子。开口的正是他。他说:吾儿是贵舍之客,可你却杀死了他们。我们要求赔偿。

  ‘你们的儿子是窃贼,是恶棍。’我父亲说。他做了个手势,我祖父抛出了长矛。欧珀忒斯的脸炸裂开来,脑浆喷溅一地。我父亲命令我们将其他人通通杀光,可这时雅典娜从天而降。”

  所以说,雅典娜最终还是回到了他身边。

  “她宣告宿怨到此结束。追求者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杀戮到此为止。可第二天,他手下士兵的父亲们也陆续赶来。‘吾儿在哪里?’他们想知道,‘我们已经等了二十年,想欢迎他们从特洛伊凯旋。’”

  我知道奥德修斯不得不对他们说些什么。你儿子被独眼巨人吃掉了。你儿子被斯库拉吃掉了。你儿子被食人族大卸八块。你儿子喝醉后从屋顶掉下去了。他的船被巨人击沉了,而我却死里逃生。

  “你父亲从我岛上启航的时候,手下还有船员。他们一个都没生还吗?”

  他迟疑了一下。“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就在我说出这句话时,我变得口干舌燥,像埃阿亚的黄沙一样。在忒勒戈诺斯狂野的孩童时期,我没有时间去操心手头之外的事。但如今我清清楚楚地记起了忒瑞西阿斯的预言,好像奥德修斯话音刚落一样。“牛,”我说,“他们吃了神牛。”

  他点了点头。“是的。”

  那些心急鲁莽的水手与我共同生活了一年。我给他们饭吃,为他们治病疗伤,满心欢喜地看着他们恢复健康。可如今,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好像从未活过一样。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的船在途经特里那喀亚岛时遭遇了风暴,风暴迫使他们靠岸。我父亲值守了多日,但风暴毫不停歇,将他们困在了原地,最后我父亲不得不合眼休息。”

  一成不变的老套情节。

  “趁他睡着的时候,他的手下宰了几头牛。看守那座岛屿的两位宁芙目睹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于是就去找……”他又迟疑了起来,我看得出他在掂量那几个字:你父亲,“赫利俄斯殿下。当我父亲再次启航的时候,船被炸成了碎片。所有人都淹死了。”

  我能想象出我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双膝跪地的样子,她们留着长长的金发,画着眼妆,膝盖也很漂亮。啊,父王,不是我们的错。惩罚他们吧。好像他什么时候需要过别人鞭策了一样。赫利俄斯的怒火是无穷无尽的。

  我感觉到忒勒玛科斯正盯着我。我强迫自己举杯喝起了酒。“继续。他们的父亲来了。”

  “他们的父亲来了,当他们得知自己的儿子已经丧命之后,他们索要儿子在特洛伊打胜仗后应得的奖赏。奥德修斯说宝藏全都沉入海底了,但那些人没有罢休。他们一次又一次找上门来,每一次我父亲都会变得更加愤怒。他用棍棒暴打尼卡诺的肩膀,将克雷托斯撞翻在地。‘你想知道你儿子的真实面目?他就是个爱吹牛的蠢货。他既贪婪又愚蠢,还违抗了众神。’”

  听到奥德修斯如此直言不讳,我很震惊。部分的我想要反对,想说这听上去不像他说的话。但我曾多少次听他对这样的手段赞不绝口呢?唯一的区别在于忒勒玛科斯如此直白地将这件事说了出来。我想象得出奥德修斯唉声叹气、摊开双手的样子。这就是指挥官的命运。这就是人性的愚昧。有些人非得像驴一样被暴揍一顿才能讲道理,这难道不是人性的悲剧吗?

  “从那以后,他们躲得远远的,但我父亲还是闷闷不乐。他确信他们在秘密谋反。他想在宫殿周围布满哨兵,日夜值守。他说他要训练猎狗,还要挖壕沟擒拿夜间出没的恶人。他设计了一道巨大的尖刺围栏,好像我们是战地里的军营一样。那时候我本该说点什么的。但是我……依然期望着这些都会过去。”

  “你母亲呢,她是怎么想的?”

  “我不敢宣称了解我母亲的想法。”他的声音僵硬起来。我想起他们一整晚都没有跟对方说话。

  “她亲手把你带大,你肯定会有些想法的。”

  “在事情办成之前,没人猜得出我母亲在做什么。”现在他的语气不仅僵硬,还愤愤不平。我等待着。我意识到沉默比发问更能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有一段时间,我们无话不谈,”他说,“我们一起谋划每晚要如何将追求者拒之门外——她要不要下楼,要语出傲慢还是息事宁人,我要不要拿出好酒,我们要不要在他们面前假装起冲突。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她会带我去游泳,之后我们会坐在树荫下,看着伊萨卡的人民忙活着他们自己的事。她知道每个过路的男男女女的往事,还会把那些事讲给我听,她说如果你要领导人民的话,就必须了解他们才行。”

  忒勒玛科斯出了神。火光映衬出他鼻子上的一段畸形,我之前并没有发现它。他的鼻子断过。

  “每当我为父亲的安全担忧时,她都会摇摇头。‘永远都不用为他担心。他那么聪明,是不会被杀的,因为他知道人心的所有阴谋诡计,也知道如何让它们为自己所用。他会熬过战争,也会回家来的。’我感到了安慰,因为我母亲说的话总能应验。”

  一把真材实料的好弓,奥德修斯曾这样称赞她。一颗恒星。一位了解自己的女性。

  “有一次我问她是如何做到的,如何能对世界如此了如指掌。她对我说秘诀在于不动声色,不流露任何情感,留出空间让别人暴露。她想拿我练手,但我却把她逗笑了。‘你像躲在海滩上的牛一样,一看就透!’她说。”

  忒勒玛科斯确实没什么遮遮掩掩的。痛苦清晰无误地显现在他脸上。我同情他,但如果要我说实话,我也嫉妒他。我和忒勒戈诺斯之间从来没有如此让人患得患失的亲密感。

  “然后我父亲回来了,所有这一切都一扫而光。他像一场夏日风暴,耀眼的雷光划过暗淡的天际。当他在场的时候,其他一切都会黯然失色。”

  我知道奥德修斯的这个诡计。我曾连续一年,每天见识这技法。

  “他暴打尼卡诺的那天,我去找了母亲。‘恐怕他过火了。’我说。她甚至都不肯把眼睛从织布机上挪开。她给的唯一一句回话,就是我们必须给他时间。”

  “时间起效了吗?”

  “没有。祖父去世后,我父亲觉得这是尼卡诺的错,天知道为什么。他用强弓射死了他,然后把尸体扔到沙滩上喂鸟。那时挂在他嘴边的只有阴谋,岛上的人正如何召集人手对付他,仆人们正如何串通谋反。晚上,他会在壁炉前踱步,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每个词都是士兵间谍,阴谋诡计。”

  “这些谋反确有其事吗?”

  “在伊萨卡造反?”他摇了摇头,“我们没时间干那个。造反是富岛才会干的事,还有那些受了太大压迫、别无选择的地方才会干的事。那时我很生气。我对他说没有阴谋,向来没有。与其计划如何杀死我们的臣民,不如对他们说三个好听的字。他对我笑了笑。‘你知道吗?’他说,‘阿基里斯十七岁就参战了,而且他还不是特洛伊战场上最年轻的人。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全都在战场上为自己争了光。我发现勇气与年龄无关,而与真正经过试炼的意志力有关。’”

  他没有模仿他父亲的语气,一点都没有。可他讲话的韵律却带着奥德修斯秘而不宣、勾人魂魄的温和。

  “当然,他的意思是我丢脸了。我是个懦夫。我就该单挑那些追求者,将他们打败。他们第一次找上门来的时候,我不是已经十五岁了吗?我应该射得动他的强弓了,而不只是能上个弦而已。在特洛伊,我一天都撑不过去。”

  我能看到那场景:冒烟的火堆,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旧铜器,压榨橄榄油。还有奥德修斯,他娴熟地将自己的儿子包裹在耻辱之中。

  “我告诉他现在我们在伊萨卡。战争已经结束了,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明白这件事。这激怒了他。他收起笑容,说:‘你是个叛徒。你想让我死,这样你就能坐上我的王位了。也许你甚至还想推我一把?’”

  忒勒玛科斯的语气很平静,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他搭在扶手上的手却攥得关节发白。

  “我对他说,他才是那个让家族蒙羞的人。他可以随心所欲吹嘘那场战争,但他带回家的只有死亡。他的手再也干净不了了,我的也是,因为我追随他蹚入了血泊之中,为此我会后悔一辈子的。从那以后,一切都结束了。我被逐出了议会。我被拦在了大殿之外。我听到他冲我母亲大喊大叫,说她养了一条毒蛇。”

  房间里寂静无声。我能感觉出炉火的暖意在哪个地方渐弱,被冬日的冷气吞没。

  “事实上,我觉得他巴不得我是个叛徒。如此一来,至少他搞得懂我这个儿子在想什么了。”

  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观察着他,看他是否继承了他父亲的言谈举止。那些伎俩已经与奥德修斯融为了一体,像海浪与大海一样不可分割。停顿与微笑,冷冰冰的语气与不以为然的姿态——这些全都会被作用到听者身上,说服他们,挑逗他们,最重要的是,安抚他们。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在挫折面前,忒勒玛科斯会迎难而上。

  “在这之后,我去找我母亲,但父亲已经设了卫兵将我挡在门外。当我越过卫兵对她喊话时,她说我得耐心一点,不要激怒他。唯一一个愿意跟我说话的人是我的老奶妈,欧律克勒亚,她也曾是我父亲的奶妈。我们坐在壁炉边,把鱼肉嚼得烂烂的。她不停地对我说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好像这能改变什么似的。这个怒发冲冠的人就是我的父亲。在这之后不久她就去世了,但我父亲没有留下来看她火化。他说他厌倦了在灰烬中生活。他驾驶一艘小船出了海,一个月后带着金腰带、酒杯和一块崭新的胸铠回来了,衣服上溅染的血迹也已经干了。那是有史以来我见他最开心的一次。但这情况并没有持续下去。第二天早上他就因为大殿里的烟气和笨手笨脚的仆人而破口大骂了。”

  我见过他这么闹情绪的样子。世界上每个不起眼的小瑕疵都会让他火冒三丈:世人所有的挥霍、愚笨与迟钝,还有自然界所有惹人心烦的事物——咬人的蚊蝇、弯曲的树木,还有刮破他斗篷的野蔷薇。在他与我一起生活的时候,我把这些东西全都赶跑了,用魔力和神性包围着他。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过得那么开心。田园牧歌,我曾这样形容我们共度的时光。幻觉这个词也许更贴切。

  “从那以后,他每个月都会去某个地方洗劫。流言蜚语传了回来,让人难以置信。他又娶了位妻子,是某个内陆王国的王后。他幸福地在那里做起了君王,与牛群和麦田为伴。他头戴金圆箍,夜夜笙歌,吃整只整只的野猪,纵情大笑。他又生了一个儿子。”

  他的眼睛和奥德修斯的一样,形状、颜色,就连眼眸中的热忱都一样。可他们的眼神:奥德修斯的目光总是投向身外,充满诱惑。忒勒玛科斯的目光却很内敛。

  “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他耸了耸肩,又让它们垂下。“谁说得准呢?也许是他自己编造传言,好伤害我们。我给母亲捎了口信,说羊群需要多加照料,然后就到山坡上一间闲置的小棚屋里生活去了。我父亲尽可机关算尽、大发雷霆,但我不必去看。我母亲可以一整天只吃一片芝士,让自己在织布机前变得老眼昏花,但我同样不必去看。”

  火堆中的木柴已经燃尽了。残留的部分泛着白光,上面覆盖着层层灰烬。

  “你儿子正是踏入了这样的悲剧之中。他像日出一样耀眼,像熟透的水果一样可人。他拿着那把看上去很滑稽的长矛,还给我们所有人送了礼物——银盆钵、长斗篷,还有金银财宝。他长相英俊,心中的希望像火堆一样发出噼啪巨响。我想把他摇醒。我想:父亲回来后,这个男孩就会领教到人生不是游吟诗人的歌谣。事实的确如此。”

  月亮已经从窗外移开,房间笼罩在阴影之中。忒勒玛科斯把手搭在膝盖上。

  “你想帮他,”我说,“这就是为什么你下山来到了海滩上。”

  他的眼睛紧盯着火堆的灰烬。“事实证明,他并不需要我。”

  我过去常常想象忒勒玛科斯的样子,一个盼着奥德修斯归乡的安静男孩,一个跨越山河湖海、为父报仇的热血少年。可如今他已经成年,他的语气索然无味、精疲力竭。他像那些长途奔波为国王报信的使者一样。他们气喘吁吁地说出自己要说的话,之后便倒地不起。

  我不假思索地将手伸了过去,搭在他的胳膊上。“血统代表不了你的为人。别被他左右了。”

  他低头看了我的手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的脸。“你可怜我。不要这样。我父亲在很多事情上撒过谎,但他说我是懦夫却没错。我年复一年任由他为所欲为,任由他宣泄怒火、暴打仆人,任由他对我母亲大喊大叫,将我们的家夷为平地。他要我帮他杀光追求者,我照做了。然后他要我杀光所有帮助过他们的人,我也照做了。然后他命令我把所有曾跟他们上过床的婢女都召集起来,让她们去清理被鲜血浸透的地板。等她们做完之后,我也要把她们都杀光。”

  这话震惊到了我。“婢女们别无选择,奥德修斯是知道的。”

  “奥德修斯要我把她们当动物一样大卸八块,”他紧盯着我的双眼,“你会怀疑这话的真假吗?”

  我想到了不只一个故事,而是很多个。他一直很喜欢自己的复仇方式。他向来痛恨那些在他看来背叛了自己的人。

  “你照他说的做了吗?”

  “没有,”他说,“我绞死了她们。我找了十二条绳子,打了十二个结,”每个字都像他捅进自己身体里的一把刀,“我从没见别人做过这件事,但我记得在小时候听到的所有故事里,女人动不动就上吊。我以为这样会更得体。我该用剑的。我从不知道还有这么难看、这么漫长的死法。她们抽搐的脚,我一辈子都忘不掉。晚安,喀耳刻小姐。”

  他从桌子上拿起刀,转身离开了。

  风暴停息,夜空再次晴朗起来。我散起了步,想感受洗刷一新的微风在我身上吹拂,想体验大地在我脚下轻轻碎裂,想忘掉躯体抽搐的丑陋画面。头顶之上,我姨母正在夜空航行,但我再也不会因为她而担惊受怕了。她喜欢窥视情侣,而我已经很久不是谁的情人了。也许我从来都不是。

  我想象得出当奥德修斯把追求者逐个杀掉时,他脸上的表情。我见过他劈柴的样子——一气呵成,干净利落。他们会死在他的脚边,血会一直染到他的膝盖。他会神情冷漠、心不在焉地看着这场景,像是棋子落定了一样:好了。

  冲动会随之而来。他站在纹丝不动的杀戮场上,感觉自己的怒火依旧熊熊燃烧、尚未耗尽。所以他会迁怒于更多的人,就像往火堆中添加木柴,让它继续燃烧一样。帮助过追求者的人,跟他们上过床的婢女,胆敢顶撞他的人父。如果雅典娜没有出面干预的话,他会继续杀下去的。

  而我呢?如果奥德修斯没有出现,我会继续往猪圈里塞多少猪?我想起有一晚,他问起了关于猪的事。“告诉我,”那时他说,“你怎么决定哪个人该罚,哪个人不该罚呢?你怎么能百分百确定这个人的心肠烂透了,而那个人的心肠是好的呢?万一你错了呢?”

  那晚,美酒和火堆让我觉得暖洋洋的,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关心冲昏了头脑。“试想,”我说,“现在来了一船水手。他们中的某些人无疑比另一些人更坏。有些人对奸淫强盗之事激情满满,可其他人却刚刚入行,胡子都还没有长出来。有些人永远都不会想到打劫别人,只是他们的家人在忍饥挨饿。有些人事后会感到耻辱,还有些人只是因为船长下了命令,以及自己能隐匿于在场的人群之中,于是就照做了。”

  “所以,”他说,“你会变掉哪些人,放走哪些人呢?”

  “所有人都会被我变掉,”我说:“他们已经到我家里来了。我为什么要在意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呢?”

  他露出了笑容,举杯向我致敬。“小姐,英雄所见略同。”

  一只猫头鹰挥着翅膀从我头顶掠过。我听到了窸窸窣窣贴地而行的声音,和鹰喙的咔嚓声。某只老鼠因为粗心大意而断送了性命。我很庆幸忒勒玛科斯不会知道我和他父亲之间的那段对话。那时我在吹牛,在炫耀我的冷酷无情。我曾觉得自己天下无敌,觉得自己满是獠牙、充满力量。我几乎记不得那是什么样的了。

  奥德修斯最爱的伪装是假装自己与其他人一样,可没有人和他一样。如今他死了,一个像他这样的人都没有了。英雄都是蠢货,他常常说。他指的是除他以外的英雄。所以当他犯错的时候,谁纠正得了他呢?他曾站在海滩上看着忒勒戈诺斯,坚信他是个海盗。他曾站在大殿内,谴责忒勒玛科斯密谋造反。他有过两个儿子,但哪个他都没有看清。但也许没有哪个家长能真正看懂自己的孩子。当我们望过去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只是自身缺陷的映照。

  我正身处松柏丛中,它们的枝丫在黑暗中显得黑黑的。在我经过时,针叶擦着我的脸,我还感觉到了微微发粘的树汁。以前他很喜欢这个地方。我记得他曾用手摩挲着某根树干。这是他身上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他像欣赏珠宝一样欣赏着这个世界,转动着它,让它的切面在阳光下闪耀。一艘制作精良的船,一棵长势良好的树,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这些对于他来说都是乐事。

  没有人像他一样,可有一个人曾与他匹敌,如今她就睡在我家中。忒勒玛科斯不是威胁,但她呢?她这会儿是不是还在密谋割断我儿子的喉咙,完成她的复仇计划?不论她想做什么,我的咒语都抵挡得住。就连奥德修斯都无法凭伶牙俐齿骗过法术。他倒是凭伶牙俐齿骗过了施法的女巫。

  露水在草叶上聚集。在它的触碰下,我的脚凉凉的,银光闪闪。忒勒玛科斯一定正躺在床上,凝望着同一片黑暗,看着东方的边缘微微炸裂。我想起了他提到自己绞死婢女时的表情,这段记忆如同燃烧的烙印一样,被他打在自己的皮肤上。我本该多对他说些什么的,我想。我可以告诉他,他不是第一个为了奥德修斯大开杀戒的人。曾有一整个军队的人为达此目的而挥矛向敌。我对忒勒玛科斯几乎一无所知,但不知怎的,我并不觉得这会是个安慰。我能够看到他脸上的酸楚。抱歉,我并不会因为自己是一长串恶棍中的一员而欢欣鼓舞。

  在世界上的所有子嗣中,我猜不到他竟会是奥德修斯的儿子。他像信使一样刻板,心直口快到粗鲁的地步。他毫不避讳展示自己的伤口。当我伸手去触碰他的时候,他的脸上浮现出了我无法完全说清的表情。惊讶中微微带着一点像是厌恶的东西。不过,他不用害怕。我再也不会那么做了。

  我带着这样的想法回到了家中。

  我在织布机旁看着旭日东升。我将面包、芝士和水果摆好,当我听到儿子发出了响动后,我走到了他的门前。看到他的脸不那么死气沉沉了,我很欣慰,但他脸上依旧写着悲伤,还有那条沉重的消息:我父亲死了。

  我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会带着这个念头醒来。

  “我和忒勒玛科斯聊过了,”我说,“你对他的看法是对的。”

  他扬起了眉毛。他是不是觉得我看不见明摆在眼前的东西?还是说他本来觉得我不会承认它们?

  “很高兴你能这么想。”他说。

  “来吧。我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而且我觉得忒勒玛科斯已经醒了。你要让他一个人跟狮群待着吗?”

  “你不一起来吗?”

  “我有咒语要施。”

  其实并没有。我回到房间里,听他们谈论着船,食物和最近的风暴。谈论着让人振奋的日常事物。忒勒戈诺斯建议他们出门把船拖回山洞里。忒勒玛科斯同意了。两双脚踩在石板地上,随后门便关上了。昨天,我还会觉得让他们独自相处是我疯了。今天,这看上去像是给我儿子的馈赠。我感到一阵尴尬:忒勒玛科斯和忒勒戈诺斯。我知道给儿子取这样的名字会让别人作何感想,就像进不去家门的狗在外面挠门一样。我想辩解说我从没想过他们会相识,想辩解说他的名字只是为我一个人取的。生在遥远的地方,这是那名字的含义。离他的父亲很遥远,没错,但离我的父亲也很遥远。离我的母亲和俄刻阿诺斯,离米诺陶洛斯、帕西法厄和埃厄忒斯都很遥远。他降生在我的岛屿埃阿亚,他是为我而生的。

  我不会为这件事找借口。

  昨天我就将长矛拿了回来,现在它靠在我这间屋子的墙壁上。我掀开皮革护套。那条毒尾在陆地上看起来更加奇怪,像幽灵一样,凹凸不平。我将它翻转过来,让阳光照耀着密密麻麻的毒液,毒液之下是尖利的牙齿。我必须把它还回去,我想。但时候未到。

  客厅那头传来另一阵骚动。我想起了这些年所有倾吐过心事的男男女女,他们的心事都被佩涅洛佩小心翼翼地搜集了起来。我将皮革护套套回长矛上,打开了百叶窗。窗外良辰美景,风早早地吹来了暗示,万物正日渐丰满,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如我所料,敲门声响了起来。

  “进。”我说。

  她站在门口。她在灰色的裙子外面套了一件浅色的斗篷,像被蜘蛛网缠住了一样。

  “我是来表达我的惭愧之情的。我昨天本该感谢一下你,可我没有。我指的不只是你此时此刻的款待。我指的也是你给予我丈夫的款待。”

  从她温柔的语气中,我无法辨别这句话是不是带着刺。即使带着刺,我想她也有权如此。

  她说:“他告诉我,你在路上帮了他很大的忙。如果没有你的建议,他是活不下来的。”

  “你太看得起我了。是他聪明。”

  “偶尔吧,”她说,她的眼睛是花楸木色的,“你知道他离开你后又遇到了另一个宁芙吗?卡吕普索。卡吕普索爱上了他,想让他永生,与她结为夫妻。七年,卡吕普索将他困在自己的岛上七年,给他神的衣服穿,给他珍馐吃。”

  “他并没有因此心存感激。”

  “没有。他拒绝了卡吕普索,祈祷诸神放他自由。最后,神强迫卡吕普索放走了他。”

  我觉得她语气中的那一抹得意并不是我的幻觉。

  “你儿子找上门来的时候,我以为他或许是卡吕普索的孩子。可随后我看到了他身上那件斗篷的织功。我想起了代达罗斯的织布机。”

  很奇怪,她竟然知道这么多关于我的事。可话说回来,我对她也有所了解。

  “卡吕普索对他百依百顺,你把他的手下变成了猪。可他更喜欢的却是你。你觉得这奇怪吗?”

  “不奇怪。”我说。

  她差点露出了笑容。“正是如此。”

  “他不知道关于孩子的事。”

  “我知道,”她说,“这种事他是永远都不可能瞒着我的。”这话的确带着刺。

  “昨晚我跟你儿子聊过了。”我说。

  “是吗?”我觉得我在她的语气中听到了转瞬即逝的什么。

  “他向我解释了一下你们为什么要离开伊萨卡。听到他说的话我很抱歉。”

  “你儿子好心带我们离开了那里,”她的目光落在了特里贡的毒尾上,“它是不是像蜜蜂的毒液一样,只能蛰一次?还是说它像蛇一样?”

  “它可以无数次让人中毒,没有极限。它本是为了用来对付某个神的。”

  “忒勒戈诺斯说你跟刺尾鱼神本尊正面交锋过。”

  “是的。”

  她点了点头,这动作是她下意识的,好像是在确认我说的话。“他跟我们说你还采取了其他防范措施。说你为这座岛蒙了一层魔咒,没有哪个神能穿透它,就连奥林匹斯神都不行。”

  “冥界之神可以进来,”我说,“其他的不行。”

  “你很幸运,”她说,“能召唤这等防护。”海滩上隐约传来了叫嚷声,两位儿子正在挪动船只。

  “有件事我不好意思开口,但离家时我没有带黑衣。你有没有我能穿下的?我想为他服丧。”

  我看着她。她站在我门前,如秋日夜空中的皓月般耀眼。她盯着我,灰色的眼眸坚定不移。人们常说女人柔弱,像鲜花、鸡蛋,像任何稍不留心就会粉身碎骨的东西。就算这话我曾信以为真,今后我也不会再信了。

  “没有,”我说,“但我有纱线,还有一台织布机。来吧。”

  [1] 忒耳西忒斯是特洛伊战争时期希腊一方的将士,他因对阿伽门农出言不逊而遭到了奥德修斯的毒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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