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特勒玛科斯
她的手指从经纱上轻轻滑过。她轻抚纬纱的样子,就像马术大师在与赛马打招呼一样。她没有发问,似乎只消一碰,她就能掌握织布机的使用要义。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在她的手上闪闪发光,似乎想要照亮她的作品一样。她小心翼翼地取下我织了一半的挂毯,将黑色纱线缠绕上去。她的动作很精准,没有一丝累赘。奥德修斯曾对我说她很会游泳,长长的四肢毫不费力就能劈开水面,向终点游去。
屋外,天色已变。云朵垂得低低的,似乎蹭到了窗户一样,我听到硕大的雨滴坠落了下来。忒勒玛科斯和忒勒戈诺斯冲进门,拖船拖得浑身湿透了。忒勒戈诺斯看到佩涅洛佩在织布机边,于是赶紧上前,赞叹起了她的好手艺。我关注的反而是忒勒玛科斯。他绷起脸,猛地转身朝窗边走去。
我摆好午饭,我们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雨渐渐停息。想到要在屋里闷一下午我就受不了,于是我把儿子叫到屋外,到海滩上散了个步。沙滩又湿又硬,我们的脚印看上去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一样。我挽起他的手臂,很吃惊他居然没有反对。昨天的颤抖已经消失了,但我知道它还会回来的。
那时刚过正午,但空气中的某些东西却让人感觉既昏暗又模糊,好像我眼前蒙了层东西似的。与佩涅洛佩的交谈困扰着我。那时,我觉得自己机智敏捷,可现在,当我在脑海里重新回味那场景时,我意识到她说得少之又少。我本来是想质问她的,可我发现自己反而向她展示起了织布机。
她倒是凭伶牙俐齿骗过了施法的女巫。
“来这里是谁的主意?”我问。
他因为突如其来的问题皱起了眉头。“这重要吗?”
“我很好奇。”
“我记不得了。”但他没有看我的眼睛。
“不是你的。”
他迟疑了一下。“不是。我建议去斯巴达。”
这是自然而然的。佩涅洛佩的父亲在斯巴达。她的堂亲是那里的王后。寡妇会受欢迎的。
“所以你压根没提埃阿亚。”
“没有。我觉得提的话会……”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会不合适,当然。
“所以是谁先提的呢?”
“也许是王后吧。我记得她说她宁可不去斯巴达。说她想给自己一点时间。”
他的措辞非常谨慎。我感觉皮囊之下响起了嗡嗡声。
“给自己一点时间做什么?”
“她没说。”
擅长编结的佩涅洛佩,她可以引着你颠来倒去,进入她精心布下的局中。我们正穿越树丛,在漆黑、潮湿的枝丫下往山上走去。
“好奇怪。她是觉得她的家人会不欢迎她吗?她和海伦不合吗?她有没有提到任何敌人?”
“我不知道。没有,她没提敌人的事。”
“忒勒玛科斯是怎么说的?”
“他不在场。”
“但当他得知你们要来这里的时候,他惊讶吗?”
“母亲。”
“把她的话告诉我就好。把你记住的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他停在了半路。“我以为你不怀疑他们了呢。”
“我不怀疑他们要复仇了。但还有其他的疑点。”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记不得了。记不得她的话,什么都记不得了。那就像雾一样灰蒙蒙的。现在还是灰蒙蒙的。”
痛苦浮现在他的脸上。我没有再说什么,但边走,我的脑子边掰扯着那个想法,像手指掰扯着绳结。那层蛛丝下藏着秘密。她不想去斯巴达,反而来到了他丈夫的情人的岛屿。她想给自己一点时间。做什么呢?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房前。房间内,她正在织布机前劳作。忒勒玛科斯站在窗边,手紧紧地在体侧攥着拳头。气氛很僵。他们吵架了吗?我看了看她的脸,但那张脸专心致志地盯着纱线,什么都没有流露。没有人大喊大叫,没有人哭哭啼啼。与这静谧的紧张感比起来,我更希望有人那样。
忒勒戈诺斯清了清喉咙。“我渴了。还有谁想喝一杯?”
我看着他在酒桶上钻了个眼,把酒倒了出来。我儿子有一颗勇敢的心,即使在悲恸之中,他也会想方设法让我们打起精神来,带我们熬过一刻又一刻。但毕竟他能力有限。一整个下午都在静默中缓缓流逝。晚饭也是一样。食物刚刚吃完,佩涅洛佩就站起身来。“我累了。”她说。忒勒戈诺斯多待了一小会儿,但月亮刚刚升起,他就对着手掌打起了哈欠。我让大角星陪他离开了。我以为忒勒玛科斯会跟上去,但当我转过身来时,他还在原地。
“我觉得你知道关于我父亲的事,”他说,“我想听听。”
他的大胆依然会让我措手不及。一整天他都犹豫不前,回避着我的目光,十分胆怯,几乎是个透明人。可突然间他将自己杵到我面前,好像他是一株在那儿长了五十年的植物似的。这手段就连奥德修斯都会赞叹不已。
“我能说的,你应该已经都知道了。”我说。
“不,”这个字在房间里回响了一阵,“他把他的经历告诉了我母亲,但每当我问起的时候,他都说我应该去问问游吟诗人。”
真是个残忍的回答。我很奇怪奥德修斯是怎么想的。仅仅是为了泄愤吗?就算他有其他苦衷,我们也无从知晓了。他生前所做的一切都定了型。
我将高脚杯拿到壁炉边。屋外,风暴再度袭来。它坚定不移地刮着,狂风骤雨将房子裹得严严实实。佩涅洛佩和忒勒戈诺斯不过是在客厅的另一头,但阴影在我们周围聚集起来,让人感觉他们仿佛在另一个世界。这次我坐到了银座椅上。冰凉的镶嵌花纹抵着我的手腕,牛皮坐垫在我身下稍稍打滑。“你想听什么?”
“一切,”他说,“你知道的我都想听。”
我压根就没考虑把我对忒勒戈诺斯说的那些版本讲给他听,那些结局圆满、伤不致命的故事。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根本就不是个孩子,而是个长大成人的男子汉,他想要回自己的遗产。
我把他的遗产交还给了他。被谋杀的帕拉墨得斯和被抛弃的菲罗克忒忒斯。奥德修斯施计骗阿基里斯出山,将他带上战场。奥德修斯在月黑之时潜入特洛伊盟友之一——瑞索斯国王——的军营中,趁将士们熟睡时抹了他们的脖子。他如何想到用木马计攻下特洛伊,如何眼睁睁地看着阿斯提阿那克斯粉身碎骨。然后便是他残暴的归家之旅,他在旅途中遇到了食人族、海盗和种种魔怪。这些故事比我记忆中的还要血腥,有几次我迟疑了起来。但忒勒玛科斯迎难而上。他默不作声地坐着,目光从未游离。
我将独眼巨人留到了最后,我也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奥德修斯讲述这件事时的样子。当我开口时,他的声音似乎就在我的声音下低语。精疲力尽的他们在某个海岛上靠了岸,看到岛上有个巨大的山洞,里面堆着大量食物。奥德修斯觉得那地方很适合打劫,或者他们可以求住在洞里的人款待他们一番。山洞里的食物他们大快朵颐了起来。拥有这些食物的巨人,也就是独眼牧羊人波吕斐摩斯带着羊群回来后把他们抓了个正着。他将一块巨大的岩石滚到洞口,把他们困在了里面,然后抓起其中一个人,把他咬成了两半。他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一个又一个人,撑到打嗝时直吐胳膊。场面如此恐怖,但奥德修斯依然给那怪物劝酒,对他好言好语伺候。他说自己名叫乌提斯——没有人。当那怪物终于喝得酩酊大醉之后,他将一根大铁棍磨得尖尖的,放在火上烤热,然后把它戳进了那怪物的眼睛里。独眼巨人仰天长啸,猛烈地扭动着,但他看不到、也抓不着奥德修斯和他的船员。当独眼巨人放羊群出去吃草时,他们每个人都紧贴着一只毛茸茸的牲畜的肚皮,从而得以逃脱。气急败坏的怪物向其他独眼巨人求助,但他们没有来,因为他大喊着:“没有人戳瞎我的眼睛!没有人逃跑!”奥德修斯和他的手下回到了船上。当他们驶出足够远,已经到达安全地带后,奥德修斯转过身,越过海浪大喊道:“如果你想知道是谁骗了你,那么这个人是奥德修斯,拉厄耳忒斯之子,伊萨卡的王子。”
这些话似乎在静谧的空气中回荡。忒勒玛科斯默不作声,似乎是在等声音逐渐消失一样。最终他说:“真是糟糕的一生。”
“还有很多人过着更不幸的日子。”
“不,”他的愤懑惊到了我,“我不是说他的一生很糟糕。我是说他让其他人的生活痛苦不堪。他的手下最开始为什么要进那个山洞呢?因为他想要更多宝物。每个人都因为波塞冬降怒于他而同情他。但这是他咎由自取,因为他受不了不为自己的阴谋诡计邀功就离独眼巨人而去。”
他的话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滔滔不绝。
“他受苦、漂泊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因为一瞬间的自负。他宁可被诸神诅咒,也不要做无名之辈。如果战争结束后他就回家,那么追求者就永远不会找上门来,我母亲的人生就不会荒废。我的人生就不会荒废。他总说他很想念我们,很想家。但这都是谎言。回到伊萨卡后他一刻都不满足,总是望着海平线。我们刚回到他身边,他就渴望起了别的什么。这不是糟糕的一生是什么?把别人吸引到自己身边,然后离他们而去?”
我张开嘴,想说不是这样的。但多少次我躺在他身边,心隐隐作痛,因为我知道他想念的是佩涅洛佩?但那是我自己的选择,而忒勒玛科斯没有这样的幸运。
“我要再跟你说一件事,”我说,“在你父亲回到你们身边之前,诸神命令他到冥界去,与先知忒瑞西阿斯交谈。他在那里见到了许多生前曾与他相识的亡灵,埃阿斯,阿伽门农。跟他们一起出现的还有阿基里斯,他曾是希腊第一勇士,选择用早逝来换取永世的荣耀。你父亲亲切地与那个英雄交谈,对他备加赞扬,向他保证他在人世名声大噪。但阿基里斯却谴责了他。他说他后悔在自负中度过了一生,希望自己能活得更安静、更快活一些。”
“所以我得指望这个是吗?指望我在冥界见到我父亲的那一天,他心里会有悔意?”
总比我们这些人的遭遇强。但我没有说话。他有权发火,而我无权剥夺他的这项权利。屋外,狮群在枝叶间悄然穿梭,花园随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天空已经放晴。群星在云层间隐藏了这么久,现在看上去亮亮的,像灯一样悬挂在暗夜之中。如果我们仔细听,还能听到灯链在微风中轻轻碰撞的声音。
“我父亲说的那句话,你觉得是真的吗?好人向来不喜欢他?”
“我觉得这是你父亲喜欢说的那类话,与真假无关。毕竟你母亲还是喜欢他的。”
他迎上我的目光。“你也是。”
“我不认为自己是好人。”
“但你还是喜欢他。尽管发生了那一切。”
他的声音中带着挑衅。我发现自己说话时小心翼翼地。“我没有见识过他最坏的一面。即便当他展现出最好的一面时,他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但当我需要朋友的时候,他当了我的朋友。”
“神也需要朋友,这很奇怪。”
“所有不疯不傻的生灵都需要朋友。”
“我觉得他占了便宜。”
“但我确实把他的手下变成了猪。”
他没有笑。他像一支离弦的箭,沿着弧线向末端划去。“所有帮助过他的神,所有那些凡人。人们说他诡计多端。但他真正的才华在于他极其擅长从别人那里索取。”
“很多人巴不得有这样的天赋呢。”我说。
“我不是其中之一,”他放下了杯子,“我不会再叨扰你了,喀耳刻小姐。谢谢你对我讲了这些真话。肯在我身上花这么多时间的人少之又少。”
我没有回答。有什么东西让我感到惴惴不安,我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我问道。
他眨了眨眼睛。“我告诉过你,我们必须离开伊萨卡。”
“没错,”我说,“但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他吐字很慢,像一个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似的。“我觉得这是我母亲的主意。”
“为什么?”
他的脸变得通红。“我说过,她不会向我透露心事。”
在事情办成之前,没人猜得出我母亲在做什么。
他转身没入客厅的黑暗之中。片刻之后,我听到他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寒风呼啸着穿透了墙上的缝隙,将我按在了座位上。我就是个傻瓜。第一天时我就该把她吊在悬崖边,逼着她说出真相。如今,我想起她多么小心翼翼地问起关于我的咒语的事,那个神也无法穿透的咒语。就连奥林匹斯神都不行。
我没有走到她的房间前,将门从铰链上扯下来。我在窗边怒火中烧。窗沿在我的指力下嘎吱作响。距离黎明还有几个小时,但几个小时对我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我看着屋外的群星逐渐变暗,岛屿一片接一片地浮现在日光中。氛围又变了,天空被层层遮住。又一场暴风雨要来了。松柏的枝干在空气中嘶嘶作响。
我听到了他们起床的声音。先是我儿子,然后是佩涅洛佩,最后是很晚才入睡的忒勒玛科斯。他们接连进入客厅,我感觉他们看到我站在窗边时愣了一下,就像野兔提防着猎鹰的影子一样。桌子上空空如也,没有摆早餐。我儿子匆匆忙忙走进厨房,把盘子弄得叮当作响。我喜欢他们默默看着我的背影的感觉。我儿子敦促他们赶紧吃饭,语气中夹杂着浓浓的歉意。我想象得出说这话时,他给他们使了什么样的眼色:我替我母亲向你们道歉。有时她就是这个样子。
“忒勒戈诺斯,”我说,“猪圈需要修理,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你去处理一下。”
他清了清喉咙。“我会处理好的,母亲。”
“你哥哥可以帮你。”
又是一阵沉默,沉默中他们交换着眼神。
“我不介意帮忙。”忒勒玛科斯温和地说。
盘子和长椅又发出一些声响。最后,门终于在他们身后关闭了。
我转过身。“你以为我是傻子,竟然牵着我的鼻子走。那么热情地问我关于咒语的事。告诉我哪位神明在追杀你。你把谁的怒火引到了我的头上?”
她坐在我的织布机边,膝盖上堆满了未经加工的黑色羊毛。她身旁的地面上放着一个纺锤和一个象牙纺纱杆,纺纱杆的顶端镀着银。
“我儿子并不知情,”她说,“不要怪罪他。”
“显而易见。我能在蜘蛛网上辨别出哪个是蜘蛛。”
她点了点头。“我承认,我做了你所说的事。我是明知故犯。我可以说因为你是个神、是个女巫,所以我以为这不会给你招惹太大麻烦。但这是在说谎。我对神的了解比这要多。”
她的平静激怒了我。“这就完了?我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但会厚着脸皮继续做下去?昨晚你儿子说他父亲强取豪夺,只会给别人带去痛苦。我很好奇他会怎么评价你。”
这话伤到了她。我看到了她借以掩饰伤口的茫然无措。
“你以为我是个温顺贤淑的女巫,但你没有好好听你丈夫对我的描述。你已经在我的岛上待了两天。你吃了多少顿饭了,佩涅洛佩?你喝了多少杯酒了?”
她的脸变得惨白。她的发际线微微泛着灰色,像悄然而至的黎明。
“说,不然我就动用魔法了。”
“我相信你已经动用过它了,”这几个字像石头一样,硬邦邦、冷冰冰的,“我把危险带到了你的岛上。但是你先把危险带到我那里去的。”
“我儿子是自愿去的。”
“你心里很清楚,我说的不是你儿子。我说的是你送去的那根长矛,它的毒液杀死了我丈夫。”
这件事终于在我们两人之间挑明了。
“我为他的死感到悲伤。”
“你已经说过了。”
“如果你在等我道歉,你是不会如愿的。就算我有能逆转时光的能力,我也不会用它。如果奥德修斯没有死在海滩上,那么我想我儿子就会死。为了保他活命,我什么都愿意交换。”
她的脸上浮现出某种表情。如果那表情不是那么收敛的话,我也许会说那是愤怒。“好吧。你做了交换,这就是你换来的东西:你儿子活命了,我们来到了这里。”
“看来你觉得这是在报复我。把神引到我的头上。”
“我觉得这是以牙还牙。”
她会是个好弓箭手的,我想。她有冷眼旁观的精准。
“你没有谈条件的资格,佩涅洛佩夫人。这里是埃阿亚。”
“那就不要让我谈条件。你希望我怎样,求你吗?当然了,你是个神。”
她跪在织布机边,举起双手,目光低垂望向地面。“赫利俄斯之女,目光如炬的喀耳刻,万兽之主,埃阿亚的女巫,请允许我在你令人生畏的岛屿上避难,因为我没有丈夫、没有家园,而世间别处都无法护我和我儿子平安。如果你愿意聆听我的祈求,我将每年向你献祭鲜血。”
“起来。”
她没有动弹。这姿势在她身上显得很突兀。“我丈夫谈论你时很热情。我承认,热情得让我生厌。他说在他遇到的所有神灵和魔怪中,他只希望与你重逢。”
“我说了,起来。”
她站起身来。
“你把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我,然后我再作决定。”
我们在被阴影笼罩的房间两头对视。空气中有电光的味道。她说:“你一直在跟我儿子交谈。他会说他父亲在战争中迷失了。说他回到家时变了个人,说他深陷死亡与悲伤之中,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说他中了将士的诅咒。是不是?”
“差不多吧。”
“我儿子比我强,也比他父亲强。可他并没有看到全貌。”
“你看到了?”
“我来自斯巴达,我们那里的人知道老兵什么样。他们双手颤抖,会从睡梦中惊醒。有人每当号角吹响时都会把酒洒得到处都是。我丈夫的双手像铁匠的一样稳健,号角吹响的时候,他是第一个跑到港口眺望海平线的人。战争并没有击垮他。战争让他本色毕露。在特洛伊,他终于找到了大显身手的机会。总有新的阴谋、新的诡计、新的灾难要去化解。”
“他本想做逃兵的。”
“啊,又是那个老套的故事。装疯卖傻,扶犁耕地。那也是一个诡计。他对神起过誓——他知道自己脱不了身。他想被捉住。这样,希腊人就会嘲笑他的失败,觉得他的所有计谋都能让人轻易看穿。”
我皱起了眉头。“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他没有透露这层意思。”
“他肯定没有。我丈夫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谎言,包括他对你说的话,还有他对自己说的话。他所做的一切,目的向来都不单纯。”
“他也曾这样评价过你。”
我本想伤害她,但她只是点了点头。“我们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的两个聪明人。刚结婚的时候,我们一起制订了上千个计划,想让我们触碰的一切都为我们所用。然后战争就打响了。他说阿伽门农是他见识过的最差的指挥官,但他觉得可以利用阿伽门农为自己扬名。他做到了。他的计谋攻陷了特洛伊,让半个世界重新洗牌。我也会施计。让哪两群山羊交配,如何提高产量,渔民在哪里撒网最好。这是我们在伊萨卡面临的迫在眉睫的问题。你真该看看回到家后他的表情。他杀光了追求者,可这样一来还剩下什么呢?鱼群和山羊。他的妻子日渐迟暮,并非神灵,自己的儿子他理解不了。”
空气中充斥着她的声音,像被压垮的松柏一样尖锐。
“没有战略磋商会,没有可供他征服或号令的军队。岛内曾有的男丁都死光了,因为一半人是他的手下,另一半是我的追求者。每天都有新消息传来,通报着远方的荣耀。墨涅拉俄斯建了一座崭新的黄金宫殿。狄俄墨得斯征服了意大利的某个国度。就连埃涅阿斯那个特洛伊难民都建了一座新的城市。我丈夫致信阿伽门农之子俄瑞斯忒斯,毛遂自荐担任他的顾问。俄瑞斯忒斯回信说他的顾问已经足够多了,而且不论如何,他永远都不想打扰这样一位英雄,让他无法好好休息。
在这之后,他给更多人的子嗣去了信,涅斯托耳的儿子、伊多墨纽斯[1]的儿子,还有其他人的儿子,但他们全都说了同样的话。他们不想要他。你知道我是怎么告诉自己的吗?我告诉自己他只是需要时间而已。告诉自己他随时都会回忆起寻常家庭生活的快乐。记起有我陪伴的快乐。我们会重新一起密谋些什么,”她自嘲地撇了撇嘴,“但他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他会到海边踱步。我从窗边看着他,想起了之前他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是关于北方人信奉的一条大蛇的,这条蛇想把全世界都生吞下去。”
我也记得那个故事。最后,那条蛇把自己也吞掉了。
“踱步的时候,他会跟空气说话。空气在他周身聚集,在他身上闪着最耀眼的银光。”
银光。“雅典娜。”
“还能是谁呢?”她露出了苦涩又冷淡的微笑,“每当他平静下来以后,她就会再次现身,从云端俯冲直下,在他耳边低语,让他满心幻想着所有他错过的冒险。”
雅典娜,那个不安分的女神没完没了地密谋着。她奋力将自己的英雄带回家乡,想看他在臣民中受到拥戴,给自己添彩,也给他添彩。她想听他讲述胜利的故事,讲述他们联手在特洛伊结果的性命。但我记得她提起他时眼中的贪婪,像猫头鹰用利爪紧紧地抓着猎物。她永远都不会允许自己的最爱变成庸常的居家男人。他必须生活在战斗中心,光彩照人、优雅自信;他要一直努力拼搏、寻找新的挑战;要一直用某个机敏的新招数和信手拈来的才华讨她欢心。
屋外,树林在黑暗的天空下挣扎。在那股诡异光线的照耀下,佩涅洛佩的面庞像代达罗斯的雕像一样精致。我之前还好奇为什么她没有更嫉妒我。现在我明白了。夺走她丈夫的女神不是我。
“诸神假装自己为人父母,”我说,“但其实他们是孩子,拍着手、叫嚷着索要更多。”
“如今她的奥德修斯死了,”她说,“她要去哪里再找一个呢?”
最后的碎片归位,画面终于完整了。神是永远都不会放弃某个宝物的。她会来索取仅次于奥德修斯的尤物。她会来索取他的血脉。
“忒勒玛科斯。”
“是的。”
我的喉咙绷得紧紧的,让我感到很意外。“他知道吗?”
“我不认为他知道。很难说。”
她手里还攥着羊毛,乱糟糟的,泛着臭味。我很气愤,我能感觉出它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她让我儿子陷入了危险之中。雅典娜很可能已经在密谋报复忒勒戈诺斯了。这是火上浇油。但如果让我说实话,我的怒火并没有以前那么旺盛。在所有可能会被她招引来的神灵中,这个我应付得最好。雅典娜还能多恨我们呢?
“你当真觉得你能把忒勒玛科斯藏起来,不被她发现吗?”
“我知道我做不到。”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将斗篷裹在身上,像鸟将自己裹在羽翼之中。“年轻的时候,我无意间听到御医说了一段话。他说他卖的药不过是装装样子而已。他说大多数伤口都能自己愈合,只要你给它们足够的时间。我很喜欢发掘这类秘密,因为它会让我觉得自己愤世嫉俗又不失睿智。我把它当作人生哲学。你也发现了,我向来擅长等待。我熬过了战争,熬过了那些追求者。我熬过了奥德修斯的漫游。我对自己说,只要我足够有耐心,我就能熬过他的躁动,还有雅典娜。我以为她肯定还爱着这世界上的其他凡人,但看来没有其他人了。当我袖手旁观的时候,忒勒玛科斯年复一年地忍受着他父亲的暴怒。他备受折磨,我却视而不见。”
我想起奥德修斯对她的评价。他说她从未迷途,从没犯过一次错。那时我满心嫉妒。如今我却觉得:这是多大的负担啊,她得肩负多恼人的重担啊。
“但这世界上的确有真材实料的良药,你就是证明。你为你儿子深入海底。你反抗众神。我想到了自己因为那个渺小之人的自负而浪费的全部年华。我为此付出了代价,这再公平不过,但我也让忒勒玛科斯付出了代价。他是个好儿子,一直都是。我想在失去他之前,在我们再度被迫启航之前,争取一点时间。你是否愿意开恩,埃阿亚的喀耳刻?”
她没有用那双灰色的眼睛看我。如果她这么做了,我会拒绝她的。她只是等待着。这的确很适合她。她似乎嵌入了空气中,就像珠宝嵌入了王冠之中。
“现在正是严冬,”我说,“没有船会在这个时候出海。埃阿亚可以再收留你们一阵。”
[1] 克里特岛之王,米诺斯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