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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我要自由

  赫利俄斯不是个招之即来的神,但毕竟我这个任性的女儿赢下了特里贡的毒尾。神喜欢新奇的事物,就像我曾说过的那样。他们像猫一样好奇。

  他从空中迈下,头戴王冠,王冠的光芒把我的沙滩都染成了金黄色。他身上的紫色衣袍像深深的血泊一样浓郁。几百年过去了,衣线一丝未变。他还是老样子。自我出生时起,这形象就被烫印在了我的脑海中。

  “我来了。”他说。他的声音像篝火的热浪一样滚滚袭来。

  “我要结束流放。”我说。

  “没有结束一说。你要永世受罚。”

  “我要你到宙斯那里去,代我求情。让他放了我,告诉他就当你欠他一个人情。”

  与其说他的脸上满是怒火,不如说他满脸不可思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可以给他很多答案。因为自始至终我一直是你讨价还价的筹码。因为你预见到了那些人会来,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可你任由他们上了我的岛。因为事情发生后,当我支离破碎的时候,你没有来。

  “因为我是你女儿,我要自由。”

  他一刻都没有停顿。“一如既往地叛逆,胆大包天。把我召唤到这里来,说些无聊的蠢话。”

  我看着他的脸,那张脸因为理所当然拥有的权威而光芒万丈。伟大的苍穹守护神,拯救者,别人如此称呼他。全知之神,光之使者,凡间恩典。我已经给了他机会。这比自始至终他给我的都多。

  “你记不记得,”我说,“普罗米修斯在你的大殿里受过鞭刑?”

  他眯起了眼睛。“当然记得。”

  “在你们所有人都离开后,我留了下来。我给他拿了水,让他舒服一些,还和他聊了天。”

  他的目光灼入我的眼眶。“你不敢。”

  “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去问普罗米修斯。或者埃厄忒斯。虽说即使你能从他那里得到哪怕一丁点儿真相,都算是奇迹了。”

  我的皮肤因他的怒气灼痛起来。我的眼睛也变得泪眼汪汪。

  “如果你做了这样的事,那就是极端的大逆不道。你的流放完全是咎由自取。你还应该受到更严厉的惩罚,我能给你的所有惩罚。你一时糊涂,把我们暴露在了宙斯的盛怒之下。”

  “没错,”我说,“如果你不结束我的流放,我会再次暴露你。我会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告诉宙斯。”

  他的脸抽搐起来。这辈子,我第一次真正震慑到了他。“你不会的。宙斯会毁了你的。”

  “也许吧,”我说,“但我觉得他会先听我把话说完。你才是他真正会降罪的那个人,你本该把你的女儿管得更牢一些。当然了,我也会给他讲点其他事情。我听到你和叔叔们暗地里悄声谈论了那么多次叛节。我觉得宙斯会很乐意知道泰坦神叛变到了什么程度,是不是?”

  “你竟敢威胁我?”

  这些神啊,他们总是说一样的话。

  “是的。”

  我父亲的皮肤燃起烈焰,发出刺眼的光芒。他的声音灼烧着我的骨髓。“你会挑起战争的。”

  “但愿如此。我宁愿眼见你被扳倒,父王,也不想再被你利用,囚禁于此。”

  他的怒火无比炙热,空气都在他周围弯曲、摇晃了起来。“我一个念想就可以结果了你。”

  白茫茫的湮灭,这是我最古老的恐惧。我感觉到它正颤抖着流遍我全身。但我受够了。我终于受够了。

  “你的确可以,”我说,“但你一向谨慎,父王。你知道我抵抗了雅典娜。我曾走入黑暗至极的深渊。你猜不到我施了什么咒、汇集了什么样的毒药以保护自己不受你的伤害,你猜不到你的神力会如何反弹到你自己身上。谁知道我身体里藏着什么?你想一探究竟吗?”

  这些话悬在半空中。他的眼睛变成了燃烧的黄金圆片,但我没有挪开视线。

  “如果我照做了,”他说,“那么这将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不要再来求我了。”

  “父王,”我说,“我永远都不会的。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他不会问我要去哪里,他甚至都不会好奇。孩童时期,我曾花了那么多年细细品味他的华丽思绪,想了解他的真实想法,想从它们中间一瞥哪个写着我的名字。但他是只有一根琴弦的竖琴,这竖琴弹奏的音符唯有他自己。

  “你一直是我最差劲的孩子,”他说,“务必不要给我蒙羞。”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盘算自己有几个孩子的时候,别把我算进去。”

  因为愤怒,他的身体变得僵直。他看上去像吞了一颗石头似的,而且还被呛到了。

  “代我向母后问好。”我说。

  他咬牙切齿地消失了。

  * * *

  黄色沙滩褪变回原来的颜色。阴影回来了。有那么一会儿,我站在原地喘着粗气,一动不动,心在胸口狂跳。可随后这感觉就消失了。我的思绪脱了缰,掠过大地,飞上山巅到达了我的房间。裹着暗淡毒液的长矛正候在那里。很久之前我就应该把它还给特里贡了,可出于自保和别的一些我说不上来的原因,我一直留着它。我终于知道那原因是什么了。

  我上山走进房子里,看到佩涅洛佩正坐在我的织布机边。

  “是时候作个决定了。有些事情我必须处理一下。我明天就离开,说不好要去多久。如果你想去斯巴达,我就先带你过去。”

  她从正在编织的挂毯上抬起头来。挂毯上有一片汹涌的大海,一个游泳的人正劈开波浪向黑暗游去。“如果我不想去呢?”

  “那你可以留在这里。”

  她轻轻地托着梭子,仿佛那是一只骨架中空的小鸟。她说:“难道这样不会……侵犯到你吗?我知道我让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她指的是忒勒戈诺斯。我很悲伤,也会一直悲伤下去。但那层灰蒙蒙的雾已经消失了。我感觉自己站在遥远的地方,视野极其清晰,像在苍穹之巅翱翔的魔鹰。我说:“他在这里是永远都不会幸福的。”

  “可因为我们,他跟雅典娜一起走了。”

  这件事曾让我觉得很心痛,但那只是自尊心作祟。“她远非他们中最差劲的那个。”

  他们,我听到自己如是说。

  “我给了你选择,佩涅洛佩。你要怎么做?”

  一头狼伸了个懒腰,打哈欠时它的嘴略微有点吱吱作响。“我并不着急去斯巴达。”佩涅洛佩说。

  “那就过来吧,有些事情你必须了解一下,”我领着她进了厨房,里面满是一排排的瓶瓶罐罐,“岛上罩了一层咒语,这咒语会让这座岛看上去不适合船只停靠。我不在的这段日子,这个咒语会持续起效。但有时水手是不计后果的,最不计后果的那些人通常也是最走投无路的人。这些是不需要巫术就能起效的药。它们中有毒药,也有疗伤用的药膏。这瓶药水能催眠,”我将一个瓶子递给了她,“它不会立刻起效,所以你不能等到最后一刻再用它。你得把它放进他们的酒里。十滴就够了。你做得到吗?”

  她倾斜了一下瓶子,感受着里面的东西的重量。一抹淡淡的笑容浮上她的嘴角。“你可能还记得,在对付不请自来的客人这方面,我有一些经验。”

  不管忒勒玛科斯在哪儿,他都没有回来吃晚餐。无所谓了,我对自己说。我的心像蜡一样融化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前路已经铺陈开来。我收拾好行囊,里面有一些换洗衣物和一件斗篷,其余的都是草药和瓶瓶罐罐。我拿起长矛,将它带到屋外暖暖的夜色中。有些咒语要施,但我想先去看看那艘船。自从忒勒玛科斯着手修理它开始,我还没有看到过它,我必须确保它已经做好了出海的准备。几道闪电划过海面上空,微风吹来了远方火堆的味道。这就是我让忒勒戈诺斯熬过的最后一场风暴,但我无所畏惧。到了早上,它自然就会过去。

  我走进山洞,目瞪口呆。很难相信我看到的竟是同一条船。如今它变长了,船艏翻修过,变窄了一些。船桅上的帆缆和索具比以前的要好,船舵也更加精致。我绕着它走了一圈。船头多了一个小小的艏饰像,一头母狮张开大嘴蹲坐在那里。它的毛发是东洋风格的,每一绺都分隔开来,像蜗牛的壳一样卷曲着。我伸出手去触摸其中的一绺。

  “蜡还没有干透,”他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我一直觉得每条船都需要一个船艏精灵坐镇。”

  “真漂亮。”我说。

  “赫利俄斯来的时候我正在海湾里钓鱼。所有影子都消失了。我听到你在跟他说话。”

  我感到一阵火辣辣的尴尬。我们看起来一定很凶恶、很古怪、很残忍。我将视线放在船上,这样我就不用看着他了。“看来你知道我的流放结束了,明天我就启程。我问过了你母亲是想去斯巴达还是想留下。她说她想留下。我也给你同样的选择。”

  山洞之外,海水发出了类似梭子织布的声音。群星像梨子一样黄澄澄的,颗颗饱满,低挂在枝头。

  “我一直在生你的气。”他说。

  这让我感到很意外。血涌了上来,刺痛着我的面颊。“生我的气?”

  “是的,”他说,“我跟你说了那么多,你竟然还以为我会跟雅典娜走。我不是你儿子,我也不是我父亲。你应该知道,雅典娜拥有的一切我都不感兴趣。”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我却感觉到了他尖锐的责备。“对不起,”我说,“我无法相信这世界上竟然有人会拒绝她的神威。”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很可笑。”

  “我不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王子,没人对我寄予厚望。”

  “这身份被高估了。”

  我用手抚摸着狮子的利爪,感受着黏糊糊的蜡像发出的光泽。

  “你总是给惹你生气的人做好看的东西吗?”

  “不会,”他说,“只给你做过。”

  山洞之外,闪电忽隐忽现。“我也很生气,”我说,“我以为你等不及要离开。”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知道我藏不住自己的心事。”

  我能闻到蜂蜡的味道,甜甜的,很厚重。

  “你描述雅典娜去找你时的样子。我以为你渴望她这样。某种你深藏不露的东西,像秘密的心事一样。”

  “我深藏不露是因为我觉得耻辱。我不想让你听到一直以来她对我父亲多情有独钟。”

  她就是个傻子。但我没有说出来。

  “我不想去斯巴达,”他说,“我也不想留在这里。我觉得你知道我想去哪。”

  “你不能跟着来,”我说,“那对凡人来说不安全。”

  “我怀疑那对谁来说都不安全。你真应该看看你的脸。你也藏不住心事。”

  我的脸什么样?我想问他。可我却说:“你愿意离开你母亲?”

  “我觉得她在这里会过得很好,也会心满意足。”

  木屑随风飘过,空气散发出清香。这与他雕刻木头时皮肤散发出的香味一样。我突然觉得无所顾忌,对自己所有的不安和笃定,对自己谨小慎微的计划感到厌恶。有些人天生擅长此事,但我不行。

  “如果你想加入,我不会拦着你,”我说,“我们天亮动身。”

  我做着我的准备,他做着他的。我们一直忙活着,直到天空开始泛白。我们把船能载动的所有食粮都装了上去:芝士和烘烤大麦,鲜果和果干。忒勒玛科斯添了渔网和船桨,备用绳索和尖刀。这些东西他全都小心翼翼地用绳子捆好,放在了恰当的位置上。我们用滚轴将船推进了海里,船体毫不费力就滑入了拍岸的浪花中。佩涅洛佩站在岸边,挥手向我们道别。忒勒玛科斯独自一人跟她说了自己要离开的事。不论她作何感想,她都没有表现在脸上。

  忒勒玛科斯扬起船帆。风暴已经停歇。海风很清新,风力也很舒适。风推着我们从海湾中滑过。我回头看着埃阿亚。一生中,我两次看着她在我身后渐渐缩小。我们之间的水面越来越宽,它的悬崖越来越小。我尝到了飞溅到嘴边的盐水。四周都是银晃晃的滚滚海浪。没有雷霆劈来。我自由了。

  不,我心想。还没有。

  “我们去哪儿?”忒勒玛科斯的手候在船舵上。

  我上一次说出她的名字,还是说给他父亲听的。“去海峡,”我说,“去找斯库拉。”

  我看着他消化了这几个字的含义。他用精干的双手调转船头。

  “你不害怕吗?”

  “你提醒过我这件事不安全,”他说,“我觉得害怕没用。”

  海面从我们身旁掠过。我们路过了去克里特岛那次我和代达罗斯曾停留过的岛屿。海滩还在那里,我还瞥见了一片杏树林。被风暴连根拔起的白杨树如今早就消失不见了,已经尘归大地。

  一个浅浅的斑点出现在海平线上。每小时它都在变大,像烟雾一样膨胀起来。我知道那是什么。“收帆,”我说,“我们要先在这里做一些准备。”

  我们倚着栏杆抓了十二条鱼,十二条我们能找到的最大的鱼。它们猛烈地抽动着,冰冷的海水溅得满甲板都是。我捏起草药,塞入了它们正大喘粗气的鱼嘴中,然后念出了咒语。熟悉的噼啪声,肉体的撕裂声,然后它们不再是鱼了,而是十二头羊,肥肥大大,冒着傻气。它们你推我搡,转动着眼珠,相互紧挨着挤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这是它们的福气——不然它们是站不起来的。它们不习惯长脚。

  忒勒玛科斯不得不从它们身上爬过去才能够到船桨。“划船可能会有点困难。”

  “它们不会久待的。”

  他冲一头羊皱了皱眉头。“它们有羊肉味吗?”

  “我不知道。”我从放草药的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陶罐,昨晚我已经把魔药装进去了。陶罐用蜡封了口,还有一个圆形的把手。我用一条皮革绳将它系在了块头最大的那头羊的脖子上。

  我们起帆前行。我早前提醒过忒勒玛科斯会有雾气和水汽,于是他给一对船桨临时上了桨锁。它们很别扭,因为这艘船本是要靠船帆前行的。但如果风完全停止了,它们就能帮助我们驶过海峡。“我们必须保持行进,”我对他说,“不论发生了什么。”

  他点了点头,好像这件事很容易做到似的。我不会掉以轻心。我手执长矛,长矛的尖端绑着剧毒的尾脊,但我见识过她的速度。我曾对奥德修斯说世上没有对抗她的办法。然而我又来了。

  轻轻地,我碰了碰忒勒玛科斯的肩膀,低声念了一句咒语。我感觉到迷幻咒在他周身聚集:他消失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甲板和空气。这效果经不起细看,但能让他躲过她匆匆的一瞥。他看着,没有问什么。他相信我。我猛地转过身,面向船头。

  雾气飘来,在我们周身弥散开。我的头发被打湿了。海浪的另一头传来了漩涡吞噬一切的声音。凡人管这道漩涡叫卡律布狄斯。它已经索了不少水手的命,都是些想躲避斯库拉血盆大口的人。羊群紧紧地贴着我,摇摇晃晃的。它们没有像真羊那样发出声响。它们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喉咙。我很可怜它们,它们的样子太吓人了,而且颤抖不止。

  海峡耸立在我们面前,我们悄然驶进了入口。我瞄了忒勒玛科斯一眼。他拿起了桨,目光警觉。我脖子上汗毛直立。我干了什么?我压根就不该带他来。

  那股味道向我袭来,在过了这么久之后还是让人觉得很熟悉:腐烂与仇恨。随后她出现了,像蛇一样从灰色迷雾中爬了出来。她那些愚笨的脑袋顺着悬崖悄然前行,移动中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充血的目光锁定了羊群,肥硕的它们散发着恐惧的气息。

  “来吧!”我大喊道。

  她发起了进攻。六头羊瞬间被六张血盆大口夺去。她带着它们逃回了迷雾中。我听到了嘎吱嘎吱的骨头声,还有她吞下食物时喉咙发出的咕嘟声。鲜血顺着崖壁滴了下来。

  我趁这个空当瞥了忒勒玛科斯一眼。风差不多停了,现在他全神贯注地划着桨。他的臂膀渗出了汗水。

  斯库拉回来了。她的头晃来晃去,充满了恶意。几绺羊毛从她的牙缝里露了出来。

  “还剩下六头。”我说。

  她夺走了剩下的六头羊,速度之快,我来不及去数话音落下几秒后它们就消失了。戴着陶罐的那头羊就在它们之中。我努力听着陶罐在她的獠牙间破碎的声响,但除了骨头碎裂和血肉撕扯的声音之外,我什么都听不出来。

  昨晚,在冰冷的月光下,我将长矛的毒液提炼了出来。清澈的毒液汇成细流,缓缓滴入了我那擦得锃亮的铜碗中。我向碗里加了很久以前从克里特岛上摘的岩爱草、松柏的根须、悬崖的碎片和花园里的土壤。最后,我还加了自己的鲜血。液体冒起了泡,变成了黄色。我将全部液体都倒入了陶罐中,然后用蜡封死。这会儿,药水应该正在滑下她的喉咙,在她的内脏里积聚。

  我本以为十二头羊应该能削弱她的饥饿感了,可当她再次出现时,她的目光仍然凶恶贪婪,好像她填补的并不是肚子,而是永恒的怒火一样。

  “斯库拉!”我举起长矛,“是我,喀耳刻,赫利俄斯之女,埃阿亚的女巫。”

  她尖叫了起来。她依旧发出了低吠般的刺耳声响,撕扯着我的耳膜,但她并没有认出我是谁。

  “很久以前,我将你由宁芙之身变成了这副模样。如今我携特里贡的神力而来,给我挑起的这一切做个了结。”

  我对着被雾气浸透的空气,念出了带有魔力的咒语。

  她发出了嘶嘶声。她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好奇。她继续晃动着脑袋,仔细搜寻着甲板,好像上面还会有她漏掉的羊似的。我能听到忒勒玛科斯正在我身后奋力划桨。船帆耷拉着。我们全靠他才得以不停向前。

  她看穿了我的幻觉,发现了他。我捕捉到了那个瞬间。她呻吟了起来,声音低沉又急切。

  “不行!”我挥舞着长矛,“这个凡人受我的庇护。如果你夺走他,你会永世遭受折磨。你知道,我有特里贡的毒尾。”

  她再次尖叫了起来。她的气息冲刷着我,恶臭中夹杂着灼人的热气。因为兴奋,她的头摇晃得更快了。它们咔嚓咔嚓地啃咬着空气,长长的口水挂在嘴上摇来晃去。她怕这根长矛,但这抵挡不了她多久。她已经喜欢上了凡人肉体的味道。她如饥似渴地渴望着它。残酷、阴暗的恐惧在我全身翻涌。我发誓我感觉到咒语起效了。难道是我错了?恐惧浸透了我的肩膀。我不得不同时对抗六颗凶恶的脑袋。我不是训练有素的斗士,某颗脑袋会越过我,然后忒勒玛科斯——我不能让自己往这个方向想。各种想法从我的脑海中迸发,但它们都毫无用处:伤不到她的咒语,没有带在身上的毒药,不会对我施以援手的神。我可以叫忒勒玛科斯跳海游走,但他无处可逃。唯一一条她够不到的水路会将他引入卡律布狄斯吞噬一切的漩涡中。

  我横在她和忒勒玛科斯中间,长矛向外,鼓起勇气。在她越过我之前,我必须刺伤她,我对自己说。起码我必须把特里贡的毒液注进她的血液里。我做好了准备,迎接她的进攻。

  进攻没有发生。她某张嘴的动作很奇怪,下巴时开时合。一阵噎气声从她胸膛深处传来。她干呕起来,黄色的泡沫漫过了她的獠牙。

  “那是什么?”我听到忒勒玛科斯说,“发生了什么?”

  没有时间回答他了。她的躯体从迷雾中坠了下来。我以前从没见过她的躯体,黏糊糊的,巨大无比。在我们的注视下,它擦着我们头顶上方的崖壁往下滑。她的脑袋尖叫着、反抗着,似乎想把自己重新拉上去。可它却下坠得更厉害了,像是身上压了石块一样势不可当。如今我看到了她的大腿根,十二条骇人的触角从她的躯体延伸开来,伸入迷雾之中。她总是藏着它们,赫耳墨斯曾对我说,盘曲在山洞里,在尸骨和腐臭的碎肉中,紧紧抓着山洞里的岩石,这样她躯体的其余部分就可以俯冲下去捕食,然后再返回山洞中了。

  斯库拉的脑袋猛烈地啃咬、哀号着,它们仰起头来咬着自己的脖子。她灰突突的皮肤上布满了道道黄色泡沫和她自己的猩红鲜血。一阵噪声传来,像巨石被拉扯着划过大地。突然间,一道模糊的灰影从我们身旁跌落,砸进了船周围的海浪中。船身严重倾斜,我差点失去了平衡。当我再次站稳时,我发现自己正盯着她的某条巨腿看。它脱离了她的躯体,了无生气地耷拉着。那腿有埃阿亚上最古老的橡树那么粗,大腿根消失在了海浪中。

  它脱节了。

  “我们必须离开,”我说,“马上离开。会有更多条腿砸下来。”话音未落,拖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忒勒玛科斯大喊着小心。腿砸下来的地方离我们的船尾太近,把半边围栏都吸到了海浪之下。我被撞得跪在了甲板上,忒勒玛科斯从座位上飞了出去。他紧紧地抓着船桨,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它们回归原位。我们周围的海面波涛汹涌,船剧烈地颠簸着。在我们头顶之上,斯库拉号叫着、扭动着。落腿的重量拖着她继续沿悬崖下坠。她的头已经能碰到我们了,但她并没有理会我们。她正啃咬着了无生气的腿,凶残地撕咬着上面的肉。我犹豫了片刻,然后将长矛的柄插进了储备物资中,这样它就不会在混乱中翻滚起来了。我抓起忒勒玛科斯的一根船桨。“快走。”

  我们全力以赴划起了桨。拖拽的声音再度传来,另一条腿坠了下来。巨大的波浪浸透了甲板,猛地将船头扳到卡律布狄斯的方向。我瞥了一眼那能将船只整个吞没的漩涡深渊。忒勒玛科斯握紧船舵,努力调转着船头。“给我根绳子。”他大喊道。

  我从储备物资中胡乱摸出了一条绳子。他把绳子绕在船舵上,使劲拽着它,奋力把我们拉回原来的方向,向海峡的出口驶去。斯库拉的躯体在距我们的头顶两个船桅的地方摇摆着。她的腿还在下坠,每次落水都会把那具摇摇欲坠的躯体再往下拽一点。

  十条,我数着。十一条。“我们必须赶快离开!”

  忒勒玛科斯已经扳正了船头。他把绳子在船舵上打了个结,我们急忙继续划桨。悬崖之下,船像落叶一样,在被切断的海面上来回摇晃。四周的海浪被染成了黄色。她仅剩的一条腿沿着崖壁向上伸去。那是唯一支撑着她的东西,绷得异常紧。

  她松开了。她巨大的身躯砸向了水面。海浪扯掉了我们手中的船桨,我的头被冰冷的盐霜抽打着。我眼见我们的储备物资被冲进了海里,特里贡的长矛也随它们消失在了白茫茫的浪花之中。失去它的感觉就像胸口被猛击了一下似的,但我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我抓住忒勒玛科斯的胳膊,以为甲板随时都会在我们身下断裂。但结实的木板挺住了,还有船舵上的绳索。最后一个巨浪的冲击力推着我们向前,将我们推出了海峡。

  卡律布狄斯的水声消失了,四周的海面开阔起来。我站起身来,回头望去。悬崖之下出现了一片巨大的浅滩,那是斯库拉刚刚坠落的地方。浅滩之上,六条蛇颈的轮廓依旧可见,但它们没有动弹。它们再也不会动弹了。她变成了石头。

  我们航行了很远才找到陆地。我的胳膊和后背很疼,像被鞭子抽打过一样,忒勒玛科斯的情况一定更糟糕。可我们的船帆竟奇迹般地完好无损,载着我们继续前行。太阳像坠落的盘子一样跌落到海面之下,夜色从水面升起。透过被星光刺穿的暗夜,我看到了一片陆地,于是我们将船拉上了海岸。我们储备的所有淡水都没了,忒勒玛科斯目光呆滞,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找到了一条小河,带回来满满一碗水,碗是我用岩石变的。他一饮而尽,然后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久到我害怕了起来。可最终他清了清喉咙,问我有什么吃的。那时我已经采了一些果子,还抓了条鱼放在火上烤。“很抱歉置你于这样危险的境地,”我说,“如果你不在场的话,我们会粉身碎骨的。”

  他边嚼边疲惫地点了点头。他的脸依然很憔悴,很苍白。“我承认,我很高兴我们不用再来一次。”他躺回沙滩上,眼皮渐沉,逐渐合拢。

  他是安全的,因为我们驻扎的地方背靠着悬崖的一角,于是我将他留在原地,在海岸上散起步来。我觉得我们在某座岛上,但我不能肯定。没有炊烟从树林之上袅袅升起,当我侧耳聆听的时候,除了夜禽的鸣叫和海浪冲岸时的嘶嘶声外,我什么都听不到。内陆繁花茂盛,树林郁郁葱葱,但我没有去看。我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曾是斯库拉的巨石堆。她消失了,真正消失了。几个世纪以来,我第一次不再被痛苦和悲伤的洪流裹挟。迈入冥界的亡灵,不会再有谁将血债记在我的名下。

  我面朝大海。两手空空的感觉很奇怪,不用握着长矛的感觉很奇怪。我能感觉到空气划过我的掌心,盐霜混合着春天的青涩味道。我想象着那条灰色毒尾沉入黑暗之中,寻找着它的主人。特里贡,我说,你的毒尾回家了。我保管了它太久,但它终于派上了大用场。

  轻柔的海浪冲刷着沙滩。

  暗夜轻抚着我的皮肤,给人的感觉很清澈。我在凉爽的夜色中穿行,好像我正沐浴在池水之中似的。除了他别在腰间的工具袋,和我系在身上的魔药包之外,我们什么都没了。我们只好重新造船桨了,我想,还要重新囤积食物。但明天再头疼这些事吧。

  我路过了一棵梨树,树上白花盛开,缀满枝头。一条鱼跃出了月光照耀的水面。每一步都让我感觉更加轻盈。我的喉咙中翻涌着某种情愫。我过了一会儿才认清那是什么。我老态龙钟、古板苛刻了太久,像巨石柱一样经受着悔恨与岁月的雕琢。但我只是被灌注进了一个模子里。我不必非得保持这个样子。

  忒勒玛科斯还在睡着。他像小孩子一样双手合十,顶着下巴。它们被船桨磨得鲜血淋漓,我已经为它们敷了药膏,它们暖暖的重量压在我的膝头。他手指上的老茧比我想象得要多,但他的掌心却很光滑。在埃阿亚,我曾多次好奇,触碰他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睁开了眼睛,好像我把这些话说出来了似的。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

  我说:“斯库拉并非天生就是魔怪。是我把她变成这个样子的。”

  他的脸没在火堆投下的阴影中。“这是怎么发生的?”

  部分的我大喊着小心:如果你说了,他的心情会变差,会恨你的。但我推开了这个念头。如果他的心情会变差,那就变差吧。我不会再白天织布,晚上拆线,一事无成了。我将整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每一次嫉妒,每一场胡闹,以及所有因为我而断送的性命。

  “她的名字,”他说,“斯库拉。这名字的含义是毁灭者。也许成为魔怪始终就是她的命运,你只是实现这个命运的工具罢了。”

  “你也用同样的借口为自己绞死那些婢女开脱吗?”

  他像被我打了一样。“我不会为那件事开脱。我一生都会背负着那份耻辱。我无法改变它,但我会用尽一生,希望我能够改变它。”

  “正因如此,你才知道自己与你父亲不同。”我说。

  “是的。”他的声音很尖锐。

  “我也一样,”我说,“不要设法夺走我的悔意。”

  他安静了好一阵。“你很明智。”他说。

  “如果我真的明智,”我说,“那只是因为我已经愚蠢了上百辈子。”

  “可至少对于你心爱的事物,你会为之奋斗。”

  “这不总是好事。我必须告诉你,我的过往全都像今天一样,满是没人愿意听的妖魔鬼怪和恐怖场景。”

  他注视着我。很奇怪,他身上的某种特质让我想起了特里贡。一种超然又宁静的耐性。

  “我愿意听。”他说。

  我出于许多原因跟他保持着距离:他母亲和我儿子,他父亲和雅典娜。因为我是个神,而他是个凡人。可那时我突然明白了,这些原因的根源都是某种恐惧。而我向来不是个懦夫。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喘息。我越过那道喘息,找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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