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我选择这样的命运
我们目送他们沿小径向岸边走去。忒勒玛科斯看上去半梦半醒,但这再正常不过了。他刚得知自己是被雅典娜选中的人,与此同时还要与自己的母亲和解。在他离开前,我本想跟他说些什么的,但我说不出任何话来。
忒勒戈诺斯碰了碰我的胳膊肘。“赫耳墨斯说‘忒勒玛科斯的遗产’是什么意思?”
我摇了摇头。就在那天早上,我看到了春日的第一波绿色萌芽。雅典娜的时机把握得很好。忒勒玛科斯刚刚能够启程,她就来了。
“我很惊讶咒语要用三天的时间才能撤销。你就不能用那个——那叫什么来着,魔莉?”
我转身面对着他。“你知道,我的咒语由我的意志支配。如果我放手,它们瞬间就会瓦解。所以说,不是的,用不了三天。”
他皱起了眉头。“你对赫耳墨斯撒谎了?雅典娜发现之后难道不会生气吗?”
他的天真依旧会让我不寒而栗。“我没打算告诉她。忒勒戈诺斯,他们是神。你必须把自己的把戏藏得密不透风,不然会失去一切的。”
“你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他们有时间交谈,”他说,“佩涅洛佩和忒勒玛科斯。”
他虽然年轻,但并不傻。“差不多吧。”
他用手指敲打着百叶窗。狮群没有动弹。它们已经习惯了他躁动不安时发出的声响。“我们还会再见到他们吗,如果他们离开的话?”
“我觉得你会再见到他们的。”我说。就算他听出了我做的改动,他也一言未发。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胸膛有一些起伏。我已经很久没有跟赫耳墨斯说话了,已经忘了在与那个狡诈又全知的目光对峙时,要使出多大力气。
他说:“你觉得雅典娜会对我下手吗?”
“来之前她必须先发毒誓,她会受那个誓言的约束。但我也会备好长矛,以防万一。”
我强迫自己的双手完成了日常琐事,收拾碗盘、洗涮、除草。天色渐黑的时候,我装好了一篮食物,让忒勒戈诺斯去找佩涅洛佩和忒勒玛科斯。
“不要逗留,”我说,“他们应该独处一会儿。”
他的脸红了。“我不是个傻孩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
他走之后,我踱起步来。我感觉到一股灼人的紧张感,这感觉我解释不清。我知道他会离开。我一直都知道。
月亮升起后,佩涅洛佩回来了。“我很感激你,”她说,“生活不像织布机那么简单。织好的东西,不会突然一拽就散架了。但我觉得我已经开了头。眼见你让赫耳墨斯吃了闭门羹,我可享受了,这样坦白是不是不好?”
“我也有要坦白的事。我不后悔让雅典娜辗转反侧三天。”
她露出了笑容。“还是要谢谢你。”
忒勒戈诺斯坐在壁炉边,正在往箭杆上粘羽毛,但他没粘好几个。他和我一样躁动不安,在石板地上搓着脚,望向窗外空荡荡的花园小径,好像赫耳墨斯还会再次出现似的。我将不需要清理的桌子清理干净。我一会儿将草药罐放在这,一会儿又把它摆在那。佩涅洛佩的黑色丧服从织布机上垂下来,已经快要完成了。我可以坐下来织一会儿,但倒手的痕迹是会体现在布料上的。“我出去了。”我对忒勒戈诺斯说。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就离开了。
双脚拖着我来到了橡树林和橄榄丛中,我知道那里有一个小山谷。树枝搭出了浓郁的树荫,草地也软软的,能听到夜禽在头顶上发出的声响。
他坐在一棵倾倒的大树上,暗夜勾勒了出他的轮廓。
“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他说。
我坐在他身边。我脚下的草地凉凉的,微微有些潮湿。猫头鹰在远处号叫,它们依然因为冬日的匮乏而饿着肚子。
“你为我们做的事,我母亲都告诉我了。当下的和之前的。谢谢你。”
“很高兴能帮上忙。”
他微微点了点头。“一如既往,她想在了前面。”
树枝在我们头顶上轻轻颤动着,将月亮割成了一条一条的。
“你准备好面对那位灰眸女神了吗?”
“有人准备好过吗?”
“至少以前你见过她。在她阻止你父亲向追求者的亲属宣战的时候。”
“我见过她很多次,”他说,“小时候她经常来找我。但她从来没有现过真身。我会注意到周围某些人身上有某种特质。你知道的。某个陌生人给了你过于细致的建议。某个家族旧友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空气闻起来会有股钢铁和裹了黄油的橄榄的味道。说出她的名字后,天空会像抛光后的银器一样亮起微光。生活中的无聊事物、大拇指上的倒刺、追求者的奚落都会消失。她让我觉得自己像从诗歌里走出来的英雄,已经准备好了去驯服喷火的魔牛、播种魔龙的獠牙[1]。”
一只猫头鹰在空中盘旋,羽翼未发出丝毫声响。静谧之中,他语气中的渴望宛若响铃。
“我父亲归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我等了很久。我宰杀母羊向她献祭。我仔细端详着从自己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那个牧羊人徘徊的样子是不是很奇怪?那个水手对我的想法是不是过于感兴趣了?”
他在黑暗中发出了声响,是一阵冷笑。“你想象得到,大家并不喜欢我这样,总是盯着他们看,然后又失望地转身离开。”
“你知道她对你有什么期许吗?”
“神的想法,谁说得准呢?”
我感觉这句话像是指责一样。那道古老的鸿沟横在人与神中间,无法逾越。
“你当然会拥有权利,还有财富。你有机会成为明君忒勒玛科斯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树林投下的阴影中。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他几乎没有看过我。不论我们之间曾有过什么,它都像烟雾一样消散在了风中。他心里想的是雅典娜,是自己的未来。我知道事情会是这样,但看到它发生得这么快,我很惊讶自己竟如此心痛。
我轻快地说:“你应该开那条船走,这是当然。它被施了咒,不会遭遇海难,这你已经知道了。有了她的帮助,你应该用不上这个,但只要你准备好了,它就能让你立刻动身。忒勒戈诺斯是不会介意的。”
他沉默了好一阵,久到我以为他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但最后他却说:“这是个很慷慨的提议,谢谢。这样你的岛就能物归原主了。”
我听到灌木丛中传来了噼啪声。我听到远处的海岸传来了水声,听到我们的呼吸消散在了它永无休止的拍岸声中。
“是的,”我说,“会物归原主的。”
* * *
接下来的几天里,从他身边路过时,我就当他是客厅里的一张桌子。佩涅洛佩打量着我,但我也没有跟她说话。如今,他们两个人经常凑在一起,修复着曾经破裂的关系。此情此景,我懒得去看。我带忒勒戈诺斯来到海边,让他给我展示他的泳姿。他的肩膀肌肉紧实,双臂精确无误地劈开了海面。他看上去比十六岁的人老成,像一个成熟的男人。神的后代总能比凡人更快地强壮起来。他们离开后,他会想念他们的,我知道。但我会给他找点别的事情做。我会帮助他遗忘。我会说,有些人就像星宿一样,与地球只有一面之缘。
我为他们摆好晚餐,然后就拿上斗篷,走入了黑暗中。我搜寻着最高的山峰,以及凡人无法跟随我进入的树丛。我边这样做,边笑话自己。你觉得他们中的哪个会追上来呢?我在脑海中思索着所有那些我对奥德修斯隐瞒的故事:埃厄忒斯,斯库拉和其余的一切。我不希望我的过往仅仅变成一种消遣,填喂他永无休止的聪明才智。可还有谁能忍受我的过往,忍受它全部的丑陋与罪过呢?我错失了开口的良机,现在已经太迟了。
我进入了梦乡。我梦着那根顶着特里贡毒尾的长矛,直到黎明。
第三天早上,佩涅洛佩拽了拽我的衣袖。她已经织完了黑斗篷。斗篷让她的脸显得更小了,她的皮肤也变得黯淡无光。她说:“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但我们跟她交谈的时候,你会在场吗?”
“会的。还有忒勒戈诺斯。我想让这件事明白无误地做个了结。我受够了阴谋诡计。”
我说每一个字时都咬牙切齿地。我大步流星走上山巅。十六年的药水已经把那里的岩石浸黑了。我伸手下去,用指尖摩挲着坑坑洼洼的污点。我已经来过这里那么多次了,已经在这里花了那么多时间。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头顶上空如水晶般脆弱的咒语。我任由它轰塌下来。
微弱至极的砰声传了出来,像绷得太紧的弦断掉了一样。我等着那由来已久的重担卸下我的肩头,可一股沉闷的疲惫感反而在我周身翻涌起来。我伸出手想维持平衡,可摸到的却只有空气。我踉跄了几步,膝盖发软。但我没空软弱。我们暴露了。雅典娜正在赶来的路上,她像俯冲的猎鹰一样,直奔我的岛屿。我强迫自己动身朝山下走去。每一处根须都会缠住我的脚,山岩崴了我的脚踝。我的呼吸变得微弱又急促。我打开门。三张惊讶的面孔抬起头来望着我。忒勒戈诺斯站起身来。“母亲?”
我推搡着从他身边走过。我的天空已经敞开了,每一刻都是威胁。长矛,那就是我需要的东西。我从存放它的角落抓起它弯弯曲曲的长柄,呼吸着甜甜的毒液香气。我的思绪清晰了一些。就算雅典娜也不敢冒这个险。
我将它拿进客厅,然后坐在了壁炉边。他们迟疑地跟了上来。没有时间提醒他们了。她雷霆般的臂膀划破了房间,空气变成了银色。她的盔甲闪着微光,好像还处在半熔化的状态一样。她头盔上的羽毛装饰耸立在我们头顶上方。
她的眼睛紧盯着我,声音像矿石一样阴暗。“我告诉过你,如果他活命了,你会后悔的。”
“你错了。”我说。
“你素来傲慢,泰坦佬。”她的目光猛地转向忒勒玛科斯,似乎是想用她的精准伤害我一样。他跪在地上,佩涅洛佩跪在他身边。“奥德修斯之子,”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变了,像镀了一层金似的,“宙斯预言新的王朝将在西方崛起。埃涅阿斯已经带领余下的特洛伊人逃到了那里,我要让希腊人去平衡势力,将他们抵御在外。那片土地富饶肥沃,满是田间与林地走兽,各种各样的水果挂满枝头。你将在那里建立一座繁荣昌盛的城市,你将筑起坚实的城墙,设立律法以抵挡蛮荒之流。你将繁衍一个伟大的民族,他们将世代为王。我已从全国各地召集了贤人勇士,并已令他们启航。他们今日就会到达,带你走向未来。”
房间因她的神示而燃起金灿灿的火花。忒勒玛科斯也燃烧了起来。他的肩膀似乎更宽了,四肢也变得强壮有力。就连他的声音都变得更深沉了。“女神,”他说,“灰眸的智慧之神。身为凡人,我备感荣幸。没有人配得上如此恩典。”
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圣殿里的蛇盘踞在献祭给它的奶油碗上一样。“船会在黄昏时接你启程。做好准备吧。”
这是在示意他起身,好炫耀她赐予他的荣光,让这荣光如闪闪发亮的旗帜般冉冉升起。但他却还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恐怕我配不上您的馈赠。”
我皱起了眉头。他为什么要这么低声下气?这可不明智。他应该感谢她,以免让她觉得受到了冒犯。
她的语气中透着一丝不耐烦。“我了解你的弱点,”她说,“有我在场坐镇指挥,它们不会碍事。我曾引导你打败了追求者。我会再次引导你的。”
“您曾守护了我,”他说,“为此我对您表示感激。可我不能接受。”
房间里的空气完全静止了。
“你是什么意思?”这几个字嘶嘶作响。
“我考虑过了,”他说,“一连三天我都在考虑。我发现自己对抵御特洛伊人或建立王朝都不感兴趣。我另有打算。”
我的喉咙变得干干的。这傻瓜在做什么?上一个拒绝了雅典娜的人是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他选择了女神阿芙洛狄忒,如今他已经死了,他的城市也变成了灰烬。
她的目光穿透了空气,像螺丝钻一样。“不感兴趣,这是什么意思?是哪个神给你开了更好的条件吗?”
“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
他并没有因为她的凝视而畏畏缩缩。“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佩涅洛佩,”这几个字像鞭子一样,“说说你儿子。”
佩涅洛佩的脸低垂着看向地面。“我说过他了,女神。他心意已决。你知道他父亲这一脉世代固执。”
“因为成就斐然而固执,”雅典娜厉声说着每一个字,每个字都像扭断的天鹅颈一样,“因为诡计多端而固执。如此堕落是怎么回事?”她猛地回过身看着忒勒玛科斯,“同样的条件我不会再开第二次。如果你坚持犯蠢,如果你拒绝了我,那么我的全部荣光都会离你而去。就算你求我,我也不会来。”
“我明白。”他说。
他的平静似乎激怒了她。“不会有诗歌为你而作。不会有故事为你而写。你明白吗?你会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你不会青史留名。你会是个无名之辈。”
每个字都像铁匠铺中砸下的锤头一样。他会屈服的,我想。他当然会了。她所描述的荣耀,是人就会渴望拥有。这是他们得以永生的唯一希望。
“我选择这样的命运。”他说。
难以置信的表情赤裸裸地浮现在她冰冷又美丽的脸庞上。在她的永恒一生中,她被回绝过几次?她无法理解这一切。她看上去像一只猎鹰,上一秒还在向着野兔俯冲,下一秒却发现自己栽进了泥巴里。
“你是个傻子,”她怒斥道,“我没有将你就地正法是你走运。出于对你父亲的爱,我饶你不死,但我再也不会保护你了。”
披在他身上的荣光消失了。没了荣光之后,他看上去皱巴巴的,像橄榄树的树干一样灰突突的,满身疙瘩。我和雅典娜一样震惊。他做了什么?我沉浸在这些思绪里,没能看清我们走上了哪条路,直到为时已晚。
“忒勒戈诺斯。”雅典娜说,她的银色目光飞速投到他身上,她的语气变了,刚刚的强硬化为了金丝,“你听到我给你哥哥开的条件了。现在我将它赋予你。你是否愿意启航,成为我在意大利的堡垒?”
我感觉仿佛失足跌下了悬崖。我在半空中,不停地下坠,没有任何东西能接住我。
“儿子,”我大喊道,“不要说话。”
她像离弦的箭一样迅速向我冲来。“你竟然还敢妨碍我?你还想让我怎样,巫婆?我已经发过毒誓不会伤害他了。我给了他凡人愿意用灵魂交换的馈赠。你要一辈子束缚住他的手脚,把他当瘸腿的马对待吗?”
“你不会想要他的,”我说,“他杀了奥德修斯。”
“奥德修斯杀了他自己,”这几个字像镰刀一样,嘶嘶地划过房间,“他迷失了方向。”
“是你导致他迷失了方向。”
怒气从她眼中冒了出来。我从她眼中看到了她在想什么。她在想,如果她用长矛将我的喉咙挑得鲜血横流,会是什么样子。
“我本想封他为神,”她说,“与我平起平坐。但到头来他还是太懦弱了。”
神的歉意,至多如此。我咬牙切齿,让长矛的毒尖划破半空。“你别想得到我儿子。就算要与你斗争到底,我也不会让你夺走他。”
“母亲,”一个温柔的声音出现在我身边,“我可以说几句吗?”
我的心碎了。我知道当我望向他的时候,我会看到什么:他苦苦哀求的迫切希望。他想离开。他一直都想离开,从他在我臂弯中降生的那一刻开始。我同意佩涅洛佩待在我的岛上,这样她就不会失去她的儿子。可我将会失去我的。
“我曾经梦到过这些场景,”他说,“绵延不绝、无边无垠的金色田野。果园,亮闪闪的河流,肥硕壮实的飞禽走兽。我以为我看到的是伊萨卡。”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和,克制着像洪水般在他心中涌起的激动之情。我想起了伊卡洛斯,他在得到自由后断送了性命。如果忒勒戈诺斯得不到自由,他也会死的。并不是年老后肉体的死亡,但他身上所有美好的特质都会凋零、消散。
他拉起我的手,姿态像个游吟诗人。难道我们不正是生活在某首歌谣中吗?这就是我们反复练习了那么多次的副歌。
“这有风险,我知道,但你已经教会了我要小心行事。这事我能做成,母亲。我想要做。”
我变成了一具灰色的空壳。我能说什么呢?我们中必须有一个人心碎。我不想让他当这个人。
“儿子,”我说,“这是你的决定。”
喜悦像海浪一样从他脸上迸发而出。我别过身去,这样我就不用看着这一切了。雅典娜心满意足了,我想。她的仇终于报了。
“准备好上船吧,”她说,“船下午就到。我不会再派第二艘。”
光线渐褪,只剩下朴素的太阳光。佩涅洛佩和忒勒玛科斯悄悄走开了。忒勒戈诺斯拥抱了我。从他还是小孩子起,他就没有这样拥抱过我。也许他从来都没有过。记住这一切,我对自己说。记住他宽宽的肩膀,他后背上的骨骼曲线,还有他喘息的温度。但我的脑海仿佛被烧焦了,被风吹得凌乱。
“母亲,你就不能为我高兴吗?”
不能,我想对他大喊。不,我不能。为什么我必须高兴?放你走还不够吗?但我不希望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我的样子,看到他的母亲大喊大叫、痛哭哀号,好像他死了一样,虽然他眼前还有那么多令人振奋的岁月。
“我的确为你高兴。”我强迫自己说。我将他领到他的房间内。我帮着他收拾行囊,将各种各样的草药装满了好几大箱,有疗伤的和治头疼的,有对付天花和治疗失眠的,甚至还有分娩时用的,这让他红了脸。
“你即将建立王朝,”我说,“通常来说,继承人是很有必要的。”
我把自己拥有的最保暖的衣服都给了他,虽然时下正是春天,夏天也很快就会到来。我提出他应该带大角星一起走,大角星从还是小狼崽时起就很爱护他。我把护身符塞在他身上,为他施了层层咒语。我将宝物堆得满满的,有金银财宝,也有世界上最好的刺绣品。如果新上任的国王有奇珍异宝可供赏赐,那么他便胜券在握。
这时他清醒了。“万一我失败了呢?”
我回想着雅典娜描述的那片土地。绵延不绝的山峦上挤满了沉甸甸的果实和庄稼地,还有他将会建立的辉煌堡垒。在阳光最明媚的大厅里,他会坐在高抬的座椅上发号施令。男男女女会从世界各地赶来,向他行跪礼。我觉得他会是个好君王。他一视同仁,热情友善。他不会像他父亲那样被权力冲昏了头脑。他向来不贪求荣誉,只渴望好好生活。
“你不会失败的。”我说。
“你不觉得她是想伤害我吗?”
现在他倒担心起来了,但为时已晚。他才十六岁,还涉世未深。
“不,”我说,“我不这么觉得。她因为你的血统而对你备加珍惜,总有一天,她也会因为你本身而珍惜你的。她比赫耳墨斯可靠,虽然并没有哪个神能用始终如一来形容。你一定要记住,要把握住自己的人生。”
“我会的,”他迎上我的目光,“你不生气?”
“不生气。”我说。我从来没有真的生气,只是害怕、悲伤而已。他是诸神可以用来要挟我的筹码。
一阵敲门声传来。是忒勒玛科斯,他拿着一个长长的羊毛包裹。“抱歉打扰了,”他回避着我的目光,将那个包裹递给了我儿子,“这是给你的。”
忒勒戈诺斯将那块布拆开。里面有一根圆润的木条,木条两端逐渐变细,还压了凹槽。弓弦整整齐齐地缠绕在上面。忒勒戈诺斯摸了摸皮革把手。“真漂亮。”
“这是父亲的。”忒勒玛科斯说。
忒勒戈诺斯抬起头来,表情很是痛苦。我看到曾经那股悲伤的影子从他脸上一闪而过。“哥哥,我不能接受。我已经夺走了你的城市。”
“那座城市自始至终就不是我的,”他说,“这把弓也不是。我觉得,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你会更好。”
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在很遥远的地方。在此之前,我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异。我那个心思敏锐的儿子,和这个选择做无名之辈的男人。
我们将忒勒戈诺斯的行囊拿到海边。忒勒玛科斯和佩涅洛佩向他道了别,然后便退到了后面。我和儿子并肩等待着,但他对此几乎毫不知情。他的目光已经锁定了海平线,锁定了海浪与天空的交界。
船驶进了港湾。那艘船很大,两侧新涂了松脂与涂料,全新的船帆闪闪发光。船员们干起活来干净利索,效率很高。他们的胡子修剪得很整齐,身体也锻炼得力量十足。跳板放下来后,他们急切地围拢在围栏边。
忒勒戈诺斯迈步向前,迎接他们。他站在阳光下,身形魁梧,朝气蓬勃。大角星紧随其后,在他身边哈着热气。他父亲的弓箭已经上好了弦,垂在他的肩头。
“我是埃阿亚的忒勒戈诺斯,”他大声说道,“一个伟大的英雄,和一个更加伟大的女神之子。欢迎你们,因为你们是由灰眸的雅典娜亲自引领至此的。”
水手们纷纷跪下。我会受不了的,我想。我会紧紧抓住他不放手。但我只是最后拥抱了他一下,紧紧地抱着,像是要把他刻进身体里一样。然后我看着他融入人群中,站在船头。天空映衬出他的轮廓,海浪投射出道道银光。我举起手来为他祈福,然后将我的儿子献给了这个世界。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佩涅洛佩和忒勒玛科斯拿我当埃及水晶小心看待。他们说话的声音小小的,经过我的椅子时脚步也轻轻的。佩涅洛佩将织布机让给了我。忒勒玛科斯不停地给我斟酒。火堆里总有新添的木柴。所有这一切都没有走进我心里。他们人很好,但对我而言他们什么都不是。食品储藏室里的糖浆陪伴我的日子都比他们长。我去摆弄草药,但它们似乎在我的触碰下枯萎了。没了我的咒语之后,空气让人感觉赤裸裸的。如今,诸神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们可以肆意妄为。我没有力量阻止他们了。
日子越来越暖和。天空变得柔和,像熟透的果肉一样在我们头顶上空展开。长矛还靠在我卧室的墙上。我走到它面前,摘下护套,闻了闻毒液遍布的浅色尾脊,但我说不出自己想从它那里得到什么。我揉搓着胸口,像是在揉面团一样。忒勒玛科斯说:“你还好吗?”
“我当然好了。我能有什么问题呢!神是不会生病的。”
我来到海边。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好像我的臂弯里有一个小婴儿似的。阳光炙烤着海平线。它炙烤着各处,烤着我的后背、臂膀和脸庞。我没有穿披肩。我是不会晒伤的。我向来不会晒伤。
我的岛屿在我周围铺陈开来,还有我的草药,我的房子,我的飞禽走兽。它会循环往复,我想,永远都是一个样子。佩涅洛佩和忒勒玛科斯人好不好不重要。就连他们会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她是不是我渴望的朋友、他是不是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他们会衰弱凋零,我会将他们的尸体火化,眼见自己关于他们的记忆逐渐泛黄淡去,就像一切都会在岁月无尽的冲刷中淡去,就连代达罗斯,就连米诺陶洛斯飞溅的鲜血,就连斯库拉的胃口都会淡去。就连忒勒戈诺斯也会。六十年,七十年,凡人也许能活这么久。然后他就会前往冥界,可那个地方我永远都去不了。神是死亡的反面。我努力想象着那些昏暗的山丘和灰突突的草地,还有在其间缓慢移动的苍白亡灵。有些亡灵与自己生前深爱的人手挽手前行,还有一些亡灵等待着,确信自己心爱的人总有一天会到来。对于那些生前从未爱过任何人的亡灵,那些生命中充斥着痛苦与恐惧的亡灵,黑色的遗忘之河就摆在它们面前,喝下河水就可以忘却一切。算是一些安慰。
至于我,我什么都没有。我会继续度过无数个千年,我遇见的所有人都会从我的指间溜走,我身边只会剩下和我一样的人。奥林匹斯神和泰坦神。我的弟弟妹妹们。我父亲。
这时我感觉到了什么,像从前我初试咒语的那段日子。那时前路会骤然打开,清晰地呈现在我脚下。这些年我一直在斗争抵抗,可正如我妹妹所言,部分的我一直止步不前。我似乎听到那暗淡魔兽的声音从黑暗的深渊中传来。
那么,孩子,就再创造一个世界吧。
我没有作任何准备。如果现在我还没准备好,那么什么时候才会准备好呢?我甚至都没有走到山顶上。他可以来这里,来我的黄色沙滩上,在我站立的地方与我当面对峙。
“父王,”我对着空气说,“我想跟你谈谈。”
[1] 在希腊神话中,卡德摩斯杀死了战神阿瑞斯的魔龙,并在雅典娜的指示下种下了魔龙的獠牙。这些獠牙变成了斗士,他们自相残杀,最后剩下的五个人与卡德摩斯共同建立了底比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