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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犹豫不决,便抬起头,稍微仰起脖子看向窗外。窗户修在墙上很高的位置(这是为了防止闲散和分散注意力),而且又对着马厩的房顶;要想看到背后的小山,你得站在椅子上才行,而这件事院长已经整整五年不敢尝试了。窗户两旁挂着古老的圣像,早已被过去几个世纪所点蜡烛的烟熏黑。清洁圣像是不对的。你只需要知道神圣的形象存在于灰尘和油脂底下就够了,要是当真看见它们,人可能会被它们的美引入歧途。院长叹了口气。当初是他硬缠着父母要加入修会的,因为他热爱素描和绘画、喜欢看美丽的图画。他在缮写室待了九年,他抄写装饰的迷你《弥撒经》至今仍被认为是世上最完美的版本。然而这时他却被调去了财务室学记账,免得他的灵魂被美彻底玷污、无法挽救。结果他记账竟比绘画更有才能,这当然完全是意外。奇怪的是,替修会节省和赚取大笔银钱,倒并不被认为是通向傲慢的致命诱惑。
毫无疑问你能解释
他停笔。塔佩兹乌斯议员出了名的虔诚,可他毕竟还是议员,大概不会乐意被人教训,哪怕对方是他在无敌骄阳中的神父。他把那张纸放到一旁——以后可以用它给书的封皮做衬里——另起一页。
听说我的表亲赫雷克·卡努斐克斯完全偿清了他欠银行的债务,也不再有任何抵押。这一消息自然令我欢喜;同时我也略感困惑,因为听说不会追究他延迟分期付款所欠的利息,也不会处以罚金。你跟我一样清楚——比我更清楚,因为你是显赫的政治家,我只是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修道士——假如我们想要和平,就必须控制住鹰派;而对于军事贵族,唯一可能控制他们的手段就是债务和留置权。我那位表亲赫雷克十分富有,他借着大战发了大财,又用这些钱改善自己的产业(科学种植之类的);也因此他拥有许多资产,现金却不多。他是可以、也应该通过延展性债务加以控制的,而这一能够左右他的方法现在是失去了。
当然,我倒并不认为我那亲爱的表亲是天生的危险分子,事实上我还相当喜欢他。我们一起长大,在击剑、单棍、射箭和摔跤上他从来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如今我们是极少会面了,但每逢有机会见面,我总不忘提醒他。拳击他比我强,但只是因为他的臂展稍长一点。现如今,作为无敌骄阳的勤勉仆人,我在总体上谴责他的血腥职业,同时却也赞赏他在保卫国家和真神方面扮演的角色。另外下象棋我也时常打败他,这件事他自然不愿让太多人知道,毕竟他可是名声卓著的战术家。
关键在于维护大原则。其他贵族成员想必也会对你的委员会提出类似的清偿请求,下次做决定时你无疑会牢记我刚刚提到的问题。
现在来讲讲另一件更加要紧的事。去年你好心赠我的玫瑰竟十分适应我们这里贫瘠的土壤,应昂·谢尔辛的牧首一再要求,我已经切了一株送给他。他是极称职的园丁,因此我很有信心,在我们有生之年,塔佩兹乌斯玫瑰将散播到整个西帝国全境,被全帝国的人欣赏。
他写完信、撒上细沙,将它放在那一叠待封印的信件上。他还有别的信要写(总有写不完的信、读不完的报告、查不完的账目和无数等他同意或驳回的请愿书),然而只是写这一封信他就已经筋疲力尽。他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只是笼统地想想。也许他正以一种隐秘的、有尊严的方式慢慢死去,死于某种完全可以接受的病症。这种事该去问医师兄弟,但他当然不能问。或者他可以去图书馆查查医书,但他同样放弃了这个念头:要查书他就得请图书管理员替他找到相关书籍再带来给他,这等于是向全教团宣布他出了毛病。最后他决定,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假定自己时日无多,同时热切盼望等来惊喜。尽管存在种种证据,但经过通盘考量,他还是推测自己不会马上就死。无敌骄阳(这个与他相伴一生的神祇显得那么熟悉,同时仍然基本无法理解)显然还有更多的工作要交给他完成,但又觉得有必要给本已经十分困难的任务进一步增加难度,所以又给他添了身体虚弱这一负担。称颂祂的名,见鬼。
晚祷时他努力集中注意力,可整个问答期间他都心事重重,还是副院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意识到仪式结束了。他没有与修会的兄弟们一起在饭堂用餐,而是要了面包、奶酪和黑茶带回自己的小房间。为了让头脑清明,他任炉火熄灭,脱下长袍只穿衬衣坐着,直到浑身冰冷、双脚失去知觉。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处。于是他像打湿了毛的狗一样把心事甩掉,拿了些日常的报告翻看。有一份文件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议会外交分委会的会议记录。他把之前忘吃的面包和奶酪吃下去,茶已经凉了,于是他喝了点水了事。
在他书架的第二层有一本《模仿神圣》,又老又旧,模样很是凄惨。自制的木板书盒和猪皮封面多年里修过好几次,而且修书的那些人显然并非以装订书籍为业。在封面内页按农民的做法记着家谱,他父亲一侧九代人的出生、婚姻和死亡都记录在上头。最早的记录是用橡树瘿沾了油灯的煤灰写的,如今已经变作淡棕色,几乎难以识别。最后加的条目位于书页最靠右的位置,是他本人精妙的连笔草书,黑色墨水,大写字母是红色。由他添上的是赫雷克·卡努斐克斯的四个儿子:
斯法克特里乌斯(生于AUC 1577年)
柯尔特曼度乌斯(生于AUC 1579年,死于AUC 1598年)
斯特勒乔(生于AUC 1581年)
奥都勒森图鲁斯(生于AUC 1590年)
他掰着手指头做算术。小奥多今年该有——怎么,已经二十四了吗?对于他所打算的事,这年纪倒是正好合适。他上次见到奥多是在十二年前,奥多的半生之前。他记得那是个瘦弱、忧伤的男孩,虽然觉得冷却不肯表现出来;象棋下得不错;如果家里人允许他继续学习,或者能成为不算太糟的音乐家。一张寻常的贵族面孔,很容易遗忘,典型的贵族家庭小儿子。
啊,他暗想,可惜了,但也没办法。无论如何,至少还剩下斯法克特里乌斯(他对他一无所知)和斯特勒乔(在斗鸡和赛狗的圈子里很出名),他俩可以把家族的姓氏传下去。如果我自己有儿子,我会派他去;可我没儿子,所以只好拿小奥多凑合。再说了,一旦赫雷克决定了要做什么……
(院长自然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但他时不时会梦到弗罗斯·维尔让被淹没的情形。水倾泻而下,速度之快、水量之大,哪怕城市并未被围成铁桶一般,也没时间疏散任何人。据保守统计,当时死掉的人有七万之众,然而那种估算方法并未把赤贫的市民、流浪汉、从周边乡下逃难来的人计算在内——基本上就是一切没有登记投票又不属于某个行会的人。梦中他站在集市的广场上——他从未去过弗罗斯·维尔让,但不知为什么却能清楚描绘出它的模样——他抬头看群山、看天上的云,只不过那并不是云,而是大片大片的水。水缓缓朝他落下来,就好像无数双没有形状的、扭曲的手,在威胁他同时也在哀求。每回做这个梦他都会命人替亡者专门做一场追思弥撒,点上蜡烛,启用完整的礼仪队,两支合唱团同时上场,外加双倍的救济金施舍给穷人。他不大确定做这些是不是真有用处,只能祈祷无敌骄阳能将所有这些事后的弥补转换成某种积极的结果。)
我们家族早该尽自己的一份力了,院长如此下了决心,然后又写了一封信。
经过三周的治疗,学院的医院宣布季若特·布锐埃纽斯伤势痊愈、可以出院。他遵照人家的命令前往击剑行会的会堂,有人在那里等他。一个打扮利落、穿行会号衣的年轻人领他去了他的房间,那是位于三楼的一间小屋子,只有一扇又长又窄的窗户,地上放了一张床垫,白墙很干净。床垫旁放了一摞衣服,他认出那是他自己的衣裳。衣服顶上是一把崭新的刺剑,一看就很贵。
他暗想,她是动真格的。他开始琢磨要不要拿着刺剑杀出去逃掉,不过只片刻工夫理智就占了上风。只有傻瓜才会想要杀出击剑行会,再说就算出去了他又能去哪儿呢?
此情此景之下,他却仍然很想抽出剑来查看一番,不过他抵挡住了诱惑。他转而拿起衣服一件件叠整齐,然后就坐在床垫上等着。他等了好久,什么也没发生。真希望手头有本书,哪怕只是《圣歌集》呢。
过了好久才有人来,不是之前那个年轻人,不过那人穿着相同的号衣。对方领他原路返回,下了两层楼,来到一个宽阔的大理石平台。那人替他打开一扇镶板门,于是他走进门里。
门后的房间装饰极其精美,他这辈子见所未见。他猜想这里过去大概是小礼拜堂之类。墙上满是湿壁画,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都是常见的主题:骄阳的荣光、人成圣、最后的审判、第二次大分裂。假如他集中注意力,多半能识别出作画的艺术家都是谁,但此刻这样做似乎毫无意义。天花板是在金色背景上嵌的马赛克,露出无敌骄阳那毫无瑕疵的完美面容;日神的目光穿透他,看着某种比他更有趣的东西。屋里总共有五扇宽大的高窗,窗帘是紫色锦缎,绣着各种纹章。打磨光亮的橡木地板上铺了梅尊廷和东帝国的地毯,他简直不忍下脚;随便一张地毯都能买下一片不错的山间农场,连农场里的牲畜和谷仓里的一切全部包含在内。屋里还有四张椅子,椅子的腿和扶手细到极点,镀了金、配红丝绸软垫。一把椅子空着,另外三把上分别坐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姑娘,哪一个他都不认识。
其中一个男人约莫三十岁,比常人略高,胸膛厚实,细软的浅色头发垂到肩头,头顶处已经有些稀疏。他长着一张好看的方脸,下巴则显出性情中软弱的一面。他一只手上有道闪亮宽大的伤疤,从拇指和食指交汇处向内延伸一英寸。另外那个高瘦的年轻男子与季若特年龄相仿,正坐在椅子上低头看自己的手。此人深色皮肤,脸孔很窄,鼻子特别的长而直,还长了一双大耳朵。季若特进门时他抬头微笑,笑完就又低下头去。那姑娘大概是三人中个头最高的,上身长、肩膀宽、脸孔线条锐利、长相普通、沙色短发拢在耳朵后头。她穿着男式骑马装,衣服稍嫌太小了些,细瘦的手腕从袖口支出来,一双大手手指挺长。她先是冲他怒目而视,仿佛认定许多事情都是他的错;接着她又将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目光转向一扇拉着窗帘的窗户。
年龄稍大的男人缓缓站起身,就好像骑马太久双腿发僵似的。“我猜你是季若特·布锐埃纽斯吧,”他说。他的长元音带点口音,活像是镀银底下露出了青铜的光。
季若特点头:“这就是击剑队吗?”
那人咧嘴笑:“就是我们了。我是苏伊达斯·德泽尔,这位女士是伊瑟姿·布林伽斯,那边那位是奥都勒森图鲁斯·卡努斐克斯大人。”
高个年轻人嘟囔道:“请叫我奥多就好。”说完又转开了眼睛。他穿着美丽的灰色天鹅绒外套,左侧的翻领上有块印记,似乎是不久前撒了什么东西在上头。
“坐,”苏伊达斯指着空出来的那把椅子说。季若特暗想,也许他以为自己在驯狗吧。他坐下来等着。苏伊达斯皱皱眉,然后接着说道:“这事儿的来龙去脉你清楚吗?”
这问题可不好回答。“我们是国家击剑队,要去佩尔米亚巡回比赛,”他说,“大致就这些。”
苏伊达斯点头。“我们了解的情况也差不多,”他说,“只除了一点。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但我们三个其实都不算是志愿参加的。你呢?”
季若特看着对方。他当然听过这人的大名,不过从没见过他击剑。德泽尔是西帝国的姓,但他的口音纯是都城人。看上去,这人的可靠程度跟一座摇摇晃晃的绳桥差不多,不过鉴于如今的形势,季若特倒并不因此就反感对方。
他说:“我是被人鼓励加入的。”
“他杀了一个议员,”那姑娘说话了。她嗓音低沉,但毫不含糊,“不是吗?”
季若特张开嘴,不过似乎发不出声来。
“所以据我猜想,”那姑娘继续说道,“不来你就得上绞刑架。你选没选对现在还不好说。”
苏伊达斯满脸茫然,随后就好像没听见她说话一样接着往下讲。“我是队长,算我活该。我还不知道你是使什么的。是剑盾吗?”
季若特摇头:“刺剑。”
“噢。那我们就是两个刺剑、一个长剑、一个女士小剑。”他耸耸肩,“水准如何?”
季若特想了想。“唔,”他说,“反正是超出了我自己的想象。”
姑娘说:“否则也不会让他来了。”
季若特看得出来,苏伊达斯越来越烦那姑娘了。苏伊达斯问:“我倒不记得在比赛里见过你的名字。”
“我没参加过,”季若特回答道,“父亲不准,说是会害我无心学业。”
“所以你其实没有比赛水准的经验?”
“没有。”
“好吧。”苏伊达斯点点头,“越来越妙了,算了。”他发现自己站着,似乎意识到并没有这个必要,于是重新坐下,“她说的是真的吗?”
“是,”那姑娘大声应道。
季若特点头,又补充道:“其实也算是自卫。”
“算是,”苏伊达斯跟着念了一遍,“好吧,反正不关我的事。”说完他坚定地修正道,“不关我们的事。似乎等会儿会有人来告诉我们些什么。他们应该不怎么着急,因为我们已经在这儿很长时间了。”他望着天花板皱起眉,“依我看,既然要做队友,那我们就应该尽量互相了解了解。”
那姑娘大声问:“为什么?”
苏伊达斯做个鬼脸:“我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你会觉得她烦人,”他说,“不过一旦你稍微多了解她一点,你会发现她烦不烦人都一样。那么从我开始吧。我是苏伊达斯·德泽尔,我三十岁——”
姑娘喝道:“我们都知道你是谁。”
“行吧,”苏伊达斯缓缓转身,“那你来。”
姑娘说:“见你的鬼去。”
“谢谢,很有帮助。你?”他看着那个瘦削的年轻人,季若特发现他在努力阻止自己皱眉,“唔,说说吧。”
瘦削的年轻人作势起身,旋即改了主意。“我是奥多,”他说,“我父亲——”
苏伊达斯打断他:“我们知道他。”
“对,当然。那个,我二十四岁,我有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大战时战死了。我似乎要负责使长剑,不过我其实不怎么行。我哥哥斯特勒乔——”
“就没人觉得奇怪吗,”那姑娘径直打断他,像针穿过布那么容易,“为什么他们要派浇灌者的儿子参加亲善使团?要么是开玩笑,要么他们其实是想挑起另一场战争。”
奥多脸涨得通红把头转开,苏伊达斯瞪着眼没说话。接下来是漫长而痛苦的沉默,怎么看都像要永远持续下去似的。最后那姑娘说:“好吧,反正我是觉得奇怪的。你们剩下的人也不是什么多机灵的最佳候选,一个谋杀犯、一个醉鬼——”
“还有一个你,”苏伊达斯说,“的确。看得出来,咱们肯定能相处愉快。也许我们最好还是静静坐着等人来吧。”
“随你高兴,”那姑娘斥道。她拿出一本书,季若特发现她看书时几乎伸直了胳膊。苏伊达斯叹气,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奥多背对着所有人。季若特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努力想研究墙上的画作,然而他的注意力总是滑开,活像光滑的鞋跟踩在冰上。
过了仿佛永远那么久,门开了。一个长胡子的光头男人走进来,他穿着某种袍子,像是出席特定场合的正式着装。他走进门,看看他们四个,然后(季若特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表情变了)明显地蔫下去。但此人显然拥有坚定的意志,他清清嗓子,微笑着说:“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击剑行会。”
苏伊达斯明显认识他,奥多多半也见过他,那个布林伽斯家的姑娘则完全当他不存在。他往前走了两步,发现自己没有椅子可坐。奥多立刻跳起来去墙边站着。新来的人略一迟疑,然后走过去坐下,他还把椅子挪了挪,好让自己隔开几英尺距离面对其他人。季若特断定这人是天生的教书先生。
“我的名字,”新来的人说,“叫基弗雷兹·巴达内斯,我是行会主席。当然,你们中有些人是认识我的。”他躲避苏伊达斯目光的动作像舞蹈家那么利索,“首先我想感谢你们参加这个计划,我代表行会感谢你们,实在的,也要代表共和国感谢你们。”他说这话时满脸一本正经,季若特对他的敬意大幅攀升,“你们将要着手的工作,它的重要性再怎么强调都不为过。毫不夸张地说,未来的和平就在你们手中。它就有这么重要。”
毫无疑问,这恰好就是最不该说的话。苏伊达斯冲着天花板眉头紧锁,奥多的一张脸白得像鬼,而布林伽斯家的姑娘则把书翻到下一页。季若特竭尽全力保持纹丝不动。
“我本来希望能把你们的教练兼领队介绍给你们认识,”主席接着说道,“可惜眼下是办不到了,所以目前你们只能先拿我凑合。喏,我敢说你们都有很多问题,我会竭尽全力为你们解答。”
他停下来四下看看。自打世界诞生的那一刻起,恐怕还从没有过这样彻底的寂静。
富兰特泽士结束工作回到家,发现有个警备队的队长坐在自己最喜欢的椅子里,椅子背后还站了两个武装卫兵。队长没有起身,斯帕吉雅不见踪影。
“吉勒姆·富兰特泽士?”
“是我,没错。”
“你被捕了。”队长竖起一根手指,两个卫兵就像象棋的棋子一样往前移动,站到与富兰特泽士并肩的位置。
“请你再说一遍?”
“作为公民,”队长看着富兰特泽士的肩膀上方开始背诵,“你有权向裁判官提起申诉。假如三十天内你的申诉未被处理,你有权向本市行政官提起申诉。你必须如实回答我可能提出的任何问题,否则将被指控妨碍司法公正。明白?”
富兰特泽士盯着对方:“我做了什么来着?”
队长点点头,仿佛刚刚收到了行动信号。“持有淫秽刊物,违反AUC1471年之《性犯罪与亵渎法案》。”他伸手从身后拿过一本书。是柯尔布罗送给他的结婚贺礼。
富兰特泽士问:“这个?”
“据法案第七条,它属于被禁止的文档。”队长脸上毫无表情,富兰特泽士几乎确信对方是在强忍着不笑出来,但他知道不是。
“可是谁都有——”富兰特泽士说到一半停下,“不是我的,”他说,“从没见过这东西。肯定是某个仆人的。”
队长露出略不赞同的神情:“我们扣留了你的佣人质询,”他说,“另外还有你妻子。”他停顿片刻,给对方时间理解这话的含义,“我真心希望你会对我们的调查予以充分配合。”
富兰特泽士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真正的恐惧——说起来,上一回还是在大战期间呢。他立刻识别出了这一情绪,他知道它会让他的音调变高、很可能还会让他浑身冒汗,症状类似轻微发烧,只不过进程快得多。他绝对无法撒出令人信服的谎话。他说:“是我的。”
队长再次点头。“当然是了,”他说,“你的生意伙伴作为新婚礼物送给你的。他在衬页上题了字。我必须请你陪我一起去警备队,你会在那里被正式起诉。”
他们让他坐进密闭的马车,谁也没说话。等到了警备队(他压根不知道那是在哪儿,真可笑,明明他在都城生活了一辈子),人家先搜身,虽然非常礼貌,却也十分彻底。他们收缴了他那把象牙手柄的迷你削笔刀,然后领他走下一层石头阶梯,来到一个两旁排满牢房的长走廊。他能听到有人在不断砸门,大概是某个犯人吧,可其他人都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他们把他关进一个白色的小房间,纸盒子那么大,有石头窗台,可是没有窗户。
牢房里冷得要命。肯定就是因为冷他才浑身发抖,只不过这似乎很难解释他为什么还在出汗。
他坐到窗台上,后来另一个队长开门叫他跟自己走。他由队长和三个卫兵押着回到走廊、爬上四层楼、通过一条天花板很低的通道、走进一扇门里。
那个房间跟他的牢房一样白,一样没有窗。屋里摆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穿修士服的老头,正借着放大镜读书。他抬头微笑,很客气地向队长道谢,仿佛把对方当成侍应生。队长走出门外,随手关上门。
“吉勒姆·富兰特泽士,”老头说,“快请坐。我就不站起来了,请你见谅,如今我的膝盖不怎么好使。我叫辛巴图斯,是蒙萨瑟尔的院长。”
富兰特泽士迟疑了一秒钟。那人又老又虚弱,而且屋里只有他俩。有那么半秒钟功夫,他琢磨着要不要卡住那老傻子的脖子、把他当成人肉盾牌逃出去。这主意简直蠢到无法形容。他坐下来。
“你的事交由我处理,而不是世俗的法官,因为从技术上讲,性犯罪和亵渎属于教会管辖的范畴。”院长说,“当然,一般情况下我们会把自己的权威下放给世俗力量。他们让你等了很久吗?”
富兰特泽士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院长点头。“我的错,”他说,“他们派了马车来接我,不过如今我行动起来是慢得很了。那么多楼梯,”他扮个鬼脸,“不过现在我来了,你也来了。我猜你大概奇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是的。”
院长微笑着合上手里的书。是富兰特泽士那本《卧房的奥秘》,柯尔布罗送他的那本。“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这本书了,”院长说,“先父有一本。我还记得有一次走进房间,他正好在看。他脸色通红,还大声斥责我进房间之前没有先敲门,过了好久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用食指把书推到桌子中央,“说实话,我都忘记它的内容多么温和了,跟如今自命为文学的那些东西真是没法比。一半篇幅都是对无敌骄阳三个面向之个体性所做的严谨辩论——其实写得很不错呢。有时我真想在布道时引用里面的话,而且不说引文来自哪里,看看哪些渊博的兄弟知道它的来处,不是很有趣吗?当然了,过去的人总是这样,无论写什么都会往里头加进大段大段的神学。”
他停下来。据富兰特泽士看,对方模仿昏聩的老头子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他保持沉默,最后院长终于看了看他。
“很不幸,”院长继续说道,“由于某些可笑的疏忽,这本书仍然在禁书名单上,真是荒唐,”他微笑着补充道,“因为都城几乎每个识字的人都曾在生命中的某个阶段拥有过这本书,虽说我猜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大失所望呢。我们不可能因为你持有这本书就起诉你,我们会被哄笑声赶出法庭的。真要这样做的话那完全是浪费时间,同时还会害得执政官办公室难堪。”
富兰特泽士继续沉默。他确信人家指望他这时候会说点什么,所以他闭上嘴巴等着。
“所以呢,”院长接着往下讲,“本来你根本不会有任何麻烦,假使你没有当着两位证人对警备队队长撒谎的话。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犯罪呢,我相信相应的处罚是无限额的罚款、最高三年的监禁,或者二者同时。而且检控方无须在公审期间陈述原本的案件的细节,他们只需私下作证,能取信于法官就行。所以他们可以审判你,判你妨碍司法公正,而谁也不必知道最初之所以盘问你,原因其实是……嗯,其实有点像个笑话。要我说的话,这一法律实在是恶法,很容易被滥用,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是立法者,所以我说了不算。我真是替你感到抱歉,”他说,“不过看来你是给困住了呢。”
富兰特泽士看着对方。他感到一股汹涌的愤怒,但它来得快散得也一样快;紧接着就是深深的恐惧,它盘踞在他心头久久不去。现在哪怕他想开口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可以先告诉你,”院长抱歉似地说,“你妻子,她显然跟这件事毫无关系,据我所知她被扣留在至高启示女修院。那地方阴沉得很,不过都是些正直体面的女人——就修女的水准来说。她不会有事的,不过我猜她大概非常焦急吧,替你担忧。关键在于,”院长看见富兰特泽士抓紧了椅子的扶手,他接着说道,“在于尽快让你摆脱如今的处境。你说是吧?”
“我究竟有什么,”富兰特泽士缓缓问道,“值得别人打我主意的?”
院长稍微坐直些。“在大战期间,”他说,“我相信你曾在卡努斐克斯将军手下任职。他是我的表亲,”院长的声音里多了某种东西,不是骄傲,更像是温情,“他对你的管理才能评价很高。”
“我不过是书记员。”
“哦,不止吧。书记员是不会升任少校的。”
“我组织补给运输队,”富兰特泽士抗议道,“选择路线、预估路上所需的时间,那之类的。只不过是文书工作,没别的。”
“而根据我那位表亲赫雷克的说法,你非常出色。他这人可不容易被打动,这你自然清楚。”
“他一直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院长微笑起来,“那不过是他的习惯罢了。我记得他从小就特别的自命不凡。他曾经对园丁说教,直到人家忍无可忍把他赶走,然后他就跑到玫瑰花丛里藏着。对了,这事儿千万别跟人讲,他会气死的,而且他肯定能猜出是我漏了他的底。话说回来,”院长接着之前的话讲下去,“战争结束后,你在全国大赛赢了四块金牌。”
“三块。”
“抱歉,三块。但仍然很了不起。我相信这一记录直到最近才被打破,不过我得承认,我并不关注击剑。我们这类避世的修会是不该关注这种事的,不过如今的年轻人才不管,他们都对击剑感兴趣。当年我刚开始在蒙萨瑟尔当副院长时,他们定期拿冬季联赛下注赌钱。我禁止了这项活动,结果害自己变得非常不受欢迎。”
富兰特泽士瞪大眼睛:“跟击剑又有什么关系?”
“请耐心些,”院长说,“就快说到了。你跟你的朋友柯尔布罗合作的生意,现在如何了?”
“不差吧,我猜。”
院长挠挠头。“你们把生羊毛出口到西帝国,再进口成品。请你原谅,”他接着说道,“我不过是个神父,对于国际贸易之类的东西实在丝毫也不懂。我推想你在公司的股份是继承自你父亲,对吗?”
“对,”富兰特泽士突然有种想说话的冲动,就好像说话能对他有好处似的,其实他心里明白多半不会,“生意是他和柯尔布罗的父亲搞起来的,那是大战之前的事了。我父亲死了,柯尔布罗的父亲退休了,就由我俩接手。我们一辈子都在干这个,当然,我俩去参战的那段时间除外。”
“所以你认识柯尔布罗已经有……?”
“从小就认识。”
“你跟他一直相处愉快?”
“我猜他就跟我的亲兄弟差不多。自然的,他娶了赞茜以后我们的关系稍微有些变化,但也没变多少。”
“啊,对,”院长点头,仿佛两人刚刚来到了某个有趣的关键点,“她是朗伽贝家的人不是吗?贝纳特·朗伽贝的小女儿。”
“没错。”
“对于商人来说,这门亲事是很不错了。”
富兰特泽士耸耸肩:“他们家在大战里损失了很多钱,我感觉他们似乎挺乐意把她嫁出去了事。当然,柯尔布罗和赞茜彼此非常相爱。”
“你知道,朗伽贝的兄弟,就是那位议员,不久之前被杀了。”
富兰特泽士点头。“大家都很震惊,”他说,“倒不是因为赞茜跟她叔叔有多亲近。不过那样一个人,竟然在自己家里被人刺死……”
“为了保护他女儿的荣誉,”院长皱起眉头,“依你看应该如何处置杀死他的年轻人呢?”
富兰特泽士耸耸肩。“我真的说不好,”他说,“吊死他也不能让议员起死回生啊。”
“你教我吃惊。我还以为你希望看到正义得以伸张呢。”
“这个么,反正已经抓住他了。”不知为什么,富兰特泽士觉得自己应该小心斟酌接下来的话,“我相信他会得到公正的审判,相信法庭会尽力而为。”
“你对我国司法系统的信心着实令人感动。”
“呃,我确实对司法系统有信心。或者曾经是有的。听着,抱歉打断你,可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请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会做的。我只想离开这儿。”
然而院长似乎并没有听他说话,也可能他有点耳背。“米赫尔·朗伽贝是激进派,”他说,“你同意他那些计划吗?”
富兰特泽士露出迷惑的表情。他才刚刚被人用捏造的罪名逮捕、又被一个老疯子盘问了半天,怎么还能指望他记得清那些跟自己没多大关系的时事呢?“总的来说同意吧,我猜,”他说,“比方说,禁止奴隶制,感觉很合理。”
“继续。”
富兰特泽士想了一会儿,他仿佛一位将军,麾下的部队刚刚被敌人大肆屠戮一番,现在要收拢活下来的士兵。“我国有大约两打左右的贵族拥有制造羊毛布的工厂,产量高、质量低,”他说,“他们有大约一千名左右的奴隶使用手摇织布机,几乎无须支付额外费用,原材料也由他们自己生产,所以他们可以降低毛利,通过大批向西帝国出口赚钱。但是西帝国没有奴隶,他们有的是机器,可以完成一百个人的工作量,却只需要一个人去操作。我们本应该买入那些机器,但是做不到,因为买入这些机器不挣钱、因为那些大地主有他们的奴隶工厂。如果能消灭奴隶制,你就能从贵族手里拿走羊毛布的生意。事实上,面对帝国的竞争,这是唯一能将羊毛布生产留在这个国家的方法。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最终我们将无法出售布料,只能卖出生羊毛,而那是不会持久的,相信我。我们会陷入跟佩尔米亚一样的困境,说不定更糟。”
“有意思,”院长喃喃道,“继续。”
富兰特泽士想停下来,想回忆一下最初的问题究竟是什么,但现在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就好像溺水的人控制不住要舞动手臂。“还有一点,”他说,“我们有论千、论万的奴隶,基本上都靠大麦面包过活,而大麦是从西帝国进口的。这就让贸易平衡问题更加恶化。放这些人自由、把非军事区的农场给他们,他们不但可以自给自足,还能生产出可供出售的剩余农产品,这样你就朝着解决贸易逆差问题前进了一大步。除此之外,一旦我们有人住进非军事区,我们就有了很好的理由去防卫它,或许佩尔米亚人就不会老想着要入侵那里了。眼下那里空荡荡的,几乎跟沙漠一样,而我们没法把自己人送过去——我们在大战里失去了太多男丁,连自己原有的农田都不够人种,更别提殖民非军事区了。消灭奴隶制就能一举两得,而且不必从国库花出去半个铜板。”
院长噘噘嘴唇。“很有新意,”他说,“你处理这些问题时完全没有借助任何道德上的论据。在我这个行当会听到太多关于善恶的观点,有时简直看不清问题的症结究竟何在。谢谢你,”他站起来,身体稍微有些踉跄,于是伸出一只手扶住桌子。“抽筋,”他说,“久坐不动对我来说实在难受。”他吃力地缓步走向房门。“我想就这些了,”他打开门说,“目前就这些。”
富兰特泽士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他问:“我可以走了吗?”
“那倒还不行,”院长回答道,“不过你可以在这边走廊里等,而不是回牢房去等。算是前进了一步吧,相信你也同意的。”
一个卫兵走进来站在富兰特泽士跟前。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于是乖乖站起身。他的左脚麻了,酸胀的感觉让他大皱眉头。他走向门边,正因为不敢一瘸一拐,所以越发痛得要命。这时他停下脚步,因为有一个问题他非问不可,无论会有什么后果。他问:“你们怎么知道能在我家找到违禁品的?”
院长朝他露出灿烂的笑容。“这个呀,”他说,“真是好问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