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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其实走路还更快些。谁也说不清已经过了多久,因为根本没有东西可以帮助判断时间。苏伊达斯自称:通过推断车轮周长做了某种科学的观察;可有一回他们碾进一个深坑里,他差点从车厢顶上被甩下去,他承认那时候他忘记自己数到了哪里,所以不消说他的结论是有瑕疵的。后来又过了很久,他开始发出忧心忡忡的絮叨。
“我们应该能看见灯光了才对,”他说,“我是说,那鬼地方就在路的右手边,又只有一条路,不可能拐错弯什么的,所以肯定就在前头,而且我们肯定马上就要到了。可现在我们总该能看见灯光了才对。他们整晚都会在房子外头点一盏防风灯,是为政府的信使准备的。”
“原来你来过啊。”季若特发现很难吐字。他又湿又冷,所以牙齿直打颤,而那四叶轮轴制造出的每次颠簸都会晃动他的下巴。
“大战期间来的。当然,那时候他们可不留灯,所以你得靠位置推算法。”
“你刚刚做的那个?”
“刚刚尝试做的,”苏伊达斯说,“可那时候我并不负责干这个,所以从没真正实践过。我只知道大体的原理。就跟他们在非军事区搞的军事勘察是一样的:派一打穿得破破烂烂的人,每个人在心里数自己的步子。准得很呢。”
又过了一阵,苏伊达斯说他们最好把仅剩的那盏马车灯点起来(另外那盏在他们跟轮轴奋战期间摔碎了)。“如果错过兵站就得走回头路,那她这一路都要念叨个没完的,我敢拿性命打赌。”
完全有可能,所以他们点亮了灯。这样一来他们就能看见雨了:黄光中倾斜的金线,就像丝丝长发。不过基本上也就只能看见雨而已,它并没能帮他们找到C9。
“那是什么鬼东西?”季若特听见苏伊达斯大喊一声,后者一手拉紧缰绳一手拉住刹车,马车停下来。季若特什么也没看见。
“有东西把路堵住了,”苏伊达斯说,“如果我们碾过去,弹簧准得跟鸡蛋一样绷断。那该死的车夫以为自己在干吗?”他跳下车,季若特琢磨了一秒钟,然后跟了下去。横躺在路中央的障碍物原来是一根粗木梁的方形部分。苏伊达斯骂骂咧咧地将油灯举过头顶,然后开始嚷嚷:“所有人下车!赶紧!”季若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如果你想在黑夜中弄坏一辆马车或者货车,比方说因为你想打劫它,那么把一根梁横放在路上其实是不错的选择。季若特很不愿意承认自己竟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马车门开了,政治官员快步走出来。他拎着自带的油灯,是个很迷你的小东西,然而相对于它的体积而言,它释放的灯光却异常明亮。跟在他身后的是伊瑟姿,接着是奥多,最后是富兰特泽士。所有人都脚步踉跄,仿佛刚刚从深沉的睡眠中被叫醒。政治官员看见木梁,举高油灯。“依我看我们都应该离马车远一点,”他的声音很安静,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边有一栋楼。”靠着天空中那略苍白些的黑暗,勉强能看出建筑的形状,“我过去瞧瞧。等我叫你们你们再过来。”
他带着光明消失了。他们看不见他,只看见一团明亮的黄茧越走越远。伊瑟姿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有人把一大块木头横在路上,”苏伊达斯回答她,“大战期间我们就这么干过,为的是阻拦车队。幸亏我们只是往前慢慢挪,如果是用正常的速度,打头的两匹马保准撞断腿。但现在马只是从上面跨过去,而我及时看见了这东西。”
奥多问:“谁会做这种事呢?”这显然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没一个人尝试去回答它,“搞政治的那混蛋,老是跑得不见人影,”苏伊达斯并非专对任何一个人说话,“最好谁来告诉我他跟我们一起上路到底是为什么,否则我可要非常的不开心了。”
“这是巡回比赛的条件,”富兰特泽士说。其他人全都扭头看他,“前往佩尔米亚的官方使团全都必须由一名政治官员陪同。这是他们跟我说的,”他辩解道,“谁也没跟我提过他的任何情况,就只是说他会跟我们一块儿走。”
“他让我起鸡皮疙瘩,”伊瑟姿说,“他就坐在那儿笑嘻嘻地读那本蠢书,而且他也不怕冷。我们就不能把他丢下什么的吗?”
灯灭了,季若特突然一阵惊慌。为什么灯灭了?它的消失令世界变成了一个比先前行进时更黑暗得多的地方。“说起来他去哪儿了?”伊瑟姿说,“我提议让他领头,就像狗一样。”
漫长的沉默。季若特不得不从眼睛里抹去雨水才能去看,只不过实在太黑了,除了非常微妙的黑色和深蓝色渐变什么也看不见。
“大家都请跟我走吧,”是政治官员的声音,季若特听不出它是打哪儿来的,“这边。”
苏伊达斯问:“你在哪儿?”
“朝马车的反方向走。对,继续。跟着这条线走,前面是一堵石墙。我建议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它能稍微替我们遮风挡雨。”
“而且他还能夜视,”伊瑟姿不服气道,“太不正常了。”
他们通过撞上墙找到了墙。政治官员站在他们跟前。“我觉得不要再点亮油灯比较好,”他说,“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还建议把声音压低。当然没什么可担心的,”他声音里洋溢着喜悦,不过毫无说服力,“我觉得我们大家不如都想法子睡一会儿。”
“见鬼,这到底——”
“嘘,”政治官员柔声道。这招见效了,因为伊瑟姿再也没开口。
季若特把后背卡进墙里坐着,又把湿透的衣领拉起来裹住淌水的脸,呆呆看着无法穿透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两旁各是谁。他愿意花两百诺米斯玛塔换一件武器,只不过他并没有两百诺米斯玛塔。
可是不知怎么的,反正到某个时刻他肯定是睡着了,因为他做的下一件事是睁开眼睛。他看见浅红色的光,那是黎明留下的第一块污迹。他还听见伊瑟姿的说话声。
“……乱七八糟,而我们连边境都还没走到呢。简直不敢想象等到了佩尔米亚会是什么样,假设我们能走到佩尔米亚的话。那个富兰特泽士显然毫无用处,政府的人几乎肯定不是站在咱们这边的,德泽尔自封是管事的人,但他其实是个笨蛋。我本来还以为这回的比武很重要呢,可是……”
季若特从上下文判断出她在跟奥多说话,而且其他人都不在。他扭头看,发现两人缩在墙角下,活像女人袖子里的手帕。他站起身,抽筋的感觉不期而至,害他龇牙咧嘴。他四下看了起来。
他看见马车在大约三十码之外。车子背后有一栋灰色大房子,肯定是C9。也就是说没问题了;只不过呢,如果那是兵站,伊瑟姿和奥多又为什么还在露天、还穿着湿衣服坐在地上?
他说:“打扰一下。”
伊瑟姿一句话说到一半停下来:“噢瞧啊,他从地狱回来了。睡得还好?”
“怎么回事?”
“没人,”伊瑟姿直截了当,“一个人也没有。门锁了,百叶窗也拉着。德泽尔推测那段木头是兵站的人在离开之前放下的,只不过我实在不晓得他凭什么就把自己当专家了。富兰特泽士半点用处都没有。我问他,我说也许你愿意解释一下,为什么一堆政府公仆会突发奇想抛弃了自己的岗位、也没跟任何人打个招呼就消失在了夜里……”
季若特倒是能想出一个理由。不过真要是那样该多傻啊,跟他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又多么协调——说不定就在他们离开都城到抵达这里期间,两国再次宣战,兵站也就关闭了,留他们傻呵呵地坐在精巧的小马车里迎向第一波蓝皮肤和阿兰姆·查塔特。很显然政治官员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油灯才那么突兀地熄灭了,也因此他们才会在一堵墙背后躲了一夜。“我去去就来,”他说,“我去那边瞧瞧是怎么回事。”
“随你便,”伊瑟姿气冲冲道(他完全不晓得自己怎么得罪她了),“不过别指望那些蠢货能说出什么有道理的话。”
他从马车旁走过,发现马被从车辕上解下来了;他没看见马,心里不由好奇,不知其他人有没有发现马不见了。他越走近那栋建筑就越觉得压抑。那是座灰色的石头房子,墙壁似乎出奇的厚,只在铁皮百叶窗背后开了几扇不顶事的小窗户。门也是铁皮的,用两根宽大扁平的门闩插着,门闩上面那两把挂锁跟他的手一样大。
富兰特泽士坐在门边一个翻倒的箱子上。季若特接近时他抬起脑袋,礼貌性地点点头。
季若特问:“什么情况?”
“恐怕我一无所知,”富兰特泽士回答道。“根据人家告诉我的信息,这兵站应该是开放并正常运转的。除非这不是C9,可是苏伊达斯·德泽尔说这就是C9,大战期间他来过。”
“苏伊达斯去哪儿了?”
“照看马,”富兰特泽士回答道,“那后头有个上了锁的马厩,不过他把锁撬掉了。好在阁楼里还剩了些干草,因为这附近根本没什么能牧马的地方。”富兰特泽士朝他露出凄凉的笑容,“恐怕我担任你们的领队十分不称职,”他说,“幸亏苏伊达斯·德泽尔似乎知道该怎么做。我问他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不过他似乎觉得并没有什么我能做的。”
季若特转开眼睛。他现在没心情去宽恕别人:“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真的不知道,”富兰特泽士说,“苏伊达斯觉得临时凑的轮轴不够把我们带回城里,我们又不能留在这儿,因为既没有食物又进不去房子里。我猜睡在马厩里是可以的,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甚至不知道当局知不知道这座兵站被遗弃了,所以也没理由指望他们会派人来找我们。下一个兵站在非军事区的边缘,要往前走三十英里。可是如果这个兵站关闭了,我们也不能指望下一个就开着。而回都城也有二十七英里。”
这一大篇话,季若特琢磨着,都没有回答他最初的问题。“政治官员在哪?”
富兰特泽士皱眉:“他跟马车夫走了,没说要去哪。我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兵站会关闭,可是……”他耸耸肩,“问题在于,”他说,“他们把我妻子关在一间修道院。我猜他们大概不会真的对她怎么样吧,可是这些人是谁也说不清的,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季若特假装一个字也没听见:“所以说你觉得我们应该走回城里去?”
“我不知道,”富兰特泽士喝道,就好像对方刚刚的问题完全不可理喻,“我根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这儿,也不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办,或者为什么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我的错。我是卖羊毛的商人,他们指望我干什么?长出翅膀来把他们载去佩尔米亚吗?”
季若特认定跟对方交流完全无济于事。“我还是去看看马车吧。”说着他走开了。
马厩只不过是这座小碉堡的迷你版,不过少了窗户,另外地板是木头的。门开着,季若特看见一个锁着的挂锁挂在仍然闩在门框上的挂钩上,不过挂钩已经被砸得稀烂。看来苏伊达斯·德泽尔找到了发泄情绪的对象。他走进去,发现苏伊达斯正从阁楼往外铲干草。
“也就是说他们是匆忙离开的,”苏伊达斯说,“撤离军事设施的标准程序是带走一切可能对敌人有用的物资。这里头尤其包括了动物的饲料。另外门边的壁架上还放着一个锡盘,里头有一块面包和一点奶酪。有人没来得及吃完晚饭。”
“苏伊达斯,”季若特说,“你觉得是开战了吗?”
苏伊达斯想了想该如何回答:“我倒也有过这念头,”他说,“尤其是在看到路上那根木头的时候。但我觉得不是开战,如果他们宣战,那应该派更多人来增援这类据点,而不是把它抛弃掉。我意思是说,两把挂锁是拦不住阿兰姆·查塔特的。另一方面,怎么会有人把兵站一锁就拍拍屁股走了呢?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他们到底为什么这样做。”
“你觉得不是开战。”
这话引得苏伊达斯发了火,不过他努力控制住脾气:“我不过是猜的,也可能猜错。说不定就是有某个疯子发动了一场新的战争,我不知道。我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爬上一匹马飞奔回城里了。”这几句话似乎耗尽了他的愤怒,现在只剩下疲惫,“你怎么想?你觉得是开战了吗?”
季若特耸耸肩:“我半点儿头绪都没有。”他突然想要忏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似乎很重要,“我本来应该参加大战的,”他说,“我在议和之前两个月就满了十五岁。但我爸爸认识某人,某人又认识某人,然后我就被延迟征招,再然后战争就结束了。”
苏伊达斯咧嘴朝他笑:“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相信我。你知道吗?谁也不想要那个年纪的小子,这种事我再清楚不过了。我是十五岁被征的兵,在那个年纪,你能派上的用场远远抵不上你惹出的麻烦。你会把整个小队搞乱。你跟不上步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让所有人神经紧张。然后就有人开始冲你吼,又有另外的人挺你,说别吓唬那孩子。再然后你就感觉很糟糕,还要打仗,一切都一团乱。所有人都怕得要命,担心如果你惹上麻烦,他们会觉得自己有义务照料你,也就是说有人会因为你而送命。天晓得打仗已经够难了,却还得照看没用的小孩。这事儿军士长和军官都知道,上头的人也知道;政客也恨这种事,因为不晓得为什么,选民都不愿意把自家的十五岁娃娃送去前线。可是贵族坚持要这样做,说什么兵力缺乏,要想办法填满定额什么的。可话说回来,打仗时候征来的兵基本上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这是佩尔米亚人的一大优势,他们用雇佣军。我们能跟他们议和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把钱花光了。所以,”苏伊达斯转身把草叉叉进草里,“别为这事儿折磨自己好吧,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巴不得我爸爸也认识某人就好了。”
季若特点头。他真希望自己什么也没说,可嘴巴想往外倒什么他似乎并不能控制,“但如果现在开战,我就非去不可了。”
苏伊达斯用叉子叉起干草。“那个时候切掉自己的小脚趾是最受欢迎的,”他说,“当然了,他们会派给你强制劳动勤务,于是你整个战争期间都要待在补给站,把袋子拖来拖去。另外还有一个好法子就是刑事亵渎罪。往祭坛的台阶上撒泡尿那就是五年的牢。我听说战争期间牢里的人层次都比较高,因为穷凶极恶的家伙都选了假释入伍,所以牢里只剩下逃兵役的和几个老头子。而且犯了亵渎这种罪,他们压根不会考虑让你入伍,怕你说不定会把无敌骄阳的愤怒引到你的小队头上。我认识一个小孩,用一把羊毛剪把自己的蛋蛋剪掉了。他们连强制劳役都不让他干,因为觉得他太怪了。所以你并不一定非得要去,就看你觉得不上战场值什么代价。我呢,我是没意见的。服兵役让我离了家,躲开了我母亲,我俩关系不太好。”他把叉子靠墙放下,坐到阁楼地板的边缘,“比战争还糟的事情可多了,”他说,“走运的话,你会没事的。”
日出后一个钟头左右,政治官员回来了,不过马车夫不见踪影。他解释说他派车夫回了城,去另驾一辆马车来,与此同时他们必须原地等待。
“这里没有食物,”伊瑟姿一字一句地说话,就好像对方是低能儿,“自从离开家,我们就什么也没吃过。”
政治官员扮个悲伤的鬼脸。“请相信,”他说,“等我们到了C11,一定会有很多食物的。”
“也就是说我们要继续走,”奥多说话了,“我还以为——”
“当然,”政治官员说,“完全没有理由因为这件事而改变计划。这自然是很不幸的事件,但是等到新马车来了以后,我们肯定可以追回损失的时间。”
“抱歉,”伊瑟姿上前一步,她比对方高出一个头。“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谁,还有你在这趟愚蠢的旅程里扮演什么角色?嗯?”
“当然,”政治官员说,“我名叫伊冯·兹米瑟斯,是受雇于外交部的协调员。我来是为了在抵达佩尔米亚之后润滑我们可能遭遇的一切困难。”最后他微笑着加上一句,“仅此而已,真的。”
“抱歉,”看奥多的表情,似乎说话比手臂骨折还让他难受,“你跟银行主管米赫尔·兹米瑟斯是亲戚吗?”
“第四代的表亲,”政治官员说,“那是一个很大的家族呢。好吧,我猜差不多就这些了。我建议在等待马车期间,我们尽可能让自己舒服一点。”
季若特回到放干草的阁楼,那里是干的。他脱下外套。外套并不好脱:湿透的羊毛变成毛毡,像皮革一样僵硬。他把外套搭在一根椽子上,其实并没有什么指望能把衣服晾干,可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尝试一番。他把自己埋进干草里,草里有很多灰尘,让他眼睛发痒。现在他感觉比坐在屋外雨里的时候还更冷,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发烧的头一个征兆。
过了一会儿伊瑟姿走进来,坐到一个喂食桶上。她没看见他,他也没出声让对方知道。她从衣袋里掏出一本书打开,结果发现书页完全湿透,便将它扔到地上。片刻之后季若特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刚开始他没听出来,还以为是老鼠,但很快他就意识到那是伊瑟姿在哭。
这更加坚定了他不被发现的决心,于是他让自己保持纹丝不动。那声音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渐渐消失了。
“我到处找你,”苏伊达斯的声音,不过从季若特躺着的地方看不见他。季若特闭上眼睛,这样更容易集中精神去听,而且如果被人看见,他还可以假装睡着了。
“怎么?”
“咱们那位政治官员,”苏伊达斯说,“你觉得他有点古怪,对吧?”
“对。”
“我可真不愿意说这话,但我觉得你可能猜对了。”短暂的停顿,大概苏伊达斯正在找东西当凳子坐,“咱们那位政府的朋友可是跟达官显贵沾亲带故呀。”
“是吗?”
“你对时事难道一点都不了解?米赫尔·兹米瑟斯可是银行的主席。”
沉默。季若特真希望能看见她的表情。
“还不止,”苏伊达斯接着往下说,“你可能没注意,他脖子上有些印子……”
“就好像红色的小伤疤,左侧三个,右侧两个。”
“没错,”苏伊达斯的声音变了,显然被对方的观察力折服,“我见过那样的印子。”
他停下来,大概是想制造悬疑气氛。“然后呢?”她不耐烦道。
“在大战期间,”苏伊达斯说,“高级战地指挥官会穿一种花里胡哨的胸甲,整体成型的,不是一片片拼起来的低档货。那个设计特别蠢,为的是要让年轻的贵族看起来像古代的英雄,你知道,等他们被塑成雕像或者画到画里的时候。”
“又怎么样?”
“是这样,”苏伊达斯继续说道,“脖子开口的地方设计得太小了点,经常会磨到脖子。解决的办法就是戴围巾。对文职官员倒是没问题,反正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在坐着开会,可战场上那是热得受不了的,于是你就扔掉围巾,随它磨去,然后就会留下小小的伤疤。伊冯·兹米瑟斯是现役的高级军官,老资历的上尉!说不定甚至是少校。他是作战指挥官,而不是办公桌旁的摆设。”
又是一阵停顿,之后伊瑟姿说:“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
“你想想看,主席的表亲,在大战期间还是高级军官,这样的人为什么派他给一支运动队当保姆?”
“他在夜里也能看见东西,”伊瑟姿说,“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你意思是说,”苏伊达斯回答道,“他习惯了夜间行动。另外他还有悄悄消失的本事。他不是政府的人,他是军队的人,肯定的,而且还不只是军队,是军队里面很特殊的一种人。兹米瑟斯家族并不是传统的军事家族,他们不是贵族。要想当少校,你非得出身贵族不可,除非你确实在干某种必须干好的事情上特别有能力。依我看,咱们这位朋友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要是能知道为什么派他来就更好了。”
这次的沉默比之前更长,然后伊瑟姿说:“我觉得等马车到这儿以后,我们应该坚持让他们带我们直接回城。如果我们全都说想回家,他们肯定只能让我们走。”
“这我可说不好。”
“去你的,”她的声音抬高了一点点,略有些刺耳,还带着锋利的边缘,“你很享受是不是?你乐在其中呢,自从那狗屁轮子从那狗屁马车上掉下来。你这人到底什么毛病?所有这些破事儿你都把它当作冒险一样。他们当然只能让我们走,我们又不是犯人。”
“事实上,”苏伊达斯的声音像冰一样冷,“其中两个的确是犯人:季若特和富兰特泽士。卡努斐克斯家的孩子是因为他老爸跟他说非来不可,这跟犯人也就差不多了。我倒不知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行,那你呢?”
“他们要付我一大笔钱,我需要钱。”他补充道,“非常需要。行了吧?”
又是一阵沉默。后来季若特听到从马厩外传来一声喊。喊声再次出现,这回离他们更近了。“苏伊达斯·德泽尔,你在里头吗?”是富兰特泽士的声音。
“在。怎么?”
“能请你出来一下吗?快点。”
季若特等他们先走一小会儿,然后从阁楼跳下来,跟在两人身后出了门。门外是富兰特泽士、奥多和兹米瑟斯。
“有十二个人从西北方向靠近,”兹米瑟斯说,“不是兵,但都带了武器。我猜他们大概是强盗,或者说劫匪,随你们怎么叫都行。他们肯定知道我们在这儿,因为他们肯定看见了马车。”
伊瑟姿打破沉默:“那又怎么样?我们又没什么可偷的东西。”
“恐怕他们看问题的方式有所不同,”兹米瑟斯轻声回答道,“衣服、鞋子、任何东西。恐怕这儿附近的人日子不大好过呢。”
“让他们拿去好了,”富兰特泽士说,“只要我们合作,他们就没有理由伤害我们。”
“啊。”兹米瑟斯摇摇头,只是很轻微的一个小动作,“恐怕这并非他们做事的风格,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保护自己。”不等其他人有机会说话,他又飞快补充道,“这当然不成问题,毕竟你们全都是受过训练的剑手,不是吗?”
苏伊达斯朝他吼:“我们没有武器!”
“恰恰相反。装武器的箱子就在马车上。”
“那些是钝剑!”女人喝道。“几根铁丝,尖上套个圆球,不是真剑”。
“总比没有强,”兹米瑟斯说,他的语气让其他人明白讨论已经结束,“我去开箱子。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还要借一把给自己用。”
“随你便,”苏伊达斯朝他嚷嚷,“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兹米瑟斯快步走向马车。“肯定是他们,”苏伊达斯说,“是他们把木头放在路上把路拦住。”
季若特问:“接下来会怎么样?”
“你猜。”
兹米瑟斯回来了,一只胳膊底下夹着一捆带鞘的剑:三把刺剑、一把长剑和一把小剑。他手里还拿着另一把剑,又短又宽,剑柄光秃秃的,上面有季若特从未见过的纹路。“拿去,”他说,“我建议我们撤回到据点。如果我们背靠据点跟他们作战,他们就没法从背后包抄我们。”
季若特已经看见对方了。那是地平线上的一打人影,他们似乎正用正常的速度行走,就好像准备前往某个地方的普通人。这怎么可能呢?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伤害其他人?死神怎么可能是这模样?他眼看着那些人变得更大了一点点。荒唐,他心想,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不会就这样溜达到你跟前、动手要杀你。世界不是这样运作的。他感到有人戳了戳自己的胳膊——兹米瑟斯递过来一把套着剑鞘的刺剑。他意识到对方想让自己把剑接过去。他伸手去拿,可是手指没法好好合拢,刺剑掉到地上。
女人说:“你到底凭什么认定——”
“请到据点去。”兹米瑟斯的声音毫无波澜。季若特想,苏伊达斯说的没错,这人是战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富兰特泽士说:“至少先试试跟他们讲理。”
“抱歉,”兹米瑟斯将一只手轻轻放在富兰特泽士的衣袖上把他拖走,就像好心的孩子领盲人走路,“事实上我是对他们感到抱歉,看在老天的份上,先生们,”他的声音里添上了羽毛般轻微的一丝不耐烦,“你们可是剑手,你们根本没有任何可担心的地方。”很奇怪,季若特觉得这话特别有帮助。这是实打实的真话呀,他心想,我在击剑学校待了那么多年学习战斗。为什么要学习呢?关键就是一旦你学会了正统的方式,你就再也不需要惧怕任何人了。所以击剑才是绅士教育中如此重要的组成部分。他意识到自己好长时间没有吸气,于是试着吸了一口,感觉就像咽下了一块泥。“布锐埃纽斯先生,”兹米瑟斯喊道。他跟其他人已经朝据点走出去一半。季若特向前一步,他的膝盖没法正常工作,苏伊达斯只好走回去抓住他的一只胳膊。
“我觉得你完全弄错了,”女人说。她的声音比平时还高,眼睛紧盯着地平线,“我觉得他们只是一群无害的牧羊人之类的。你完全反应过度。”
“数量太多,不可能是牧羊人,”兹米瑟斯说,“再说牧羊人通常也不会全副武装地走来走去。另外我们也没看见羊。相信我,这片地区没有任何人有合理的理由出现在这里。现在我请你们全都拔出剑来做好准备。立刻,谢谢。”
季若特对他的要求置若罔闻,他双手颤抖,心思完全飞去了别处——去了一间卧房,都城里他杀了人的那间卧房。他听到有人在说:“该死,怎么回事?”但他选择不去理会。朝他们逼来的人已经够近了,他能看清他们的五官。他们似乎很害怕,可他们还在继续走。
我做不到,他心想。真的,我做不到。
(他试着依次回想正式比赛的每个阶段:准备、间距、攻防一体或由防转攻、后退、准备、间距。这一切他都能做。可是他的头脑非要在一盘比赛的正式动作之上又加上一个男人的形象,一个大胖子,因突然降临的死亡而惊骇、从他刺剑的剑尖滑落到地板上,电光火石间就从人类变成了垃圾。他告诉自己,如果你不跟他们打,他们就会杀了你。可他没法把这变成很有说服力的论据。
现在他已经能把他们看得很清楚了,离他最近的是个矮子,脸很瘦,大眼睛,面孔相当精致,尖下巴。他在脖子上绕了一个装粮的口袋当作围巾,身上穿一件破破烂烂的旧外套。季若特的母亲会说这种衣服只配捐去做慈善。衣袖太短,季若特能看见对方手腕的骨头,那只手里紧紧拽着一根长铁钩,握得那样紧,指关节都发白了。他心想,老天在上,你怎么可能用刺剑跟日常的农具过招呢?哪本书里也没教过呀。这种时候却要临场发挥,真够要命的。那人看着他。那一刻季若特理解了对方。他心想,他在做的事情跟我一样,他正在心里把我从人变成靶子。他干过这事儿,好吧,我跟他两个人都干过。
而且如果换个时间地点,我们俩还可以坐下来喝几杯啤酒,比较一下各自的经历。人的大脑对人的大脑。你当时什么感觉?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不是一切都太快了,完全凭本能动手,根本没时间去想?是对方先出手的吗?或者是不是你不得不抢先动手,用你的意志力去动作,就好像在寒冷的早晨把手伸进冰水里?你究竟是怎样做到让自己行动起来的?
苏伊达斯吼了一句什么。命令?建议?警告?是什么其实都没太大关系。季若特想:有一位智者形容暴力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沟通;还有另外一位智者,他把击剑叫作用钢铁进行的对话。对此季若特并不太信服——除非你可以把死人叫醒,问他刚才你觉得如何?看着即将跟自己交战的对手,努力把对方想象成靶子,想象成击剑学校的假人——内部塞满稻草,用一根从头顶支出的绳子挂在某种绞刑架上,所有主要的脆弱区域都涂成红色。在学校里他们讲过如何评估对手,这让他联想到自己过去是怎么看姑娘的:把人想象成物品,然后你就能毫无顾忌、对他们为所欲为。
间距正在变短。经典的单手刺剑有三种间距:远距离——双方都没法碰到对方;中距离——两个人都能通过上前一步接触到对方;近距离——两个人都不必移动双脚就能致命一击。现在刚好比远距离还稍远一点,他从剑鞘里拔出刺剑——
(怪了,因为钝剑是不能插进剑鞘里的,剑尖的圆钮会在你拔剑的时候卡住。)
——并努力做出正确的动作,也就是从剑尖上方看向敌人。可是他看不到剑尖,只能看到那个人。他没办法杀死对方,因为他已经杀死了一个人。而杀死一个人,杀死所有人……
中距离。那人挥舞钩子,用双手像修剪篱笆一样做出了一个幅度很大的动作,暴露出了他的心脏、喉咙、还有另外半打主要目标。然而季若特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他的肺似乎紧紧地收拢了。他突然感觉冷得要命。哦,好吧,他想。这时候长柄的钩子慢吞吞地绘出一条大弧线,就好像无敌骄阳由东到西走向日落。他别无办法,只能闭上眼睛,免得看见事情当真发生的样子。
他听到一声尖叫,并推测那是他自己的叫声。不过很奇怪,事实并非如此。有什么东西从前方撞到他身上。这一下完全出乎预料,他的身体不由向后仰倒;他被自己的脚后跟绊了一下,朝后方跌下去,脑袋撞到据点的墙上。
“你他妈,”有人在吼,“到底怎么回事?”
季若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直盯着太阳,根据前情很难判断目前什么情况。谁都知道,你死的时候会来到无敌骄阳面前,善恶会被放在天平上称重,火焰的中心会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问你——
“说话呀?”
是苏伊达斯,弯腰站在他身前,怒不可遏。“你愣在原地,”他吼道,“你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还得靠伊瑟姿救你,看在老天份上。”
就在苏伊达斯身后能看见一双靴子。已经很旧了,打了许多补丁。靴子侧躺在地上,靴桶里还连着腿。“怎么了?”
“真他妈是个好问题,”苏伊达斯冲他咆哮。“你这该死的拖累,没准会害我们谁被杀掉呢。”
一个季若特看不见的人说:“别烦他了。”音调很高,而且非常、非常紧张。
“看在老天份上——”
“别烦他。”她显然没心情争论。季若特想:按照苏伊达斯的说法,她刚刚救了我的命。真奇怪,怎么竟会有人想做这样一件事呢?
靴筒里的腿没有动弹,而且角度也不对。他这才明白过来,它们是那个瘦脸男人的腿,换句话说,他刚刚跟对方进行的漫长交谈肯定是做梦了,或者是某种因后脑勺受到撞击而导致的反常现象。他想不起来他们最终达成的共识是什么,这叫他抓狂。
“你,”伊瑟姿站在他上方弯下腰,头发落在她眼睛上,“真是可悲。”
他唯一能说得出的话只是:“怎么了?”
“那家伙准备用一把长柄钩子把你劈成两半,幸亏我及时赶到了,而你,”她接着往下说,“完全是个废物,浪费好运气。看在老天份上站起来,你这样子蠢死了。”
她朝他伸出一只手,他抓住对方的手被拉起来。他说:“谢谢。”
“见你的鬼去。”她说着就松开了他的手,他踉跄片刻才找到平衡。
“即便如此,”他说,“我还是很抱歉。刚刚我愣住了。我没办法——”
“这我多多少少看出来了,”她说,“你要良心发现也挑个好时候。民选的高院议员你能杀,可来个拿剪草工具的农民,突然你就变成和平主义者了。下回我可不会管你,明白?”
下回,他暗想。“你没事吧?”
“不用你假惺惺。”她走开了,季若特终于看到她背后的景象。地上躺着许多尸体,超过十具。他这才开始好奇,不知其他人是不是也像他这样走运。他环顾四周,发现奥多静静站着不动,紧盯着自己手中的长剑。在他背后,富兰特泽士坐在地上,兹米瑟斯正为他缠绷带。看来他们过关了。当然,不是季若特·布锐埃纽斯的功劳。
好吧,他心想,现在他们总得让我们回家了。
他突然感到非常需要跟谁道歉。逻辑的选择应该是富兰特泽士,他打定主意就走到了富兰特泽士坐的地方。富兰特泽士抬起眼睛朝他点点头,面露尴尬之色。(他显然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应该就行了,”兹米瑟斯说,“没问题,其实只不过是擦了一下。啊,季若特,我正准备找你说话。你感觉如何?”
“挺好,”季若特说,“听着,我真的很抱歉。”
“没什么大不了的,”兹米瑟斯回答道,他的语气抵消了字面的含义,“这种事情谁都会遇到,迟早而已。布林伽斯家那姑娘插那一手可真叫人叹为观止。舌头跟剃刀一样利,可脑子清楚得很,我是这么想的。她肯定会是这回计划的宝贵资产。我深信不疑。”
跟某个不必提起名字的人正好相反。“她救了我的命。”
“对,”兹米瑟斯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挤干了浑身的水分,“想想看,我本来还担心她会歇斯底里呢。女人有时候真像老虎。好吧。看来谁也没有受重伤。我们一到佩尔米亚我就写一份详细的报告。”
“我们还要去——”
“当然。”他显然说了不该说的话,“马车一到我们就出发,现在如果没有人再需要我做别的什么——”
“打扰一下,”奥多从兹米瑟斯肩膀后面冒出来,兹米瑟斯转身朝他微笑。“打扰一下,”奥多重复了一遍,“只不过我在想,为什么击剑匣子里的剑全都是开了刃的呢?”
他这话就好像一拳打在了兹米瑟斯脸上,但还不够力气将对方击倒。“对于我们来说倒真是好运气,你不觉得吗?”
“哦,那是当然。”奥多看起来活像家养的宠物狗,可他站住了脚没有后退,“只不过我在想,这真是有点奇怪。本来发给我们的肯定应该是钝剑不是吗?”
“啊,这个嘛,”兹米瑟斯再次微笑,他的牙齿非常完美,只不过缺了一颗门牙,“如果我真是虔诚的信徒——我猜自己当然应该要虔诚才对——我会说这是一个奇迹;不过我这人稍微有点怀疑主义,所以我情愿把这想成是办公室办事出了岔子。富兰特泽士,”说着他转过身直视对方,“申请是你递交的,你确实指明了要钝剑,对吧?”
富兰特泽士点头。
“这不就结了。我猜呢,武器库里当时没有钝剑,所以他们就拿开了刃的剑给咱们。没什么关系,等到了佩尔米亚再把它们弄钝就行了。”
他往前走,中途停下,用一只脚踢开了路上的什么东西。那是一颗人头。脖子上没有连着身体。季若特勉强忍耐,走到据点的转角处才吐出来。
“你还好吗?”奥多的声音。
他点点头。“我没事,”他说,“只不过我从没见过……”
“当然。是我的错,恐怕,”听奥多的语气,好像他是打碎了一个杯子,“只不过他们两个人同时朝我冲过来。我只好全力还击。而且当时我不知道剑是开了刃的。”
“真的没关系,”季若特听见自己这么说,然后他又补充道,“至少你没像我那样愣住。我想我欠你一声道歉。”
“我亲爱的老伙计,完全不必,”奥多靠近了一英寸,“这又不是军队,我们谁也没有签名承诺所谓的战死沙场。事实上这正好证明了你的品质。”
季若特看着他问:“懦弱吗?”
“在夺取他人生命时有所犹豫。这哪里算是应该羞耻的事情呢。”奥多停下来,脸涨红了,“抱歉,”他说,“恐怕你并不想听我对任何事情的意见。我想象你大概情愿把这一切都忘掉吧。”
没错,季若特心想。就跟我情愿长出翅膀那种感觉差不多。不过好的,咱们还是把它全忘了吧,来谈谈天气。
“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吗?我们还是要去佩尔米亚。”
奥多点头:“我猜到会是这样。从外交之类的角度讲,这次的事情太过重要了。听着,”他压低声音,又凑近了一点点,就仿佛准备要建议他们把灵魂卖给魔鬼,“你想喝一杯吗?白兰地,”他补充道,“我有一个小酒瓶,也许能,那个,让你开心些。”
“想,”季若特飞快地回答道,“多谢你。”奥多递给他一个精美的银质小酒瓶,形状是坐在地上的小狗,有蓝宝石做的小眼睛。他笨拙地拔下瓶塞吞了四口。“喝吧,”他听见奥多说,“喝完。我自己其实不怎么喝酒。所以你请便,不用客气。”
瓶子里还剩两口,然后他把瓶子还回去。“谢谢,”他说,“我感觉好些了。”
“你受了惊吓,”奥多说,“我父亲也不喝酒,但大战那些年他总是随身带着白兰地。他说这比大多数医务兵都管用得多。”
刚刚呕吐让他喉咙变得很敏感,现在那块地方被白兰地烧得火辣辣的。他虚弱地点了点头。“这我能相信,”他说。然后他又问了一个问题。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问,除非是因为好奇,“你也参加了大战吗?”
奥多摇头。“我父亲让我没上征兵名单,”他说。“我哥哥被杀以后没多久,我的征兵信就来了。”
“你自己想去吗?”
“不想,”奥多的脸扭曲成一个痛苦的微笑,“也许这只是废话,不过我是和平主义者,任何战争在我看来都是不正当的。如果再打仗,我情愿坐牢也不会去参军。”
说完他就走开了。季若特倚着据点的墙站直。白兰地让他脑子发晕,他真希望自己没喝就好了。他的衣服还湿着,就像出征士兵的老婆一样紧紧粘在身上,羊毛打湿过后的气味叫人作呕。想想光明的一面,他告诉自己,我还活着。不过呢,在账本的另外那页上,我已经用永不褪色的墨水把自己记成了懦夫。还有,我几乎可以肯定已经把奥多得罪死了,而我的性命还是一个姑娘救的。
稍后太阳露了脸,几乎晒干了他的衣服,几乎。谁也没说话。他们靠在据点墙边或站或坐,面朝着从城里来的马车会来的方向。当然也没有东西可吃。苏伊达斯找到了水——就在据点下方一点点有道暗棕色的小溪流从斜坡上流过。他从马厩里拿了个生锈的盘子去接水,可盘子放在太阳底下,谁也不去碰它。谁也没渴到那种程度,至少现在还没有。兹米瑟斯往一本棕色小书里写东西。墨水来自一个精美的旅行便携墨案,似乎是从他那深不见底的衣服口袋深处召唤出来的;写字的笔有着象牙笔杆和黄金笔尖。两只秃鹫在他们头顶盘旋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最后还是离开了。奥多和伊瑟姿开始下棋。六步之后她失去了一个车,立刻认输、大步走开。苏伊达斯进了马厩,季若特听到一连串乒乒乓乓的声音,但根本懒得去推测原因何在。富兰特泽士就只是盯着大路呆坐,离其中一具尸体只有短短一段距离。
天色渐暗,这时季若特听到一种声音,他确信那是马蹄踏在碎石路上的动静。他坐直了身子。这种事情众所周知是很难判断的,可他觉得声音肯定来自他们身后——来自东边,另一个方向、错误的方向。他走到富兰特泽士跟前问:“刚刚你听到声音了吗?”
富兰特泽士摇头。“不过我左耳稍微有点聋,”他说,“有时让我妻子很不耐烦。你听到什么了?”
“像是马,”季若特说,“当然也可能是听错了。”
富兰特泽士把胶在大路上的目光拉回来,稍微转头,“我以为马车最早也要明早才能到呢,”他说,“当然了,我们的信使可能正好遇上例行巡逻的队伍,或者遇上了来接手这个据点的部队。这种事情你本来以为——”
季若特打断他:“又来了。”
“你确定是马?”
“听着像。”
富兰特泽士猛一点头,仿佛接受了上好的报价。“也该来点好运气了,”他说,“我去告诉兹米瑟斯。”
他站起来走开了,季若特留在原地。他听到的声音肯定来自身后,那样的话就是来自佩尔米亚的大致方向。这念头让他发抖,尽管这当然是很可笑的——他们依然身处共和国腹地,还有整个非军事区横亘在他们和邻国之间,并且也没有任何理由要怀疑和平已经被打破。富兰特泽士在跟兹米瑟斯说话。后者仔细标记了书的页数,又盖上墨水池的盖子才站起来。苏伊达斯走出马厩,一只胳膊底下夹着一捆敲碎的木板。他大声问:“刚刚有人听到马蹄声了吗?”
这回马蹄铁敲击石头的声音清清楚楚、无可置疑。“来自我们背后,”伊瑟姿说,“不对劲。”
“不过是风的把戏罢了,”富兰特泽士说,“也可能是这边的部队之前去了东边,现在回来了。”
季若特想到了好几种别的解释,其中最令人安心的一种是来人是强盗的同伙,他们带了一辆大马车,准备把期待中的战利品运走。
“我准备往那边去散个步,”兹米瑟斯静静说道,边说边把书、笔盒和墨水池装进口袋。众人目送他走向东边的地平线,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为止。现在马蹄声已经变成持续不断的声响了。
“我们应该离开建筑物,”苏伊达斯说,“他们当然会看见马车,但那是没办法的事。最佳地点是我们昨晚睡觉的草埂。很快天就黑了,应该没问题。”
“你说什么鬼话呢?”伊瑟姿问。季若特猜想问题的答案在下一个瞬间自动浮现了,所以她的脸色才变得非常苍白,“你以为——”
“咱们只管明智一点躲起来,”苏伊达斯说。他的声音又安静又严厉,仿佛上好的锯子在缓缓切割,“别,武器留下,”见奥多朝打包的箱子走去,他厉声添上一句,“如果是我想的那些人,我们必须只是平民,非这样不可。走吧。”
他们跟着他走去草埂躺下,跟头天晚上一模一样。从季若特所在的地方看不见路上的情形。光线仍然很充足,虽说太阳马上就要落到地平线之下。他心想,不可能又来一场战争的。
他听到身旁的谁抽了一口气,片刻之后一个骑手出现了,大致与季若特所躺的地方平行。骑手来到不到五码远之外停下,坐在马鞍里稍微扭动身体,又转动头和肩膀,把脸朝向草埂。
他骑着一匹黑色公马,马的前额上有孤零零一颗白色星星,季若特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马。骑手全身穿戴盔甲,不是共和国标准配备的锁子甲上衣和马裤,而是东帝国那种编织在一起的钢片,像亚麻一样柔软,据说能挡开超近距离射来的箭。他的大腿和膝盖上有钢板,脚上穿着带活动关节的钢鞋。季若特看见对方的袖口和脖子处露出了外套的毛边,浅黄色的毛边被拉出来,免得盔甲磨损皮肤;下巴底下还有一条红色羊毛围巾。圆锥形的高头盔是用一整片钢打造的——共和国的铁匠可做不来这活,他们只能把四片较小的钢板铆在一起当头盔——头盔的边缘卷曲,顶上还有一片一英尺的白色马鬃羽饰。即便整个人纹丝不动,羽饰也上下轻微摆动。那人微微打个寒战,然后抬起空出的那只手把围巾围得更紧些。围巾和头盔之间只露出一小块面孔,可以看到他的皮肤是深棕色,仿佛经过打磨、上蜡的桃花心木。他上唇上方有一道薄薄的髭须,下巴上也有一小片整齐的黑胡子。这人是个蓝皮肤。
好吧,季若特想,看来我们毕竟是又开战了。至少来的不是阿兰姆·查塔特,他们是从来不留俘虏的。他自觉像个小孩子,不留神走进了大人们坐的房间,满屋大人都停下严肃而神秘的交谈转头盯着他。他注意到马鞍上的布是绿色的天鹅绒,已经磨损,还弄脏了,但是在布料市场这种布要卖十五诺米斯玛塔一码,如果你能找到卖家的话。他的左手里握着一把长矛,枪杆漆成蓝色。
那个蓝皮肤直视着他。
季若特发现自己瘫痪了。那并非对死亡的恐惧,现在他已经知道对死亡的恐惧是什么感觉,而眼下这些症状与之略有些微妙的差异。再说他已经在钟楼里面对过死亡,而死亡对他的影响远不如这个蓝皮肤的目光这样强烈。他想象如果醒来时发现床边站着天使应该就是这种感觉:敬畏、惊叹、还有某种恐惧,只不过这恐惧跟身体可能遭受的伤害毫无关系。他无法动弹,因为在这样一个生物面前乱动简直就是亵渎——除非对方命令他动;而如果对方下命令,那他就不能拒绝,否则会是同样可怕的罪行。他觉得自己仿佛在等待审判。
蓝皮肤说:“打扰一下。”
谁也没动。不过季若特能感到一股巨大而躁动的能量在积蓄,活像雷暴之前的空气,就在他右手边。那个蓝皮肤微微皱起眉头。
“打扰一下,”他重复了一遍,这次稍微抬高了声音,还放慢了语速,“不过诸位不会正好是吉勒姆·富兰特泽士一行吧?”
那是最最美妙清晰、音调完美的上流社会口音,你只会在舞台或是乡间的贵族城堡听到这样的话。好吧,当然是这样了,因为那是帝国的口音。在帝国,贵族很注意保持自己的血统,就像信徒把圣人的小腿骨装在金匣子里。那人的声音本身已经足够不凡,他话里的意思反倒没人能听懂。
“趴下,”他听到苏伊达斯咬牙道,可是富兰特泽士已经站起来,露出尴尬得要命的表情。他说:“我是富兰特泽士。”
“谢天谢地,”蓝皮肤说,他暴露在寒气中的那一小块脸上露出迷惑皱眉的神情,“我们是来找你们的。我是托提拉中尉,隶属外交护送部队。我说,你们几位为什么不站起来呢?地上想必不会很舒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