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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是离开共和国朝非军事区走,那么所谓“大西路”当然要变成“大东路”。在都城东侧,柳条搭建的棚屋和半永久性的帐篷形成一条宽阔的边缘地带,凌乱不堪,大多数难民依然住在这里;然而一旦通过这片区域,大东路就缓慢而稳定地向上爬,穿过果园和育草的草甸,来到东部高原。此处曾是高山沼泽,后来花了大力气改造成贫瘠的湿地草场。仅有的树木是硬邦邦的荆棘,被风吹弯成可笑的形状;此外还有一排排紫叶山毛榉,一个世纪之前由一代乐观的改进派地主栽种。这些人先用土和泥堆出堤坝把土地分隔成小块,又把山毛榉栽进堤坝,指望它们能长成防风林。大战打到一半时,树根开始穿透堤坝侧面,渐渐将其撕裂。没有任何人想办法补救,因为谁都不在。雨水流进缝隙、冲走了泥土,风慢慢将山毛榉像烂牙一样撬起来推倒。如今大多数山毛榉都侧躺在地上,它们的须根依然埋在土里,所以它们仍然活着,但却都是向侧面长的,就好像摔倒在地的老头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走过高原后开始有小山起伏,很容易看出改进派的乐观精神在什么地方消耗殆尽。光秃秃的小山顶上只长了一点点帚石楠的木茎,而陡峭的山谷和冲沟又太过潮湿,除非是在干燥夏季中最热的那段时间,否则没法安全放牧。正因为如此,大路才沿着几乎从高原沼泽正中直穿而过的中央山脊修造,这一做法完全合乎情理。一百年前这里曾有许多小茅屋,四面用高高的山毛榉篱笆围住。这些小茅屋都是用草皮做顶,它们低矮的屋檐老早就延伸到地上、融入泥土中,最后留下一个个异常方正的长形草丘。等到房顶的木材朽烂,草丘会最终坍塌,露出熏黑的桌面或倒地椅子的两条腿在旅人眼前一闪而过。如今牧羊人会用马车载着移动小茅屋上来放牧,他们会在最容易切入泥炭层的地方停下,方便取煤烧火。高原沼泽地上只有一个地方一直有人住,就是兵站C9所在的那段路。人们在C9养了三匹马供信使换骑,站长还向旅人出售陈面包和淡而无味的啤酒,把这当作副业。战争期间C9是一座重兵把守的客栈,名叫“希望与坚韧”。驻扎在此的是第十七龙骑兵。这是一支纵深防御的骑兵队伍,任务是监视阿兰姆·查塔特和蓝皮肤的劫掠小队,有可能的话还要在他们回程的路上设下埋伏,因为那时候他们刚刚大获成功,又满载战利品,应该会比较的粗心大意。可是蓝皮肤从来没到过这么远——他们说这里太冷,再说也没什么值得抢的;而阿兰姆·查塔特又从来没有那么粗心大意,因此大多数时间那一百来龙骑兵就待在希望与坚韧里想尽办法保暖。如今只有牧羊人会来C9,此外还有浪漫的诗人和商人阶层教养良好的年轻仕女——她们搭乘配备齐全的马车,用炭笔和水彩记录荒原的野性之美。
“我替咱们弄到了许可证,可以在兵站住宿,”富兰特泽士抬高嗓门,好盖过车轮的隆隆声,“所以走运的话,今晚咱们就不必露营了。”
没人答话,富兰特泽士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尽了责任,于是心满意足,夸张地把眼一闭,尽量缩进自己的座位里。其实也缩不进去多少,因为对于他这样个头的男人来说,靠头是太低又太窄了。这并不奇怪,马车的设计是为搭载四位年轻女士,外加她们的颜料、画架和野餐篮,而他们却往里塞进了五个大男人和一个高大的姑娘,装备则都用绳子捆在车顶上。除了农场和送货的马车,这是唯一能找到的带轮子的交通工具。富兰特泽士声称,他们有它非常走运。
第六个旅客正在读书。季若特对此感到万分的崇敬和景仰。刚刚上路的时候他也想读书来着,可是马车一路碾在石头和坑洼上颠簸、急冲,害他直想吐,因此过去的九个钟头他都只是眺望窗外的景色。但是那第六个人——富兰特泽士说他是政治官员,此外就再也没有进一步的介绍——他舒舒服服地坐在座位上,脖子上围了一条暖和的围巾,似乎全身心沉浸在书里。伊瑟姿好几次窥探他书脊上的书名,动作几乎不加掩饰,可惜字母实在太小了。那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而且他个头又矮又小、手指也是又短又小,所以座位和靠头对他来说高度正合适。等他们出发三个小时以后,正好遇到凶猛的冰雹,这时他拿出一个上了釉的小锡罐,把里面浅棕色的蜂蜜蛋糕请大家吃。只有富兰特泽士拿了一块,对此他似乎完全不觉得受了冒犯。他自己也吃了一块,然后把罐子塞到座位底下,后来再也没有拿出来分享。季若特暗觉可惜。因为除了那个罐子里的蛋糕,马车上似乎再也没有别的食物。
又开始下雨了,季若特忍不住想到他们的换洗衣服、击剑装备、鞋子和其他物品,全都塞在六个大帆布袋里捆在车顶上。他告诉自己说,等到了兵站会有一堆暖暖和和的大火,他们可以烤干东西,还能买或者借一张防水的油布。他有点疑心,疑心这属于他时不时会对自己许下的那种不会实现的诺言,但他决定暂时不去想它。富兰特泽士在假装睡觉,政治官员在读书,苏伊达斯低头盯着自己的指尖,好像是在辨认写在指甲上的很小很小的小字。奥多坐着,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似乎可以无限期地保持这个姿势——而且这个姿势让他几乎消失了一般,就好像是披上了童话故事里的魔法斗篷。伊瑟姿在抠自己左手背上的痂。据富兰特泽士说,巡回比赛要持续三个月。尽管季若特对于无敌骄阳赐予自己这样奇妙的第二次机会充满了理所应当的感激之情,因为他毕竟是把自己的人生搞到了几乎走投无路的地步,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去关押死刑犯的牢房稍微住段时间,然后再快步走向绞刑架,说不定那样的生活其实更适合自己。
马车突然往前一冲,一声闷响,季若特发现自己跪倒在马车地板上,脑袋垂下贴着富兰特泽士的大腿。车不动了。“什么鬼……”伊瑟姿质问道。政治官员的座位靠门边,他探头看向窗外,然后叹气道:“看来我们似乎失去了一个轮子。”
富兰特泽士发出轻柔的呻吟。苏伊达斯已经站起身,正优雅地从季若特背后爬向车门——刚刚马车突然停下,他却并没有被甩到车厢对面,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他扳了扳门把,门没动;于是他往上爬,从窗户荡了出去,动作极其迅速而优雅,完全无法分析。
“没错,”季若特听到他大声喊话,“靠人行道那侧的前轮脱落,看来轮轴断了。我们完了。”
政治官员皱着眉头把书放下(先用手帕当书签标记了位置),然后伸手握住门把——他动手时门很容易就开了。他走下马车,随手关上门。
伊瑟姿问:“现在怎么办?”
季若特并未对富兰特泽士生出多少好感,但还是忍不住替他难过。他脸上的表情活像是倒霉的猎人,以为射中了兔子,却发现那其实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跪在灌木丛背后。“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说,“离我们最近的就是兵站。但我猜他们那儿也不会有人能修理轮轴的。”
“你需要铁匠,”奥多说——季若特吓了一跳,那声音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得先把轮轴拆下来、把它重新焊接、再敲直、最后装回去。或者如果断裂的位置太短,你可能得重新打一根。有一年夏天我们去乡下的房子度假,路上就遇到了这种事儿,”他解释说,“我们困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里整整三天。”
“三天,”伊瑟姿脸上的表情仿佛她刚刚被判了死刑,“我绝对不可能——”
“最近的铁匠多半在都城,”富兰特泽士轻声说,“也就是说我们得有一个人拿着轮轴走回去。”
“那剩下的人又怎么办?”伊瑟姿冲他发火,“坐在这儿饿死吗?”
“走去兵站吧,我猜,”富兰特泽士说,“至少兵站里肯定干燥暖和。我得送信回都城,让他们告诉佩尔米亚人我们要迟到一星期。这下一切都搞砸了,原定的日程铁定是泡汤了。”
“借过,”季若特站起身,他也没能打开门,于是从窗户往外爬。看苏伊达斯爬窗好像很简单,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他发现苏伊达斯仰躺在地,半个身子消失在马车底下,正研究那截折断的钢棒。政治官员和马车夫好像凭空消失了踪影。季若特问:“有多糟?”
“我见过更糟的,”苏伊达斯回答道,“大战期间我在车队待过一段时间,我们老是被这类混账事拖住。”
“奥多说我们需要铁匠。”
苏伊达斯冲他咧嘴笑:“真想修好的话那是得铁匠,”他说,“不过咱们离兵站还有多远来着,两个钟头?反正不会差很多。不算远。”
季若特忍不住要问:“你怎么知道的?”
这问题似乎让苏伊达斯吃惊。“出发之前我看过地图,”他说,“一路上我还留意了地标,这样就能知道我们的平均速度大概是多少。如果我没算错的话,这里离C9大约还有二十英里——算下来正好差不多,因为如果没遇上这事,我们应该会赶在入夜之前一点点抵达,很合理。所以,我意思是说,只要能稍微修修就行,不必修多好,多半就能坚持到C9。”
季若特皱眉:“没有称手的工具,这种东西你要怎么修?”
“如果真的别无选择,很多事你就都能做到了。”苏伊达斯从马车底下把自己拉出来,身体一弹就站直了。他几乎像是很开心似的,真荒唐,就好像他刚刚交了好运,“好吧,来看看咱们都有什么。”
“比方说?”
“我曾经看过一辆破旧的运货马车,轮轴是用一截橡木门柱和一把斧头代替的,”他说,“当然,这两样东西我们一样也没有,不过原理应该差不多。”他一只脚踩上后轮的轮毂,一跃跳上马车顶,“当然,眼看就快天黑了,这对我们实在不是什么好事。知道那讨厌鬼去哪儿了吗?还有车夫?”
讨厌鬼应该是指政治官员。“抱歉,不知道,”季若特说。他能听到车厢里传出交谈声——好吧,传出了伊瑟姿的声音。嗓门拔高、很不开心似的,中间穿插短暂的安静,应该是代表富兰特泽士的回应。车外更冷,天上还下起了小雨,可他并不觉得很想回车里。
“那就别管他们了。你要来帮忙吗?”
季若特点头,而且不知为什么,他还觉得挺高兴。也许是因为过了这么长时间他终于可以主动做点什么,而不是一味被动地承受。“要我做什么……?”
“钢棍,”苏伊达斯指着行李架说,行李架的基本结构是六根钢棍,每根都有大拇指粗细,“当然了,轮轴要粗得多,所以我们得用皮带之类的东西把轮子垫一垫。真正麻烦的地方有两个,一是怎么把钢棍弄一根出来,二是怎么把它固定到马车底下。要是我们有冷凿、大榔头和一打长钉,这活儿易如反掌。”
季若特望着他:“我们有什么?”
马车里的伊瑟姿正好选在这时候对当前的情势发表了某种尖锐的看法。“动力。”苏伊达斯说,“好,车上肯定有工具箱之类的东西。长条形的木头匣子,带盖的,车夫把零碎东西全扔里头。”
季若特抬起头指了指:“你屁股底下就是。”
“干得漂亮,这小子,”苏伊达斯跳起来,“好,咱们来瞧瞧。”他站直身子,抬起一只脚用力踏在盖子上,把盖子踩破了。不知怎么的,这动作让季若特有点不安。“哦行行好吧,”苏伊达斯哀叹起来,他从箱子里拖出一大抱备用缰绳、一截绳子和一卷粗铁丝,“要是我得跟那该死的女人一起走去兵站,一路听她抱怨,那是肯定要流血的,我可以跟你保证。军队的马车从来都带一把大榔头、一把斧头、六英寸长的钉子,都是有用的东西。这些实在是……”
季若特爬到马车底下去亲眼看看情况。钢轮轴,也就是说钢轮轴剩下的部分,从两个环中间穿过,而环焊接在弹簧拱的高点。他突然明白了苏伊达斯的想法,就好像得了上天的启示似的:抽一根行李架的铁棍、用大约两打敲弯的长钉子固定在马车底部的木板上。他看出这法子在普通货车上或许能行,因为普通货车是用大块的木料,可以把钉子深深地钉进去。但供人乘坐的马车又轻又薄,钉子会从这些脆弱的木板上滑脱,或者整根钉子都穿过木板、把木板弄碎。他正准备告诉给苏伊达斯知道,但很快又意识到对方肯定没心情听这个。然后他突然再次灵光闪现。他用食指量了量断轴的直径。
他说:“那些棍子……”
“怎么?”
“大约一英寸粗?”
“差不多。不过我不是说了吗,我们可以拿东西把轮子里的轴洞填起来。”
季若特咧嘴笑了。行李架的长度与马车本身相当,事实上还更长一点点,而断裂的轮轴直径两英寸多一点点。如果成功的话,他立马就能变成大家的英雄,所有人都会喜欢他了。这一刻无敌骄阳正躲在一片云背后闷闷不乐,但季若特还是朝着他的方向点头表示感激。
“下来一下好吗?”
“为什么?”
“因为我们需要的不是一根杆子,”季若特说,“而是四根。”
他们把奥多叫出来帮忙。他对他们露出感激的神情,仿佛在说他会永远把他们当朋友。
幸亏奥多远比外表要强壮。他和苏伊达斯合力抬起马车,季若特趁机从另一侧抽出断裂的轮轴,又把两块形状相似的石头垫在车下。然后他们把好容易弄出来的行李架杆子捆在一起,拿备用的缰绳尽量捆紧。这一捆杆子被他们插进了焊接在弹簧上的钢环里。
“一个轮轴,”苏伊达斯愉快地说,“当然速度肯定不比走路快,而且还会颠得要命,可有什么关系。”
为了把轮子装回去,他们得把马车抬得更高些。伊瑟姿和富兰特泽士也被征用来当额外劳力,季若特则从旁边一堵废弃的墙捡来平整的石板塞到车下。这时天已经快黑了,于是他们就拽下漂亮的镀金黄铜马车灯点亮,光线勉强够他们干活。这活儿并不容易。另一个轮子不愿从旧轮轴上退下来,而且两个轮子都不愿被装上新轮轴。细雨变成中雨,害他们手打滑,还将他们脚下的地面变成了一层滑腻的泥巴。伊瑟姿坚持要提供建议,大多数建议都非常合理,而苏伊达斯则坚持无视她,他似乎觉得事关荣誉、非如此不可。不过终于……
“把石头扔出去,”苏伊达斯喊道,“看看效果如何。”
为了不让轮子从轮轴上滑脱,他们用多余的缰绳把轮轴两头紧紧缠起来、交叉打结,弄成握起的拳头大小的疙瘩。那是奥多的建议,苏伊达斯有些不以为然,但结果疙瘩撑住了。奥多领着马往前走;轮子嘎吱嘎吱地滚动,在两个平面上摇晃,但并没有掉下来。季若特忍不住觉得这简直就是奇迹。
奥多问:“行李怎么办?”
为了获得临时的轮轴杆,他们当然得先把行李从架子上取下来扔到地上。残留的行李架不足以捆住行李,而马车里是肯定没地方的。
“我们就只带上击剑的装备,”沉默良久后苏伊达斯说,“剩下的东西从兵站找人回来拿,他们多半很快就能撵上我们。”
木头箱子占据了他们之前放脚的地方。季若特发现自己很可能一路都得把膝盖抵在下巴底下,于是自愿跟苏伊达斯一起坐车厢顶。雨势毫无减小的迹象,但反正他已经浑身精湿,再多淋点雨也不会怎样。没关系的,他告诉自己,C9的木头大火堆一分钟就能把咱们全烤干。他又冷又湿,背痛、肩痛、指关节在轮毂上擦破皮的地方也痛,可尽管如此他却感到一种平静的喜乐,他从不记得自己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真想知道那所谓的政治官员跑哪儿去了,”苏伊达斯用手背抹掉眼睛里的雨水,“我是说,咱们在荒郊野外呢,他却凭空消失了,没道理啊。”
可正当马车准备出发时他却出现了,他从夜色中快步朝他们走来,马车夫紧随其后。两人都浑身湿透,倒也算是一点安慰。
“你他妈去哪儿了?”苏伊达斯朝他吼,可他赶在两人能拦住他之前就从车门进了马车。车夫爬上车厢顶,却发现那里没有自己的位置。
“你这该死的可以去牵马,”苏伊达斯喝道,“不过你先要讲明白你跟那混蛋去了哪儿。”
可是车夫只是摇摇头爬下去。苏伊达斯又朝他嚷嚷了几句,但天色太暗,看不出对方到底有没有听见。马车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真可以说是一瘸一拐,就好像车底不是轮子而是脚似的。那根轮轴荒唐到难以置信,它每转四分之一圈,季若特脚下的木板就要抖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