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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三段微妙关系

沿着冥河往下一英里的地方,小道上的泥泞才有所好转。就在我们转过一个河弯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片黑色的小屋。它们被遮蔽在满是苔藓的树林下,仿佛是由黑色的固体物质建成,被凝结在了阴暗的树荫中一般。

“每个人都要带着宝石球,”俏皮话把泛着紫色的圆球发给我们,轻轻地说,“我们必须都装成灵魂商人的样子。”

哈泽坎做了个痛苦的表情:“我不认为托比叔叔会赞成我……”

“别担心,尊敬的主位面人。”俏皮话插嘴道,“影怪们是自愿进入这些宝石球里的,这就是他们寿终正寝的方式:成为一件交易品。而且别忘了你身上带着的宝贝。”说着他指了指还在往外渗着白色魔尘的研磨,“我们有责任保护它误入他人之手。”

哈泽坎严肃地点点头,好象他拿着它就一准没错似的。就我而言,问题还远远没有解决。我倾向于尽快地将研磨交给爱琳大人;而很显然俏皮话则想让死亡者保管;对亚斯敏来说末日卫士团才是适当的人选;至于克里普奥,他会把它交给密韵者,或者随便什么他信仰的组织。到那时侯,我们之间就会爆发一场该死的剧烈争论。唯一能够取得一致认同的,就是我们不能把它交给瑞薇或者影怪。所以现在这个问题还不是那么紧要。

我们大家带着显眼的灵魂宝石,朝村子走去。好不容易我才注意到,在小路的旁边一棵好象柳树的树荫下,有只影怪虎视耽耽地盯着我们。一发现自己暴露了,他就立刻展开翅膀,低低地飞过冥河,直接朝小屋那儿飞去。而与此同时,我们不得不靠自己的两条腿跨过倒下的树木,越过塌陷的河岸,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所以当我们到达村子的时候,一支可观的欢迎队伍就已经在道路两边列队等着我们了。

几乎每一双空洞的眼窝里都闪烁着对灵魂宝石的渴望,好象这些村民正在研究哪一颗应该属于自己似的。亚斯敏的另一只手垂在她长剑的剑柄旁,可魔鬼们对此毫无反应。他们静静地看着我们,层层叠叠的一片黑影,毫无生气的脸上反射着宝石球紫色的幽光。我们也一言不发,径直走到了村子的正中央。这里有一条环形的泥巴路,中间是一个挖得浅浅的火坑,一些刻着不知什么符号的石头在里面排成一线。我怀疑这是影怪用来取悦其神明,进行祈祷的祭坛。

俏皮话推了推亚斯敏,示意她把自己举起来。亚斯敏就象母亲举起自己的孩子那样,把手放在他的胳肢窝下面高高地举起他。“尊敬的魔鬼们,”他喊道,“我们是来谈生意的。”

这群黑影没有说一个字,但是他们发出一种类似棍子搅动杨树叶子的声响。每个荫蔽的脸咧着剃刀般锋利的牙齿,算是绽放微笑。

* * *

奥色利斯沼泽总是那么暗无天日,没有昼夜循环,空气里也总是酝酿着风暴来袭的前兆。圣贤们认为,卡瑟利所散发出的红色辉光是来自大地本身。然而在恶臭的阴暗沼泽地里,浓密的云层会把这些阴冷的光芒再反射下来,砭人肌骨地照在我们身上。

俏皮话告诉我们灵魂宝石的交易大概要进行三天,不多也不少。我怀疑在这么个没有日夜之分的地方,怎么样才能算做是一天。不过克里普奥说影怪们会以二十四小时作为计量一天的单位,就和整个多元宇宙一样。其原因恐怕是那些博学之士也要百思不得其解的。

不出所料,在俏皮话跟克里普奥开始和村委会交涉之前,魔鬼就提供给了我们所有的生活必需品。影怪的食物由沼泽地的杂草和甲虫组成,几乎没有人要吃。最后我向他们保证,尽管这些昆虫的甲壳里充斥着泥沙,可它们的味道不比坚果差……介于蚂蚱和蚯蚓之间,他们这才用餐。(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不管怎么洗,甲虫外壳缝隙里的沙砾总是洗不掉。当然了,我的矮人朋友们倒是对这些脏东西最感兴趣。)

魔鬼们的水有种油腻的余味,不过不是从河里打的,而是从一口井里。关于冥河的故事我听说过许多,据说哪怕是舐到了或者沾上了一小滴河水,你就会象刚出生的婴儿那样一无所知,忘记一切。这就让我不得不担心井里的水有没有被河水污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鼓起勇气抿了一口,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于是我开始用桶子里的水洗涤还粘在身上的粘稠魔尘,其他人也这么干了起来。亚斯敏最后施放了一个小小的祈祷术,看看魔尘是不是全洗干净了。可一秒钟之后,她就按住胸口,开始大口大口地咳嗽起来。

“怎么了?”我忙搂住她问。

她喘着大气:“肺……我的肺!”

我抱着她,等着她复原。在和狐狸战斗的时候,我们到底吸入了多少魔尘?我们的鼻子里、喉咙里、支气管乃至更深的地方还有没有魔尘?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们所有人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都别想再放魔法了。

* * *

影怪们只给了我们一个三平方步的单间小屋,对五个成人和一个地精来说是太小了。可另一方面,我们不会同时睡下。因为即使在魔鬼们友好的时候,大家还是打算谨慎一些。为了防止有人落单而被抓走,我们决定分对行动。俏皮话和克里普奥一组,他们是对影怪了解的最多的,负责谈判;米丽亚姆自告奋勇,哈泽坎到哪儿她就到哪儿;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我和亚斯敏了。这叫我不由得害起臊来,也许是我们两个都害起臊来。不过谁都没有对这样的安排表示异议。

我们剩下的四个没去谈判的人开始研究村子里是不是有传送门,传送门通向哪儿,以及钥匙是什么等一系列问题。亚斯敏和我打算在附近逛一逛,寻找传送门散发出的微光。然而不久我就发现,自己的注意力被一样别的东西吸引住了:影怪的艺术品。原来除了小屋之外,几乎你能看到的地方都布满了由虚影组成的暗淡的塑像。其中的一些尚可辨认:一个纵声狂笑的肥胖男性人类,以及一个被石头碾碎的女性。不过大多数作品都很抽象。我该把这一大块玩意看作是人类的指骨呢,还是一把没柄的斧头?

就在我注视着它的时候,一只影怪飘到了我的身边,低声问道:“你喜欢――咝咝――雕塑?”

“这是一把战斧吗?”我问。

“这是――咝咝――抽象作品――咝咝。”影怪以一种被冒犯了的口气回答说,“是――咝咝――艺术表现――咝咝。”

“表现什么?”

“得了吧,布特林。”亚斯敏在我身边说道,“它体现了我们我们所有生命的游移不定……我们是多么狂热地追求着相同的理念,可内心深处我们又在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是的――咝咝,是的――咝咝咝咝!”影怪激动起来,“正是――咝咝――如此。”他朝亚斯敏靠了靠:“你是――咝咝――艺术家?”

“不,我只不过对自己的喜好了如指掌。”她伸出手去触摸那斧子般的雕塑,手指却穿了过去。看来这些暗淡的材料并不完全是固体。“你有没有参与建造?”亚斯敏问道。

“建造,是的――咝咝。”影怪回答说,“只是――咝咝――聊尽绵薄之力。”

“很不错。”亚斯敏说,“它有着很强的动感和造型。”

“动感个鬼。”我咕哝道,“它只是个该死的雕塑。这混帐玩意不就是待在哪儿吗?”随后我大声地问那魔鬼:“你有没有想过做一些看上去象点什么的东西?比如给你当模特的漂亮女影怪什么的。没什么能比照一个实物雕塑更能集中你的注意力了……”

我还没说完,魔鬼就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尖叫着跑进沼泽地里去了。

亚斯敏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想他们还没有接受如此高超的艺术构思的准备。”

“真原始!”我低吼着,“真不知道他们的作品怎么会那么受欢迎。”

此后的几分钟里,我发现自己一直在踢开那些胆敢拦在我面前的卵石。

* * *

我们花了几个小时穿越村庄,及其四周的地域。我想那时应该是晚上了。当然,卡瑟利浑然一片漆黑的天空不会有什么明暗变化,但白天的劳顿告诉我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亚斯敏也认为,眼下在印记城天已经黑了。于是我们手牵着手,静静地走回小屋。

回去的时候,米丽亚姆说她已经找到了传送门。它坐落在一件破裂的西瓜形雕塑中央,上面有一道刚好够最消瘦的影怪挤进去的裂缝。毫无疑问,这道裂缝就是传送门。然而我们人类是不是能通过还成问题。因为即使是在一般情况下,我们也很难安静而迅速地挤过去,更别说眼下情势危机了。

唉,“安静而迅速”,这就是我们目前最需要的。在几个小时形式化的洽谈之后,俏皮话和克里普奥只得出了一点:一旦谈判结束,影怪们就会翻脸。只要他们付完了谈妥的价钱,我们这些外来人就会从“有好东西要卖的商人”变成“有好东西可偷的敌人”。当然,这些魔鬼并没有直说,但他们那种叫人无法忽视的、充满敌意的贪婪眼神却说明了一切。地精和精灵坚持,一定要在生意结束前制定好逃跑路线。

所以那晚我夜不能寐,幸好哈泽坎把我叫起来去站下一班岗。

* * *

我走出小屋的时候,发现亚斯敏已经站在外面阴郁的黑影中。天空依然一片灰暗,和我们当初来到奥色利斯时没有什么两样。村子静地出奇,好象真的是夜幕降临一般。街上一个影怪也没有,也看不到他们贪婪的眼睛从小屋里盯着我们。也许他们已经睡熟了――如果这些黑影会睡觉的话。

“真安静。”亚斯敏静静地说。

我点点头。

过了一会她又说:“有时候我回梦见这样的印记城,四处空无一人。没有人、没有狗,也没有老鼠,除了我之外什么都没有。而我就享受着这份宁静。”

“典型的末日卫士团式梦境。”我说,“世界末日的前兆。”

“不是世界末日,”她回答道,“而是世界的完善。你有没有在酒馆里听过某个著名吟游诗人的演唱?起初,人们互相交谈、啤酒杯叮当作响、大家吵吵嚷嚷……可吟游诗人的声音一旦响起,他们马上一个接一个地安静下来。嘘声在人群中传播,最后只剩下吟唱的歌声。人们侧耳倾听,不敢稍动,生怕漏掉了一个音符。布特林,而崩坏神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一首美妙的时代之歌。我的梦想是有一天,人们不再绝望地嘶喊,而是最终聆听这曲调。”

“相当不错的隐喻。”我对她说,“可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不会安静下来欣赏命运的乐音那么简单。在现实生活中人会死亡,通常十分痛苦。这其中又有什么乐韵可言?”

“你的目光过于短浅了。”亚斯敏回答,“死亡仅仅是一种过度形式,就象青春期一样。它或许很轻松,也可能很痛苦,然而决不会是终结。你的灵魂会朝另一个位面前进,也许是天堂,也许是地狱,其归属取决于你的心。而当你的生命再度结束,这种过程又会继续。总之,我们都会融合到多元宇宙中,融合到最终的乐章里去,因为我们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耸耸肩:“抱歉,看来我是要推迟加入唱诗班了。”

“我是崩坏神的侍女,不是笨蛋。我也不想这么快就死去,我还有许多事要去做,也还有许多事想去做。”

“那你还如此热衷于促进世界崩坏?”

她摇摇头:“崩坏是无须促进的,就象恒星本身就能发光一样。崩坏是永不休止的,蠢货。不管它以什么样的速度进行,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那些企图减缓或者加速自然进程的人,促进崩坏和制止它都是放肆的,好象篡改著名吟游诗人的歌词一样。明智的做法是任其自然,试着感受那乐韵。”说着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深邃的光彩,可随即被一阵吃吃的笑声打断了:“老天爷,我听上去可真够夸张的。”

“说好听些,是有深度。”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过深度。我……”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什么都有过,就是没有深度。”

“说说看你都有过什么。”

她咬了咬嘴唇。“你不会想知道的,何况我也不想回忆。在我成为侍女之前生活并不美好,只有痛苦、孤独。”

“没有朋友和家庭么?”

“没有朋友,但有个糟糕的家庭。我妈妈死了,我的大哥――最后也死了。可这还不止。”她说着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呼出来,“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

我非常近地看着她。或许把母亲的故事套用在另一个女人身上,这样做未免过于武断。然而她提到她大哥时,语气十分痛苦。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我知道相比之下,我的生活的确是太放荡了。

我伸手牵住她:“好吧。我们说点别的。”

她的嘴角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你在想些什么?”

“想这个地方,想象这里不是卡瑟利,而是另外一个位面。你想这儿变成哪儿?”

“灰元素位面。”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灰元素?”我哼了一声,“抱歉,不过我几个小时前在那儿待过,实在是不敢恭维。”

“玻璃蜘蛛并不能代表真正的灰元素位面。”她说,“我几年前接受侍女训练的时候去过那里,那儿使人感到非常舒适,宁静而且令人平和。”

“可那里没有空气!”

“他们教过我怎么用法术弥补。”

“可你现在没法施法。”我提醒她。

“不行吗?”她的一条胳膊绕上了我的脖子:“现在想象我们就在灰元素位面上,”她低低地说,“没有影怪,没有沼泽,没有难闻的气味和噪音……”

“没有空气。”

“嘘。”她把一根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现在这是灰元素位面,我用魔法把我们安全地保护了起来。这里非常隐秘,方圆百里除了你……就是我……”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作为站岗的看守,我们严重地失了职。

* * *

我们在奥色利斯的第二天“早上”,一位冥河船夫来到了村子里。当时我和亚斯敏正坐在一块苔藓地里,观看一名影怪艺术家如何用大块的虚影做出类似无头犀牛的塑像。雕塑的过程和普通泥塑没有什么两样:影怪按捏、拍打和挤压着材料。然而当我试着触摸它们的时候,它们却变得象雾一样稀薄。或许这些虚影存在于某种非物质存在位面,所以只有影怪才能接触到,而我不能……也有可能这是因为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所以在满口胡说八道。

当然,对亚斯敏来说“怎样”用它们进行雕刻并不重要。每隔几分钟,她就在那魔鬼挖出一点冗余部分,或者抹平犀牛屁股上的凹陷时发出啧啧的赞叹。毫无疑问,我的泰伏林情人很乐意为我讲解这些玩意的象征性意义:反讽的呼声、宇宙的嘲笑,或者更加深层次的主题什么的。可我绝不想问。事实上,当一群影怪在河岸边歇斯底里地喧嚣的时候,我很高兴能有个离开的借口。于是,我和紧跟在身后的亚斯敏一起,朝冥河跑去。

河水进入我们眼帘的时候,那船夫正在靠岸。一大群影怪站在不远的地方,有节奏地磨着牙齿。这可能是他们表示欢迎的方式。船夫把小艇绑在一个树墩上,爬上岸来。这时亚斯敏抓住我的胳膊悄悄地说:“或许我们应该离开这儿。”

我犹豫了。是的,这个骨瘦如柴的渔夫给我的感觉比一月的寒风还要阴冷,但他并没有明显的敌意。影怪们似乎很高兴看到他,至于我,我以前从未见过这种生物。不知道他会不会肯让我握一握那只皮包骨头的手,或者取几片皮肤标本?不,我想现在最好不要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过我也不想跑走。就在我看着他的时候,他苍白的眼珠只是瞥了我们一眼,仿佛亚斯敏和我根本无足轻重似的。

这船夫走进魔鬼围成的圈子里,朝他们鞠了一躬,接着又朝村子里火坑的方向鞠了一躬。影怪们鞠躬还礼。我注意到他们的躬似乎鞠得比那船夫深,好象农民在朝地主行礼。船夫简洁了挥了挥手,算是示意,然后他清了清嗓子,发出刺耳的响声,仿佛几个礼拜没有说话似的。接着他以沙砾在砂纸上摩擦般的嗓音嘎声嘎气说:

“你们好。我给你们的沉闷生活带了点刺激。因为我需要一名艺术家。”

亚斯敏开始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看来是该让她剪剪手指甲了。

* * *

五分钟以后,船夫的小船被拖上了河滩,以便那些对艺术有兴趣的影怪可以前来应聘。船的右舷正如我们之前所见,布满了大量的、不同种族的脸部肖像画。它们带着深深的悲痛,却没有一个是放声大哭,或者黯然垂泪的。正相反,这些脸孔似乎是经历了长时间的悲哀,已经疲倦地无法哭泣了似的。我很敬佩这位画家的手法――每一张淡棕色的脸庞,都惊人地惟妙惟肖。

而和右舷完全不同的是,小船的另一边根本没有进行装饰,只有光净的木头。板条看上去还是新的,刚装上去不久。我用手指沿着木头边缘摸了摸,这时那船夫走到我的身边,用他那粗糙的声音说:“你可以发现这是刚修的。我的船是在一次……和乘客的财务纠纷中弄坏的。”

我同情地叹了口气:“顾客总是难伺候啊。”

“的确,他们是挺难对付。”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沾着褐色污渍的黄牙,叫我看了一阵恶心,“现在船被翻修好了,我还想恢复原来的……装饰。”接着他转向影怪说:“作为艺术家,你们的名声在冥河无人不知。只要任何人能把右舷的画像临摹到左舷上去,我将很愿意支付一定的报酬。”

一阵喃喃低语立刻散布开来。每一对蝠翼般的翅膀都不安地扇动着。“临摹?”好几个声音低语道,“临摹?”

“这一定不是什么难事吧?”船夫说,“我带来了必要的颜料,甚至还有一些画笔。”

“不画脸――咝咝,”旁边一只魔鬼说道,“画带有星型花纹的――咝咝――曼陀罗花――咝咝,怎么样?”

“是的――咝咝,”另一只表示赞同,“或者带有蛇圈――咝咝――的宇宙蛋――咝咝?”

“咝咝――镰刀。”第三个高声插嘴道,“我看――咝咝――是许多叫人头晕目眩的――咝咝――桃红色――咝咝――镰刀,重叠在――咝咝――淡紫色的――咝咝――魔轮上,四周围绕着――咝咝――新月――咝咝――和海豚――咝咝。”

“海豚?”船夫有点发抖。

“深红色――咝咝――的那种――咝咝。非常胖,尾巴上――咝咝――带着――咝咝――闪电。”

船夫梗着脖子叫起来:“我不要什么深红色的海豚,不管它们的肛门里是不是装备着闪电……”

“只是――咝咝――一种象征――咝咝。”一只影怪迅速插进来说,“海豚――咝咝――象征着――咝咝――冥河――咝咝。”

“冥河里哪有海豚!”船夫吼道,“只有一种叫做水恶怪的可恶生物。它们会为了取乐把小姑娘的海豚撕成一片一片,仅仅是听它吱吱叫唤。”

一只魔鬼把头偏向一边:“水恶怪――咝咝――拖着闪电――咝咝――好看吗?”

“只有你和水恶怪头上都罩着一个袋子的时候,它才能叫做好看。我不想要什么水恶怪,也不想要什么蛇圈,更不想要什么曼陀罗花,我只要右舷上已经画好的那些脸,行不行?你们能不能画?”

对艺术充满兴趣的影怪们立刻作鸟兽散。这些影子还能超乎想象地大声跺脚,也算不容易了。

亚斯敏走上前去拍拍船夫的肩膀,用盖过魔鬼们失望聒噪的声音说:“先生,你需要的不是一个艺术家,你需要一个仿画师。请允许我介绍多元宇宙最执着的仿画师……”

而我只好尽量使自己看上去谦虚一些。

* * *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了解了几件事:这些在冥河上经营不辍骨瘦嶙峋的船夫把自己叫做河滨人,他们是唯一一种知道如何在那种黑水上航行的生物。而这一个叫加诺的河滨人则是个十足傲慢的混蛋。他拒绝承认自己非常走运地在卡瑟利的一个村庄里,找到个一不要他的报酬二不要他的胳膊或灵魂的画家。

“这和运气扯不上关系,”加诺强调说,“我只是尽力找一个合适的艺术家,而冥河把我带到了这里。你可能会出现在下层位面的任何一个地方,河水照样会让我找到你……或者别的更有天赋,身上没那么多恶心味道灰尘的画家。”

我本想回骂几句的,可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嘴巴。相反地,我问他说:“你真的能闻出我身上灰尘的味道?”

“差不多是这样,”加诺回答道,“我必须得说,在一天里我会闻到腐烂尸体的恶臭、一千种河水污染物的气味、吸入化学防腐剂……可没有什么比你外衣散发出来的味道更恶心的了。”他朝我斜靠过来,翕张的鼻腔直往我外套上凑。随后他肯定地嗯了一声说:“没错,完全是恶心的腐臭味。”

亚斯敏紧绷着下巴,幽幽地叹道:“你是一个感觉者,是不是,加诺?”

“是的,我的确有感觉会成员的敏锐洞察力。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她的声音里有种宿命的语调,“布特林,难道你们之间不来一次接头握手什么的?”

“握手?”我哼了一声,“感觉者的一般问候形式可比握手强烈多了。”

“事实上,”加诺说,“这得要一百二十七步繁复的准备工作,要花一天半的时间,此外只有在资深会员的引导下才能进行。”

“我试过两次。”我告诉亚斯敏,“还记得昨晚我给你看的伤疤吗?那该死的鸭子正好出了差池。”

“你也是?”加诺有些同情地问我,“ 现在只要一有鸭子胆敢拦在我的船前,我就往上撞。当然了,所有的河滨人都喜欢撞鸭子玩――这是我们的小传统。可对我来说,它有着不同的个人意义。”

“是吗?那下次你也帮我撞一只。”我说

要是人类和邪恶生物之间能发展什么友谊的话,现在我和加诺恐怕就是明证。

* * *

我们达成了一个简单的交易:我帮加诺的船画画,他在影怪有机会把我们宰了之前载我们逃出村庄。冥河遍布下层位面,通过它人们可以到达任何一个地狱。不过它也通向一些传送门,加诺保证他可以把我们送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唉,没什么能比一条直接通向印记城的路更让我们感到安全了。然而目前我们能去的最和平的地方就是所谓的门城,它们是下层位面和中立的外域之间的中继站。据父亲说,通向下层位面的门城受地狱的邪恶所影响,往往以一己之利为重。不过只要那里还残存一丝中立性,就比目前我们所处的地方要安全得多。在门城里,我们可以先联系我们组织在当地的分会,向他们寻求帮助,随后再操心下一步行动。

不久我就拿到了画笔,开始勾勒那些哀伤的脸。它们一共有十六张,最多只要花去一天的时间:估计当影怪晚上回各自的小屋休息的时候,我就能完成。加诺对我们担保,那时他会悄悄地把我们带出村子。

“我们能信任他吗?”我在画一个高大精灵伤心的脸庞时,亚斯敏悄悄地问我。

“这倒是个问题,不是吗?”我喃喃道,“他出卖我们没什么好处,而且我们相处得还不错。但也不能排除他坑害我们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他是我们感觉会的人,此外我想他会对我的作品有所好感的。”

“或许你应该留一张脸,到我们安全的时候再给他画上。”

“好主意。”我点头,“这能激励加诺履行他那一份诺言。”

亚斯敏看着我画了几划,然后问:“我们要去哪个门城?”

“我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去过?”

“没有。”她耸了耸肩,“或许其他人去过。”

“那为什么不去问问呢?”我建议道,“我在这儿不会有事的。”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显然是在做心理斗争,看把我独自留下是不是真的安全。“好,”最后她说,“反正我不想看你画这些,太压抑了。”

“是因为这些脸很悲哀,还是因为这份抄袭的差事?”

她没有回答。我看着她走开。

* * *

过了一会,我画完了精灵,加诺也看够了。他漫不经心地离开,逛进了村子。我认为这是一种信任的标志。他接受了我表现出来的绘画天赋,并且认为没有他的监督,我也能完成任务。影怪们也不是完全置身事外的――我能感觉他们躲在树下,空洞的眼睛窥视着我,不可辨别的话语隐约伴着沙沙的耳语。可后来他们也为了各自的事情逐渐离去。只留下我一个人画着悲哀的脸孔。

不管这些画的原作是谁,他都非常了不起:在技巧手法上并没有什么难度,却真实地刻画出了每个感伤的主题,很容易使人误以为这些是写生出来的。然而我却不愿意对此作进一步的想象。十六个悲痛的人,被赶在一起强迫为不认识的画家摆出造型……实在是不敢想象。

可我又不能不想。加诺的前任画家在肖像的眼睛上使了个老花招,把它们的眼睛处理得很平坦。这样一来不管我怎么动,这些画像就好象一直盯着我似的。在这些悲哀而疯狂的目光注视下,还要进行长时间的工作,真是叫人受不了。

其中有一张是男性人类的脸,浅色的头发,浓密的胡子,一点也不象我那整洁黝黑的父亲。可那张脸越是看着我,我越感觉它就是尼耳斯・卡文迪许:他还没有死,也没有失踪十五年,而是仍然活在下层位面的某个地方,忍受着莫大的痛苦折磨。我再次放下笔凝视着画画。这不是我的父亲,它一点也不象他――和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时的样子一点也不象。然而,每当我转过头去看者其他的脸庞时,却总是不经意地从眼角里瞥见它。我的父亲。爸爸。

“是魔法,”我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该死的魔法。”它一定附着在船上的颜料里,或者悬浮在四周的空气中。每个位面都会影响你的心智,怂恿你与其保持同步。卡瑟利就想把我拉进它那强大的绝望中去,但它为什么不干脆制造一个尼耳斯・卡文迪许的幻象呢?这画中的男人不是我的父亲……正如我不是我父亲一样。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不是我父亲。他是个英雄,而我不过是个抄袭他人作品的。就象亚斯敏所说的那样,一个仿画师。她那样鄙视我有多长时间了?她知道我是尼耳斯・卡文迪许的儿子,我是昨天晚上我们……我们没好好值勤之后告诉她的。或许父亲是她还关心着我的唯一理由;或许她认为我象他那样,是个会在危机时刻挺身而出的剑客。自打她知道了后,我一想起他就浑身不舒服……她会不会失望地走开,寻找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段真正的生活,和画布上那份真正的情感……

“又在画画了,是吗?”一个稚气在我身边响起,“你还真是敬业啊――一有机会就操持本行。托比叔叔说艺术家就是这个样子。”

我回过头,看见哈泽坎站在后面。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不象是个讨厌的笨主位面佬了,看上去很惹人喜欢的样子。“我不知道什么该死的艺术家,”我说,“我该死的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这鬼地方在糊弄我的意识。在那个树墩上坐下来,好让我保持理智。”

“我该怎么做?”

“让我感受智慧,让我感受真实,让我感受生存的秘密。要不然就和我说说你的家,你抛下的姑娘,还有你那见鬼的托比叔叔。”

他照办了。

* * *

就和所有人的家一样,哈泽坎的故乡有着露水莹莹的黎明、优哉游哉的马匹、以及多元宇宙气味最重的奶酪。理发师傅总是少一根手指,而且知道的笑话比历史上的所有人都要多;卖衣服的裁缝一年至少有一次要挂出“关门大吉”的牌子;那儿总是有两个铁匠,一个聪明能干、一个笨手笨脚,而且门庭若市的前者总是会接济门可罗雀的后者。当然,这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当然,这里的冬天人人都在河面上溜冰;当然,这里总有一间据说闹鬼的老房子,一个据说出卖自己肉体的女人,以及一个据说在猪肉里掺猫肉的屠夫。

尽管生长在印记城,我还是了解哈泽坎的老家。我没有去过……或许没有人去过,包括哈泽坎。在现实世界里,酗酒行为令人烦恼叫人害怕,而不是无害的消遣;在现实世界里,隔壁家的姑娘有着自己的生活,绝不会是你的附属和陪衬;在现实世界里,婚姻既不是无休止的欢乐也不是无止境的灾难,而是界于两者之间的;同样在现实世界里,孩子们也不仅仅象故事里的天使和恶魔那样单纯。然而我们没人来自现实世界,我们来自各自的故乡。在那里人人都是一个“人物角色”,我们的故事、我们的喜怒哀乐,都由三原色绘成。

说起来,我倒是挺喜欢三原色的:看着眼前的调色板里顺从地出现棕褐来,真叫人高兴。所以我让哈泽坎大谈鼻涕虫的包裹仓里的舞会、三年前埋到房梁的那场暴风雪什么的。春天的小溪里是不是到处游着鳟鱼?可不是。收获季节时树叶是否会变成金黄或是深红?可不是。祖母一定比印记城最棒的厨子还会做菜,而祖父削的一手好木头连最出名的雕刻家都自愧不如。当然了,还有猎狗都能在十里之外嗅到鹧鸪的味道……

那么托比叔叔呢?

“关于托比叔叔你想知道些什么?”哈泽坎问。

“是他养大你的?”

“是的。”

“而且还教会了你用意志改变事物的伎俩?”

“那当然。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不过……”哈泽坎的声音低了下去,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问。

“好吧,”男孩说,“我想托比叔叔在教我的时候有所保留。”

“是吗?”

“他从不……嗯,你瞧,托比叔叔是个博学之士。他了解多元宇宙,了解神祗,了解精神力量,可他从来不谈起这些。”

哈泽坎棕色的眼眸忧郁地看了看我。我知道他想了解些什么,作为感觉者,我有足够的经验来指导他。花招是不能熄灭他对知识的狂热渴望的。

“你想知道些什么呢?”我问。

“好吧……就是……嗯,是……我想米丽亚姆喜欢我。”说着他抬起了眼睛,随即又低下头去,“我可能大错特错,可……”

“可你或许是对的,”我替他说道,“我想是你在蜘蛛里使的那招――让自己看起来很吓人――吸引住了她。”

“那个?可那是……她喜欢那样?”

我抬起手耸耸肩:“我所要说的是,这吸引住了她。我相信她早就知道你那恐怖形象是我们叫你装出来的,可她还是在这儿,不是吗?你对她怎么想?”

“我不知道……”

“你想不想她离开,或者是困在这儿?”

“噢,我不要她离开。”

“这就够了。”我告诉他,“你想和她在一起,看看以后会发生什么,是不是?”

“是的。”

“那么就别再瞎担心了。”我对他笑了笑,“你和她认识才不到两天,为未来着想是应该的。但是现在,最好是着眼于目前的情况。”

“谢谢你,布特林。”哈泽坎真诚地回答道,好象我没有老生常谈,而是真的给了他忠告一般。“我一直都很迷惑……哦,嗨!尤斯泰斯,你怎么在这儿?”

“尤斯泰斯?”我重复着。男孩的眼睛看着我身后的什么东西。“尤斯泰斯?”我哽了一下,猛地跳了起来。就在那一刹那,一只尖锐的腐尸爪子刚好从我原先待的地方一劈而下。


(第二章里说道尼耳斯・卡文迪许失踪了十二年,这里的十五年疑为笔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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