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片土地向四面八方无限地延展开去。土壤干涸开裂，灰色的土块在科力瓦脚下变成尘埃。地上间或长出一两棵树苗，但长势很不妙，叶子被烈日烤得又干又薄，都卷曲起来。
他跪在尘土里，想要保护这些树苗，不时从身边的木桶里给其中一两棵浇浇水。但这点水分远远不够。土地瞬间吸收了宝贵的水分，幼苗的浅根无法达到含水的深层土壤。就算浇水能起到一点作用，科力瓦也没有足够的水去浇灌所有幼苗。一些幼苗显然是会枯死的，这样其他幼苗才可能存活。
一片阴影抹过头顶。科力瓦抬起头，用沾满尘土的袖子擦擦额上的汗水。南方的太阳十分残酷，它的热量足以耗尽人的全部体力。科力瓦在刺眼的阳光中眯起眼睛，终于看清了遮蔽太阳的那片影子。
是翅膀。
活生生的彩色镶嵌玻璃过滤了阳光，在干涸的大地上投下蓝色绿色紫色的微光。当这对翅膀掠过树苗时，柔嫩的植物似乎颤抖着作出回应。接着，它们一棵接一棵地脱水褪色，最终枯萎地倒在地上，只剩下一些焦枯的枝条，很快被热风吹得粉碎。
汗水混合着极度的挫败感渗透科力瓦的皮肤。他不只是身体上感觉劳累，精神也同样倦怠。很久以前他亲手种下这些树苗，每枯死一棵都带走了一小片他的内心。
你当初就知道它们很可能会死，他对自己说。你说过绝不会关心它们，记得吗？
一片紫色的阴影掠过他的头顶。他立即蹲下，护住身边的树苗。等阴影过去他才站起来，却发现树苗被自己压坏了。他弄死了树苗。
他真是愚不可及。竟然认为自己这样的生物可以培育生命。
一头噬灵鸟降落在他面前。它的长脖子像蛇一样不停屈伸，搜寻剩余的幼苗，拔起来吃掉。此举简直无视科力瓦的存在。愤怒顿时让他疲累的四肢充满力量，他直面那头怪兽，试图把它赶走。
接着它忽然变形了。它的色彩本来在阳光下闪耀，宝石镶嵌般的翅膀不断抖动，突然，翅膀消失，它变成了……另外的东西。
一个女人。
希德莉亚。
“忘了这地方吧，”科力瓦的前情人在低语，“忘了自你骗过死亡之后的一切。忘了你身为人类的那一部分，到我身边来。你知道，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你一直渴望那个东西，现在我可以给你。”
科力瓦脑海中人类的那部分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但是另外一部分则完全不以为意。她的语言、她的气息拨动了科力瓦的血脉。树苗突然变得无足轻重。数百年来他竭力遗忘的记忆呼啸而来：宝石般的翅膀美丽得令人窒息；强烈的寒风刺入肌肤；敌人们痛苦地沉入黑暗，在岩石上摔得粉身碎骨。
不！他作为人类的部分不断警告。但他已经不再理会人类的语言了。
他蹒跚地向希德莉亚走去。
她的身体再次开始发光。
再次变化。
过了片刻，科力瓦才意识到她变成了什么。他惊讶地停下脚步。
那个红发的巫者冲着他微笑，“你好啊，科力瓦。”听到她的声音，半空中盘旋的噬灵鸟向她靠近，“听说你在找我。”
科力瓦猛然清醒过来。
他在床上躺了片刻，心脏狂跳不止。接着他迅速用法术点亮了房间尽头的灯。琥珀色的光芒温和安宁，令人安心地充满了整个房间。他深吸一口气，唤来足够的灵火让心跳平静下来。但法术却不能平复他的心情。
这只是个梦，他对自己说。仅此而已。
但就算只是个梦境也很值得怀疑。如果希德莉亚找到了新的力量来源，她很可能真的会来造访前情人们的梦境。过去她一度礼貌殷勤——也许只是害怕法师们发现她暗地里对他们使用巫术——而现在，她的世界里不存在任何限制了。她在桑卡拉留下了感情的痕迹，科力瓦由此得知她对法师的憎恨。他的梦确实包括了一些希德莉亚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他自己的意识添加了很多细节，但这并不意味着希德莉亚就真是一无所知。
还有关于红发巫者那件事。
他想起卡玛拉在基尔德温时非常随意地使用魔法，仿佛完全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似的。还有，她在冈桑的屋子里遗留的冰冷法术气息。当时大家猜测有个匿名的法师和她同行，但现在科力瓦有了近距离观察她的机会，他可以断定，卡玛拉完全是独立行动独立行事。这就只剩下一种结论。
她也是法师，科力瓦斗胆对自己说。
这个称呼包含了太多的力量。当然了，一个人的身份取决于他如何表现。如果是拉密鲁斯知道了卡玛拉的法师身份，他只会认为卡玛拉完全掌握了法术，如今正像寄生虫一样靠窃取凡人的生命而活。但科力瓦对法师的本质有着更深的了解。对他来说，这个称呼隐含了无数被人遗忘的秘密，以及其他众法师根本无从知晓的恐怖、失败和背叛。如果科力瓦用这个禁忌的名字称呼一位巫者，就意味着他承认卡玛拉是那个无人知晓的复杂背景中的一部分……也意味着她继承了科力瓦个人的痛苦来源。
这个想法真是奇怪啊！它不断在科力瓦内心出没，有时候连科力瓦自己都没有察觉。它令科力瓦再次质疑自己的本质，质疑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得出定论的事情。对所有法师而言，这都是个顽固的难题。
不过更重要的是，它让科力瓦开始考虑别的事情——希德莉亚的宫殿和其中残留的仇恨之外的事情。他已经度过了很多个不眠之夜，这种情况无疑还会继续下去。
迄今为止，法术也无法治愈失眠。 科力瓦赶到集会地点时，其他人都已经到了。还没进屋，他就感觉到了其他法师的存在。他犹豫片刻，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要加入他们。其他法师在场已经非常令人不快，在希德莉亚的宫殿里感觉到一只雌性噬灵鸟的气息则无异于雪上加霜。发现一窝噬灵鸟的卵并怀疑附近有一只雌性噬灵鸟是一回事；无时无刻嗅到那种令人眩晕的气味、手指感觉到她魔法的痕迹、甚至还知晓了前任情人现在与噬灵鸟紧密相连——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综合考虑各种情况，现在马上回家独自沉思也好过和别的法师见面。但是他需要知道在集会上大家交换了哪些情报，所以他别无选择。于是科力瓦深深地呼吸，努力做出平静自然状，然后推门进屋。
他进屋时，拉撒勒斯、拉密鲁斯、苏拉都起立致意。他们三人围坐在沉重的高脚桌旁，各占一边，像是把这件家具当做彼此间的隔断。科力瓦一度觉得这种现象很好笑，但最近，任何简单的动作在他看来都带有不祥的预兆。蜷缩在每个法师心中的野兽都清楚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即使野兽的主人自身还未能意识到——并且随时准备来一场恶斗。
“法师们。”拉撒勒斯略一点头，科力瓦立即明白他是今天的主持。他在桌边还空着的那一方坐下。法术的力量在基尔德温温暖的空气中波动，魔法的卷须小心地试探搜索。过去有一段时间，法师们甚至不可能共处一室，更不用说进行理智对话了。科力瓦瞥了一眼拉密鲁斯，他皱着眉头的样子和科力瓦记忆中一模一样。有些事情想来就像昨天才发生。也许他们应该给学徒们多教点法师的历史？对科力瓦来说，那需要大量解释，而且太容易引起误解。他掌管着很多急需遗忘的秘密。无疑，拉密鲁斯也做出了相同的选择。如今，年轻的法师们无知无识，年长的法师却掌握着太多太多的秘密。科力瓦认为自己知道拉撒勒斯属于其中哪一类。但是，对一个法师你永远不能得出定论，他们会为了好玩改头换面假装是新人。只有在你的帮助下度过初次魂渡的人，你才能确知他的年龄。
“拉密鲁斯、科力瓦、苏拉……十分感谢你们的到来，”拉撒勒斯依次向他们点头致意，“在你们忙着进行奥卡利战役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会把这里的消息全部告诉你们。今天我就兑现诺言。有任何疑问都请及时提出，如果你们也有什么新消息，我很愿意洗耳恭听。”他嘴角微微一撇：显然是冷笑的意思，“必须承认，我们这些人更多是为保守秘密而非分享信息而来的。但是我想，在远古敌人卷土重来时，你们愿意采取一些新措施。
“基尔德温天雷卫士中的先知调查了天雷的缺口。奥卡利的巫者也被派去确认这一发现。如果换了我，我大概不会再信任奥卡利了，但天雷的缺口是在神授七国之内，因此基尔德温领主认为奥卡利也必须参与其中。”
那些不堪一击的先知宁可直奔地狱也绝不愿靠近天雷，科力瓦心想。天雷卫士们的自我牺牲精神一直令他感到好奇。数百年前，巫者和勇士们献出生命，将世界从毁灭的边缘救了回来，天雷卫士应该就是他们的后代。牺牲精神植根于他们的血脉之中。他们从母亲的奶水里吮吸到了这份精神。
但就算这样的传承也有崩坏的一天，科力瓦悲观地想。英雄也会因环境所迫做出恐怖的事情。
“很显然，部分伊卡提已经到达了南方，”拉撒勒斯继续说，“我们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有多少？”苏拉问。
拉撒勒斯摇头，“不清楚。很难打听到具体情况，理由无需赘述。这种生物极少出现在地面——至少在我们搜寻过的地方是这样——因此也没有什么应该特别关注的地点。目前存在的大量证据都是由同一只噬灵鸟留下的，而且显然和纽库有关。”
科力瓦的脸立即变得苍白。在他周围，法术的卷须像上千支细小的长矛一样在他意识的盔甲上刺探着，想要看清他的反应。科力瓦竭尽全力——竭尽所有的自制力——才把它们挡开。他不愿让其他人知道纽库这个名字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因为他们很可能会猜到个中原因。
纽库来了。到我的世界来了。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这种影响，但这个名字仍然在他内心造成极大的起伏。在无人能够探究的内心深处，科力瓦在瑟瑟发抖。
就算注意到他的反常，拉撒勒斯也没有表露出来。“没错。这个名字在阿努克亚特的报告中出现了好几次，纽库是和他接触的坎诺凯特人。他可能是这次入侵的头领，或者是留在后面做掩护的角色。不管怎么说，他在这片地区留下很多痕迹，并且有一只噬灵鸟同行。因为二者的痕迹总是在同一地点被发现。所以，这很可能暗示他们有某种合作关系，只是目前我们对这种关系的实质尚不了解。阿努克亚特死后，纽库离开了奥卡利，很显然那只噬灵鸟也随之离开。”拉撒勒斯停顿片刻，“总而言之，我的巫者们估计约有三十多只噬灵鸟从天雷的缺口逃脱。目前已有一支卫队在那里守卫，但我怀疑这个行动……”他叹了口气，“我相信那句老话，‘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大部分应该是去了南方，科力瓦推测。他被这意外的消息惊呆了。他们竟然都通过了天雷。就算有一处损坏，天雷依然是难以克服的屏障。只有最强大的个体才有可能通过。
或者，最弱的个体也有可能。
那些记忆令人感到一阵极寒。科力瓦想抱紧胳膊蜷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阻拦噬灵鸟。他默默念咒，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但是他的反应太明显。拉密鲁斯明显察觉了他的反常态度，并且一直注视着他想弄清原因。虽然从法术的角度，他不会发现任何异常，但人类的眼光也是非常敏锐的。科力瓦宁可在战场上独自面对一百个法师，也不愿在拉密鲁斯面前搞什么保密行为。
“你认识这个纽库？”拉密鲁斯随意地问。
科力瓦知道自己必须极为小心地编造谎言，数位法师在场，绝不能犯任何错误。“很久以前……你知道……那时候我住在北方。那时候人们就传说有人活着穿过了天雷。当时他们说的就是纽库这个名字。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你还听说关于他的其他传闻吗？”拉撒勒斯问。
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什么我愿意告诉你们的吗？科力瓦深吸一口气，迅速考虑哪些信息是可以说出来的。说得太少只会让他们坚信科力瓦隐瞒了重要事实。说太多则会触及那个他不敢回答的问题。“据说天雷以北有人类和噬灵鸟达成了共生关系。每个人和一只伊卡提形成某种……精神上的联系。据说那种生物可以供人骑乘，不过要进行一些改造，取走它们背部的部分脊骨。我想，伊卡提大概可以接受这种程度的损伤。传说就是这样说的。”科力瓦瞟了拉密鲁斯一眼，“雷斯杀死的那只噬灵鸟也有类似的伤口。因此我对它的来历有所猜想。”
“嗯嗯，”拉密鲁斯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那只噬灵鸟。”
苏拉怀疑地眯起眼睛，“传说任何接近噬灵鸟的人都会被吸干生命。那样的话，人们骑乘噬灵鸟就说不通了。”
科力瓦不大自然地耸耸肩，“我也是在几百年前听到的传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够坦诚吗？这可是最要紧的，“我连它的来源都搞不清楚，更别说追究细节了。”
“纽库和那只噬灵鸟可能正是这样的共生关系，”拉撒勒斯认真考虑后说，“这样就能解释我们发现的那些痕迹了。”
“另外，我认为我们很可能还看见了另一只。”拉密鲁斯说。
“科斯塔斯吗？”苏拉问，“单顿的那位皇室法师？”
“他很可能是其他能够伪装成法师的生物，”拉密鲁斯回答，“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他遗留下来的东西中间具有真正的法力。足以让单顿确信他是我们中的一员。但据我的调查，他的所有法术虽然看起来像模像样，其实却很有限。与其说他使用的是真正的魔法，倒不如说他用的是某种巫术。”拉密鲁斯停了一会儿，“又或者，这些入侵者们掌握着我们尚不知道的第三种力量。不管怎么说，科斯塔斯死后，噬灵鸟立刻出现，这说明两者之间确实存在某种联系。如果科力瓦听到的那些传说属实……我们见到的那个伤口说明他们确实来自天雷以北。”
“如果科斯塔斯和纽库有合作关系，”拉撒勒斯说，“我想我们能推测出他们的目的。纽库曾利用阿努克亚特来控制奥卡利的卫队，进而企图控制整个神授七国。科斯塔斯则是辅佐大陆上最强大的统治者。他们都是想控制凡人的世界。”
“有政治抱负的掠食者，”拉密鲁斯低声说，“有意思。”
“你认为有多少坎诺凯特人参与了这个行动？”苏拉问，“装作本地人——或法师——然后悄无声息地获得合法地位。”
拉密鲁斯摇头，“能取得成功的不多。别忘了，纽库一直尽量躲在暗处，他从未想要伪装之后进入宫廷。科斯塔斯虽然有更公开的身份，但他行为怪异，连单顿的仆人都注意到了。这样的人若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很容易暴露。”
“是的，”拉撒勒斯字斟句酌地说，“我也听到过说单顿的新法师不是人类、而是恶灵，甚至恶魔的传闻。”他耸耸肩，“法师都喜欢搜集这类传闻，就像妓女爱搜集首饰一样，我没费多少工夫就知道了。也许这些入侵者玩人类的把戏还不那么在行。如果是这样，我们可以以此为突破口。”
“他们什么时候进入了奥卡利？”科力瓦问，“有相关线索吗？”
“我们发现的所有痕迹都很新鲜，”拉撒勒斯回答，“乐观估计，他们是在今年年初穿过天雷。法维亚斯长老说奥卡利的卫队几个月前就不再前往神授七国的其他地区，也就是在同一时期，人们发现天雷的力量受到干扰。我们推测大概就是在这个时期。”
科力瓦点点头，“也就是说，刚来到单顿宫廷时，科斯塔斯对这个世界还很陌生。他的族人几百年来与世隔绝地生活在最严酷的环境中，只能与怪兽结伴。我们的世界对他来说全然是新奇的。法术帮他获得了一些基本知识，他能说我们的语言，不至于出现大错，但要掌握所有的知识却需要长时间练习。也许他本来打算用更多的时间来学习实践，但拉密鲁斯突然离开单顿，这个机会实在不能错过，因此他过早露面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竭尽全力，尽可能表现得像个人类。
“但追随他而来的那些人却不一样。这些入侵者在我们的世界停留得越久，他们就越有时间来完善自己的伪装。就算他们还保留着暴露自己身份的某些特征，我们又该怎么去找到它们呢？法师们倒是可以轻松地说‘所有新面孔都值得怀疑’，然后去检查最近几个月出现的新法师。但是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凡人，这个办法行不通。如果凡人们发现一支入侵大军的先头部队竟然混迹于他们之中，你能想象那将是怎样的混乱吗？到时候大街上会血流成河。”
拉密鲁斯深邃的目光盯住他，“从蛮荒之地来的人，能够不露痕迹地伪装成……你我这样？你认为这真的可能？”
科力瓦瞬间紧张起来。拉密鲁斯的问题是否还有言外之意？或者他只是随口一说？科力瓦小心地保持着客观口吻回答：“人类的适应性非常强。只要假以时日……加上法术和适当练习……是的，我想那些人确实可以伪装成普通人。平淡无奇的人，完全可以。”他看着拉密鲁斯，又补充道，“足以骗过你的眼睛。”
“而且他们并不是全都需要这样的伪装，”拉撒勒斯说，“如果他们在南方诸国有盟友的话。”
屋里一片沉寂。希德莉亚·阿米内斯塔斯——这个名字无声但鲜明地回荡在空气中。
“拉密鲁斯，苏拉，”拉撒勒斯俯身向前，手指抵住桌面，“你们和我一样，没有和那个大名鼎鼎的妓女往来过。科力瓦……我听说她收集情人身上的小东西，为她的巫术所用。但她已经没有你的信物了，是这样吗？”
“她上次联系我的时候已经用掉了，”科力瓦回答，“我没有给她新的。所以应该没有了。”
“还有其他人的吗？”
科力瓦犹豫片刻，“法迪尔也在同一天收到她的联系，因此他的信物应该也没有了。我不知道他给没给她新的，也不知道那天她还联系了多少法师。但在那之后，希德莉亚的状况每况愈下，这种情况下应该不会有法师再给她什么信物。”
拉撒勒斯点头，“也就是说，有五个人肯定不再受她的影响，是吗？”
科力瓦眯起眼睛，“你所说的那些信物稍加使用就会毁坏。它们只带有很稀薄的主人的信息，无法支撑任何大型咒语。真正有法力的物品绝不会交给普通人。”
“你对此一定坚信不疑，”拉撒勒斯冷淡地说，“不过就算不信，你还是会说一样的话吧。我坚信以希德莉亚女王的才智，她一定知道该怎么让这些微小的力量发挥最大作用。”
“毫无疑问。”拉密鲁斯低声附和。
“仅仅一个梦就能动摇一个人，他的计划会因为恰到好处的疑虑而崩塌。给过她信物的人都是她的情人、同伴、顾问——她了解这些法师。你是不是想说，她绝对不知道怎样传递一个梦，或者怎样挑起旁人的疑虑？她难道不懂得利用这些信物绕开法师的防备、唆使他们施行更大规模的法术吗？”
科力瓦一时无言以对，甚至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不，”他最终回答，“我不能确定。”
拉撒勒斯靠在椅子上，表情阴沉但颇为自得，“据我所知，她的旧情人们正满世界地找她。他们想要找回自己的玩具。但似乎任何法术都搜寻不到她的踪迹。同样也找不到那些噬灵鸟。三十多只恶魔就藏在我们的世界里，而我们这些强大的人甚至找不出一丝一毫它们的踪迹。我很担心啊，法师们。我非常非常担心。”他停顿一下，随后平静地说，“也许我们该一起来担心。”
拉密鲁斯挑起眉毛，“你是指某种合作吗？”
“你和我一样清楚，目前的事态如果失去控制的话会有怎样的下场。”
“我问的不是这个。”
拉撒勒斯点头，“好吧，是的，我是在建议我们四个人通力合作。另外，如果你们认为法迪尔有用的话，也可以邀请他加入。但其他人都不行，理由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其他人不能信任。”科力瓦说。这个原因颇有讽刺意味。
“正是如此。”
科力瓦看了看拉密鲁斯。他的神情既不惊讶也无嘲讽。事实上，拉密鲁斯曾对科力瓦说过，时机合适时总会出现某种程度的合作。无疑，他正在考虑现在是否就是他期待已久的时机。
知果拉密鲁斯还在为奥勒留家族服务，那我们又分别为敌时的君主效力了。科力瓦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到时候他会不会在一两场战役里与我结盟，又在别的战斗中和我敌对呢？
科力瓦对此有着确定的答案。拉密鲁斯活着就是要应对这些挑战。越是危机四伏的事情越能让他干劲十足。说到底，这世界上还有几件事能威胁到他呢？
这位白发的法师缓缓点头，手指捋着长胡子说：“你的说法有点荒诞，拉撒勒斯，但其中的正面意义是无可否定的。虽然某些细节有待考量，但不管怎么说，确实是到了紧要关头，我们不能盲目行动。
“我算是足够年老，还能记起黑暗世纪的事情。我永远不希望再回到那种时候。在对抗噬灵鸟入侵这件事上，我很愿意和各位分享信息。期待联合起来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我也是。”苏拉附和道。
拉撒勒斯看了看科力瓦，眼神有些挑衅的意思。
“我也会像拉密鲁斯一样。”科力瓦平静地说。 当然了，科力瓦饶有兴趣地想，也许这不是巧合。拉密鲁斯不是那种仰仗偶然事件的法师。只是不知道他是确实挑唆了拉撒勒斯呢，还是用了什么更隐蔽的手段让拉撒勒斯做他希望的事情。以科力瓦对拉密鲁斯多年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大得多。
可敬的老对手，科力瓦不无悲观地想，你对我的威胁比所有噬灵鸟加在一起还要大。
鉴于科力瓦过往的经历，这个结论委实让人气馁。 科力瓦站在基尔德温城堡外侧的走廊上，眺望着傍晚时分映着阳光的雪山顶。本来他应该在拉撒勒斯的会议结束后就离开神授七国，但他还有一件事没做完。
那扇包铁皮的门打开了，一个法师走出来。
是拉密鲁斯。
他走到科力瓦身边，同样停下来望着山峰。科力瓦没说话，只是手指敲着护墙，粗糙的石头表面上有块深色的印记，“这里曾有人自杀。”
拉密鲁斯看着那块印记，“但是未能成功。被阻止了。”
科力瓦聚集起足够的法力来辨认那血迹的主人，“是雷斯。”
拉密鲁斯点头，“被自己信赖的人背叛，那种绝望会令人陷入绝境。很有趣的研究对象。”
“这样强烈的求死心情是永远不会消失的，”科力瓦平静地说，“它也许会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很多时候，我们所谓的‘勇气’就是其中常见的一种。”
拉密鲁斯很不解，“你认为雷斯的勇气不过是求死？仅此而已？”
“是的。我看过他的经历，他是个了不起的勇士。即使在雷尔中也很少见。但是我不明白……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小时，他是否还像常人一样有求生的欲望，如果有的话，会不会产生不同的结果？会不会令他在关键时刻做出不同选择，最终不用牺牲就能实现他的目标？”他耸耸肩，“我不在场，不知道当时的细节。不过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思考的有趣命题。”
拉密鲁斯轻轻哼了一声，“你今天还真是充满哲理。”
科力瓦不以为然，“也许是目前的状况把哲理硬塞给我了。”他在衣服上擦擦手，留下一条灰尘的痕迹。“不管怎么说，奥卡利的营地还是很有趣的。更有趣的是某些参与进来的人。我对其中一个帮助了我们的女巫尤其感兴趣。她长着一头红发，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卡玛拉？”
“很有趣的人。你又对她了解多少？”
拉密鲁斯轻描淡写地说：“她对巫术很了解，很娴熟。她对法师的习惯也很了解，比一般人了解得多。我想她很可能曾经和法师结伴同行过。”他再次望着群山，“她的情绪变化很容易就能察觉，但她的灵魂却很难看透。法术都从她身边滑开了——我想这些你一定都知道。”
“她毫不吝惜地使用自己的力量。”科力瓦补充。
“恋爱中的女人常做傻事。男人也差不多。我曾见过有些女巫为更微不足道的事情耗尽灵火，”他很好奇地看着科力瓦，“你对这个女人特别感兴趣？”
“我对这些挥霍生命的巫者都很有兴趣。如果能凑够人数的话，这场战争中法师们就不用出力了。”
拉密鲁斯笑了，“在这场战争中，法师们是不会出力的。你很清楚。忙着窝里斗的人不可能共同对付外敌。”
“但现在我们结成同盟了。”科力瓦不无嘲讽地说。
“嗯，是的，”拉密鲁斯苦笑，“我们很快就能知道同盟会有什么成果。”
“你以为拉撒勒斯真的相信这一套？”
“我认为拉撒勒斯的确想知道希德莉亚·阿米内斯塔斯在哪里。至于其他部分，他只是随口说说，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他为什么这么在意希德莉亚倒不是特别重要。但是，即使不彻底的结盟也会有大用处。战争近在眼前，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各自为战完全是浪费时间和资源。至于我们之间到底能交流多少信息……这是另一回事了，”他盯着科力瓦，“这些情况你当然是知道的。”
“我已经提供了大量信息。”科力瓦回答。
“是的，”月光照着拉密鲁斯的蓝眼睛，“回家之后，我会开始努力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还有哪些是用来迷惑旁人。”
科力瓦有些犹豫。他似乎在考虑到底要说些什么。最终他说：“那就告诉你一点真话。我会继续为安沙撒服务。”
拉密鲁斯收起微笑。凭着对他多年来的了解，科力瓦立即捕捉到他眼中一丝饶有兴趣的神采，同时也感觉到了他试探自己的法术——连最细微的线索都不肯放过。不过，科力瓦早已在周围布好了层层防护来对抗这种试探。有些事情太过重要，必须有强力的保护。“你认为这和我有关，为什么？”
“你和我一直侍奉敌对的君主。这是不错的互动，拉密鲁斯。但我认为萨尔瓦多不像他父亲那么渴求权力。也就是说，法拉陛下无需再担心高地之王……还有你的野心。这样一来，作为法师我的地位将不再那么重要，我就可以专心做我的事情了。”科力瓦眯起黑色的眼睛打量拉密鲁斯，肆无忌惮地用法术从他无懈可击的伪装里搜寻一切蛛丝马迹。他的老对手显然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但却没有表现出来。“那样的话，我们之间长久以来的一个隔阂就此勾销。”
拉密鲁斯只是看着科力瓦。他当然能感觉到科力瓦用来刺探他的灵魂、探究更多秘密的法术。“我想你误解了，”他终于说话了，言语中没有丝毫感情，表情也一成不变，“我和高地之王并无任何关联。所以你的政治图谋……毫无意义。”
然后，拉密鲁斯一言不发地转身沿来时的路离开，包铁皮的大门无声开启，又在他身后关闭。他没有向科力瓦道别，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科力瓦轻声笑了。拉密鲁斯的气愤离开完全在他意料之中。显然他没有自信能够防范科力瓦的法术。他必须在自己的情绪被发现之前赶快离开。科力瓦觉得无所谓。拉密鲁斯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因此也就知道了科力瓦非常想搞清楚他和奥勒留家族的关系，这是事实。现在，拉密鲁斯会认定他们谈话的前半部分是没用的寒暄，只为了让他放松警惕。他会断定，科力瓦真正想知道的，是到底哪位法师侍奉高地之王，其他一切都只是闲谈。科力瓦在讨论奥勒留家族时使用的层层防护法术，已经暴露了他的真实意图。
谎言。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拉密鲁斯会一字一句地分析这场对话，努力分辨哪些语句是重要的，哪些是用来迷惑他的。科力瓦到底是想知道萨尔瓦多的皇室法师是谁，还是更在意安沙撒的政治立场？科力瓦的每一个字都被附加了魔法，其中包含了各种各样的感情和暗示，拉密鲁斯必须从说话的语气、表情、姿态等等最基本线索入手分析……当然，还有一条常识：法师只在隐私问题上这样严格保密。
但科力瓦真正关心的那条消息——同时也是他请拉密鲁斯谈话的首要原因——则会被当做无关紧要的闲谈忽略掉。
这当然是精心计划的结果。
对方还不知道卡玛拉是什么。
拉密鲁斯没有把那个在奥卡利协助他们的女人和在冈桑杀死法师的凶手联系起来。他虽然像科力瓦一样，掌握了一切有关卡玛拉的线索，但却没有把它们拼凑起来。
这倒是让科力瓦可以随心所欲地对付卡玛拉——至少现在是这样。
最终，科力瓦心满意足地变成了他最喜欢的形态，一只红尾大鹰。他向西飞去，有一颗特殊的树正矗立在那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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