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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希娜来的时候,法维亚斯正和高地之王在一起,他们在靠近萨尔瓦多军营的一处小帐篷里。希娜闭上眼睛犹豫片刻,平复心跳。觉得自己足够冷静之后,她才走向帐篷,和外面的卫兵打招呼。
任何人都不喜欢给君主通报坏消息。
往南稍远处,可以听见法拉的人拆帐篷的声音。安沙撒人的工作迅速又高效,很快,他的人都走了,只留下一团团茅草和一排曾作为垃圾坑的土堆。萨尔瓦多那边似乎进行得不太顺利,进度远远落后,因为高地之王带来了大量豪华又复杂的帐篷。法拉的人都走光了,这些北方人还在努力工作。
想到再过一两天他们会去杰泽雅,希娜胃里就一阵紧张。由于她的失误,目前的战术安排会出现巨大的纰漏。
一想到要把这件事报告给萨尔瓦多,她就觉得难过。
她进去的时候,萨尔瓦多和法维亚斯都看着她,似乎心情很好。这反而更糟糕。他们两人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些文件。希娜没去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陛下,”她鞠躬道,“法维亚斯长老。”
她深吸一口气说:“我带来了一些关于巫者的消息。”
“啊,很好,”高地之王把纸张推开,拿起金属杯子,“说来听听。”
希娜总觉得高地之王令人畏惧。她被任命来组织所有的巫者,是因为她在先知中技艺最娴熟,但她在基尔德温的生活不足以让她学会怎么面对混乱的世界,也不知道怎么应对一个脸上有疤的僧侣国王。萨尔瓦多脸上三条深深的爪印让他显得很可怕,就算微笑也无济于事——何况他很少笑。
“陛下,”她说,“我们没法把祝祷歌教给忏悔教的巫者。他们好像……”她停住了。她看起来是不是很紧张?“他们好像无法学习那种咒语。”
说完之后,是一阵始料未及的沉默。更糟糕。
萨尔瓦多转向法维亚斯,“这个仪式有多重要?”
“很重要,”法维亚斯严肃地说,“这消息糟糕透了。”
萨尔瓦多又转向希娜,“世界上绝大部分巫者都不知道祝祷歌,但他们也能正常施法。大战期间的巫者也不会这个咒语,他们仍然能有效地对付噬灵鸟。我明白祝祷歌对我们而言是很好的辅助,但是它为什么这么重要?”
希娜看着法维亚斯,希望他能够解释一番,但法维亚斯点头示意她继续。希娜无奈地叹了口气,对高地之王解释:“祝祷歌的作用是让众多巫者把力量联合起来,共同完成一个咒语。我们用这个办法来分担使用巫术时的消耗,这是很有必要的,我们希望在这里也能使用……”他听懂了多少?她解释清楚了多少?这两个人都没有任何表示,“一般来说,如果有十几个巫者想在杰泽雅建立起屏障,他们每个人都要单独制造出一块屏障,然后再整合起来。如果有一个巫者死了,她的那部分屏障就会崩塌。但是,如果其他巫者也能像先知们一样集合他们的力量,整个屏障就会是一个完整的咒语,从每个人身上均等地消耗部分能量。就算有一个巫者死去,咒语变弱,也不会出现崩溃。这样产生的屏障还会更强。”她摇摇头,“若没有这样的仪式,我们就会很脆弱,陛下。一支箭就能轻易地突破防御。而重复建立屏障,只会让巫者付出更大的代价……”她就此打住,希望国王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时间拖得越久,就需要越多的巫者,牺牲越多的生命。
萨尔瓦多点点头,阴沉的表情说明他已经了解了此事的重要性。“你说,忏悔教的巫者学不会这个仪式?”
希娜低下头,“似乎是这样,陛下。”
“为什么?”他问。
希娜摇头,“目前尚不清楚。我们估计,可能是双方巫者在精神层面上有些矛盾,毕竟他们是基于两种不同的理念来使用灵火。”
“这段祝祷词是你们仪式的一部分吗?有什么宗教意义?大部分雷尔信仰多神教,对我们来说这是异端。忏悔教的巫者受到信仰的影响可能会无法从精神上接受。”
希娜还是摇头,“我们使用的咒语象征了大家的共同目的,不会受到任何神灵的反对。”即使是你那位小气出名的造物主,她心里说,“我们还做了其他尝试。有个忏悔教的巫者把咒语用你们的信仰解读了一遍,赞美了你们的神,希望这样做能让仪式符合忏悔教的程序。然后他们又试了一次,我们则完全没参与。但还是不行。”她犹豫了一了下,“我听说,你的人中有些已经向造物主忏悔了,但不知道忏悔的内容。是不是担心他们罪孽深重的做法会让神灵不高兴?也许这就是仪式不成功的原因。有关忏悔教的某些东西让他们无法掌握这个咒语,但我不知道问题在哪里。很抱歉,陛下。”
萨尔瓦多沉默地看着她。他的眼神有些吓人。接着,他对法维亚斯说:“忏悔教的巫者如果不参加,先知们的数量够不够建立起那样的屏障?”
“不够,”法维亚斯回答,“我们一直希望先知能和你的人合作。没了你的巫者,他们的能力会减弱很多。”
“但还是可以建立起屏障的,对不对?”他又看着希娜。“再试几次,”他下令道,“直到我们出发去杰泽雅,你们都要不断尝试。发现问题所在,就马上报告我。如果真的是和忏悔教的信仰有关,我应该可以想到解决的办法。同时……”他绷紧了嘴唇,“时间非常紧迫。如果五天之后,我们的人还没有出现在法拉的训练营,那人人都会知道出了岔子。”他摇摇头,“我们绝不能推迟。按计划在黎明时分出发。尽你最大努力解决问题。”
如果忏悔教的信仰削弱了你的巫者怎么办?她心想,如果他们在精神上——法术上——都不足以胜任这次任务怎么办?
但是,这个问题她绝不会在高地之王面前说出来。在梦里都不会说。
“是的,陛下。”她恭敬地鞠躬,“我一定尽力。”
她知道,黎明时分,自己多半会来通报失败的消息。
 
“太后说你要见我。”
萨尔瓦多放下笔,屏退仆人。“是的。在离开寇德拉之前,我们有些事要谈谈。”当最后一个仆人离开帐篷后,萨尔瓦多的表情凝重起来,“关于在杰泽雅战斗时使用法术的问题。”
拉密鲁斯的表情没有变化,但萨尔瓦多看得出,他的下颚肌肉微微有些紧张。“乐意之至,陛下。我已向太后承诺,必定保护她。如果需要使用法术的话,我会用的。即使你的皇权也不能凌驾于法师的契约之上。”
他抬起一只手打断道,“拉密鲁斯法师,谢谢你。”沉默了一会儿,萨尔瓦多才开口,“法师居然会去面对有能力杀死自己的事物,这本身就非常罕见。但你和科力瓦仍然支持这次行动,甚至还冒着生命危险来保证行动的成功。在我的观念里,这是任何法师都不会轻易去做的。一直以来,也许的确是我不知好歹——同时还无理取闹——既束缚你们的行动,又要求你们做事。你觉得呢?”
拉密鲁斯表情很警觉,“我不能评论你的行为,陛下。”
“确实,”萨尔瓦多笑了笑,“能够理解。我的确希望你能尊重忏悔教的信仰。在我们看来,荣耀地死去比堕落好。而且,雷尔也显示出与魔法不合的迹象。所以,我不希望你们对我的巫者和先知使用魔法,以免他们的力量被削弱。除此之外……”他顿了顿,然后轻声说,“我不会限制你和科力瓦的行动。你们可以专心做自己的事情,不必太顾虑我。”
拉密鲁斯看了他好一会儿,“陛下,我……我不知该说什么。”
“什么也不用说,拉密鲁斯。”萨尔瓦多不再和他对视,拿起笔重新埋头工作,“出去的时候,麻烦叫仆人都进来。顺便把这些话转告科力瓦。”
拉密鲁斯出去之后,萨尔瓦多放下笔,叹了口气。战争一开始,你就会肆意行动,科力瓦也一样,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现在与你和解,至少能让你敬重我所下的禁令,不致太过张扬。
 
格薇洛法在平原尽头找到了萨尔瓦多。法拉的人都走了,卫兵也不再贴身保护国王,但他们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跟着他。格薇洛法内心忽然感到一阵难过,她知道萨尔瓦多看重平静和冥想,但在他们回家之前,这样的环境就相当于独处了。
“萨尔瓦多。”她轻声说。
他转过身。
“我听说了巫者的事。”她说。
萨尔瓦多叹了下气,闭上眼睛。“他们敬爱神灵,为什么反而不能学习新的技能?”他低声说,“是我的错吗?难道是我冒犯了造物主,这是祂对我的惩罚吗?难道祂不想让我的军队以最佳状态上战场吗?”
“祂不会对信仰坚定的人做这种事。”
“我发誓顺从祂的意志。我一次又一次为祂的意志在政治上退让,有时候仅仅是为了取悦他人。”你也是其中之一,他的表情这样说,“现在,我和法师同坐在一张桌子上,听取他们对战争的意见,仿佛他们只是普通人。我现在罪孽深重,不是任何忏悔就可以洗清我灵魂上的污点的。”他苦涩地说。
“萨尔瓦多,你是国王,信仰忏悔教的国王。如果你的神不想让这种生物存在于世间,那祂必须允许国王做一些事情。”
他重重地叹气,“我已经应允拉密鲁斯,不会阻止他使用魔法。”
格薇洛法径声说:“我听说了。”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当他们发现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他根本不可能听我命令。所以,我要么扮演狂热信徒,坚持要他在战场上也遵守我的命令,然后眼看他违背我的权威;或者,我干脆公开表示妥协,只提出一两个必须遵守的条件——真正重要的条件——这样反而更有效些。”
格薇洛法拉着他的胳膊,“明智的做法,孩子。”
“但为什么忏悔教的巫者们会失败?”他问,“如果祂根本不希望我们进行这场战争,该怎么办?如果祂带来噬灵鸟,用意就是为了惩罚人类的罪行,我又该怎么办?在噬灵鸟完成它们的任务之前,祂很可能根本不希望我们消灭噬灵鸟。这会不会是祂对我们自由意志的最后一次警告,之后,她就会亲手处理这个世界了?”
“你们教派的首领们祝福了这次战争,”她说,“如果你们的神不希望发生战争,祂难道不该让主教们有所表示吗?”
“也许祂已经暗示了,只是他们没注意。整个列王第一世的人都忽略了造物主的意志,不是吗?所以噬灵鸟作为警告出现在了世间并且毁灭了曾经的文明。如果我们教派的领袖也重复了先人的错误,那人类付出同样的代价也在情理之中。”
“你的神会为了少数人而毁灭整个世界吗?”
“我的神是造物主,所有生命都是祂的后代。祂以纯粹的爱创造了这个世界,祂给予人类需要的一切。我的神同时也是毁灭主,祂的任务就是清理世界的罪行。如果人类的灵魂过于堕落,连祈祷和忏悔都不能赎罪,那么祂就要将大地清理干净,让人类从头来过。祂已经这么做过一次了。”
格薇洛法叹了口气。你们的神要求人类违背天性,做到尽善尽美,她虽这么想,还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用最温和的声音说:“我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孩子。我知道的就是当黎明到来时,我们要出发去杰泽雅,为此你需要好好睡一觉。无论好坏,我们都已经尽力。不要用这些无法验证的疑问来折磨自己。”她停顿片刻,“如有必要,叫个巫者来帮你入睡。”萨尔瓦多没有回答,她又轻轻推搡,“答应我。”
一丝痛苦的笑意从萨尔瓦多脸上掠过,“我答应你,母亲。”
格薇洛法把他拉近自己,吻了他的前额,然后轻轻离开了。她向营地方向走去,低声吟诵着献给神灵的祈祷。不是给其中某一个神……任何愿意听的神都可以。
帮帮我,她祈祷道,我知道他是错的。他肯定是错的。让我有办法证明他的错误,这样他才能够怀揣信仰自信地战斗,不为疑问所苦。
泪之御座的翅膀黑而安静,邀请格薇洛法到它的怀抱中去。她颤抖了,想起了第一次的经历。她抚摸着腹部,哀悼那天死去的孩子。
雷尔的古老知识和这件物品紧密相连。她一定能在这里找到需要的答案。
但是她却双腿发软。她看见自己的血迹还粘在那造型怪诞的椅子上。没用的,那些都是没用的,必须做出最后的牺牲。如果她知道要献祭的是什么,她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或者,她会服从母亲的天性,离开泪之御座,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的孩子,就算害死塔里所有人也在所不惜?自那天之后,这个问题始终纠缠着她。
她的神灵多仁慈啊,不用她为难做选择。
她颤抖着踏上御座,将胳膊放在雕花的扶手上。手指轻抚光滑的爪子,而后握着爪子中的水晶。一片干涸的血迹随着她的动作剥落到地上。
请指明道路,她向神灵祈祷,请告诉我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神灵回答了。
这次,尽管她对御座的反应已经做好了准备,但那股巨大的力量还是令她喘不过气来。将狂喜、痛苦、恐惧、绝望和渴望融在一起,一股活生生的混乱力量从她体内爆发出来,接触到了每一个雷尔,将她和所有人联系起来,又将所有人互相联系起来,不只是人与人的联系,还包括了各种关系网络。男人和女人,家庭和家庭,所有的血统……一张灼热的网在她周围成形,每个交叉点上都有明亮的光芒。有些地方更明亮,有些线条更结实,但整个网的意图相当明确:这是所有雷尔的图谱,显示了他们之间的隐秘联系。整个图形和黑色水晶的切面一模一样,仿佛那块石头就是为了把眼前这景象实体化的。
接着,她在线条之间看到了一些东西。她遮着眼睛躲避超自然的亮光,想要看清那是什么东西。有好一会儿,她根本无法在光芒中看清那块暗点。但再次审视那张图的时候,她又发现了其他的暗斑,一个接着一个。它们无处不在,光亮之间的暗处全是那种东西。如果亮点代表了雷尔,那这些是否代表了不是雷尔的人?他们看起来好悲伤!一个个之间毫无联系,除了他们自己的存在之外,周围什么也没有。雷尔们的联系越过了他们;在这复杂的网中,他们暗淡,孤立,御座的力量也无法让他们彼此联结……
格薇洛法突然睁开眼睛。她躺在床上心脏狂跳,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接着,她声音嘶哑地呼唤女仆。
很快,一个睡眼蒙眬的女孩出现了,“陛下?有什么需要吗?”
“去叫希娜,”格薇洛法低声说,“现在就去。”她坐起来穿好衣服,“告诉她,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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