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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秃鹰的翅膀

你的能耐主要在于施加折磨,而不是忍受痛苦。但那不是本事。
一把烟雾弥漫的火把唤醒卡乌兰的女王塔拉迷斯,让她从寻求遗忘的沉睡中惊醒。她用一只手撑起身体,用另一只手把纠结的头发拨了拨,眨巴着眼睛,期待去迎接美杜莎满是嘲讽的脸和杀人不用刀的眼睛,恶狠狠地带来新的折磨。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一声满怀怜悯和恐惧的哭声传到她的耳朵里。
“塔拉迷斯!啊,我的女王!”
这声音在她的耳朵里响起,听起来是如此的奇怪和陌生,以至于她以为自己梦还没醒。她慢慢开始相信,因为火把后面的人影已经很清晰,五张面孔朝她弯着身体,没有鹰钩鼻,而是削瘦的鹰面脸,被太阳晒成了棕黄色。她蜷缩在自己褴褛的衣服里面,睁大眼睛盯着。
一个人影冲上去前,在她身前弯下一个膝盖,恳求地朝她伸出手臂。
“哦,塔拉迷斯!感谢伊什塔尔之神,我们终于找到您了!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瓦列里乌斯,您曾经用您的嘴唇称赞过我,在克尔维卡战役后!”
“瓦列里乌斯!”她结结巴巴地说。顷刻之间,泪水涌出她的眼睛。“噢,我在做梦!是美杜莎的魔法又来折磨我了啊!”
“不是的!”悲伤的喊声里饱含着欢欣。“是您的臣民来救您来了!但是我们必须快点儿。柯南带领着祖亚吉尔人穿过河流,法尔康不在城里,但这里仍然有三百个舍姆兵守卫。我们杀了狱卒,夺了钥匙,虽然没再看到其他守卫,但是我们必须赶快。来吧,我的女王!”
女王的双腿不听使唤,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腿断了。瓦列里乌斯把她慢慢扶起,就像搀扶自己的孩子。拿着火把的人在前面开路,他们离开了地牢,走上一条滑滑的石头台阶。它似乎在永无止境地向上走,过了许久,他们进入一条回廊。
就在他们通过一个黑黝黝的拱门时,火把突然被击灭了,而手持火把的人激烈、尖刺而疼痛地叫了一声。一团蓝色的火焰在黑暗的回廊里闪耀,而在这团火光中,美杜莎愤怒的脸闪了一下,那阵火光瞬间把所有人的眼睛几乎刺瞎。在那阵闪耀中只看清她身边蹲着一个四脚夜叉一样的身影。
瓦列里乌斯连忙踉跄着摸索,企图带着女王沿回廊回去;在失明中,他听到凶残的重击深入肉体的声音,死亡的喘息,野兽的闷吼。接着,女王从他的怀里被残忍地夺走,而头盔上一记重击,他的头猛地撞在地上。
他坚挺地爬了起来,摇晃着脑袋,费力地想要摆脱似乎仍然在他身前的蓝色火焰,像魔鬼在舞动。视线清晰之后,他发现,回廊里头只剩下他自己了——独身一人,除了地上的尸体。四个同伴躺在自己的血里,头、胸前都被劈开,露出深深的伤口。他们还没来得及挣扎就死了。女王不见了。
瓦列里乌斯满含痛苦地骂了一声,拿起了他的剑,把撕裂的头盔拉下来砸在石地板上;鲜血从他头皮上的切口流下来,沿着他的脸颊。
他踉踉跄跄地走着,不知道往哪儿走,他疯狂了,这时,一个带着绝望的迫切叫喊声传来:“瓦列里乌斯!瓦列里乌斯!”
他摇摇晃晃地走向声音,拐过一个角落,一个柔软、轻盈、朝他疯狂扑过来的身躯填在了他的怀里。
“爱薇伽!你疯了!”
“我不得不来!”她抽泣着说,“我偷偷跟在你后面呢,躲在院子里。刚刚我看见她和一只夜叉出去了,那只夜叉手上夹着一个女人。我知道那就是塔拉迷斯,而你失败了!哦,你受伤了!”
“皮外伤而已!”他把她紧抓不放的手挣开了。“快,爱薇伽,告诉我,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他们穿过广场向神殿逃了。”
他脸色苍白起来。“伊什塔尔!哦,那个恶魔!她打算把塔拉迷斯献祭给她跪拜的魔鬼!快点,爱薇伽!跑到南城墙那里!告诉那里的人民,他们的真正的女王已经找到了——那个冒名顶替的骗子把她拖到神殿里面去了!快去!”
女孩一边抽泣着一边急速跑开,她轻轻的凉鞋啪嗒啪嗒地打在鹅卵石上,而瓦列里乌斯迅速穿过庭院,冲进街道,冲进开阔的广场之中,跑向对面拔地而起的建筑。
他如飞的脚步重重地踏过大理石,冲上宽阔的阶梯,穿过柱子支撑的门。显然,塔拉迷斯给了她们一些麻烦。感觉到自己的厄运的塔拉迷斯,用她年轻的身体全力反抗。她挣开了那个夜叉一次,但最后还是被拖倒了。
她们走在宽宽的中殿,中殿另一端耸立着阴森的祭坛,祭坛之后是一面巨大的铁门,上面雕刻着猥亵的图像;曾经有无数人进入这扇门,但只有美杜莎一个从门后出来过。塔拉迷斯的呼吸变成急促的喘气声;她挣扎着,已经破烂的衣服从身上撕裂开来。她在那个猴子一样的夜叉手里翻腾扭动,就像雪白、赤裸的仙女在好色的魔神手中挣扎。美杜莎冷笑着,看着,不耐烦着,穿越着大门。暮色中,那些淫秽的神和怪兽不怀好意地斜视着,充满了猥亵。
瓦列里乌斯冲下宏伟的大堂,手握重剑,满腔怒火。美杜莎刺耳的叫喊声下,颅骨脸夜叉抬起头,松开塔拉迷斯,抽出一把长刀,上面沾满了血迹,迎向瓦列里乌斯。
但是,砍下被美杜莎邪恶火焰弄瞎的男人的头,和对付喷射着仇恨和愤怒的热血沸腾的男人,是完全两回事。
滴血的长刀往上一挥,还没落下,瓦列里乌斯锋利的重刀已经晴空劈过,举着长刀的拳头伴着如雨喷涌的血水从手腕上弹开。发狂的瓦列里乌斯一次又一次地狠狠劈下,直到那身躯缓缓散落在地上,切断了的肉和骨头。骷髅一样的脑袋朝一个方向倒下,半被切开的躯干则倒向另一方。
瓦列里乌斯铆着脚趾转过身,就像一只野猫一样迅速而猛烈地瞪向美杜莎。她一定在监狱里耗尽了她的火尘。她弯向塔拉迷斯,一只手抓住她姐姐的黑发,一只手举起一把匕首。随着一声炸雷一样的叫声,瓦列里乌斯的剑带着他的愤怒深深地扎入了她的胸膛。剑尖在她的肩膀之间蹿了出来。一声可怕的尖叫,女巫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扭动,手里抓着刚拔出来的匕首,刀刃上裹着一层烟,淌着一注血。她的眼睛不像人,带着一股超越人类的生命力。她紧紧捉着匕首不放,生命从她象牙般白嫩的胸脯上的被切开的鲜红色新月伤口中渐渐流失。她匍匐着,挣扎着,痛苦着,张牙舞爪地啃咬着光秃秃的石头。
瓦列里乌斯被这幅景象恶心到了。他弯下腰,抱起了半昏迷的女王;转身背朝地板上扭曲的人影看了看,向门口跑去,因为太匆忙差点绊倒。他一瘸一拐地来到门廊外头,在阶梯的顶端停下脚步。广场上挤满了人。爱薇伽语无伦次的呼声起了作用;另外,他们畏惧着从沙漠冲击而来的大兵,失去理智地冲向城市的中心。麻木的顺从已经消失,人群沸腾、纷杂、呼喊、尖叫。路边某处响起了石头和木材崩裂的声音。
一群舍姆士兵赶到,驱散了人群——他们是北大门的警卫们,正赶往南大门去增援。他们突然勒住了缰绳,看到阶梯上的青年,怀里抱着一个软弱赤裸的身体。人群的脑袋转向神殿,目瞪口呆,他们的眩晕和混乱里增加了新的困惑。
“我们的女王在这里!”瓦列里乌斯大声叫道,竭力让自己的声音盖过下面的喧闹。人们以一种莫名其妙的轰鸣声回复。他们不太明白,而瓦列里乌斯徒劳地想通过抬高声音来盖过喧闹。舍姆士兵骑向神殿的阶梯,用他们的长矛在人群中打出一条路来。
接着,一个可怕的元素出现了,疯狂进入高潮:瓦列里乌斯背后阴霾一样的神殿中,摇摇摆摆地走出来一个苗条的白色身影,身上缀着深红色。人们尖叫着;他们以为挂在瓦列里乌斯怀里的女人是他们的女王,但是神殿的门口却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另一个身影,跟第一个女人长得一模一样!他们开始抓狂,大脑开始眩晕。瓦列里乌斯盯着那个摇曳的巫女,觉得自己的血好像冻住了。之前,他的剑刺穿了她,刺穿了她的心脏啊……她应该早就死了……早就应该死了啊……然而,她就在那里,摇摆着,站着,恐怖而执着地活着。
“丧!”她尖叫了一声,“丧!”好像为了回应这个可怕的召唤,神殿里隆隆地传来一声雷鸣一样的嘶哑叫声,接着是木材和金属被劈裂的声音。
“那就是女王!”舍姆队长大叫一声,同时举起了他的弓,“射落那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
但是,人群中发出一阵惊醒的狼群一样的怒吼,他们猜到了真相,明白了瓦列里乌斯疯狂的呼吁,他们知道,软弱无力地挂在他怀里的那个少女才是他们真正的女王。随着震动灵魂的怒吼声,他们蜂拥地扑向舍姆士兵,用牙齿、指甲和拳头撕裂、击打着他们,带着压抑良久终于被释放的绝望和狂怒。上面,美杜莎摇摇晃晃地从大理石楼梯上跌落下来,死了。
弓箭在瓦列里乌斯身边穿梭,他跑起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女王的身体。舍姆士兵人抵御着疯狂的人群,死撑着,残忍地劈砍着。瓦列里乌斯飞奔到神殿的大门,可是,一只脚刚迈上门槛,他便往后退缩,恐惧让这个男人发出绝望的哭喊。
大堂另一端的阴暗之中,抛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这个东西像只巨蛙在跳——急速向他冲过来。但是,除了速度,它哪样也不像青蛙。他看到巨大的眼睛、獠牙、利爪,都闪着或反射着邪恶的光。他往后倒下,但是飞箭的飕飕声刺穿他的耳朵,警告他:死神同样在他身后。他拼命转过身。四五个舍姆兵已经从人群杀出来一条血路,正策马冲上台阶,他们抬起了弓箭。他急速跳到一根柱子后面,弓箭在柱子上摔折了。塔拉迷斯已经完全昏迷,就像一个死去的女人一样挂在他的怀里。
舍姆兵还没来得及再次开火,门口被一个巨大的形状挡住了。随着一声惊恐的叫喊声,雇佣军们突然转身疯狂地在人群中打出一条路,人群瞬间狂挤着往后退。恐怖压顶,人们在蜂拥的惊慌逃逸中相互踩踏。
但是怪物似乎一直注视着瓦列里乌斯和少女。它巨大的身体挤过大门,朝他跳去,他跑下楼梯。他感到怪物阴森森地追在身后,就像暗夜之心对自然的拙劣模仿,一个黑色但形状不定的怪物,在它的身上只有死盯着的眼睛和闪闪发光的獠牙和爪子可以辨认清楚。
突然传来一阵如雷的马蹄声;一群溃败的舍姆兵从南面流入人群,浑身血迹,满是尘土,盲目地汇入已经挤得满满的人群。在他们身后,席卷而来的是一群骑兵,他们高声叫喊着熟悉的母语,高高地挥舞着红色的剑——流亡者,回来了!后面是五十个黑胡子沙漠骑士,最前面的巨大身影穿着一身黑色锁子甲。
“柯南!”瓦列里乌斯尖声叫喊,“柯南!”
巨人大声下令,沙漠男人们在奔突的马上举起了手中的弓弩,一拉一放。一阵箭云呼啸着穿过广场,在众人沸腾的脑袋上飞过,深及羽毛地进入了黑色的怪物的身体。它停下来,摇摆颤抖,后肢站起,与白色的大理石柱相衬,就像一个黑洞。尖锐的箭云再次呼啸。怪物倒塌,滚下阶梯,就像之前把它从古老黑夜中召唤出来的女巫一样消失了。
柯南在柱廊旁边勒住缰绳,跃身下马。瓦列里乌斯把女王铺放在大理石上,在她的身旁倒下,精疲力尽。人民逐渐包围过来。暗夜人把他们骂了回去,他抬起她乌黑头的长发,让她枕着自己戴着锁子甲的肩膀。
“女神为证,这是谁?真正的塔拉迷斯!但是那边的那个人是谁?”
“穿着她的形状的魔鬼。”瓦列里乌斯喘息着说道。
柯南痛快地咒骂着。他从一个士兵的肩膀上扯下一块披风,用它裹住裸体的女王。她长长的黑色睫毛在自己的脸颊上颤抖了几下,她睁开眼睛,她不相信似的盯进暗夜人遍布疤痕的面孔。
“柯南!”她柔软的手指抓住他,“我在做梦呢?她告诉我你已经死了……”
“才没有呢!”他刚烈地露齿一笑。“您没有做梦,卡乌兰的女王。我打败了法尔康,就在河边。他的爪牙都没命来到城墙边,因为我下了命令,除了法尔康之外不需要任何俘虏。南城门已经关了,我把我的沙漠之狼留在了外头,除了这五十个,因为我不信任他们。”
“这真是一场噩梦!”她呜咽着,“哦,我可怜的子民们!你必须帮助我安慰他们,他们都遭受了磨难,柯南,从今天开始,你将成为我的国王!”
柯南大声发笑,摇了摇头。他站起身,扶着女王站好,接着示意他的卡乌兰的骑兵。他们从坐骑上跃下来,迫切地听从他们新发现的女王的命令。
“不,小姑娘,我曾经是你的人,但是我还需要作为男人的磨练;我先是一个男人,然后才可称王。这个小伙计,瓦列里乌斯,会成为一个很好的队长。我现在必须离开你了,我得去干完我的活儿,舍姆兵仍然活在卡乌兰城内。”
瓦列里乌斯正准备跟随塔拉迷斯穿过广场,通过一条疯狂欢呼的人群自动排开的走道,他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怯生生地滑入他肌肉发达的盔甲内的身躯上。他转过身,把爱薇伽纤细的身体拥入怀中。他用力地抱住她,疯狂地亲吻她,带着一个经过苦难和风暴后终于得到安宁的疲惫战士的感激。
但并非所有人都寻求安宁与平和;有些人生来就注定要在鲜血和风暴之中彰显自己的精神,不得安宁,只得暴力与鲜血,他们知道,自己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太阳正在升起。古老的商旅之路上满是穿着白袍的骑士,他们拍成一条摇摆不定的白线,从卡乌兰城墙一直延伸到平原远方的地平线上。暗夜人柯南没有入列,他坐在路边的一个木桩上,木桩旁边升起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十字架上,挂着一个双手双脚被木钉钉住的男人。
“七个月前,法尔康,”柯南说,“挂在那里的人是我,而坐在这里的人是你。”
法尔康没有回答;他舔了舔灰色的嘴唇,眼睛因疼痛和恐惧失去了光彩,肌肉沿着他瘦削的身躯像绳子一样痛苦地扭动着。
“你更适合施加酷刑而不是忍受酷刑,”柯南平静地说,“我曾经像你现在一样挂在这里,我活了下来,感谢神恩,感谢我作为男人独有的毅力。但是,你则软弱不堪。你们的生命不像我们的一样被钉到脊梁上。你的能耐主要在于施加折磨,而不是忍受痛苦。但那不是本事。你将在日落前死亡。因此,沙漠的法尔康,我会离开你,任由沙漠的另一种飞鸟来陪伴你。”
他朝头顶旋转的秃鹫示意,影子在沙地上掠过,法尔康的嘴唇上发出一声满含绝望与恐怖的非人的叫声。
柯南举起缰绳,策马奔向在晨光中如白银一样闪光的河流。在他的身后,穿着白袍的骑手策马开始小步跑,每个人的视线,当他经过时,都带着沙漠男人曾经所缺乏的信任和同情。他冷漠地转向十字架和挂在那里的憔悴的身影,衬着升起的太阳,一片黑影萦绕在那里。他们的马蹄在尘土中敲打。饥饿的秃鹫扑棱而下,伸展着它们巨大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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