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凯蒂没有哭。
如果她在反抗组织这些年没学到别的，至少他们把她锻炼成了铁石心肠。现在哭泣无济于事。灾难如此严重，一般的反应无法适用。不管是在西敏寺内的危急状况，还是在事后紧接下来的时间（她没命似的逃跑，一直跑到一哩外的广场才停下脚步），她都不能任自己陷入自怨自艾的心情。
恐惧促使她继续跑，因为她不敢相信自己竟能逃过魔鬼的追捕。她运用反抗份子的老伎俩，在每个转角处等候三十秒，然后回头窥探来时方向；每一次，身后的路上总是毫无动静，她只见到螫伏的房舍、闪烁的街灯、寂静的林荫道。城市仿佛无视于她的存在，天上是无数冷淡的星辰和面无表情的月亮。没有人在深夜外出，也没有警戒球在巡逻。
她挑着人行道上的阴暗处小跑，脚步声细不可闻。
她没听见什么声响。只有一次是一辆车子从附近的路面开过的嗡鸣，一次是远处的警笛声，一次是上头的楼房传来婴儿隐隐的啼哭声。
她左手仍然抓着权杖。
她仓促之下找到的第一个避难处是廉价公寓区的一间废弃地下室，那一区还看得到西敏寺的塔尖。那时她差点把权杖丢弃在一堆瓦砾底下。但，尽管它没什么用（赞助人说它除了杀杀昆虫外没什么用处），却是她逃出噩梦时唯一带着的事物。她不能放弃它。
她在地窖里歇了几分钟，但没敢睡着。天亮后，伦敦市中心会挤满警察，这里万万不能久留。再说，如果她闭上眼睛，她怕自己会梦到什么。
凯蒂趁着整夜最深沉的时分，沿着泰晤士河岸往东走，直到萨瑟克桥之前。这段路是最暴露、最危险的一段，尤其她身上还拖着根权杖。她听史丹力说过魔法物品会辐射出昭示其本质的灵光，而有些东西看得见，她猜想魔鬼可能从河对岸就侦测得到她这件累赘物。因此她藏在桥边的树丛中，等了好一阵子，然后鼓足勇气，一口气冲到桥对岸。
当第一道曙光照亮了整个城市上空，凯蒂轻轻走下一道小拱廊，进入马厩中庭，他们的秘密武器库所在。她得赶快藏匿起来，这里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地方。她双腿累得软绵绵地发抖，更糟的是，她开始看到幻觉（有东西从她眼角闪过），让她心跳加快。她不能去美术用品社，这是明摆着的，因为潘尼斐勒先生现在正动也不动地远远躺在某个地方（她脑里浮起鲜明的画面），当局迟早会发现他。回租屋处也不妥（凯蒂硬生生回到眼前的实务上），因为魔法师去搜索美术用品社时必然会搜出资料，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她茫然地找出地窖钥匙，茫然地插入锁孔转开门，没有停下来打开电灯，摸索着穿过曲折的走廊，直到最里的房间。天花板的水管仍在滴水，底下接水的桶子已经溢满。在这儿，她扔下权杖，在旁边的地板上伸展身躯躺下睡去。
她在黑暗中醒来，但还是继续躺了很久，躺到全身僵硬发冷。然后她起身，摸到墙壁打开唯一的灯泡开关。地窖还是跟前天下午一模一样——但那时大家都在。尼克正在练习打斗招式，佛瑞德和史丹力在掷银碟。她还能看到佛瑞德的碟子掷中桁梁敲出的洞。结果这些准备却没什么用处。
凯蒂坐在柴堆旁，凝视对面的墙，双手随意搁在腿上。她的脑袋清醒了些，但因为没进食而有点轻飘飘的。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试着专心思考下一步行动。很困难，因为她的人生整个天翻地覆了。
超过三年的时间，她全副精神与心力都投注在协助创建反抗份子组织，如今心血毁于一夕，仿佛被洪流冲散。没错，他们本来也顶多是个摇摇欲坠的组织，众成员对于组织策略本就没多少共识，而歧见更在这几个月内日益加深。但是现在什么都没了。她失去了同伴，也失去了共同的理想。
不过，这些理想到底是什么？西敏寺内的一连串事件不仅改变了她的未来，也改变了她所以为的过去。整个事件的徒劳无益，如今一览无遗。徒劳无益——而且愚蠢之至。现在，当她回想起潘尼斐勒先生，他不再是她一直以来追随的那位有为有守的领袖，而不过是个龇牙咧嘴的盗贼，在提灯下满面通红汗流浃背地翻遍可憎的地方，寻找邪恶的东西。
他们到底期望达成什么目标？那些法器真的完成过什么目的？他们就算有了水晶球，也不可能推翻魔法师。不，他们一直在自欺欺人。反抗份子不过是只跳蚤，窝在獒犬耳后拼命咬，狗爪一挥，就全完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银坠子，呆呆望着。希涅克奶奶的馈赠救了她，不多也不少。她能逃生，纯粹是运气好。
其实凯蒂早已心知肚明，这个团体正逐渐衰亡；但这么轻易便惨遭覆灭，仍让她震惊不已。区区一只魔鬼的攻击，就让他们无力招架。团队的一切夸夸其谈——霍普金先生聪明的建议、佛瑞德的自吹自擂、尼克的激进言论——结果都是一文不值。凯蒂几乎无法忆起他们的争论了，她的记忆被盗墓事件扫荡一空。
尼克。那个魔鬼曾说（凯蒂倒是毫不费力记起它说的每字每句），十二个入侵者，它杀了十个。若是把上世纪的受害者算进来，就表示尼克还活着。她的嘴唇抿成一道微微的冷笑：他逃得那么快，快到她根本没看见他离开。毫无印象他曾协助佛瑞德、安妮、还是潘尼斐勒先生。
然后她想到聪明的霍普金先生……一想起那位面貌平凡的学者，一阵愤怒窜过全身。这段期间他在哪里？躲得远远、安全无虞。他和那位神秘赞助人（事实证明，他提供的格莱斯顿陵寝防盗情报根本严重不足），都不敢踏入坟墓。这几个月来，如果不是他们两人怂恿潘尼斐勒先生，反抗份子其余成员今早都会活着。而他们的牺牲换来什么？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截多节的木头。
凯蒂看着躺在身边破瓦残砾中的权杖，心中突然冒起怒火，她站起来，双手抄起权杖横在膝上用力一压。她大吃一惊，木条比她料想的坚硬，权杖居然丝毫未损，她的双腕倒是压出了一圈红印。她大叫一声，把权杖往离她最近的墙上一扔。
权杖一出手，凯蒂的愤怒便化为一股庞大的空虚。或许可以想见，她应该在适当时机连络霍普金先生，讨论可行的方案。但不要今天。现在她需要完全不同的事物，好抵消完全孤独一人的感受。她必须再见父母一面。
等凯蒂离开地窖来到马厩中庭时，已近傍晚。她侧耳倾听。微弱的警笛、一两道撞击声，顺着风远远从市中心飘来，那里显然有什么行动。她耸耸肩。这样好多了，她不会再受打扰。她锁好门，藏好钥匙，转身离开。
尽管轻装便行（她把权杖留在地窖），她还是走了大半个傍晚才到巴尔汉，等她到达老家附近熟悉的岔路口，天已经快黑了。她疲累、脚酸、还很饿。除了从杂货店偷的两颗苹果，她什么也没吃。想到母亲的烹饪手艺，她就垂涎三尺。还有她的旧房间，那张舒适小床和从来不关门的衣柜，她有多久没回来睡觉了？好几年了。就一个晚上，她很乐意再度蜷缩在上头。
暮霭沉沉，她走上老街，在接近父母家时不自觉地慢下脚步。光线从客厅透出来，她不禁心头一宽，啜泣起来；但也更觉紧张。她母亲毫不细心，一定不会察觉什么异状，至少，在她起疑心前，凯蒂应该还有时间琢磨今后的打算。她对着邻居家窗子上的模糊倒影检视自己的仪容，尽可能抚平乱发、拍整衣服。至于手上的尘土和黑眼圈，她没辄。她叹了气，不太妙，但只能将就了。于是她上前敲门。她的钥匙留在租屋处没带来。
等了好一会儿，就在凯蒂几乎想再敲一次时，一个熟悉的瘦削身影出现在门廊，踌躇不前，仿佛不知该不该应门。凯蒂敲敲玻璃，「妈！是我！」
身影怯怯地接近，她母亲打开一条门缝往外看，「噢，凯瑟琳。」
「哈啰，妈。」凯蒂边说边尽量挤出笑容。「抱歉，没说一声就跑来了。」
「喔，对。」她母亲没再把门打开，只是望着凯蒂，一副惊讶而略微戒慎的神情。
「妈，怎么了吗？」凯蒂问道，累得没办法理会。
「没，没，没什么。」
「那我可以进去吗？」
「喔……可以，当然。」她母亲侧过身放凯蒂进门，让凯蒂轻吻她冷冷的脸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
「爸呢？在厨房吗？我知道很晚了，不过我饿坏了。」
「亲爱的，我想你最好到客厅。」
「好。」凯蒂走过门廊进入小客厅。家里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磨损褪色的地毯，壁炉上的小镜子、从祖父传下来的老旧沙发与椅子，靠头处包上蕾丝椅套。小茶几上摆着冒蒸汽的茶壶和三只杯子。她父亲坐在沙发上，他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名少年。
凯蒂马上停步，她母亲悄悄关上厅门。
少年抬起头对凯蒂微笑，她立刻想起潘尼斐勒先生看到陪葬宝藏时的神情：欢欣鼓舞、贪得无厌，却强自按捺的笑容。
「嗨，凯蒂。」少年说。
凯蒂没说话，她很清楚他是什么人。
「凯瑟琳，」她父亲的声音几乎轻不可辨，「这位是曼德列克先生，来自，来自，我想是内务局？」
「是的。」曼德列克先生微笑道。
「他想——」她父亲迟疑着，「他想请教你一些问题。」
她母亲突然爆出一阵哀泣。「喔，凯瑟琳，」她哭喊，「你到底做了什么？」
凯蒂仍然没回答。她外套口袋内有一面银碟，除此之外手无寸铁。她的视线投向房间另一头拉起的窗帘。那是一扇上下拉窗，如果父亲有帮插销上油，她可以从那儿爬出去。不然也可以破窗逃出，茶几应该可以用。门廊也是个出口，不过她母亲站在门口……
少年比比沙发，「琼斯小姐，你愿意坐下吗？」他客气地说，「如果你希望，我们可以愉快地进行讨论。」他的嘴角抽搐，「还是你想从窗户跳出去？」
魔法师有意无意说中她心里的盘算，把她给愣住了。时候未到。她涨红了脸，紧抿嘴唇，坐入沙发，尽可能镇静地打量魔法师。
所以这就是那个曼德列克，他的奴仆好几个月来一直追缉反抗份子。她可以在一哩之外就知道他的职业，光是打扮就泄了底：黑色长大衣、紧得可笑的黑色西装、发亮的漆皮鞋；一截过大的红色手帕从他胸前口袋长出来，好像一片珊瑚；他的头发长得包住脸颊两侧，脸颊则瘦削苍白。凯蒂第一次意会到他其实有多年轻：才十几岁，绝对不会比她大，搞不好还比她小。他仿佛意识到这点缺陷，刻意交叉十指，跷起腿，曲着一只脚尖仿佛宠物猫的尾巴，脸上摆出或许可以算是高雅的笑容，只要那股急切之情再收敛些。
他的年轻给了凯蒂一点自信。「曼德列克先生，你想怎样？」她以平板的语气问道。
魔法师身子往前一探，拿起最近的杯子，啜了一口茶。然后他故做姿态地脱下大衣，小心翼翼地折妥挂在椅子扶手上。凯蒂一家三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琼斯太太，非常不错，」他终于说话，「茶相当不错。感谢您如此盛情款待。」他的诙谐只引来凯蒂母亲的一声低泣。
凯蒂没有看向母亲，她仍定定地注视着魔法师。「你想怎样？」
这次他回答了，「首先，要通知你，在此时，你被逮捕了。」
「罪名是？」凯蒂知道她的声音在颤抖。
「嗯，我们看看……」交叉的手指一起配合着清单打节拍，「恐怖行动；加入不法帮派；企图推翻德威罗先生、他的政府与大英帝国；无故毁坏公共财产；预谋杀人；恶意窃盗；亵渎神圣的安眠场所……我还可以列举下去，不过这样只会打扰到令堂。想到如此诚实忠贞的两位好公民竟然会有你这样的女儿，委实令人难过。」
「我不明白，」凯蒂淡淡地说，「这些指控很严重，你的证据在哪？」
「有人目击你与已知的罪犯结伙，他们是所谓的反抗份子。」
「目击？什么意思？谁说的？」
「凯瑟琳，你这笨女孩，告诉他实话。」她父亲说。
「爸，闭嘴。」
「这些已知的罪犯，」魔法师继续说，「今天早上被发现陈尸于西敏寺的一座地下室，他们生前劫掠了该处墓穴。其中一人是潘尼斐勒先生，我相信你在他手下做事。」
「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凯蒂的母亲悄声说。
凯蒂深吸一口气，「我很遗憾听到这件事，但雇主在他私人时间里的所作所为，我不可能什么都知道。曼德列克先生，你得拿出更充分的证据。」
「所以你否认在上班时间之外与潘尼斐勒先生来往？」
「当然。」
「那他的叛徒同党呢？两个少年，名字是佛瑞德和史丹力？」
「潘尼斐勒先生雇用很多人兼差打工，我认识他们，但不熟。就这样吗，曼德列克先生？我不相信你有任何证据。」
「那么，这样的话……」魔法师靠回椅背，咧嘴一笑，「有人可能会质问，你的衣服为何覆满白色污渍？在特定光源下看起来几乎像是坟霉。有人可能会问，既然你的职责是开门上工，今天早上你为何没在雇主的店里？可能有人会注意到我刚刚在公共记录局读到的文件，上面记载一件判决：凯瑟琳·琼斯对尤里乌斯·塔罗案——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琼斯小姐，你有前科记录，因攻击魔法师而被处以庞大罚金。这还没完，还有人目击你伙同惨亡的佛瑞德与史丹力买卖赃物，那位目击者遭到你攻击，并恶意遗弃任其等死。」
「这个以前的目击者是谁？」凯蒂咆哮，「不管他是谁，他在说谎。」
「喔，我认为他非常可信。」魔法师咯咯笑了一声，把两侧的垂发往后拨开，「记得吗？」
凯蒂茫然看着他，「记得什么？」
魔法师前额一皱，「嗯——当然是我啊。」
「你？我们见过？」
「你不记得了？嗳，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我承认我那时不太一样。」
「或许没那么浮夸？」凯蒂听到母亲发出一声微弱的哀鸣，但她毫无感觉，仿佛那是路人发出的。
「女孩，别惹火我！」魔法师再度跷腿——有点辛苦，因为他的裤子过紧。他微微牵动嘴角，「当心点——何不呢？尽管丢出所有低劣的批评吧，对你的命运毫无影响。」
终于到了穷途末路，凯蒂却发现她一点也不畏惧了，只觉得对面那个跳脚的小子让她烦不胜烦。她抱住双臂，直直瞪着他，「好，那么继续啊，提醒我啊。」
男孩清清喉咙，「也许这会唤起你的记忆。三年前在北伦敦……十二月一个寒冷的夜晚……没想起来？」他叹气，「后巷里的一场事故？」
凯蒂厌烦地耸肩，「我常常在巷子里碰到事故。你的脸很难记住。」
「啊，但是我从没忘记你的脸。」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他倾身向前，手肘不小心撞到杯子，把茶泼到椅子上。他面露歉疚，望向凯蒂的父母，「噢——抱歉。」
凯蒂的母亲摸向茶渍，拿抹布拍拭。「别在意，曼德列克先生！请别在意！」
「琼斯小姐，你看，」魔法师一面继续说，一面将杯子从扶手上拿起，好让凯蒂的母亲擦拭周围的茶水。「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瞥，我却从没忘记你，也没忘记你的同伴佛瑞德和史丹力，因为他们抢劫我，还想杀了我。」
「抢劫你？」凯蒂蹙眉，「他们拿了什么？」
「一面价值不菲的探知镜。」
「喔……」模糊的记忆涌入凯蒂的脑海，「你是巷子里那个男孩？那个小间谍。我记起来了——还有你的镜子，是个烂货。」
「那是我做的！」
「我们连启动它都办不到。」
曼德列克先生千辛万苦地克制自己，勉强维持平静的语气开口：「我注意到，你没再否认指控。」
「噢，是的。」凯蒂说完，随即感到自己恢复了过去几个月来不会有的活力。「没错，你说的都是真的，还不只这些呢。只可惜这一切都完结了。不，等等——我否认一件事。你说我恶意弃置任你等死，错。佛瑞德想割断你的喉嚏，是我饶了你。天知道为什么，你这卑鄙的告密者，早知如此我当初就帮这世界一个忙。」
「她不是这个意思！」她父亲突然跳起来，站到两人之间，仿佛可以帮魔法师挡下女儿的言辞。
「哦，但她就是这个意思没错。」男孩在微笑，但双眼怒火中烧。「让她说下去。」
凯蒂几乎没换气，「我鄙视你和所有的魔法师！你们完全不关心我们这样的人！我们在这儿，只是为了……为了供你们食物、帮你们打扫房子、做衣服！我们在你们的工厂和作坊内做牛做马，而你们和你们的魔鬼享尽荣华富贵！如果我们挡到你们的路，我们就遭殃！像可怜的雅各！你们全都残忍、无情、邪恶，还爱慕虚荣！」
「爱慕虚荣？」男孩调整胸前手帕的角度，「真是了不起的歇斯底里。我豁然开朗。你知道的，仪容很重要。」
「对你来说什么都不重要——妈，放开我！」凯蒂愤怒中不觉站起身来，她沮丧得快崩溃的母亲从旁抓住她，她把母亲推开，怒吼道：「噢，如果你要关于仪容的忠告，那件裤子实在太紧了。」
「就这样吗？」男孩站起来，外套在身后翻起，「我听够了，你在伦敦塔里会有充裕的时间修订你对裁缝的看法。」
「不！」凯蒂的母亲跪到地上，「曼德列克先生，求求您……」
凯蒂的父亲站着，仿佛骨骼发疼。「我们什么办法都没有吗？」
魔法师摇摇头。「恐怕令嫒在很久以前就选择她的路了。我对两位深感遗憾，因为你们是如此忠心爱国。」
「她一直都是个倔强的女孩，」凯蒂的父亲轻声说道，「但我从不知道她也会做坏事。雅各·希涅克那场意外后，我们早该明白，但爱瑞丝和我总是往好的方面想。而现在，正当我们的军队要远征美洲，各方威胁空前严重之际，我们的女儿竟然犯下叛园重罪……嗳，真是伤透我的心，曼德列克先生。我一直都试着导正她。」
「我相信你是。」魔法师匆匆地说，「尽管如此——」
「我曾经带她去观赏节庆游行和阅兵仪式，在国庆日，特拉法加广场上，我让她骑在我肩膀上，和群众一起向首相欢呼达一整个小时。曼德列克先生，你可能不记得了，你还这么年轻，不过那真是个盛大的庆典。然而现在我的小女儿不见了，在这里的是个泼妇，毫不懂得尊敬父母、长辈……和国家。」
「爸，你实在是个白痴。」凯蒂说。
她母亲还半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魔法师。「别让她去伦敦塔，曼德列克先生，求求您！」
「琼斯太太，我很抱歉——」
「妈，没关系——」凯蒂毫不掩饰轻蔑，「你不必跪了，他不能把我关进伦敦塔，我看不出他有这种能耐。」
「哦，是吗？」男孩显得很乐，「你怀疑我，是吗？」
凯蒂凝视房间远端的角落，「你似乎一个人来。」
他微微一笑，「只在谈话时。现在，有辆公务车在隔街等着，你要乖乖跟我走了吗？」
「不，曼德列克先生，我不要。」凯蒂往前摸，挥出一拳，砰地一声闷响正中男孩的颧骨，他往后一仰，跌入椅子。凯蒂跨过俯趴的母亲往门口跑，但肩膀被人用力抓住往后拉。是她父亲，脸色苍白，双眼茫然无神。
「爸——放手！」她拉扯他的袖子，但他五指像铁钳般紧扣，无法挣脱。
「你做了什么好事？」他看着她，仿佛她是什么可恨的怪物，「你做了什么？」
凯蒂挣扎，但她父亲只是抓得更紧。凯蒂的母亲从地上伸出手，迟疑地抱住她的腿，仿佛不知该恳求她还是抓住她。对面的椅子上，魔法师像迷糊的狗般用力甩了甩头，然后看向他们，视线聚焦后目露凶光。他以古怪的腔调念了几个刺耳的音节，然后轻轻拍掌。凯蒂一家三口停止挣扎，一股难闻的雾气不知从哪儿渗入房间，雾气中心有个深色的形体：蓝黑色、长着细瘦的角和皮质翅翼，鉴定似的向他们邪恶一睨。
魔法师揉揉下巴一侧，转了转下颚。「那女孩，」他说，「留她活口，别让她溜掉。尽管抓她的头发，抓得多痛都行。」
怪物以粗野的啧啧声回应，鼓动翅膀，飞出蒸汽做的窝。凯蒂的父亲低声呻吟，抓住凯蒂肩膀的手松开了。她母亲扑到餐具柜一角后埋住脸。
「你只会这招吗？」凯蒂说，「一个霉精？拜托。」她伸出一只手，不等吃惊的怪物碰到她，便一把抓住它的脖子，在头上甩了几圈，往魔法师脸上扔回去。响起一阵胀气声，霉精在他脸上爆开，喷出一大片紫色的苦涩液滴，魔法师的西装、大衣和周围的家具全都遭殃。他吓得大叫，一只手伸去取手帕，另一只手画了个神秘符号，一瞬间，他肩上又出现了个红脸小妖精，张口猛扑向橱柜。一道橙色火焰射向凯蒂，正中她胸口，还推得她撞上了门。她母亲尖叫，父亲大喊。妖精胜利地雀跃不已！然后停住。凯蒂起身站直，拍拍身上闷烧着的外套，瞪向魔法师，咧嘴一笑。只见眼前一闪，她抽出口袋内的银碟挥舞。魔法师才刚愤怒地踉跄走向她，这时又赶紧止步后退。「曼德列克先生，你爱穿紧身裤就穿吧，」她说，「但事实没变，你是个自大的小鬼。敢跟踪我，我就杀了你。再见。喔，爸、妈，别担心——」她转身镇定地看着两人，「我不会再让你们丢脸。你们不会再见到我了。」
她说完，转身开门走出去，留下父母、魔法师和妖精瞪着她的背影。她故意慢慢走过门廊，走出大门，走进温暖的傍晚。接着，她随便选了条路，漫步离开，没再回头看一眼。直到她转过第一个街角，开始奔跑时，眼泪才止不住地流下来。
纳桑尼尔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如果她在反抗组织这些年没学到别的，至少他们把她锻炼成了铁石心肠。现在哭泣无济于事。灾难如此严重，一般的反应无法适用。不管是在西敏寺内的危急状况，还是在事后紧接下来的时间（她没命似的逃跑，一直跑到一哩外的广场才停下脚步），她都不能任自己陷入自怨自艾的心情。
恐惧促使她继续跑，因为她不敢相信自己竟能逃过魔鬼的追捕。她运用反抗份子的老伎俩，在每个转角处等候三十秒，然后回头窥探来时方向；每一次，身后的路上总是毫无动静，她只见到螫伏的房舍、闪烁的街灯、寂静的林荫道。城市仿佛无视于她的存在，天上是无数冷淡的星辰和面无表情的月亮。没有人在深夜外出，也没有警戒球在巡逻。
她挑着人行道上的阴暗处小跑，脚步声细不可闻。
她没听见什么声响。只有一次是一辆车子从附近的路面开过的嗡鸣，一次是远处的警笛声，一次是上头的楼房传来婴儿隐隐的啼哭声。
她左手仍然抓着权杖。
她仓促之下找到的第一个避难处是廉价公寓区的一间废弃地下室，那一区还看得到西敏寺的塔尖。那时她差点把权杖丢弃在一堆瓦砾底下。但，尽管它没什么用（赞助人说它除了杀杀昆虫外没什么用处），却是她逃出噩梦时唯一带着的事物。她不能放弃它。
她在地窖里歇了几分钟，但没敢睡着。天亮后，伦敦市中心会挤满警察，这里万万不能久留。再说，如果她闭上眼睛，她怕自己会梦到什么。
凯蒂趁着整夜最深沉的时分，沿着泰晤士河岸往东走，直到萨瑟克桥之前。这段路是最暴露、最危险的一段，尤其她身上还拖着根权杖。她听史丹力说过魔法物品会辐射出昭示其本质的灵光，而有些东西看得见，她猜想魔鬼可能从河对岸就侦测得到她这件累赘物。因此她藏在桥边的树丛中，等了好一阵子，然后鼓足勇气，一口气冲到桥对岸。
当第一道曙光照亮了整个城市上空，凯蒂轻轻走下一道小拱廊，进入马厩中庭，他们的秘密武器库所在。她得赶快藏匿起来，这里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地方。她双腿累得软绵绵地发抖，更糟的是，她开始看到幻觉（有东西从她眼角闪过），让她心跳加快。她不能去美术用品社，这是明摆着的，因为潘尼斐勒先生现在正动也不动地远远躺在某个地方（她脑里浮起鲜明的画面），当局迟早会发现他。回租屋处也不妥（凯蒂硬生生回到眼前的实务上），因为魔法师去搜索美术用品社时必然会搜出资料，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她茫然地找出地窖钥匙，茫然地插入锁孔转开门，没有停下来打开电灯，摸索着穿过曲折的走廊，直到最里的房间。天花板的水管仍在滴水，底下接水的桶子已经溢满。在这儿，她扔下权杖，在旁边的地板上伸展身躯躺下睡去。
她在黑暗中醒来，但还是继续躺了很久，躺到全身僵硬发冷。然后她起身，摸到墙壁打开唯一的灯泡开关。地窖还是跟前天下午一模一样——但那时大家都在。尼克正在练习打斗招式，佛瑞德和史丹力在掷银碟。她还能看到佛瑞德的碟子掷中桁梁敲出的洞。结果这些准备却没什么用处。
凯蒂坐在柴堆旁，凝视对面的墙，双手随意搁在腿上。她的脑袋清醒了些，但因为没进食而有点轻飘飘的。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试着专心思考下一步行动。很困难，因为她的人生整个天翻地覆了。
超过三年的时间，她全副精神与心力都投注在协助创建反抗份子组织，如今心血毁于一夕，仿佛被洪流冲散。没错，他们本来也顶多是个摇摇欲坠的组织，众成员对于组织策略本就没多少共识，而歧见更在这几个月内日益加深。但是现在什么都没了。她失去了同伴，也失去了共同的理想。
不过，这些理想到底是什么？西敏寺内的一连串事件不仅改变了她的未来，也改变了她所以为的过去。整个事件的徒劳无益，如今一览无遗。徒劳无益——而且愚蠢之至。现在，当她回想起潘尼斐勒先生，他不再是她一直以来追随的那位有为有守的领袖，而不过是个龇牙咧嘴的盗贼，在提灯下满面通红汗流浃背地翻遍可憎的地方，寻找邪恶的东西。
他们到底期望达成什么目标？那些法器真的完成过什么目的？他们就算有了水晶球，也不可能推翻魔法师。不，他们一直在自欺欺人。反抗份子不过是只跳蚤，窝在獒犬耳后拼命咬，狗爪一挥，就全完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银坠子，呆呆望着。希涅克奶奶的馈赠救了她，不多也不少。她能逃生，纯粹是运气好。
其实凯蒂早已心知肚明，这个团体正逐渐衰亡；但这么轻易便惨遭覆灭，仍让她震惊不已。区区一只魔鬼的攻击，就让他们无力招架。团队的一切夸夸其谈——霍普金先生聪明的建议、佛瑞德的自吹自擂、尼克的激进言论——结果都是一文不值。凯蒂几乎无法忆起他们的争论了，她的记忆被盗墓事件扫荡一空。
尼克。那个魔鬼曾说（凯蒂倒是毫不费力记起它说的每字每句），十二个入侵者，它杀了十个。若是把上世纪的受害者算进来，就表示尼克还活着。她的嘴唇抿成一道微微的冷笑：他逃得那么快，快到她根本没看见他离开。毫无印象他曾协助佛瑞德、安妮、还是潘尼斐勒先生。
然后她想到聪明的霍普金先生……一想起那位面貌平凡的学者，一阵愤怒窜过全身。这段期间他在哪里？躲得远远、安全无虞。他和那位神秘赞助人（事实证明，他提供的格莱斯顿陵寝防盗情报根本严重不足），都不敢踏入坟墓。这几个月来，如果不是他们两人怂恿潘尼斐勒先生，反抗份子其余成员今早都会活着。而他们的牺牲换来什么？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截多节的木头。
凯蒂看着躺在身边破瓦残砾中的权杖，心中突然冒起怒火，她站起来，双手抄起权杖横在膝上用力一压。她大吃一惊，木条比她料想的坚硬，权杖居然丝毫未损，她的双腕倒是压出了一圈红印。她大叫一声，把权杖往离她最近的墙上一扔。
权杖一出手，凯蒂的愤怒便化为一股庞大的空虚。或许可以想见，她应该在适当时机连络霍普金先生，讨论可行的方案。但不要今天。现在她需要完全不同的事物，好抵消完全孤独一人的感受。她必须再见父母一面。
等凯蒂离开地窖来到马厩中庭时，已近傍晚。她侧耳倾听。微弱的警笛、一两道撞击声，顺着风远远从市中心飘来，那里显然有什么行动。她耸耸肩。这样好多了，她不会再受打扰。她锁好门，藏好钥匙，转身离开。
尽管轻装便行（她把权杖留在地窖），她还是走了大半个傍晚才到巴尔汉，等她到达老家附近熟悉的岔路口，天已经快黑了。她疲累、脚酸、还很饿。除了从杂货店偷的两颗苹果，她什么也没吃。想到母亲的烹饪手艺，她就垂涎三尺。还有她的旧房间，那张舒适小床和从来不关门的衣柜，她有多久没回来睡觉了？好几年了。就一个晚上，她很乐意再度蜷缩在上头。
暮霭沉沉，她走上老街，在接近父母家时不自觉地慢下脚步。光线从客厅透出来，她不禁心头一宽，啜泣起来；但也更觉紧张。她母亲毫不细心，一定不会察觉什么异状，至少，在她起疑心前，凯蒂应该还有时间琢磨今后的打算。她对着邻居家窗子上的模糊倒影检视自己的仪容，尽可能抚平乱发、拍整衣服。至于手上的尘土和黑眼圈，她没辄。她叹了气，不太妙，但只能将就了。于是她上前敲门。她的钥匙留在租屋处没带来。
等了好一会儿，就在凯蒂几乎想再敲一次时，一个熟悉的瘦削身影出现在门廊，踌躇不前，仿佛不知该不该应门。凯蒂敲敲玻璃，「妈！是我！」
身影怯怯地接近，她母亲打开一条门缝往外看，「噢，凯瑟琳。」
「哈啰，妈。」凯蒂边说边尽量挤出笑容。「抱歉，没说一声就跑来了。」
「喔，对。」她母亲没再把门打开，只是望着凯蒂，一副惊讶而略微戒慎的神情。
「妈，怎么了吗？」凯蒂问道，累得没办法理会。
「没，没，没什么。」
「那我可以进去吗？」
「喔……可以，当然。」她母亲侧过身放凯蒂进门，让凯蒂轻吻她冷冷的脸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
「爸呢？在厨房吗？我知道很晚了，不过我饿坏了。」
「亲爱的，我想你最好到客厅。」
「好。」凯蒂走过门廊进入小客厅。家里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磨损褪色的地毯，壁炉上的小镜子、从祖父传下来的老旧沙发与椅子，靠头处包上蕾丝椅套。小茶几上摆着冒蒸汽的茶壶和三只杯子。她父亲坐在沙发上，他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名少年。
凯蒂马上停步，她母亲悄悄关上厅门。
少年抬起头对凯蒂微笑，她立刻想起潘尼斐勒先生看到陪葬宝藏时的神情：欢欣鼓舞、贪得无厌，却强自按捺的笑容。
「嗨，凯蒂。」少年说。
凯蒂没说话，她很清楚他是什么人。
「凯瑟琳，」她父亲的声音几乎轻不可辨，「这位是曼德列克先生，来自，来自，我想是内务局？」
「是的。」曼德列克先生微笑道。
「他想——」她父亲迟疑着，「他想请教你一些问题。」
她母亲突然爆出一阵哀泣。「喔，凯瑟琳，」她哭喊，「你到底做了什么？」
凯蒂仍然没回答。她外套口袋内有一面银碟，除此之外手无寸铁。她的视线投向房间另一头拉起的窗帘。那是一扇上下拉窗，如果父亲有帮插销上油，她可以从那儿爬出去。不然也可以破窗逃出，茶几应该可以用。门廊也是个出口，不过她母亲站在门口……
少年比比沙发，「琼斯小姐，你愿意坐下吗？」他客气地说，「如果你希望，我们可以愉快地进行讨论。」他的嘴角抽搐，「还是你想从窗户跳出去？」
魔法师有意无意说中她心里的盘算，把她给愣住了。时候未到。她涨红了脸，紧抿嘴唇，坐入沙发，尽可能镇静地打量魔法师。
所以这就是那个曼德列克，他的奴仆好几个月来一直追缉反抗份子。她可以在一哩之外就知道他的职业，光是打扮就泄了底：黑色长大衣、紧得可笑的黑色西装、发亮的漆皮鞋；一截过大的红色手帕从他胸前口袋长出来，好像一片珊瑚；他的头发长得包住脸颊两侧，脸颊则瘦削苍白。凯蒂第一次意会到他其实有多年轻：才十几岁，绝对不会比她大，搞不好还比她小。他仿佛意识到这点缺陷，刻意交叉十指，跷起腿，曲着一只脚尖仿佛宠物猫的尾巴，脸上摆出或许可以算是高雅的笑容，只要那股急切之情再收敛些。
他的年轻给了凯蒂一点自信。「曼德列克先生，你想怎样？」她以平板的语气问道。
魔法师身子往前一探，拿起最近的杯子，啜了一口茶。然后他故做姿态地脱下大衣，小心翼翼地折妥挂在椅子扶手上。凯蒂一家三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琼斯太太，非常不错，」他终于说话，「茶相当不错。感谢您如此盛情款待。」他的诙谐只引来凯蒂母亲的一声低泣。
凯蒂没有看向母亲，她仍定定地注视着魔法师。「你想怎样？」
这次他回答了，「首先，要通知你，在此时，你被逮捕了。」
「罪名是？」凯蒂知道她的声音在颤抖。
「嗯，我们看看……」交叉的手指一起配合着清单打节拍，「恐怖行动；加入不法帮派；企图推翻德威罗先生、他的政府与大英帝国；无故毁坏公共财产；预谋杀人；恶意窃盗；亵渎神圣的安眠场所……我还可以列举下去，不过这样只会打扰到令堂。想到如此诚实忠贞的两位好公民竟然会有你这样的女儿，委实令人难过。」
「我不明白，」凯蒂淡淡地说，「这些指控很严重，你的证据在哪？」
「有人目击你与已知的罪犯结伙，他们是所谓的反抗份子。」
「目击？什么意思？谁说的？」
「凯瑟琳，你这笨女孩，告诉他实话。」她父亲说。
「爸，闭嘴。」
「这些已知的罪犯，」魔法师继续说，「今天早上被发现陈尸于西敏寺的一座地下室，他们生前劫掠了该处墓穴。其中一人是潘尼斐勒先生，我相信你在他手下做事。」
「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凯蒂的母亲悄声说。
凯蒂深吸一口气，「我很遗憾听到这件事，但雇主在他私人时间里的所作所为，我不可能什么都知道。曼德列克先生，你得拿出更充分的证据。」
「所以你否认在上班时间之外与潘尼斐勒先生来往？」
「当然。」
「那他的叛徒同党呢？两个少年，名字是佛瑞德和史丹力？」
「潘尼斐勒先生雇用很多人兼差打工，我认识他们，但不熟。就这样吗，曼德列克先生？我不相信你有任何证据。」
「那么，这样的话……」魔法师靠回椅背，咧嘴一笑，「有人可能会质问，你的衣服为何覆满白色污渍？在特定光源下看起来几乎像是坟霉。有人可能会问，既然你的职责是开门上工，今天早上你为何没在雇主的店里？可能有人会注意到我刚刚在公共记录局读到的文件，上面记载一件判决：凯瑟琳·琼斯对尤里乌斯·塔罗案——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琼斯小姐，你有前科记录，因攻击魔法师而被处以庞大罚金。这还没完，还有人目击你伙同惨亡的佛瑞德与史丹力买卖赃物，那位目击者遭到你攻击，并恶意遗弃任其等死。」
「这个以前的目击者是谁？」凯蒂咆哮，「不管他是谁，他在说谎。」
「喔，我认为他非常可信。」魔法师咯咯笑了一声，把两侧的垂发往后拨开，「记得吗？」
凯蒂茫然看着他，「记得什么？」
魔法师前额一皱，「嗯——当然是我啊。」
「你？我们见过？」
「你不记得了？嗳，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我承认我那时不太一样。」
「或许没那么浮夸？」凯蒂听到母亲发出一声微弱的哀鸣，但她毫无感觉，仿佛那是路人发出的。
「女孩，别惹火我！」魔法师再度跷腿——有点辛苦，因为他的裤子过紧。他微微牵动嘴角，「当心点——何不呢？尽管丢出所有低劣的批评吧，对你的命运毫无影响。」
终于到了穷途末路，凯蒂却发现她一点也不畏惧了，只觉得对面那个跳脚的小子让她烦不胜烦。她抱住双臂，直直瞪着他，「好，那么继续啊，提醒我啊。」
男孩清清喉咙，「也许这会唤起你的记忆。三年前在北伦敦……十二月一个寒冷的夜晚……没想起来？」他叹气，「后巷里的一场事故？」
凯蒂厌烦地耸肩，「我常常在巷子里碰到事故。你的脸很难记住。」
「啊，但是我从没忘记你的脸。」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他倾身向前，手肘不小心撞到杯子，把茶泼到椅子上。他面露歉疚，望向凯蒂的父母，「噢——抱歉。」
凯蒂的母亲摸向茶渍，拿抹布拍拭。「别在意，曼德列克先生！请别在意！」
「琼斯小姐，你看，」魔法师一面继续说，一面将杯子从扶手上拿起，好让凯蒂的母亲擦拭周围的茶水。「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瞥，我却从没忘记你，也没忘记你的同伴佛瑞德和史丹力，因为他们抢劫我，还想杀了我。」
「抢劫你？」凯蒂蹙眉，「他们拿了什么？」
「一面价值不菲的探知镜。」
「喔……」模糊的记忆涌入凯蒂的脑海，「你是巷子里那个男孩？那个小间谍。我记起来了——还有你的镜子，是个烂货。」
「那是我做的！」
「我们连启动它都办不到。」
曼德列克先生千辛万苦地克制自己，勉强维持平静的语气开口：「我注意到，你没再否认指控。」
「噢，是的。」凯蒂说完，随即感到自己恢复了过去几个月来不会有的活力。「没错，你说的都是真的，还不只这些呢。只可惜这一切都完结了。不，等等——我否认一件事。你说我恶意弃置任你等死，错。佛瑞德想割断你的喉嚏，是我饶了你。天知道为什么，你这卑鄙的告密者，早知如此我当初就帮这世界一个忙。」
「她不是这个意思！」她父亲突然跳起来，站到两人之间，仿佛可以帮魔法师挡下女儿的言辞。
「哦，但她就是这个意思没错。」男孩在微笑，但双眼怒火中烧。「让她说下去。」
凯蒂几乎没换气，「我鄙视你和所有的魔法师！你们完全不关心我们这样的人！我们在这儿，只是为了……为了供你们食物、帮你们打扫房子、做衣服！我们在你们的工厂和作坊内做牛做马，而你们和你们的魔鬼享尽荣华富贵！如果我们挡到你们的路，我们就遭殃！像可怜的雅各！你们全都残忍、无情、邪恶，还爱慕虚荣！」
「爱慕虚荣？」男孩调整胸前手帕的角度，「真是了不起的歇斯底里。我豁然开朗。你知道的，仪容很重要。」
「对你来说什么都不重要——妈，放开我！」凯蒂愤怒中不觉站起身来，她沮丧得快崩溃的母亲从旁抓住她，她把母亲推开，怒吼道：「噢，如果你要关于仪容的忠告，那件裤子实在太紧了。」
「就这样吗？」男孩站起来，外套在身后翻起，「我听够了，你在伦敦塔里会有充裕的时间修订你对裁缝的看法。」
「不！」凯蒂的母亲跪到地上，「曼德列克先生，求求您……」
凯蒂的父亲站着，仿佛骨骼发疼。「我们什么办法都没有吗？」
魔法师摇摇头。「恐怕令嫒在很久以前就选择她的路了。我对两位深感遗憾，因为你们是如此忠心爱国。」
「她一直都是个倔强的女孩，」凯蒂的父亲轻声说道，「但我从不知道她也会做坏事。雅各·希涅克那场意外后，我们早该明白，但爱瑞丝和我总是往好的方面想。而现在，正当我们的军队要远征美洲，各方威胁空前严重之际，我们的女儿竟然犯下叛园重罪……嗳，真是伤透我的心，曼德列克先生。我一直都试着导正她。」
「我相信你是。」魔法师匆匆地说，「尽管如此——」
「我曾经带她去观赏节庆游行和阅兵仪式，在国庆日，特拉法加广场上，我让她骑在我肩膀上，和群众一起向首相欢呼达一整个小时。曼德列克先生，你可能不记得了，你还这么年轻，不过那真是个盛大的庆典。然而现在我的小女儿不见了，在这里的是个泼妇，毫不懂得尊敬父母、长辈……和国家。」
「爸，你实在是个白痴。」凯蒂说。
她母亲还半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魔法师。「别让她去伦敦塔，曼德列克先生，求求您！」
「琼斯太太，我很抱歉——」
「妈，没关系——」凯蒂毫不掩饰轻蔑，「你不必跪了，他不能把我关进伦敦塔，我看不出他有这种能耐。」
「哦，是吗？」男孩显得很乐，「你怀疑我，是吗？」
凯蒂凝视房间远端的角落，「你似乎一个人来。」
他微微一笑，「只在谈话时。现在，有辆公务车在隔街等着，你要乖乖跟我走了吗？」
「不，曼德列克先生，我不要。」凯蒂往前摸，挥出一拳，砰地一声闷响正中男孩的颧骨，他往后一仰，跌入椅子。凯蒂跨过俯趴的母亲往门口跑，但肩膀被人用力抓住往后拉。是她父亲，脸色苍白，双眼茫然无神。
「爸——放手！」她拉扯他的袖子，但他五指像铁钳般紧扣，无法挣脱。
「你做了什么好事？」他看着她，仿佛她是什么可恨的怪物，「你做了什么？」
凯蒂挣扎，但她父亲只是抓得更紧。凯蒂的母亲从地上伸出手，迟疑地抱住她的腿，仿佛不知该恳求她还是抓住她。对面的椅子上，魔法师像迷糊的狗般用力甩了甩头，然后看向他们，视线聚焦后目露凶光。他以古怪的腔调念了几个刺耳的音节，然后轻轻拍掌。凯蒂一家三口停止挣扎，一股难闻的雾气不知从哪儿渗入房间，雾气中心有个深色的形体：蓝黑色、长着细瘦的角和皮质翅翼，鉴定似的向他们邪恶一睨。
魔法师揉揉下巴一侧，转了转下颚。「那女孩，」他说，「留她活口，别让她溜掉。尽管抓她的头发，抓得多痛都行。」
怪物以粗野的啧啧声回应，鼓动翅膀，飞出蒸汽做的窝。凯蒂的父亲低声呻吟，抓住凯蒂肩膀的手松开了。她母亲扑到餐具柜一角后埋住脸。
「你只会这招吗？」凯蒂说，「一个霉精？拜托。」她伸出一只手，不等吃惊的怪物碰到她，便一把抓住它的脖子，在头上甩了几圈，往魔法师脸上扔回去。响起一阵胀气声，霉精在他脸上爆开，喷出一大片紫色的苦涩液滴，魔法师的西装、大衣和周围的家具全都遭殃。他吓得大叫，一只手伸去取手帕，另一只手画了个神秘符号，一瞬间，他肩上又出现了个红脸小妖精，张口猛扑向橱柜。一道橙色火焰射向凯蒂，正中她胸口，还推得她撞上了门。她母亲尖叫，父亲大喊。妖精胜利地雀跃不已！然后停住。凯蒂起身站直，拍拍身上闷烧着的外套，瞪向魔法师，咧嘴一笑。只见眼前一闪，她抽出口袋内的银碟挥舞。魔法师才刚愤怒地踉跄走向她，这时又赶紧止步后退。「曼德列克先生，你爱穿紧身裤就穿吧，」她说，「但事实没变，你是个自大的小鬼。敢跟踪我，我就杀了你。再见。喔，爸、妈，别担心——」她转身镇定地看着两人，「我不会再让你们丢脸。你们不会再见到我了。」
她说完，转身开门走出去，留下父母、魔法师和妖精瞪着她的背影。她故意慢慢走过门廊，走出大门，走进温暖的傍晚。接着，她随便选了条路，漫步离开，没再回头看一眼。直到她转过第一个街角，开始奔跑时，眼泪才止不住地流下来。
纳桑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