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艾斯纳：纽约故事
重读组成本书的这四部原创图像小说，我原本准备变得多愁善感，但却惊奇地发现这些故事有这么多地方如此冷酷无情。这些故事和城市一样冷酷无情、漠不关心。两位服装厂工人和一个婴儿死于火灾：一个水龙头被堵死了，它是一位移民唯一的水源：一位老妇人遭到抢劫，旁观者除了嘲笑什么都没干：报纸上的错字毁掉了一个人的生活。这里有多愁善感，没错，因为多愁善感是作为人类的一部分，如果观察人性却把它省略会非常愚蠢（狄更斯当然不会漏掉），威尔·艾斯纳绝对是一位卓越的观察者，但这里的确有一些多愁善感。
艾斯纳本人在《城市居民笔记》的故事里隐约可见，他在城市中画画、观察、走来走去。你对这个人了解不多，因为他的面貌隐秘，所以我会从我自己头脑中的笔记本中抽取一些碎片，作为介绍。
我第一次见到威尔的时候，他早已超过了大多数人退休的年纪，然而他一点都不显老——并不是说他走路的样子（坚定而毫不费力），而是说他思考的方式，他笑的样子，或者他对待其他人的方式。你不会意识到威尔从一开始就从事漫画，简直能追溯到创世纪，只有在和他讨论一些新问题，能够永远改变漫画世界运行方式的想法的时候，你才会想起。“我们1942年试验那个的时候……”他会这样说，告诉我们那时候是否成功，以及为什么它逐渐废弃。
威尔·艾斯纳的职业生涯可以说是一部三幕的戏剧。在第一幕中，就像记录在威尔半自传性质的影射之作《梦想家》中那样，他是一个相信漫画这种媒介的人，他写作和绘画的漫画非常优秀，特别是《闪灵侠》，也许是同类之中最精致、始终最有雄心壮志的创作，他创造了一种商业模式，使得他能够保留作品与创作的所有权：第二幕里，威尔·艾斯纳离开了漫画，当时漫画的未来好像黯淡无光，刊登闪灵侠的报纸副刊持续萎缩，给大人看的漫画好像不可能存在，所以威尔离开了，利用他对漫画的知识为美军创作了《PS》杂志，这是一本武器检修杂志，主要是教育成人的漫画，开头二十年都是他画的。第三幕包括一整个职业生涯，在一个大多数人计划退休的年龄，始于短篇故事集《上帝的契约》。艾斯纳著作等身，不同寻常，创作生涯跨越了六十多年时间，思路清晰一如既往。
威尔·艾斯纳和蔼友善，温文尔雅，平易近人，善于鼓舞人心，然而内心坚强似铁。他注重实际，了解人类意志薄弱容易犯错，但他也拥有宽宏大量的心灵。在他职业生涯第三段的作品中，艾斯纳证明自己是一位美国小说家，就像雷·布拉德伯里，就像欧·亨利，是毫不掩饰的平民主义者，为平民创作故事，虽然他们并不阅读这些故事，暂时还没读。
把本书中的故事看作对大城市、对纽约的情人节礼物，有些简单，也并不诚实。然而，如果的确如此，那它们是非常特别的情人节礼物——尚未实现的欲望、未曾邂逅的爱情、已然逃脱以及难以逃脱的命运，还有人——伤痕累累的人，满怀希望或者绝望地走在通往坟墓的道路上，有人相濡以沫，有人踽踽独行，一切都联系在一起。
《大城市》是一系列小品文，小短剧，有些无声，有些不是：有些是故事，有些只是片段。艾斯纳创作了本书中大部分画作，同时还在纽约视觉艺术学院任教，这些故事讲述的方式里很多地方有教师的眼光，特别是那些小小说。艾斯纳对无声故事的掌握显而易见。在使用对话的时候，常常用粗线条绘出，卡通语言一个字都不浪费，但他对纽约人说话方式的节奏的把握引人注目。有时，重新阅读这些故事，我会想起半个多世纪以前朱尔斯·菲弗曾是艾斯纳的助手：“干活去，查理。”《垃圾》中的妻子一直重复这句话，却将查理的帽子连同所有希望、梦想与青春岁月一起扔掉。查理说：“我感觉不太好。我累了，脚也疼……也许我不应该带那么多样品。那个背包每天都越来越重。”他带着那个重重的背包走过垃圾工人身旁，那人正在处理他的过去。
整个一生，艾斯纳都是人类的观察者，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城市居民笔记》中的故事和碎片，正如标题所暗示出来的那样，是观察的结果——笔记本上的页面，还有在笔记本页面上建立的故事，从素描一直到完整的短篇小说，讨论时间与空间的故事，其中没有任何一个在城市中完全相同。
《建筑》是个鬼故事，虽然其中的四个鬼魂，我们知道，生前死后一样面无人色。门什，救不了小孩：吉尔达·格林，没有嫁给诗人：托纳蒂，街头艺术家，和这所建筑一起死去：还有开发商哈蒙德，一个干劲十足的人。然而，《建筑》的乐观结尾与最后三个短篇故事《隐形人》形成痛苦的对比。《密室》《死战》与《权力》的主人公可能是四十年前《闪灵侠》里的人物，但《闪灵侠》世界中基本的热情和正义（有时具有讽刺意味）已经被一种卡夫卡一样冷淡与不友好的情形取代。这里没有正义：世界上没有你的位置，魔法帮不了你，爱情也不行。最后三个故事是冷冰冰的东西，是最没有感情的三个故事。
威尔在去年的今天去世，我仍然怀念他。他谦虚而智慧，最重要的是，他有自己的兴趣点。
“是什么让你坚持创作？”2001年我在芝加哥人文艺术节上向威尔·艾斯纳提问。他、我、阿尔特·斯皮格尔曼和斯科特·麦克劳德当时都是特邀嘉宾——这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威尔开始画漫画的时候是难以想象的。我在采访他。我想要知道为什么他会一直前行，为什么他坚持创作漫画，而与他同时代的人（与他同时代的人是像鲍勃·凯恩那样的人—而且是在他创作蝙蝠侠之前，记得吗）都早已退休，不再进行艺术创作，不再讲故事，甚至去世了。
他给我讲了他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里面的一位爵士音乐家坚持演奏，因为他仍在寻找某个音符。它就在那里的什么地方，他坚持出去寻找。这就是威尔为什么一直前行：他希望某一天能做出让自己满意的东西。他仍在寻找那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