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只要飞得够高，卡玛拉就看得到天雷。
它没有实体，但卡玛拉的天眼自小就能看到埃撒鲁斯的魔法，对天雷十分敏感。可就连她也无法直接看到天雷本身，能观察到的是它对周围环境的影响。一片难以捉摸的昏暗之色在空气中若隐若现，它低垂在地平线上，将山脊笼罩在迷雾中。尽管她拥有一双明察秋毫的敏锐鹰眼，景物依然模糊难辨。
看起来，如果凝视天雷的时间足够长，那种可怖的力量对她也会产生影响。一阵寒战蹿过脊背，扰乱了她扑翼的节奏。一种渴望突然从心头升起：掉转头飞向别处，随便去哪里都好。一旦这种影响发挥作用，向北飞就变得异常艰难，若是盯着天雷看得太久，飞行本身都成问题。
但是那个名叫雷斯的天雷卫士一路向北，直奔天雷的方向，于是她紧跟不放。
她是从基尔德温神授国的某座会议厅之类的建筑外边开始跟踪的。当时有几十上百个天雷卫士聚集在那里，找到他相当费事，因为依据仅仅是她在高地王宫外面被噬灵鸟击落之后的片刻记忆。战况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在短短数秒时间里，她看到了一幅荒诞而壮观的画面：一个战士独自面对从传说来到世间的怪物；一个白胡子法师，似乎满足于作壁上观，一点没有帮忙的意思；还有那个叫科力瓦的法师，好像昏了头似的直往一边躲，双手在体侧紧紧攥成拳头。她躺在地上，紧急变形让她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她又看着那个战士将长矛刺进巨兽体内，感觉到大地因它的垂死挣扎而颤抖，然后她逃离了现场。不马上走的话，法师们肯定会找到她……他们的暴怒甚至比噬灵鸟更让她害怕。
现在这位噬灵鸟杀手正和一个女人一同前往北方。卡玛拉在议事厅外偷听到一部分交谈内容——经过魔法加持后，鹰的听力可以跟视觉一样好——从而弄清了这个人为什么有本事击倒那怪物。如果说世上有什么人知道噬灵鸟是怎么回事，那就是这些人了。天雷卫士是职业战士，他们坚信自己的终极使命是与那怪物战斗，为此日复一日地训练、钻研、谋划。而在这些人之中，也仅此一位通过实战证明了自己。
卡玛拉跟踪两位天雷卫士有些日子了。白天，她尽可能在高空翱翔，翅膀累得酸痛不已；夜晚，她降落到两人视野之外的隐蔽地点，变回原形，逼着自己恢复人性，直到高翔九天的幸福记忆渐渐消退之后才敢入睡。半梦半醒之间太阳又早早升起，两个战士备马上路，新的旅程开始了……
如果说世上真有什么人对噬灵鸟知道个大概的话，非这位雷斯·纳斯·基尔德温莫属。
如果他一个人走，她可能会径直过去见他，不过他不是一个人。不知何故，他身边那个女人让卡玛拉心神不宁。如果是那种穿着时髦的骑乘女装、拖着丝裙侧身横坐鞍上的女人，卡玛拉才不在乎。那种女人不过是关键人物的行李罢了，她会轻蔑地无视其存在。但这一个不是，这是另一种女人，完全无愧于“战友”二字的那种。卡玛拉很烦恼。
为什么？
你嫉妒了，她想。
多离奇！嫉妒一个凡人？
嫉妒他接受她的方式。
这个女人打扮得像个男人，但丝毫没有掩饰真实性别的意思。在议事厅外，她没有像一般女人那样跟男人们打情骂俏，但卡玛拉敢打赌，其他天雷卫士不可能对他们之间的不同以及两性方面的潜在可能视而不见。不过他们都自觉自愿地与她保持礼貌的距离。时不时会有个家伙拿她对他们的吸引力这一点打趣，不过即使那种时候，他们也不是在取笑她，而是同她一起笑。
那是真正的认同。
这一幕看得她心头冒火。为什么？因为这位女战士靠真材实料就能被他们接受，而不必循规蹈矩地忸怩作态，博取男人欢心？因为她不必自降身价去扮演不值钱的花瓶，就能堂堂正正在这些人中间赢得一席之地？
如果法师们有这些人一半的宽容，卡玛拉暗叹，她的世界肯定完全是另一番样貌。夜里，在断断续续的梦境中，她的幻想成真了。她成了法师兄弟会的一员，而且不必隐瞒自己的性别。她得到了认同。
白天，她继续远远地跟着。 雷斯和娜曼提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了布冉文山的山脊。这一段很不好走。马累了一整天，还要被踢着赶着爬陡坡，自然老大不情愿。特别是娜曼提的坐骑，那匹体型笨重、鬃毛厚实的斯堪迪尔血统骟马，被主人催着上坡的时候一个劲地嘶鸣抗议。两匹背负行李的驮马任劳任怨地默默跟在后面，虽然那样也不会更轻松些。
从此向北几里之外，应该有一条小径。但他们两人都不愿在天全黑之前走那么远。他们现在离天雷已很近了，再往前几里可能会直接闯进它的效应范围。若不是非去不可，任何神志正常的人都绝不会在那片恐怖之地多停留一分钟。何况牲口比人对天雷更敏感，有时马刚刚嗅到一丝天雷的气息就惊了，它们会疯狂地挣扎着摆脱控制，逃离那无形无影、莫可名状之物。在这种好马都立足不稳的地方，惊马很可能造成伤亡。
这也是诸神的意志，雷斯阴郁地想。
另一方面，人类可以挖掘自身的意志力，对抗这上古魔咒，有时能坚持一小段时间，程度因人而异。极少数人，比如雷斯，在被压力击溃之前能够坚持到看得见天雷柱的距离。当人们不得不进一步接近它时，通常事先要喝得大醉，事后回到家还要加倍痛饮，好忘掉这段经历。如果举行重大仪式，就要请来几位法师镇压天雷魔咒的力量，这样本地的雷尔首领才能够在天雷柱的根基下献上感激神恩的祈祷词而不被逼疯。但这种效果总是很短暂的，而且法师明明白白地厌恶天雷。事实上，只要能离开它的影响范围，他们宁愿跑到天涯海角去。这一点瞒不过任何人的眼睛。
雷斯记得就在不久之前，他直接走到一根天雷柱旁并触碰到它，没用任何协助。他能毫不畏缩地回忆起这件事，也证明了天雷现在衰弱到何等地步。
如果它的力量消退，就再也不能保护我们了。
日光渐渐褪去，他们面前山峦起伏的大地展现出一幕诡异的景象。道道朦胧的阴影向东方伸展，仿佛幽灵的手指。斜阳余晖散落在花岗岩崖壁上缘和风蚀石柱的顶端，点起星罗棋布的亮橙色火焰——然而好景不长，一会儿之后便消失了，跟出现时同样突然。于是暮霭笼罩群山，夜晚的阴影渐渐深沉。
“你坚持到这里过夜……为什么？”娜曼提小心安抚着她紧张不宁的坐马，尽量靠近雷斯。这匹大马是当做战马训练出来的，在紧要关头面对骑兵冲锋也不会怯阵……但天雷那种恐惧是另一码事。显然这匹马一点也不喜欢这趟旅行。“说出来听听。”
雷斯向远方眺望，寻找活动的迹象。任何活动。他们离天雷越来越近，已经没有动物敢在附近筑巢了。也就是说，没有迫切的理由，任何野兽都不会在这些阴影中游荡。
或者任何人。
他什么也没发现。山谷昏暗下来，阴影里漆黑一片。他们到得太晚了。
“我整天都有种异样的感觉。”他嘟囔着，“有点像是被盯了梢，我原本希望……”他的嗓门低沉下去，怅然归于无声。最后他耸耸肩膀，“无论有可能看到什么，现在也来不及了。”
她神色严肃起来，“你应该知道天雷通常会造成的反应吧？比如草木皆兵的感觉。”
他的视线越过群山，“我知道。”
“不是那种？”
他点头。
“那好吧，我相信你。”她让马转身，同时朝南方点点头，“我在来路上见到一处很适合扎营的地方，离此没多远。从大多数方向都看不到那里，放哨的话视野也不错。我想我们从现在起应该开始守夜了吧？”
他点点头，却没动弹。
“雷斯？”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在奥卡利有东西等着我们。”他摇摇头，“某种不该穿过边境的东西。”他指着坐落于奥卡利国腹地的三座花岗岩尖塔。在昏暗天幕的衬托下，三姊妹峰的顶端闪耀着橙色光辉。“就在那附近。”
“你确定？”
他紧抿嘴唇，摇了摇头，“我原本希望到这上面能看出些蛛丝马迹。我也说不清到底要找什么。可现在已经黑得什么也看不到了。”
她轻轻地说：“噩梦也是天雷的影响之一。”
这次他很勉强地点点头。“我知道。”他掉转马头向南，跟上她，语气严峻，“相信我吧，我知道。”
他从前到过这么靠北的地方，到过好几次。他知道诸神的法术对人内心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即使那人是半血雷尔也罢。他知道，越走近天雷柱，人就越难用理性思考。他知道，如果距离天雷柱太近，每一块石头后面仿佛都藏着敌人，每一阵轻风仿佛都带着毒咒。
但问题不在于此。他倔强地告诉自己。那晚他值第一班，因为他知道自己睡不着。 两人的行进路线很奇怪。有时他们的选择符合逻辑，随着地势走谷底；但有时又会来来回回地翻越山脊，曲折前进，好像要探索出最坎坷的路线似的。有一处实在太难走，卡玛拉敢说马都快爬不上去了，可明明有一处很容易通过的鞍形山口，就在前方几里之外。从偷听到的谈话看，他们知道那里有路，但还是选了较艰难的途径。也许他们已走到马匹能忍受天雷的极限距离了。即使在高空俯瞰，卡玛拉也能看出牲口极其紧张，原因显而易见。本地野生动物很久以前就跑光了，极少数留下来的各个瘦骨嶙峋、躁动不安，体型没有正常同类一半大。若是信马由缰，卡玛拉毫不怀疑那些马会撒开四蹄朝南方落荒而逃，有多快跑多快。两位旅行者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尽力催马向前，或是猛拉驮马的长缰绳，制止它们脱离队伍。
在卡玛拉这方面，本地缺乏野生动物增加了旅途的困难。变成鹰形态时，捕食果腹通常不是什么大问题。人形态的卡玛拉也许宁愿挨饿也不愿撕咬活生生、血淋淋的田鼠身体，但鸟的身体似乎同时带来了鸟的习性。有老鹰翅膀助她飞翔，有魔法增强她的感官和速度，狩猎通常并不比在人形态时解开包裹拿出干粮更花时间。但在这片暗无天日的地方，事情不好办了。有迹象表明，她的魔法开始受到干扰。考虑到她一直靠魔法捕猎，这可不是好事。某天晚上，她决定试试更直接的手段，干脆召唤食物。用了一个多小时法术才调整就位，得到的结果却是：一条面包——里外生虫；半轮奶酪——难闻得要死，根本不能入口。还是饿着吧。
难怪法师们痛恨这个地方，她想。但愿她跟着二位天雷卫士去的地方更容易施展法术，不然卡玛拉可能不得不暂时脱离这次追踪，回去补充给养。
或者，你随时可以与天雷卫士打个招呼，她提醒自己。他们的食物够三个人分。
但她还没准备好。
她努力编织起一条减轻两个旅行者心理负担的咒语。他们时不时回头向后看，有时眼睛甚至扫向头顶的天空，仿佛在寻找藏身在云霄间的敌人。她窃听到的部分对话表明，接近天雷这一状况似乎使得他们两人都反常地躁动不安。在别处，纠正这个问题易如反掌，但在这个鬼地方，她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打磨好平息恐惧的咒语。不过这是值得的。她不愿碰运气，也不希望二人之中哪一个注意到头顶的老鹰天天跟着他们，然后推测它的来历。现在不行，她还没准备好。
没人监视你们，她用魔法向他们耳语，没人跟踪你们。
暂时，这样应该够了。 “我很奇怪，你居然不想参加加冕典礼。”娜曼提一边从马鞍上解下行囊一边说。
雷斯的目光从火焰上抬起来，他眨眨眼，“你怎么会那么想？”
“格薇洛法王后不是你的同父异母姐姐吗？”
他拿一根木棍拨动篝火，让柴火里面通风。小小的火苗在成堆的树皮和树枝底下忽隐忽现。“加冕的又不是格薇洛法本人。”他指出，“而且这场典礼肯定用不着我。”
“就算不是她，也是她儿子呀。这一天是她的大日子。”她把包裹扔到营火旁。“马匹都打理好了。”她告诉他，“拉格纳厌恶这个地方，好在他还肯吃食。”雷斯点点头。娜曼提的坐骑性子暴烈，很明显不喜欢他们这趟旅行。当然，这不奇怪。它身架粗壮，生来就是干重活或是上战场践踏敌人的料，让它像山羊一样在悬崖边上晃悠实在勉强。雷斯曾期望娜曼提在进一步接近天雷之前换一匹比较轻捷的坐骑，更希望这头烦人的牲口自己失蹄掉下山崖。但目前看来她似乎打定主意要继续骑这匹，所以他只好把那个愿望暂时抛开。至少在她骑着的时候不行。
娜曼提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掏出他们的晚饭：咸肉、硬干酪、一点水果干，还有两块又干又硬的斯堪迪尔糕饼——她说有强筋壮骨的功效。这玩意儿明显不是人人消受得起的，但斯堪迪尔战士的执拗在各神授国广为流传，而他们似乎总是随身带着这种倒霉货色。每次她拿出这个他都来者不拒——当然了，得借助满满一大口麦酒才咽得下去，有时要两大口。
“我的首要职责在这里。”他一边用猎刀切下一大块干酪一边说，“带回噬灵鸟的样本交给法维安长老，向天雷卫士们报告见闻……现在他们又需要我们去探查天雷柱。这些比参加那个跟我不相干的庆典重要多了。”长长的火舌开始沿着柴火向外蠕动，他向后靠了靠，重心移到脚跟上，心满意足地看着火，“格薇洛法是雷拉，她会理解的。”
她点点头，在他旁边躺倒，拔掉一个打蜡皮酒袋的塞子，喝了一口麦酒，“告诉我，为什么神使夫人容得下你？其实我老早就想知道了。”
他挑起眉毛，“你今晚问题真不少。”
她耸耸肩，“走得太无聊，迁就我一下吧。”
他叹口气，呆呆地盯着冉冉升腾的火苗。现在虽是夏季，但他们北进太远，又是在高山上，夜间难免寒气袭人。太阳下山之后，温暖的营火是一种享受。“我不知道，娜曼提。我的的确确不知道。无论依照哪里的规矩，我都理应是她在家里看着最最碍眼的人……”
“也许是你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什么事，赢得了她的尊重？或是……这张俊俏脸孔勾走了她的魂儿？”
雷斯冷哼一声，从酒袋里满饮一口，“搞清楚，她第一次见到我时，我才不过十岁。”
“虽然斯堪迪尔的头头有权养外宅，但妾生的孩子照样难进父亲家门。这涉及继承权问题。如果庶子不被正式排除在外，整个制度就乱套了。起码我听人家说是这样。”
“多亏我不是斯堪迪尔人。”他咬了一口干硬的饼，迅速就着酒吞下去。不细嚼的话还好受点。“我只知道，我还没多大家里就有王廷内侍登门探访。先前母亲时常露些口风，暗示我的生身之父是个‘大人物’，所以我也把自己的身世之谜放在了心上。那时候我多么自豪啊，我父亲派人专程问候我！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不过是酒后一夜风流的孽种而已。”他把黏牙的斯堪迪尔饼剔下来咽下去，脸上露出苦相，“结果他见我的时候态度颇为挑剔，就好像菜市场上的人打量一个过熟的瓜，看看哪里磕坏了，有没有生虫子。”他语气一顿，“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派人的其实是王后。艾梵妮·基尔德温知道了她丈夫不检点的结果，希望亲自确认他的种子是不是真的在乡下垄沟里长起来了。”他灌下一大口麦酒，让阵阵暖流直抵手指与脚趾，“要是神使大人不是雷尔的话，这件事可能对她没有任何意义……但他是雷尔，你看，我们的传统就把一切穿起来了。一个身负‘诸神赠礼’的孩子不是想丢开就能丢开的，哪怕你打心眼里希望他根本没生出来过也罢。”
“你认为她是那样想的吗？”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不，不是。她理应有那种想法，如此的话，我在她身边也应该会有所察觉——但她从未表现出哪怕一点点那种意思。无论什么时候见面，她对我的态度都是那样温和。仿佛我……不是她丈夫的私生子似的。”不知为什么，说起这个让他难受起来。他慢慢地吸了一口酒，用皮囊挡住面孔，免得被她看到表情。“通常我尽量躲着她走。但法维安好像特别愿意让我替他送信去宫里。我看他是乐在其中。”
“加冕典礼那边会欢迎你参加吗，你原来打算去吗？”
他向远方眺望了一会儿。“不管我去不去观礼，萨尔瓦多都要登基。反正我刚好另有差事。再者说，在那些前呼后拥的王侯中间，我的位置在哪里呢？作为格薇洛法的宾客，在高地王国最大的封臣中间抢占一席之地？或是按照我自己的社会地位被撵到场地最外边，跟家仆和兜售土产的乡农一起，糊里糊涂地远远看个热闹？”他扣好酒袋放在身边地上，叹了口气，“我的职责在这里。格薇洛法会理解的。不管怎样……”他似笑非笑地说，“眼下萨尔瓦多肯定不需要有个私生子出身的‘舅舅’在王宫外边晃悠。”
这一番解释听起来头头是道，他想，可惜还是不足以扫遣心头之痛。
“我替你难过。”她说了一句，随即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阵他才发觉，她把手搭在了他肩膀上。这个举动中的友情多于亲近，是男人那种友情。他抽身闪开了。
“我去小便。”他说。
雷斯离开营地走进松树丛中时，她没说什么。林子里，潺潺流水滑过岩石，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半合着眼，享受松林的静谧与芬芳，尽量不去想南方几百里之外正在进行的活动，或者他参加了的话会出现什么情况。
别想了，他告诉自己。不久之后距离天雷更近时，你会发现在艾梵妮夫人的庭院里那点拘于礼法的尴尬简直是求之不得的享受。 卡玛拉从睡梦中惊醒。
起初她以为有动物在附近活动，打断了她的睡眠。她睡前施过一个小法术，用来赶开夜里从身边窜过的野兽——这片受诅咒的地区没多少野兽了，但有一些瘦巴巴的小生灵，能在法术作用圈外边弄出不小响动，足以吵醒她。她在原地又躺了一会儿，琢磨着是不是那么回事儿。那个弄醒她的东西现在静下来了。安静对它自己有好处，她想。尤其是近几天猎物稀少，昨天那只田鼠还不够塞牙缝。
寂然无声。仅仅通过人类感官观察，似乎一切正常。不过，毫无疑问……外面有什么东西。
她屏住呼吸，纹风不动地躺着，把感觉能力发挥到极限。还是没听到动静。不对，不止如此，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听不到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听不到虫子在泥土中的爬骚声，甚至听不到坡下不远处淌过山石的流水声。全听不到。
一阵纯粹出于恐惧的颤抖蹿过脊背。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聚集魂火，假装半睡半醒。这样，那个使得山野间万籁沉寂的家伙也许会错认为，她仍然没察觉到状况有异。
一根树枝折断了。
她猛地坐起来，刚好在月光下看见一条裹着黑袍的身影站在她面前，转眼又消失了。那身能吸收光芒的黑衣，如果说没表明身份的话，至少也证明了他的职业。一名法师。一瞬间两人目光交汇——虽然短暂，却足以看出他的目光里充满仇恨——然后夜幕包围了他，他一下子踪影全无。可他还在。呵，没错，她知道他绝对还在！人类的耳目虽然没法找到他，但她现在唤起的法术耳目看穿了他的招式。趁她睡着时，法术裹住了她的宿营地。现在她看到了，层层叠叠，仿佛黏稠的蛛网。那些魔法丝线时明时昧，编织起它的能量似乎相当孱弱，无疑是受到天雷近距离影响的结果。她能够清晰地看穿这片包围网蕴涵着制作者的险恶用心。她知道，如果这东西完全成型，她就会昏睡不醒，失去自救机会……这样说来，诸神的诅咒也许刚刚救了她一命。
她试图离开这里。她集中精神瞄准网络上一处明显的弱点，但不知何故，能量动摇不定，无法控制。难道这也是天雷的效果，抑或围困她的法术同时限制了她的魔法？
四面八方的阴影都骚动起来，她心里咯噔一下。在场的法师不止一个——远远不止。肯定都是被她那次犯罪的消息招来的。她不知道他们怎么追查到这里，她只知道一件事：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她试着再次披上翅膀，化作过去数日来屡试不爽的有羽形态。但变形很艰难：骨骼咔咔作响，关节仿佛被热针穿刺，身体的软组织仿佛着了火。她咬紧牙关挺住疼痛，奋力将肉体逼进她想要的形状里。她从来没有如此接近失控……无论身体还是精神。
别以为我会束手待毙，她发誓。
他们这次露出身形，从阴影里出来围住她，在魔法圈外站定。这么多法师！没时间寻找熟识的面孔了。她等翅膀一定形就腾身跃起，尽全力向牢笼的顶盖一头撞过去，瞄准结构中看似薄弱的环节。一时间，魔法网陷住了她，她拼命挣扎。一定要出去！那些法师静静地看着。一定要突破它！她的爪子拼命撕扯，但没用。最后，网放开了她，她掉到地上。她像落入樊笼的鸟儿一样惊惶起来，在栅栏里左冲右突，把全身重量砸在咒术环上，用尖爪和法力又抓又割。羽毛从她的肩胛飘落，鲜血从她的爪子滴下，但包围她的咒术仍然完好无损。整个结构没有哪处弱点是她破坏得了的，无论是用体力还是法力。
他们仍是默默地看着。数量这么多！这些吞食同类的黑袍怪物，他们在啜饮她的绝望。当他们看着她挣扎时，她感觉到他们的饥渴，他们的仇恨。他们现在密密麻麻地挤在法术环外边，里三层外三层，简直猜不出在场的法师究竟有多少。老实说，按她从前的想法，全世界的法师加起来也没这么多。可此时此地……他们每一个都在禁锢她的咒语上投入了一份力量。她的感官被这威力彻底唤醒了。如此耀眼，竟令她不敢逼视。经过她一番努力，法术网看起来反而更加坚固；她挣扎一次，它就明亮一分。它在盗取她的力量，甚至就在她力图自救的同时。
一定要冲出去！冲出去！
她虚弱又害怕地发着抖，变回了人类形态，以便更好地控制法术。她的两臂伤痕累累，仿佛死物一般，血从指尖滴滴答答流下来。究竟怎么回事？这种深妙莫测的状态比任何直接的攻击更让她紧张。她懂得怎样处理暴力，也知道如何回应暴力。而这个……这个她应付不来。
法师们注视着她，一动不动。这时，他们开始轻轻吟唱，在她看来应该是吟唱，但所用的语言她听不懂。不管怎样，她本能地知道他们在念诵“真言”，就像巫者在施法之前聚集魂火时的做法一样。但法师用不着这类手段。这他妈的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这时，她发现笼罩她的网开始增厚……变形……闭合。方才还有一些小口子，让她心存幻想，现在细长的魔丝仿佛补缀似的穿越它们，无倩地将其闭拢。她绝望地聚集魂火投向这可怕的构造，调动起灵魂内全部潜力，攻击似乎最薄弱之处……但她现在只能勉强召唤出一阵魔法细语，咒术环岿然不动。
“你们想要什么？”她喘息着说，“告诉我！”
他们继续吟唱。这么多法师，将生命之源投向同一个目的……什么人还能有对抗的希望？
网上最后的几个洞也闭合了，发光的丝线开始聚集成字句，同样是她看不懂的文字。网络本身开始黯淡下去，但字迹仍然清晰。她拼命地尝试召唤一些力量来翻译这些字……但力量不肯回应她。更糟的是，闪光的文字似乎开始从她的行动里吸取法力，也就是她在用本身的魂火喂它们。周围的咒文正在抽取她灵魂里的全部力量……
“那是意外！”她尖叫道。或者说试图尖叫。但喉咙里面又干又哑，几乎发不出一点声音，更别提有条理地说话了。“我没打算杀他！”她挤出来的那么一点声音似乎也被闪亮的文字吸收。它们向她飘来，发出脉动的光芒。这时，文字后头的魔法屏障变暗了，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未知的符号在她面前的半空中飘荡，等着她献出生命元气。无论她怎样调动法力来对付这东西，都被它吸收；无论她使用什么法术来保护自己，都被它吞噬。
忽然间，亮光完全消失，闪耀的文字熄灭了，漆黑一片。她惊慌失措地打向障壁，但手只抬起几寸就碰到了坚固的石头。四下摸索一番之后，她发现前后左右、头顶脚下，全都是一样的，全都是石头——表面粗糙雕凿、绝非天然形成的石头。
她被活埋了。
流血的双手在看不见的墙上抓挠。没有用。她摸到粗糙的墙面上潦草地刻着某种图案。是字。她周围都是。咒文——强力的咒文——缓慢而有效地窃取着她体内的全部生命力，将其转化成——
什么？他们想要什么，她这是怎么了？
她尖叫起来，不成言语的尖叫。她张开嘴，一任恐惧流淌，直到石墙在叫声的力量下颤动。墙外的动物一定会听到回声并转身逃走，而——
她躺在树叶铺的床上，没有被石头墓穴包围。
没有符文。
没有法师。
她在那里躺了一阵子，昏头昏脑地试图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心狂跳不已，仿佛要蹦出胸膛似的，全身都被冷汗浸透。手，她的手……她把双手举到面前，发现手没有受伤。没有血。没有血。
突如其来的放松令她不能自持。她一翻身，朝旁边呕吐起来。她颤抖着，一阵阵的痉挛令她抽搐不已；她的身体把过去几个钟头里的种种恐惧全都倾倒出来，简直没完没了。
是个梦，她想，症状终于平息了。她侧着身子躺在乱石嶙峋的地面上，直想亲吻脸颊下面的脏土。能回到现实世界真是美妙了。
忽然念头一转：不，这不仅是梦。
她向来不做噩梦。即使在幼年最难熬的时候，即使受了任何小女孩都不该经受的苦痛，她也从没有为睡梦烦恼过。她的弟弟常常在午夜尖叫着惊醒，嘟哝着怪物和黑暗，但她从来没有。对她来说，怪物是那些大白天招摇过市、掏了脏硬币之后任意虐待她的家伙，睡眠是个实实在在的避难所。
众所周知，天雷会给人带来梦魇。不错，她在进入本地区时对此已有心理准备，这是跟踪两名天雷卫士必须冒的风险。但这个……这个已经不是区区噩梦那么简单了。她非常肯定这一点，尽管不太清楚为什么那么肯定。这是重要的影像。但哪部分有意义，哪部分出于她自己的恐惧？她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分辨。她凭直觉知道它是重要的，就像她知道太阳每天早上会升起一样。它很重要。
那个天雷卫士也许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想。可她不敢去问。
她在清冷的晨曦中颤抖着，抓来一把草擦了擦脸，然后走下山坡去溪水旁洗漱。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它没有实体，但卡玛拉的天眼自小就能看到埃撒鲁斯的魔法，对天雷十分敏感。可就连她也无法直接看到天雷本身，能观察到的是它对周围环境的影响。一片难以捉摸的昏暗之色在空气中若隐若现，它低垂在地平线上，将山脊笼罩在迷雾中。尽管她拥有一双明察秋毫的敏锐鹰眼，景物依然模糊难辨。
看起来，如果凝视天雷的时间足够长，那种可怖的力量对她也会产生影响。一阵寒战蹿过脊背，扰乱了她扑翼的节奏。一种渴望突然从心头升起：掉转头飞向别处，随便去哪里都好。一旦这种影响发挥作用，向北飞就变得异常艰难，若是盯着天雷看得太久，飞行本身都成问题。
但是那个名叫雷斯的天雷卫士一路向北，直奔天雷的方向，于是她紧跟不放。
她是从基尔德温神授国的某座会议厅之类的建筑外边开始跟踪的。当时有几十上百个天雷卫士聚集在那里，找到他相当费事，因为依据仅仅是她在高地王宫外面被噬灵鸟击落之后的片刻记忆。战况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在短短数秒时间里，她看到了一幅荒诞而壮观的画面：一个战士独自面对从传说来到世间的怪物；一个白胡子法师，似乎满足于作壁上观，一点没有帮忙的意思；还有那个叫科力瓦的法师，好像昏了头似的直往一边躲，双手在体侧紧紧攥成拳头。她躺在地上，紧急变形让她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她又看着那个战士将长矛刺进巨兽体内，感觉到大地因它的垂死挣扎而颤抖，然后她逃离了现场。不马上走的话，法师们肯定会找到她……他们的暴怒甚至比噬灵鸟更让她害怕。
现在这位噬灵鸟杀手正和一个女人一同前往北方。卡玛拉在议事厅外偷听到一部分交谈内容——经过魔法加持后，鹰的听力可以跟视觉一样好——从而弄清了这个人为什么有本事击倒那怪物。如果说世上有什么人知道噬灵鸟是怎么回事，那就是这些人了。天雷卫士是职业战士，他们坚信自己的终极使命是与那怪物战斗，为此日复一日地训练、钻研、谋划。而在这些人之中，也仅此一位通过实战证明了自己。
卡玛拉跟踪两位天雷卫士有些日子了。白天，她尽可能在高空翱翔，翅膀累得酸痛不已；夜晚，她降落到两人视野之外的隐蔽地点，变回原形，逼着自己恢复人性，直到高翔九天的幸福记忆渐渐消退之后才敢入睡。半梦半醒之间太阳又早早升起，两个战士备马上路，新的旅程开始了……
如果说世上真有什么人对噬灵鸟知道个大概的话，非这位雷斯·纳斯·基尔德温莫属。
如果他一个人走，她可能会径直过去见他，不过他不是一个人。不知何故，他身边那个女人让卡玛拉心神不宁。如果是那种穿着时髦的骑乘女装、拖着丝裙侧身横坐鞍上的女人，卡玛拉才不在乎。那种女人不过是关键人物的行李罢了，她会轻蔑地无视其存在。但这一个不是，这是另一种女人，完全无愧于“战友”二字的那种。卡玛拉很烦恼。
为什么？
你嫉妒了，她想。
多离奇！嫉妒一个凡人？
嫉妒他接受她的方式。
这个女人打扮得像个男人，但丝毫没有掩饰真实性别的意思。在议事厅外，她没有像一般女人那样跟男人们打情骂俏，但卡玛拉敢打赌，其他天雷卫士不可能对他们之间的不同以及两性方面的潜在可能视而不见。不过他们都自觉自愿地与她保持礼貌的距离。时不时会有个家伙拿她对他们的吸引力这一点打趣，不过即使那种时候，他们也不是在取笑她，而是同她一起笑。
那是真正的认同。
这一幕看得她心头冒火。为什么？因为这位女战士靠真材实料就能被他们接受，而不必循规蹈矩地忸怩作态，博取男人欢心？因为她不必自降身价去扮演不值钱的花瓶，就能堂堂正正在这些人中间赢得一席之地？
如果法师们有这些人一半的宽容，卡玛拉暗叹，她的世界肯定完全是另一番样貌。夜里，在断断续续的梦境中，她的幻想成真了。她成了法师兄弟会的一员，而且不必隐瞒自己的性别。她得到了认同。
白天，她继续远远地跟着。
从此向北几里之外，应该有一条小径。但他们两人都不愿在天全黑之前走那么远。他们现在离天雷已很近了，再往前几里可能会直接闯进它的效应范围。若不是非去不可，任何神志正常的人都绝不会在那片恐怖之地多停留一分钟。何况牲口比人对天雷更敏感，有时马刚刚嗅到一丝天雷的气息就惊了，它们会疯狂地挣扎着摆脱控制，逃离那无形无影、莫可名状之物。在这种好马都立足不稳的地方，惊马很可能造成伤亡。
这也是诸神的意志，雷斯阴郁地想。
另一方面，人类可以挖掘自身的意志力，对抗这上古魔咒，有时能坚持一小段时间，程度因人而异。极少数人，比如雷斯，在被压力击溃之前能够坚持到看得见天雷柱的距离。当人们不得不进一步接近它时，通常事先要喝得大醉，事后回到家还要加倍痛饮，好忘掉这段经历。如果举行重大仪式，就要请来几位法师镇压天雷魔咒的力量，这样本地的雷尔首领才能够在天雷柱的根基下献上感激神恩的祈祷词而不被逼疯。但这种效果总是很短暂的，而且法师明明白白地厌恶天雷。事实上，只要能离开它的影响范围，他们宁愿跑到天涯海角去。这一点瞒不过任何人的眼睛。
雷斯记得就在不久之前，他直接走到一根天雷柱旁并触碰到它，没用任何协助。他能毫不畏缩地回忆起这件事，也证明了天雷现在衰弱到何等地步。
如果它的力量消退，就再也不能保护我们了。
日光渐渐褪去，他们面前山峦起伏的大地展现出一幕诡异的景象。道道朦胧的阴影向东方伸展，仿佛幽灵的手指。斜阳余晖散落在花岗岩崖壁上缘和风蚀石柱的顶端，点起星罗棋布的亮橙色火焰——然而好景不长，一会儿之后便消失了，跟出现时同样突然。于是暮霭笼罩群山，夜晚的阴影渐渐深沉。
“你坚持到这里过夜……为什么？”娜曼提小心安抚着她紧张不宁的坐马，尽量靠近雷斯。这匹大马是当做战马训练出来的，在紧要关头面对骑兵冲锋也不会怯阵……但天雷那种恐惧是另一码事。显然这匹马一点也不喜欢这趟旅行。“说出来听听。”
雷斯向远方眺望，寻找活动的迹象。任何活动。他们离天雷越来越近，已经没有动物敢在附近筑巢了。也就是说，没有迫切的理由，任何野兽都不会在这些阴影中游荡。
或者任何人。
他什么也没发现。山谷昏暗下来，阴影里漆黑一片。他们到得太晚了。
“我整天都有种异样的感觉。”他嘟囔着，“有点像是被盯了梢，我原本希望……”他的嗓门低沉下去，怅然归于无声。最后他耸耸肩膀，“无论有可能看到什么，现在也来不及了。”
她神色严肃起来，“你应该知道天雷通常会造成的反应吧？比如草木皆兵的感觉。”
他的视线越过群山，“我知道。”
“不是那种？”
他点头。
“那好吧，我相信你。”她让马转身，同时朝南方点点头，“我在来路上见到一处很适合扎营的地方，离此没多远。从大多数方向都看不到那里，放哨的话视野也不错。我想我们从现在起应该开始守夜了吧？”
他点点头，却没动弹。
“雷斯？”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在奥卡利有东西等着我们。”他摇摇头，“某种不该穿过边境的东西。”他指着坐落于奥卡利国腹地的三座花岗岩尖塔。在昏暗天幕的衬托下，三姊妹峰的顶端闪耀着橙色光辉。“就在那附近。”
“你确定？”
他紧抿嘴唇，摇了摇头，“我原本希望到这上面能看出些蛛丝马迹。我也说不清到底要找什么。可现在已经黑得什么也看不到了。”
她轻轻地说：“噩梦也是天雷的影响之一。”
这次他很勉强地点点头。“我知道。”他掉转马头向南，跟上她，语气严峻，“相信我吧，我知道。”
他从前到过这么靠北的地方，到过好几次。他知道诸神的法术对人内心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即使那人是半血雷尔也罢。他知道，越走近天雷柱，人就越难用理性思考。他知道，如果距离天雷柱太近，每一块石头后面仿佛都藏着敌人，每一阵轻风仿佛都带着毒咒。
但问题不在于此。他倔强地告诉自己。那晚他值第一班，因为他知道自己睡不着。
在卡玛拉这方面，本地缺乏野生动物增加了旅途的困难。变成鹰形态时，捕食果腹通常不是什么大问题。人形态的卡玛拉也许宁愿挨饿也不愿撕咬活生生、血淋淋的田鼠身体，但鸟的身体似乎同时带来了鸟的习性。有老鹰翅膀助她飞翔，有魔法增强她的感官和速度，狩猎通常并不比在人形态时解开包裹拿出干粮更花时间。但在这片暗无天日的地方，事情不好办了。有迹象表明，她的魔法开始受到干扰。考虑到她一直靠魔法捕猎，这可不是好事。某天晚上，她决定试试更直接的手段，干脆召唤食物。用了一个多小时法术才调整就位，得到的结果却是：一条面包——里外生虫；半轮奶酪——难闻得要死，根本不能入口。还是饿着吧。
难怪法师们痛恨这个地方，她想。但愿她跟着二位天雷卫士去的地方更容易施展法术，不然卡玛拉可能不得不暂时脱离这次追踪，回去补充给养。
或者，你随时可以与天雷卫士打个招呼，她提醒自己。他们的食物够三个人分。
但她还没准备好。
她努力编织起一条减轻两个旅行者心理负担的咒语。他们时不时回头向后看，有时眼睛甚至扫向头顶的天空，仿佛在寻找藏身在云霄间的敌人。她窃听到的部分对话表明，接近天雷这一状况似乎使得他们两人都反常地躁动不安。在别处，纠正这个问题易如反掌，但在这个鬼地方，她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打磨好平息恐惧的咒语。不过这是值得的。她不愿碰运气，也不希望二人之中哪一个注意到头顶的老鹰天天跟着他们，然后推测它的来历。现在不行，她还没准备好。
没人监视你们，她用魔法向他们耳语，没人跟踪你们。
暂时，这样应该够了。
雷斯的目光从火焰上抬起来，他眨眨眼，“你怎么会那么想？”
“格薇洛法王后不是你的同父异母姐姐吗？”
他拿一根木棍拨动篝火，让柴火里面通风。小小的火苗在成堆的树皮和树枝底下忽隐忽现。“加冕的又不是格薇洛法本人。”他指出，“而且这场典礼肯定用不着我。”
“就算不是她，也是她儿子呀。这一天是她的大日子。”她把包裹扔到营火旁。“马匹都打理好了。”她告诉他，“拉格纳厌恶这个地方，好在他还肯吃食。”雷斯点点头。娜曼提的坐骑性子暴烈，很明显不喜欢他们这趟旅行。当然，这不奇怪。它身架粗壮，生来就是干重活或是上战场践踏敌人的料，让它像山羊一样在悬崖边上晃悠实在勉强。雷斯曾期望娜曼提在进一步接近天雷之前换一匹比较轻捷的坐骑，更希望这头烦人的牲口自己失蹄掉下山崖。但目前看来她似乎打定主意要继续骑这匹，所以他只好把那个愿望暂时抛开。至少在她骑着的时候不行。
娜曼提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掏出他们的晚饭：咸肉、硬干酪、一点水果干，还有两块又干又硬的斯堪迪尔糕饼——她说有强筋壮骨的功效。这玩意儿明显不是人人消受得起的，但斯堪迪尔战士的执拗在各神授国广为流传，而他们似乎总是随身带着这种倒霉货色。每次她拿出这个他都来者不拒——当然了，得借助满满一大口麦酒才咽得下去，有时要两大口。
“我的首要职责在这里。”他一边用猎刀切下一大块干酪一边说，“带回噬灵鸟的样本交给法维安长老，向天雷卫士们报告见闻……现在他们又需要我们去探查天雷柱。这些比参加那个跟我不相干的庆典重要多了。”长长的火舌开始沿着柴火向外蠕动，他向后靠了靠，重心移到脚跟上，心满意足地看着火，“格薇洛法是雷拉，她会理解的。”
她点点头，在他旁边躺倒，拔掉一个打蜡皮酒袋的塞子，喝了一口麦酒，“告诉我，为什么神使夫人容得下你？其实我老早就想知道了。”
他挑起眉毛，“你今晚问题真不少。”
她耸耸肩，“走得太无聊，迁就我一下吧。”
他叹口气，呆呆地盯着冉冉升腾的火苗。现在虽是夏季，但他们北进太远，又是在高山上，夜间难免寒气袭人。太阳下山之后，温暖的营火是一种享受。“我不知道，娜曼提。我的的确确不知道。无论依照哪里的规矩，我都理应是她在家里看着最最碍眼的人……”
“也许是你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什么事，赢得了她的尊重？或是……这张俊俏脸孔勾走了她的魂儿？”
雷斯冷哼一声，从酒袋里满饮一口，“搞清楚，她第一次见到我时，我才不过十岁。”
“虽然斯堪迪尔的头头有权养外宅，但妾生的孩子照样难进父亲家门。这涉及继承权问题。如果庶子不被正式排除在外，整个制度就乱套了。起码我听人家说是这样。”
“多亏我不是斯堪迪尔人。”他咬了一口干硬的饼，迅速就着酒吞下去。不细嚼的话还好受点。“我只知道，我还没多大家里就有王廷内侍登门探访。先前母亲时常露些口风，暗示我的生身之父是个‘大人物’，所以我也把自己的身世之谜放在了心上。那时候我多么自豪啊，我父亲派人专程问候我！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不过是酒后一夜风流的孽种而已。”他把黏牙的斯堪迪尔饼剔下来咽下去，脸上露出苦相，“结果他见我的时候态度颇为挑剔，就好像菜市场上的人打量一个过熟的瓜，看看哪里磕坏了，有没有生虫子。”他语气一顿，“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派人的其实是王后。艾梵妮·基尔德温知道了她丈夫不检点的结果，希望亲自确认他的种子是不是真的在乡下垄沟里长起来了。”他灌下一大口麦酒，让阵阵暖流直抵手指与脚趾，“要是神使大人不是雷尔的话，这件事可能对她没有任何意义……但他是雷尔，你看，我们的传统就把一切穿起来了。一个身负‘诸神赠礼’的孩子不是想丢开就能丢开的，哪怕你打心眼里希望他根本没生出来过也罢。”
“你认为她是那样想的吗？”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不，不是。她理应有那种想法，如此的话，我在她身边也应该会有所察觉——但她从未表现出哪怕一点点那种意思。无论什么时候见面，她对我的态度都是那样温和。仿佛我……不是她丈夫的私生子似的。”不知为什么，说起这个让他难受起来。他慢慢地吸了一口酒，用皮囊挡住面孔，免得被她看到表情。“通常我尽量躲着她走。但法维安好像特别愿意让我替他送信去宫里。我看他是乐在其中。”
“加冕典礼那边会欢迎你参加吗，你原来打算去吗？”
他向远方眺望了一会儿。“不管我去不去观礼，萨尔瓦多都要登基。反正我刚好另有差事。再者说，在那些前呼后拥的王侯中间，我的位置在哪里呢？作为格薇洛法的宾客，在高地王国最大的封臣中间抢占一席之地？或是按照我自己的社会地位被撵到场地最外边，跟家仆和兜售土产的乡农一起，糊里糊涂地远远看个热闹？”他扣好酒袋放在身边地上，叹了口气，“我的职责在这里。格薇洛法会理解的。不管怎样……”他似笑非笑地说，“眼下萨尔瓦多肯定不需要有个私生子出身的‘舅舅’在王宫外边晃悠。”
这一番解释听起来头头是道，他想，可惜还是不足以扫遣心头之痛。
“我替你难过。”她说了一句，随即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阵他才发觉，她把手搭在了他肩膀上。这个举动中的友情多于亲近，是男人那种友情。他抽身闪开了。
“我去小便。”他说。
雷斯离开营地走进松树丛中时，她没说什么。林子里，潺潺流水滑过岩石，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半合着眼，享受松林的静谧与芬芳，尽量不去想南方几百里之外正在进行的活动，或者他参加了的话会出现什么情况。
别想了，他告诉自己。不久之后距离天雷更近时，你会发现在艾梵妮夫人的庭院里那点拘于礼法的尴尬简直是求之不得的享受。
起初她以为有动物在附近活动，打断了她的睡眠。她睡前施过一个小法术，用来赶开夜里从身边窜过的野兽——这片受诅咒的地区没多少野兽了，但有一些瘦巴巴的小生灵，能在法术作用圈外边弄出不小响动，足以吵醒她。她在原地又躺了一会儿，琢磨着是不是那么回事儿。那个弄醒她的东西现在静下来了。安静对它自己有好处，她想。尤其是近几天猎物稀少，昨天那只田鼠还不够塞牙缝。
寂然无声。仅仅通过人类感官观察，似乎一切正常。不过，毫无疑问……外面有什么东西。
她屏住呼吸，纹风不动地躺着，把感觉能力发挥到极限。还是没听到动静。不对，不止如此，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听不到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听不到虫子在泥土中的爬骚声，甚至听不到坡下不远处淌过山石的流水声。全听不到。
一阵纯粹出于恐惧的颤抖蹿过脊背。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聚集魂火，假装半睡半醒。这样，那个使得山野间万籁沉寂的家伙也许会错认为，她仍然没察觉到状况有异。
一根树枝折断了。
她猛地坐起来，刚好在月光下看见一条裹着黑袍的身影站在她面前，转眼又消失了。那身能吸收光芒的黑衣，如果说没表明身份的话，至少也证明了他的职业。一名法师。一瞬间两人目光交汇——虽然短暂，却足以看出他的目光里充满仇恨——然后夜幕包围了他，他一下子踪影全无。可他还在。呵，没错，她知道他绝对还在！人类的耳目虽然没法找到他，但她现在唤起的法术耳目看穿了他的招式。趁她睡着时，法术裹住了她的宿营地。现在她看到了，层层叠叠，仿佛黏稠的蛛网。那些魔法丝线时明时昧，编织起它的能量似乎相当孱弱，无疑是受到天雷近距离影响的结果。她能够清晰地看穿这片包围网蕴涵着制作者的险恶用心。她知道，如果这东西完全成型，她就会昏睡不醒，失去自救机会……这样说来，诸神的诅咒也许刚刚救了她一命。
她试图离开这里。她集中精神瞄准网络上一处明显的弱点，但不知何故，能量动摇不定，无法控制。难道这也是天雷的效果，抑或围困她的法术同时限制了她的魔法？
四面八方的阴影都骚动起来，她心里咯噔一下。在场的法师不止一个——远远不止。肯定都是被她那次犯罪的消息招来的。她不知道他们怎么追查到这里，她只知道一件事：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她试着再次披上翅膀，化作过去数日来屡试不爽的有羽形态。但变形很艰难：骨骼咔咔作响，关节仿佛被热针穿刺，身体的软组织仿佛着了火。她咬紧牙关挺住疼痛，奋力将肉体逼进她想要的形状里。她从来没有如此接近失控……无论身体还是精神。
别以为我会束手待毙，她发誓。
他们这次露出身形，从阴影里出来围住她，在魔法圈外站定。这么多法师！没时间寻找熟识的面孔了。她等翅膀一定形就腾身跃起，尽全力向牢笼的顶盖一头撞过去，瞄准结构中看似薄弱的环节。一时间，魔法网陷住了她，她拼命挣扎。一定要出去！那些法师静静地看着。一定要突破它！她的爪子拼命撕扯，但没用。最后，网放开了她，她掉到地上。她像落入樊笼的鸟儿一样惊惶起来，在栅栏里左冲右突，把全身重量砸在咒术环上，用尖爪和法力又抓又割。羽毛从她的肩胛飘落，鲜血从她的爪子滴下，但包围她的咒术仍然完好无损。整个结构没有哪处弱点是她破坏得了的，无论是用体力还是法力。
他们仍是默默地看着。数量这么多！这些吞食同类的黑袍怪物，他们在啜饮她的绝望。当他们看着她挣扎时，她感觉到他们的饥渴，他们的仇恨。他们现在密密麻麻地挤在法术环外边，里三层外三层，简直猜不出在场的法师究竟有多少。老实说，按她从前的想法，全世界的法师加起来也没这么多。可此时此地……他们每一个都在禁锢她的咒语上投入了一份力量。她的感官被这威力彻底唤醒了。如此耀眼，竟令她不敢逼视。经过她一番努力，法术网看起来反而更加坚固；她挣扎一次，它就明亮一分。它在盗取她的力量，甚至就在她力图自救的同时。
一定要冲出去！冲出去！
她虚弱又害怕地发着抖，变回了人类形态，以便更好地控制法术。她的两臂伤痕累累，仿佛死物一般，血从指尖滴滴答答流下来。究竟怎么回事？这种深妙莫测的状态比任何直接的攻击更让她紧张。她懂得怎样处理暴力，也知道如何回应暴力。而这个……这个她应付不来。
法师们注视着她，一动不动。这时，他们开始轻轻吟唱，在她看来应该是吟唱，但所用的语言她听不懂。不管怎样，她本能地知道他们在念诵“真言”，就像巫者在施法之前聚集魂火时的做法一样。但法师用不着这类手段。这他妈的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这时，她发现笼罩她的网开始增厚……变形……闭合。方才还有一些小口子，让她心存幻想，现在细长的魔丝仿佛补缀似的穿越它们，无倩地将其闭拢。她绝望地聚集魂火投向这可怕的构造，调动起灵魂内全部潜力，攻击似乎最薄弱之处……但她现在只能勉强召唤出一阵魔法细语，咒术环岿然不动。
“你们想要什么？”她喘息着说，“告诉我！”
他们继续吟唱。这么多法师，将生命之源投向同一个目的……什么人还能有对抗的希望？
网上最后的几个洞也闭合了，发光的丝线开始聚集成字句，同样是她看不懂的文字。网络本身开始黯淡下去，但字迹仍然清晰。她拼命地尝试召唤一些力量来翻译这些字……但力量不肯回应她。更糟的是，闪光的文字似乎开始从她的行动里吸取法力，也就是她在用本身的魂火喂它们。周围的咒文正在抽取她灵魂里的全部力量……
“那是意外！”她尖叫道。或者说试图尖叫。但喉咙里面又干又哑，几乎发不出一点声音，更别提有条理地说话了。“我没打算杀他！”她挤出来的那么一点声音似乎也被闪亮的文字吸收。它们向她飘来，发出脉动的光芒。这时，文字后头的魔法屏障变暗了，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未知的符号在她面前的半空中飘荡，等着她献出生命元气。无论她怎样调动法力来对付这东西，都被它吸收；无论她使用什么法术来保护自己，都被它吞噬。
忽然间，亮光完全消失，闪耀的文字熄灭了，漆黑一片。她惊慌失措地打向障壁，但手只抬起几寸就碰到了坚固的石头。四下摸索一番之后，她发现前后左右、头顶脚下，全都是一样的，全都是石头——表面粗糙雕凿、绝非天然形成的石头。
她被活埋了。
流血的双手在看不见的墙上抓挠。没有用。她摸到粗糙的墙面上潦草地刻着某种图案。是字。她周围都是。咒文——强力的咒文——缓慢而有效地窃取着她体内的全部生命力，将其转化成——
什么？他们想要什么，她这是怎么了？
她尖叫起来，不成言语的尖叫。她张开嘴，一任恐惧流淌，直到石墙在叫声的力量下颤动。墙外的动物一定会听到回声并转身逃走，而——
她躺在树叶铺的床上，没有被石头墓穴包围。
没有符文。
没有法师。
她在那里躺了一阵子，昏头昏脑地试图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心狂跳不已，仿佛要蹦出胸膛似的，全身都被冷汗浸透。手，她的手……她把双手举到面前，发现手没有受伤。没有血。没有血。
突如其来的放松令她不能自持。她一翻身，朝旁边呕吐起来。她颤抖着，一阵阵的痉挛令她抽搐不已；她的身体把过去几个钟头里的种种恐惧全都倾倒出来，简直没完没了。
是个梦，她想，症状终于平息了。她侧着身子躺在乱石嶙峋的地面上，直想亲吻脸颊下面的脏土。能回到现实世界真是美妙了。
忽然念头一转：不，这不仅是梦。
她向来不做噩梦。即使在幼年最难熬的时候，即使受了任何小女孩都不该经受的苦痛，她也从没有为睡梦烦恼过。她的弟弟常常在午夜尖叫着惊醒，嘟哝着怪物和黑暗，但她从来没有。对她来说，怪物是那些大白天招摇过市、掏了脏硬币之后任意虐待她的家伙，睡眠是个实实在在的避难所。
众所周知，天雷会给人带来梦魇。不错，她在进入本地区时对此已有心理准备，这是跟踪两名天雷卫士必须冒的风险。但这个……这个已经不是区区噩梦那么简单了。她非常肯定这一点，尽管不太清楚为什么那么肯定。这是重要的影像。但哪部分有意义，哪部分出于她自己的恐惧？她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分辨。她凭直觉知道它是重要的，就像她知道太阳每天早上会升起一样。它很重要。
那个天雷卫士也许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想。可她不敢去问。
她在清冷的晨曦中颤抖着，抓来一把草擦了擦脸，然后走下山坡去溪水旁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