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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明净的蓝天下,洁白的主帐映着阳光,辉煌夺目。内圈支柱上头,绘着奥勒留双头鹰徽的金色旗帜迎风招展,仿佛有意引起人们的关注。外圈撑杆尽头是振翅欲飞的鹰形顶饰。在这晴朗的清晨,在这明媚阳光照耀之下,它们的羽翼金光闪耀,令人不敢逼视。
同样耀眼的是里面的人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与会者多得难以计数,个个披绸裹缎,穿的都是最拿得出手的衣裳。王公贵族被各自带来的人簇拥着,家族成员和随从穿起饰着家徽的服色,每伙人的声势大小一目了然。他们的服饰——以及财富——让人眼花缭乱。
唯一不在这群人中间的是教士们,其缺席十分引人注目。本地的多神宗教势力不喜欢萨尔瓦多的做派,非常不喜欢。谁敢预言,这位半路还俗的和尚国王不会针对高地王国内大大小小的庙宇来一次大清洗?单顿·奥勒留是个硬心肠的人,有时称得上残酷无情,但至少他从不插手宗教事务。单顿常说,没必要骑在诸神脖子上拉屎,我的对手已经够多了。但他这个儿子不同。众所周知,萨尔瓦多信的那位是睚眦必报的善妒之神,不承认任何事物有资格与他平起平坐。按照他的祭司的说法,这个神灵上次被凡人惹恼后,了结了第一列王纪,几乎直接将人类扫灭干净。唯一阻挡他一统尘世的屏障是他那规模有限的信众。一种从负罪感和自我否定中诞生的信仰很难唤起大众响应,可如果一名忏悔教修士成了世上最大帝国的统治者,这种状况可能迅速改观。如此一来,其他宗教的教士们自然对萨尔瓦多的信仰痛心疾首。难怪参加加冕礼的教士都在人群后面远远站着,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帐篷一端设有一座引人注目的高台,两列丝绸靠垫椅雁翅排开,一个王座摆放正中。参加过单顿时代朝会的人应该认得出,这正是他的王座;他们也应该知道,那王座上精巧的雕刻包含着高地王国全体封臣的家徽。它像单顿本人一样高大又厚重,独自坐落在第二层平台,高高凌驾于拥挤的宾客之上,在最后排的人也能看到。
时辰到了。
一队号手沿着大帐纵轴跑步就位,响亮的号声破空而至,嘈杂声霎时沉寂。一位身穿双头鹰徽号衣的传令官走上主席台,将手中仪杖墩地三下,撞击声在光线明亮的会场里回荡。他等了一会儿,直到所有人都望向他,然后用大厅尽头都能听清的声音宣布:“塞斯提娜·奥勒留·卡斯卡公主殿下。”通常,在这后面还有一长串头衔,但今天,那些别的头衔都不重要。坐上王家主席台的都是萨尔瓦多的血亲,已故高地之王的家人,只有这方面的身份才有意义。
格薇洛法的小女儿挽着丈夫的手臂从大厅远端进入,两人沿着中央通道并肩向前。她的小巧体格袭自母亲,但她庄重的举止和非凡的气度会令她父亲感到骄傲。这对夫妇走到一半时,台上宣布下一位——泰茜尔·奥勒留·西格纳斯提——走上通道。每当格薇洛法的一个女儿抵达主席台,她的丈夫就放开手,让她独自登台。这是奥勒留家族几百年的旧例,每到改朝换代时就会重演一遍。
格薇洛法注意到下一个即将登台的是她的四儿子瓦利马。她忍着不去想让这一套戏码再次上演的几次死亡事件,不去回忆不久前单顿、鲁里克和安铎万的葬礼,不去想那之后的三日公祭——数百人排成长队,在抛光的棺材前依次致哀。遗体都经过巫术修复和防腐处理,三个人看起来仿佛只是安然入眠,而不是在自己的亲人和卫士手下惨死。献上祈祷的是萨尔瓦多,其言辞异常动人,证明他能够成为一位有感召力的国王,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一个月以来的种种伤心事压倒了格薇洛法,她夜复一夜地流泪——那是怎样的痛苦呵!她祈求能够忽然醒来,发现一切都是噩梦,丈夫和儿子们都还活着,空中的噬灵鸟亦属虚幻——这是怎样的妄想呵!
但今天没有悲伤的位置。这也是奥勒留传统的一部分,尽管很难做到。但格薇洛法懂得其中的深意。普通人有权活在过去,但君主必须着眼未来,看清前路上的险阻并预作准备。曾有比高地王国更强大的国家轰然倒塌,只因为统治者忘记了——或者是被人察觉到他忘记了——这条简单的原则。
接下来上台的是格薇洛法的双亲,基尔德温神使及夫人。这两位高大端庄,风度高贵。他们面带微笑,手挽手沿通道走来,最后在奥勒留一家的外侧落座。他们看起来与继承了单顿鹰隼之相的孩子们多么不同!有时,格薇洛法怀疑单顿选择她为妻不单是为了政治利益,也是为了柔化奥勒留家族刚硬的面貌。
接下来该轮到她了。
“格薇洛法·基尔德温·奥勒留王后陛下。”
她缓步走过长长的通道,仪典专用长礼服与披风拖在身后,身着正装的仪仗队拱卫两翼。当她经过时,人们纷纷低头致敬,但她既不左顾,亦不右盼,甚至提起裙摆登上台阶时也没有向下扫一眼。一名仆人走上前,从她肩上解下传国披风,然后托着它退回角落,而她则在王位上落座。这个王座是按照单顿的伟岸身材设计的,不像她自己的座椅那么纤巧,但她高贵不凡的气势填满了它。同样,单顿的王冠在她头上看似安稳妥帖,而实际上她不得不在内侧加一圈衬垫才撑得起来。在这个仪式上,她不能戴自己的。
在这一刻,毫无疑问,她是全大陆最有权势的人。她是合法的高地王后,领有数百年来最强大的帝国。尽管按照传统,王位应由单顿的男性后嗣继承,但在交接完成之前还是她的。这是醉人的权力妙药,只是效力不长。
寂静中酝酿着紧张和期待。少顷,大帐后侧传来一阵骚动。这次没有号声,十三位穿着棕色长袍的僧人走上中央通道,由一个高个子领头,两列六人纵队随后。棕色的羊毛下摆擦过粗麻鞋周围的地面,深深的兜帽将面孔罩在阴影中,使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差不多。当他们接近主席台时,十二个人停下脚步,唯独首领向前多走几步,独立于众人之外,与萨尔瓦多初返王宫时的情景一样。
格薇洛法站起来,她的心怦怦直跳。她发现国家大典往往会带来异样的兴奋,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深深凝视着阴影下的面孔,然后提高声音,让所有观众都能听见:“是什么人站在我面前,要求继承高地之王的王位?”
那个人慢慢抬起手,把头上的兜帽推到脑后。大帐内一阵沙沙声,会场上有很多人从没有亲眼见过单顿王的次子,纷纷伸长脖子想把他看个清楚。“我是萨尔瓦多·奥勒留。”他说,“是单顿·奥勒留在世诸子中年龄最长者,王国的合法继承人。”
第二层平台的高度让格薇洛法足以平视他。她的态度里毫无温情,也看不出半点慈爱。只有冷冰冰的庄严。
“你是国王之子。”她宣称,“但你的衣着代表着另一条道路。无人能同时担负两种命运。”她严肃地将双臂交叠胸前,“时候到了,选择你要走的路吧,萨尔瓦多·奥勒留。”
作为回答,他抬手解开袍子的领口。两名仆人快步上前,分别站在他两侧,等他解开大袍的前襟之后便将它从他肩上擎起,以便他抽身出来。同时第三个仆人替他脱去兜帽。
在棕色羊毛道袍下面,萨尔瓦多穿着一袭白色长礼服,款式极其简洁。在会场内艳丽花哨的气氛包围之下,不加修饰的白衣似乎散发出纯净无瑕的光芒,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没有佩戴任何饰物,除了一条同样是白色的皮带,带扣上嵌着奥勒留黄金鹰徽。
萨尔瓦多背过身去,面对观众席,从仆人手里接过他的旧僧袍,虔诚地叠好,然后递给僧团。
“将口信带给你们的兄弟,就说他们认识的康斯坦茨神甫已经脱离了修会,从今以后再无此人。从前,一位僧侣曾在你们中间发愿持戒;今日,他将转而遵守王子的戒律,以及为臣民服务的誓言。”
两名离他最近的修士低下头,恭恭敬敬接过这件往昔之物。然后,那支小小的信徒队伍齐刷刷转身,与到来时同样一语不发,默默离去。
萨尔瓦多转回身来面对他的母亲。尽管格薇洛法试图保持冷淡的姿态,但她没办法完全掩饰住眼里骄傲的光芒。
她举起双手,将单顿的王冠从自己头上摘下,顺势抽掉衬带,“接受单顿·奥勒留的王冠,以及领袖之重负。”
“我已接受。”萨尔瓦多说。由于她的立足点比他高一层,所以把王冠放到他头上并不吃力。
她伸手摘下自己颈上新绣成的披带——长得足以扫到她的脚踝——围在他脖子上。绣金图案在他洁白外套的衬托下分外显眼。“接受单顿·奥勒留的披带,以及历史之教训。”
“我已接受。”萨尔瓦多说。
她向为她除下披风的仆人们示意,于是他们将它披在萨尔瓦多的肩膀上,然后用横过胸前的金带系好。“接受单顿·奥勒留的披风,以及维护法律之责任。”
“我已接受。”他回答。
然后,她伸出手,一个仆人将单顿的御剑递给她。她将剑呈给萨尔瓦多,剑鞘上闪耀着珠光宝气,“接受单顿·奥勒留的佩剑,以及征伐之权柄。和平的希望与之相伴。”
“我已接受。”他说着,将剑接到手里。
这一刻,他可真是一位堂堂国王的样子了!单顿也能看到就好了,他会自豪的。
最后,她走开几步,将王座让出来。“接受单顿·奥勒留的王位。”她庄严宣告,“以及——高地王国之主权,并境内全部土地、人民和物产。”
他踏上台阶,转身,坐在巨大的雕花座椅上。“我已提出继承我父之王国的要求。”他说。
只剩下一项程序了。
“由奥勒留的全体继承人裁判该项要求。”她说。
他的弟弟和姐妹们依次上前,在他面前跪下,对他继承他们父亲的王国表示认可。他们依次公开放弃对单顿王位的一切主张,并向他表示支持与效忠。对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说,这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但格薇洛法仔细观察了瓦利马,注意他是否对这位修士哥哥有所不满,认为政治领域该是留给他的。她没看到任何迹象。压轴的是基尔德温大人及夫人。这两位当然不会下跪,也不向他效忠;他们走到台前,对初登大位的外孙表达了正式的祝贺。
礼成。
号声从大帐两侧响起。传令官以最最嘹亮的嗓音宣布高地新王即位。萨尔瓦多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好像过去四年来一直在为这一刻作准备似的。此时的他看起来酷肖其父,让格薇洛法不得不强忍眼里的泪水。现在不行,她提醒自己。一会儿你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有的是时间痛痛快快哭一场。
接下来发表最终通告。封臣想要表达忠心的话就趁现在,盟友想要再次正式确认条约也应该这时候上来。换了别的场合,公然呼吁各方承认新任领袖也许失之莽撞,但现在却正是时候。格薇洛法特别向多位贵族密授机宜,以免出现冷场的窘况。于是,十几位王公纷纷上前承认萨尔瓦多的新头衔,这时谁还要自行其是的话未免显得太不识时务了。即使有人不相信一个修道的出家人能够有效控制单顿的帝国,眼下也只能保持沉默。
不过,她还是注意观察了几个关键人物的表情,直到科瑞亚拉努斯王公上前来致以“诚挚的祝贺”之后,她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没问题了,她想。心里纠结几个星期的疙瘩现在松开了。一切都没问题了……
 
天黑了,群星簇拥着今晚仅有的一轮孤月。王宫周围营地里的灯烛先后熄灭,火堆已烧尽,火炬已燃尽。
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
因为不习惯一连几个钟头绷紧肌肉控制表情,萨尔瓦多感到面部酸痛;由于努力记忆即位典礼之后见到的无数名字和脸孔,他的头也在疼。再就是身体的痛苦,经过四年的独身生活之后一头扎进了花花世界里,难道还指望他适应如旧?成群的贵族淑女被她们好心的兄长、父亲和领主们送到他面前,希望他在考虑婚姻大事时能发现她们的魅力。其中有一半打扮得好像风尘女,只盼用花枝招展的媚态勾住他的魂儿;另一半拿布从头裹到脚,但求从道德操守方面得到他的垂青。没有一个知道他的心思。
说起来,倒是有个不寻常的。一个娇小可爱的人儿,来自自由城邦……她叫什么来着……彼得拉娜?她似乎相当诚恳。在这片政治旋涡中央,在无数图谋控制他的势力的环伺下,这一位让人耳目一新。当然了,大有可能又是一道陷阱,在宫廷斗争里这种事不胜枚举……可就算这样,她仍然值得期待。与自由城邦建立起联系纽带对他有利,特别是假如它们内部的非正式联盟没有因为单顿的退场而崩溃的话。他父亲一直对那些港口以及依附于港口的市场垂涎三尺,但始终没机会接近。也许,征战不能达成的目的可以通过和亲来实现。
不过没必要急急忙忙作决定。他选择王后的倾向越是暧昧,盟友们就越是卖力,敌人们也越不敢轻易翻脸。
他很快就可以摆脱这一天的劳碌了。对一个在过去四年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还俗僧人来说,这是推迟了太久的休息。当然,天一亮就又得从头开始。各个使团会争先恐后地举办各种各样的宴会,而萨尔瓦多绝不能放松——真正的放松。一刻都不行。帝国的未来取决于这几天里他留给人们的印象,某些家伙像秃鹰一样寻找着一切软弱和动摇的迹象。这真是沉重的负担。
不过,今晚还有一点小事要办。他穿过厅堂,客人们仍然三三两两地游荡着,笑声在古老的石墙间回荡。他在寻找某个罕有人至的地方,就在宫殿群里最高的塔楼顶部。很久以前,武装的哨兵曾在这里瞭望,四面八方的大地一片光秃,无遮无挡,让敌人在他们的监视下无所遁形。后来战争的前线渐渐推移到远方,于是树木扎下根来。现在这片大地再次失去了荫庇,一个为堕落效力的仆人将森林化为了灰烬。
大地本身已经在作战争准备了,他郁郁沉思。
丝绸相互摩擦的沙沙声提醒他塔顶上还有人在。他转身面对来者。
桑卡拉的巫女王表现出吃惊的神色。不出所料。“请原谅,陛下。我不知道您在这里。”她声音轻柔,带着抑扬顿挫的音调,特别好听,“我无意打扰您。”
“您不曾打扰我。”他回答。我在这里就是为了引你出来,你又怎会打扰到我?
她身着落日颜色的叠层薄丝衣裙,精美的绣金繁花纹横过罩裙表面。柔软的衣料以一种微妙讨巧的方式暗示出下面的身材,逗弄着旁人的眼睛。每当夜风吹过,一侧酥胸或是大腿的线条便被勾勒出来,风一停,衣料又垂落,遮住了一切。要克制雄性的生理反应是很难的,想让眼睛不盯着下次风起时可能有美景隐现的部位也很难。于是他转而与她对视。这双眼在月光下显得又大又黑,就像一对黑水晶。
“外面的景致足够两个人欣赏。”他说着向旁边让出些地方。
当然,作为几十位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今天较早的时候她已经被引见过了。就算在人潮中,她仍是自然而然鹤立鸡群。她的深铜肤色现在因月光减色,然而在明亮的白天,她的皮肤灿然生辉,表现出一种异国情调。她带着一股天生的风情,任何雄性只需看看她走路,头脑还没闹清楚,身体早已骚动起来。这样的女人无需袒胸露背来吸引男性目光,也不用像那些较为逊色的女性同胞一样,在着装的其他方面追求挑逗。的确,萨尔瓦多觉得有那么一两次,他看到她的眼睛里闪动着轻蔑,对那些明显寄希望于道具的女人的轻蔑。她有一种异样的冷眼,里面有更黑暗的东西透过礼仪的面具向外窥探,然后一闪即逝。一种幽深的洞察力。
整整一天时间,她完全没试图跟他搭话,或者用别的什么方式吸引他的注意力。这并不奇怪。在白天的欢宴上,她被粗鄙的喧嚣包围着,就像上等宝珠嵌在俗艳的底座上。而现在,与她竞争的只有月光。
“您太亲切了。”她应答着微微点头致意,上来与他一同凭栏眺望。她裙子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叮咚作响。莫非是某件暗藏的珠宝正在展示自己的存在?他本能地想去看,但他让自己的目光谨慎地停留在她脸上。没理由让她这样轻松取胜。
她举目远眺,然后叹道:“多么美丽的景色。我能早点上来就好了。日落时一定非常壮观。”
“今天我们都有自己的责任要履行。”他说,“也许今后会有更多机会享受这类简单的快乐。”
一条精心修整过的眉毛好奇地抬了抬。“您的世界一夜间天翻地覆,可您看起来却相当从容。”她轻笑道,“我想我还沉浸在震惊中没回过神儿来呢。我本人。”
“啊,可是一位国王没有沉浸在震惊中的自由。依我之见,女王也一样。”
“的确如此。”黑色的双眼一闪,“也许这是对王者的终极考验。永远镇定自若。”这些言语的潜台词带着几分赞许:到现在为止,你的确应对得很好,国王陛下。
无声的赞誉让他的得意之情超过了应有的程度。莫非她用了巫术?或仅仅是女性天生的讨巧本领被四年的隔离生活放大了?她不大可能会为了这种小事浪费生命元气,他估计。尤其是,出于对自身魅力的自负,她恐怕不愿在这方面使用巫术。
“近来我经受了诸多考验。”他平静地说。他不敢讲太多。
她笑了笑,望向外面的土地,有礼貌地转换话题:“我得承认,我没想到这片土地恢复得这么好、这么快。多么惊人的景象。”
“我们运气不错。”他随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去。仅有几支火把还亮着,此外,覆盖着无垠大地的只有月光。缕缕月光落在帐篷和旗帜顶端,留下星星点点的亮色,每当云朵飘过它们上方,那些光点便微微抖动。“最近几乎天天都下雨,这在夏天并不多见。只要风调雨顺,植物生长是很快的。”
“啊,您看,如果没听到这番讲解,我大概是不会归功于大自然的。我可能会说,您的巫者很有本领,他们的献礼充分证明了您的权威。”
阴影在萨尔瓦多脸上闪过,“我不会命令巫者将生命消耗在这种琐事上,就算有人以此为礼物献给我,我也不会接受。”
“那么,您是个不寻常的人。大多数国王会接受奉献给他们的任何一种权力。”
“大多数国王不是忏悔教徒。”他淡然说道。
她扭头看他。这是他在她身上第一次看到迟疑不决。是真情流露,还是为了进行下一出政治表演?她思索着舔了舔丰满的嘴唇,然后说:“能提个问题吗?关于您的信仰。我希望自己没有……出格。”
“没关系。”他淡淡一笑,“今天我听过很多这种问题了,以后也许更多。”他没有进一步指出,那些问题多数很不礼貌,尽管表面上各个恭敬十足。他的信仰对大多数宾客来说是陌生的东西,还有那些僧侣也是。他们在他的宫廷里,在那些衣着华丽的贵族中间穿梭,默默地看着虚荣的年轻孔雀们骄傲地互相展示尾屏。他们的冷眼旁观是一服醒脑剂。不过,这些孔雀照样一次又一次地表演,照样打听着萨尔瓦多在修道院里的几年生涯,照样带着那种嫌恶,仿佛是在问一个囚徒,在牢里每天吃的面包里有多少蛆。“请您畅所欲言。”
她冲他一笑。“您实在很亲切,陛下。”她向前伸出修长的手,轻轻触碰他的手臂,不过她又犹豫了,把手优雅地放回到体侧。今天,女人们在接触他之前收手已不是一两次了,但与之前的状况不同的是,这一次看起来是出于对他的信仰的尊重,而不是恐惧。虽然很可能同样是精心计算过的举动,但仍令他耳目一新。
“叫我萨尔瓦多吧。”他说,“那样就好。”
她微微一低头,认可了这个建议,“除非您也肯用希德莉亚来称呼我。”
他点头。“好吧。”他叹息着靠在围栏上,这个动作看起来不经意,其实与任何正式声明同样有力地透露出极度疲劳。“关于我的信仰,你想知道些什么呢,希德莉亚?这次我们大概不会被打断了。”
她倚在他身边的围栏上,柔丝长裙随着她的身体曲线转折起伏。“你一定注意到了,这片大陆上的各国领袖中,避免与法师建立任何形式的正式关系的仅有你我二人。不依赖他们,没人能保住王位,这显然是常识。”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慢慢缠绕一缕散落的鬈发,“我与多位法师保持有社交关系,所以他们容忍了我的怪癖。尽管这不是什么秘密,但仍然有人因为我的选择而质疑我的判断力。而你呢,看起来不是那种会为了赢得他们欢心而去逢迎谄媚的人。你只是……把他们拒之门外。我不得不说,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种风险很大的政策。”她一笑,“你知道……我的特立独行曾让我感到孤立无助,直到遇到了你。”
萨尔瓦多点点头。没错,不管其他方面你我之间有多大不同,至少在这方面是有共性的。“法师们象征着无代价的力量。因此,他们是堕落的势力,扰乱了自然法则。忏悔教认为,他们是噬灵鸟彻底消失之后奉派来到人间的诱饵,目的是检验人们有没有从那场劫难中吸取教训。结果显然是没有,世界从那时起又经受了百年的黑暗。”萨尔瓦多想起那个时代的种种细节,语气渐渐严峻。在这样闲聊的场合提起那些事未免太扰人心神。“据说,在黑暗世纪后半叶,法师们毁灭了人类的一切杰出成就,杀死了任何可能带领人类走向光明的领袖。没有魔法,第二列王纪的起始年代会提前很多。”
“你相信事实是那样的吗?”
他耸了耸肩,“依照历史,大战之后,我们的祖先仍在黑暗中摸索了好几个世代,那时噬灵鸟已经消失了很久。你听过更合理的解释吗?”
“没有。”她的声音很轻,语气若有所思,“我没听过。”
“我相信,他们没有一天晚上不渴望恢复他们曾经享有的那种无拘无束的力量。如果不能公然使用,他们就对凡人国王施加影响。而我们堕落下去,竟让他们得逞……”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努力平静心情。假如他的话语变得过于刺耳,结果将她赶走了,那样对谁都没好处。“也许这就是噬灵鸟再次露面的原因。也许这是个警告。无论如何……本人不会迎合法师们的盘算。”
“非常勇敢的姿态。”她轻声说。
他不自然地耸肩。“为了侍奉神,冒生命危险并不需要很大勇气。我更害怕的是活着却没有信仰,像虫子一样浑浑噩噩。”他摇摇头,“请原谅,你的问题引来的回响也许比你想听到的更阴郁……”
“那是你的信念。”她柔声说。这次她没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而是轻轻一触,犹如蝴蝶的翅膀。“永远不必为信念道歉。尤其是对我。”
他逼迫自己不看她的眼睛。太多秘密在阴影中逡巡,男人会迷失在里面的。“那么你呢?”他问,“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她笑出声来。随着姿势的改变,藏在裙子里的饰物发出清脆的响声。“哦,恐怕我的故事远没有这么精彩,也没有这样高尚。我只是觉得他们傲慢得让人受不了。当我初登王位时,他们试图告诉我怎样治理国家,这不合我的脾气。现在他们又拿来同样的说辞,这次是‘友好的忠告’。但我和其他君主不一样,我不欠他们的。所以我可以不听,可以不服从。”
萨尔瓦多脸上绽开一抹淡淡的笑容。“你看……这才是真正的勇气。”他略一欠身,“向您的风骨致敬,女士。”
他忽然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举到唇边一吻,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的眼睛。她的指间散发着一缕幽香,温暖宜人。她的皮肤仿佛丝绸。
她没有趁此机会靠过来,这令他感到惊奇。一个普通的荡妇肯定会那么做,会按照表面意义理解他的举动,抓住机会乘胜追击。这一位玩的却是远为精妙的游戏。
也许并不完全是我所想的那类游戏。
远方传来报时的钟声,已是午夜了。那声音似乎打破了这一刻的魔力。他又多握了一会儿她的手,然后不情不愿地松开。她的指尖在抽回时划过他的掌心,留下几道火一般的尾迹。
“早上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她轻声说,话中带着遗憾。
他吃吃笑起来,“你看,这就是一位前修士强过宫中贵妇的地方了。我每天的工作都是从天蒙蒙亮时开始的。哪怕多睡一个钟头都是……无法想象的颓废。”
“那么,好吧。”她伸手碰触他的脸,食指沿着他的颊骨曲线游走,轻如羽毛。不管他多么愿意谨慎守礼,胯下已经不由自主地绷紧了。“我可以期待您的颓废吗?那会不会与您的信仰相抵触呢?”
他用无声的祈祷镇定内心,尽量让声音保持稳定:“不会,只要能让我对你有同样的期待。”他期望这些话不会像他自己感觉到的那样不自然。一下子,他仿佛鱼儿离开了水,什么事都……拿不准了。
但她没有利用这一刻的优势。也许她没有意识到?他伸出手臂让她挽住,并肩走向塔楼的小门。她的步态是活生生的诗篇。她练习了多少个月——多少年——才能达到这般行云流水的境界?你没办法不去看,看了更没办法不感到气血翻涌。
她在门口停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什么,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抚摩着久经风雨的橡木门板。
“科瑞亚拉努斯是个麻烦。”最后,她交代道,“你的气势镇住了他们,至少今天是这样,但他们以后肯定还会试探你。假如你在南方有朋友,能够在阴谋酝酿时就发现问题并直接向你通报,对你应该是有好处的。”
他严肃地点头,“这样的朋友会赢得我永恒不变的感激。而这样的好意将得到相应的报偿。”
她没再多说,只是带着神秘的笑容默默回望了一眼,然后便滑入门内,消失了。她的香气多停留了一会儿。他许久没有移步,直到午夜的清风将最后一缕幽香吹散,直到他的肉体渐渐平静下来。或者说,多多少少平静下来。
你已经通过了诱惑的第一次考验,他告诉自己。从这件事里汲取力量,向前迈进。
但他过了很久很久才能不再想她。
活跃
 
兽念潜伏在人心里;但愿人类都不要向它屈膝称臣。
以免他的灵魂失掉一切人性,从此不能听见天使的乐声。
《悔罪经》
冥思录2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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