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纽库的回忆——
冷。严寒本身仿佛凝聚成实体——无数边缘有如利刃的白色薄片，在风的驱使下斩切皮肉。它们穿透了男孩的血肉之躯，直插进五脏六腑；最后，他觉得自己的心凝成了一坨边缘参差不齐的冰，每一次跳动都有碎裂的危险。
他看到了牺牲少女之一。一个神灵在他头顶上方飞行，爪子抓着她残破的身体。刚刚被神灵攫住时，她短暂地挣扎了一会儿，但恐惧和寒冷终究夺去了她的生命。现在，她好像一个破布娃娃般吊在利爪中间，头发上挂满白霜，眼神凝滞，了无生机。
如果他们不尽快把我带到某处营地，男孩一面想着，一面抖如筛糠，我很快就会落得跟她一样的下场。不过至少他还能感到冷。男孩不蠢，他明白这一点有多重要。要知道，如果谁不再感到寒冷，那说明他离死期不远了。相传这是神灵为防止人类越界安排下的警示，是从神灵的酷寒力量前逃生的机会。冥顽不灵者，生命之火必被扑灭。
问题是，他无路可逃。
祭司们教导过，世界是冰和雪构造的，地和天原本都是凝冻的固体。但神灵们发现这样的世界无物可存活，它们尝试在这地上布满生民，但每次都以惨败告终。终于，一位叫库塔的神灵偷来了一片太阳，并把它深埋进地里。从此，太阳碎片上方的土地融开了，水可以自由流动。于是神灵创造出人，以及各种依赖阳光和流水的草木禽兽，并且把那片土地赐予他们为家。世界就这样诞生了。
男孩对这一篇说教总是半信半疑。但现在，从神灵们独踞的云霄间俯瞰世界，他亲眼看见天日之乡以外直到四面八方的大地尽头都是皑皑冰雪，这才彻底相信这世界曾经死寂一片，到了人类所有的那一片宝贵的太阳耗尽之后仍将归于死寂。
这个想法本该使人谦卑，但男孩却没有。神灵们照管着太阳圣火，又有人为神灵们效力。背地里，谣言说那些人随身带着太阳的火花，所以能够进入永世不见天日的禁地；他们甚至能骑在神灵的背上，就像是平等的伙伴，而不是卑下的奴仆。男孩从没弄清楚这些谣言是真是假，直到今天为止。当他在火山口里亲眼目睹之后，他就什么都不顾了。
有些人能够超出普通人的局限，分享神灵的自由与力量。
他下定决心要加入他们。
一股寒风猛地袭来，吹得他双眼好似火烧。他闭上眼挺过这阵风，然后又尽力眨眼缓解疼痛。当他再次睁开眼，下方的景物变了。银白的大地上露出连绵一线、高高低低的灰色突起，好像曝尸已久、半埋入冰雪的动物骨骸。这时抓着他的神灵突然向那里直落下去——那一瞬间他吓得魂不附体，以为自己被扔掉了——然后他意识到，那些“骨头”其实是一条起伏不平的小山岭，一马平川的白色荒原围绕着它们，害得他丧失了比例感。显然，那就是它们的目的地。
他看到另一位神灵俯冲下去，背上乘着一个人。至少，他觉得那应该是个人。神灵肩上的一对小翼向后卷曲，形成一个光洁的深蓝色茧壳，包住那个家伙。粗粗一瞥之下，它看起来根本不像个人，倒像是神灵自身的一部分。他盯着观察了很久，才看出一些人类的特征，进而悟出了真相。
男孩发起抖来。
现在，他觉得自己能辨别出下面的微弱波光来自一个湖，它坐落于两山之间。温暖。湖水意味着温暖。这时，一道黑色的流水也纳入视野。在他家乡，春季融冰会形成一些小水渠，这一条与那些没什么太大不同。此处地下也埋着太阳碎片，他敬畏地想。谁能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另外一个这样的地方？祭司们从没有提到过。他们知道这件事吗，也许，他是本族中头一个见识这片秘境的人？
他呆望着，忘记了寒冷。下方，冰雪渐渐让位于裸土，继而是稀疏的植被，中间围绕着热气蒸腾的一湾湖水。他没看到放牧的牲畜，但肯定是有的。还会有以猎取它们为生的野兽。
还会有……人？
在一片蓝紫色翅膀的闪动中，这些伟大造物中的一个降落在湖边，其余的跟进。它们每一个都与同伴保持一定距离，一旦有别的过于靠近就会发出挑战的咆哮，并亮出锋利如刀的牙齿威胁对方。男孩听过霸王海豹这样咆哮，那是它们在交配季遭遇敌手的时候。这种声音满含着毫无理性的狂怒，原始而可怖。无论再怎么渴望感受到脚底下太阳石的温暖，落到这个场面中央的前景还是吓得他发起抖来。
但他的主宰者另有打算。最初，这个神灵抓着他盘旋下降，似乎要落向下方的湖，但在即将接地时来了个急转弯。事出突然，男孩没有防备，胸腔里的气全都挤了出去。就在挣扎着将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的当口，头上的天突然黑了。他现在身体虚弱又心神不定，所以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已被带进了一条通往山腹的裂隙。它的入口宽度足以容纳神灵硕大的双冀，神灵飞进了一个极大的山洞中，地表覆盖着斑驳的泥巴和碎石。最后，巨爪张开，男孩被狠狠摔在地上。落地时，尖锐的石片在他肩膀和手臂上划出道道伤痕。他气喘吁吁地躺在那里，迟钝地感觉到身上有几十处创口正在流出热血。昏昏沉沉中，他听到那位神灵在离开洞窟时发出吼声，无疑是对下面其他神灵的某种挑衅。它们听起来多像野兽！他原本以为它们的语言会比较悦耳，比较……文明。
这时候，他发现脚下的土地是热的。同样，空气也不再刺痛他的肺，取代冷冽朔风的是温暖，他唯恐这温暖既不稳定也不会长久。他深吸一口气，让宝贵的热量渗入血肉。温度透过碎石地表从身下传来，阵阵抽痛的手指脚趾简直成了独立于他的意志自行其是的活物，主动探寻着深埋在地表之下的太阳石。那一刻，一切杂念都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纯粹的、本能的对温暖的渴求；那一刻，他最大的愿望是把自己从头到脚全埋进地里。他甘愿为此付出血的代价。于是他把脸贴在地上，闭起双眼，除了脸颊下面这赐予生命的热源，他什么都忘记了。
“这是什么？”
一个男性的声音打破了他的白日梦。他的声调极为低沉，甚至难以听懂。“他们改用男孩献祭了？”
“有什么区别？”另一个声音顶撞道，“食物就是食物。”
“食物留在外面。”第一个男人语气生硬，“这个送到了里面。为什么？”
男孩眨着被风吹得生疼的眼睛，努力看清突然围上来的人们。估计至少有六个，他见到还有更多的人从巨窟的各处阴影中走出来。他们的长相跟他的族人不一样，甚至彼此也不相同。他们是一群形貌各异的不同种族的大拼盘，彼此之间的差别就像不同种类的动物一样大。其中一个人又高又瘦，肤色苍白，长长的黄发垂下来，纠结在毫无血色的面孔周围。另一个脸黑糊糊的，双眼灼灼放光，好似子夜高悬中天的银星，头皮上长着厚厚一层像黑羊毛的头发。另一个人看不出眼睑，漆黑的眸子透过两条眼缝炯炯放光。男孩眯眼转圈看向每一个人，尽量把他们的特异之处记在心头。不过，尽管他们无论身高、体型、肤色等都不相同，但有一样东西是相同的，这让男孩从骨子里发冷：他们的眼神。不同的形状、颜色、大小，有些看起来还像人样，有些更像是冷血动物的眼睛……但每一双、每一只眼睛，全都空洞无物。仿佛这些人曾经凝视太过恐怖之物，灵魂都被吸走了，残存的躯壳里没留下几分人性。男孩颤抖着想，活人的眼睛不是这样的。难道他们是鬼？这个永远温暖的地方难道就是所谓逝者灵魂的归宿？如果是这样，他这个活人可以看见这些吗？还是说，他在来路上不胜高空严寒，已经冻死了，所以他的灵魂也理所当然地归于这亡灵国度？
“他嚷嚷着要来。”第三个人发话了。他身材细高，骨节突出，动作也同样突兀。他穿的紧身外套色泽油亮，忽蓝忽紫地闪光。那不是布料，不是海豹皮，不是男孩认得出的任何一种材料。其他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光洁平顺，由整块材料剪裁而成，有的是用小块碎片随心所欲胡乱拼凑出来——但当眼睛适应了洞中的昏暗光线之后，他发现每个人的衣服都是用同样的奇异材料制作的。看上去颜色与神灵的皮肤很像，就好像先前那些庞然大物的翅膀裹住这些人之后留在了他们身上。也许他们根本不是人，他想，而是介于人和神灵之间不可思议的生命，这些蓝黑的表皮根本不是衣服，而是半神的皮肤。也许他们是混血儿。也许他们时机一到就会完全变成神灵。他们还可能是族类中的残废，失败者，为那些完全转化成功的当仆人，得到的回报是获准分享洞窟里的热量……但永远长不出翅膀。无数可能性在他脑子里纷至沓来，太恐怖太奇怪，简直容纳不下了。
这是你梦想的目标？一个声音从心底冒出，真的吗？
他想起自己的村庄。它在寒冷与黑暗这对双生恶魔的夹缝里挣扎求生，常常处于灭亡边缘。献祭使年轻女性损失惨重，长眠又不时降临。那是一种极可怕的虚弱，会让村民们陷入麻木的昏睡中，任凭庄稼在秆子上烂掉，牲口日益消乏，却无力照管。结果，当长夜到来时，人民将因为粮食储备不足而纷纷饿死，死亡笼罩着那片土地。
尽管心脏怦怦猛跳，男孩还是强迫自己站起来。无论这些家伙是什么东西，都别想让他在他们面前低头服软。“我来这里是希望侍奉神灵。”他对他们说。然后，伴随着雷鸣般的心跳，他补充说，“像你们一样。”一片寂静。然后，他们之中的一个——短粗敦实，留着红色长发，身穿神灵外皮碎块所拼接的胸甲的家伙，扬头纵声狂笑。“你想加入我们？”他一边笑一边拍大腿，“加入……我们？”
男孩臊得满面通红，脸颊热得发烫，“是。”
“有野心。”暗色皮肤的人评价道。在他那张奇怪的黑脸上，两只眼睛好像新雪一样亮。“也有种。”
一个矮壮秃顶的人嫌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冰地民的小崽子。除了我们喂给那些祭司的故事之外啥也不懂……你们知道这玩意儿的价值。一只羊，跑到狼群里，还咆哮叫着想入伙。”
“我们自己原本也是羊。”另一个平静地说。这个人身材很高，棕色皮肤，长长的黑发光滑平顺，好像蘸水的海豹皮毛。“难道你忘了？”
“我们现在不是了。”秃头男子吼道。
“不是了？”发出这些字句的声音轻柔，但男孩从中听出了挑衅，“真的吗？”
男孩头脑的某个偏僻角落——还没有被寒冷和恐惧冻结的地方——突然意识到，围着他的这些人互相之间均匀地保持着距离，而且每个人都很注意守卫周围的空间。每当一个人太靠近另一个人时，临近的人就会低吼示警，侵入者会迅速退开。如果他不肯退呢？他们会不会互相咆哮，就像落在湖边的神灵那样？或者像野兽一样相互撕咬，直到一方认输，甚至是死亡？
“小子，你叫什么？”黑发的人问。
他尽可能挺直腰杆。地下散发的热终于透进了他的骨头，所以至少他不发抖了。他们的太阳碎片一定埋得不深，这个山洞非常温暖。“纽库。”他说“我叫纽库。”
“食物居然有名字。”秃头人哼了一声，“这下你满意了？”
“我们需要新血。”一个发色肤色均如月光般惨白的人说。纽库看见他脸颊上的青筋随着他说话跳动。“你们也知道。”
“这小子的血孱弱得跟羊一样。”发言的人长着一头红发，那是与晚霞相似的亮红色，“只适合填进灶坑，没别的用处。”
“我们有一窝快到第一次发情期了。”说话的是一个虬髯男人，五官宽大厚实，与纽库的族人没什么不同。他的声音平稳笃定，听起来对自身的权威充满信心，因此不必高声粗气地喊叫。“却没有能供给胜利者的人。为什么？因为给我们的女孩都太软弱，每次为我们生下一个活的孩子，就有五个胎死腹中。那些活下来的又太懦弱，伊卡提不喜欢。已经失去六个备选者了，你们希望损失更多吗？”他用常人打量大块海豹肉的目光打量着男孩。“这一个够壮实，而且年纪也差不多可以播种了。也许他会增强我们的血脉。”
“冰地民是食物。”红头发嘟囔着，“只能是食物。”
大胡子脸色突然阴沉下来，他向人圈内跨前一步，空前的压迫感让男孩本能地后退，为他让出地方。“你以为你是这里的头领？”他质问红头发。他声音不高，但中气十足，压制住了整个房间，“放肆！我才是。如果某些人打算挑战我……”他缓缓地扫视众人，迫使他们逐个与他对视。当他们一个接一个与他目光交接时，纽库能感觉到力量在他们之间如闪电般激荡。然后他们又纷纷转开视线。“……立刻动手。否则，给我闭嘴。”
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凝结了。寂静。男孩屏住呼吸。不知从哪里——听起来好像远在千里之外——传来某个神灵挑战的怒吼。其余的神灵们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事态明朗起来：洞窟里的人群也不准备回应这个人。
红头发是最后一个转开视线的。“如果这是你的意思。”他低声说，语气里充满冰冷的恨意，就像被绳索勒住脖子、拽得趔趄的狗。
“当然是。”
红头发咝咝地深吸一口气，腿上的肌肉纠结起来，看起来似乎有意一战。当这两个男人彼此衡量实力的一瞬间，无论洞里洞外，整个世界都鸦雀无声。然后……那一瞬过去了。红头发呼出那口气，不甘心地低了低头。大胡子环顾人圈，显然已准备好迎击任何有关领导权的异议。不过，无论差点让这群人内讧的那股子劲头是从哪里来的，现在似乎已经过去了。
神灵骑手的首领转向纽库时，他哆嗦着喘息起来。他意识到自己该怎么做，于是他垂下视线，如同对主人表示忠顺的狗。但在他的胸膛里，一颗不羁的心疯狂跳动着。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对这群人发号施令的那一个，他向自己承诺。你们全得在我面前低头……包括你。
“我们从前都接受过考验。”首领对他说，“我们自愿来到这里，自愿留在这里，成为不同于人类的存在。这是神灵乐于看到的，它们相信，我们已经证明了自己有权利留在它们身边。但我们为它们养育的儿子没有经受过考验，他们并非出于自愿，神灵不接受他们。”他突然来到纽库面前，抓住纽库的头发向后扯，直到四目相对。这个人的凝视黑暗而恐怖，与其说是人类的目光，不如说是野兽的。纽库的全副身心都尖叫着想要拉开距离，要挣脱这个人的掌握，哪怕失去一半头皮也在所不惜……但他控制住自己，排除猛烈心跳的干扰去体悟这项正在进行的考验的实质。其他人都服从这个人。如果他纽库不服就别想加入这个团伙。很简单的道理。
大胡子盯着他的眼睛观察了很久。最终，他放开纽库，将其猛力扔在尖锐的碎石上，滑出去老远。
“这小子在来路上已经受过考验了。这是他的选择，不是吗？也许伊卡提会认同这一点。”阴暗扭曲的微笑在他脸上浮现，“也许，它们终究还是会把他当成食物，整个活吞下去。”
纽库咬着牙说：“我不是食物。”
大胡子不屑地挥挥手，“那取决于神灵。最好趁它们不饿的时候去，对不对？”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洞口，将纽库的目光引向那个方向。
他指的是那些女孩，纽库明白，那些祭品。体内一阵呕吐感蹿上来，又被他硬压下去，因为他不愿让这些人从他身上看出一点点软弱的迹象。他有多在乎那些女孩？他有没有为她们的凋零伤心？或者说，他有无意志力——以及能力——弃绝过去的自我，全身心投入眼前这种生存方式？
这是考验。这里的每一件事都是考验。
“就让它们决定吧。”纽库从容不迫地说。
他感觉到力量在众人之间流窜，挫败感与厌憎心在无声地酝酿。走错一步，他们就会跳起来反对其领袖；说错半句，他们就将把纽库撕个粉碎。
然后是——“就这么定了。”大胡子用不容辩驳的语气一锤定音，“让神灵决定。”
一阵热血涌上纽库的脸颊，他咬紧牙关控制表情，没让胜利的快意在脸上流露。曾经，他梦想着加入神灵侍者的行列；如今，他渴望统治他们。
绝不能让现任首领看出他的心思，他很清楚。直到他找到实现理想的方法为止。
这只是第一步，他满意地想。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冷。严寒本身仿佛凝聚成实体——无数边缘有如利刃的白色薄片，在风的驱使下斩切皮肉。它们穿透了男孩的血肉之躯，直插进五脏六腑；最后，他觉得自己的心凝成了一坨边缘参差不齐的冰，每一次跳动都有碎裂的危险。
他看到了牺牲少女之一。一个神灵在他头顶上方飞行，爪子抓着她残破的身体。刚刚被神灵攫住时，她短暂地挣扎了一会儿，但恐惧和寒冷终究夺去了她的生命。现在，她好像一个破布娃娃般吊在利爪中间，头发上挂满白霜，眼神凝滞，了无生机。
如果他们不尽快把我带到某处营地，男孩一面想着，一面抖如筛糠，我很快就会落得跟她一样的下场。不过至少他还能感到冷。男孩不蠢，他明白这一点有多重要。要知道，如果谁不再感到寒冷，那说明他离死期不远了。相传这是神灵为防止人类越界安排下的警示，是从神灵的酷寒力量前逃生的机会。冥顽不灵者，生命之火必被扑灭。
问题是，他无路可逃。
祭司们教导过，世界是冰和雪构造的，地和天原本都是凝冻的固体。但神灵们发现这样的世界无物可存活，它们尝试在这地上布满生民，但每次都以惨败告终。终于，一位叫库塔的神灵偷来了一片太阳，并把它深埋进地里。从此，太阳碎片上方的土地融开了，水可以自由流动。于是神灵创造出人，以及各种依赖阳光和流水的草木禽兽，并且把那片土地赐予他们为家。世界就这样诞生了。
男孩对这一篇说教总是半信半疑。但现在，从神灵们独踞的云霄间俯瞰世界，他亲眼看见天日之乡以外直到四面八方的大地尽头都是皑皑冰雪，这才彻底相信这世界曾经死寂一片，到了人类所有的那一片宝贵的太阳耗尽之后仍将归于死寂。
这个想法本该使人谦卑，但男孩却没有。神灵们照管着太阳圣火，又有人为神灵们效力。背地里，谣言说那些人随身带着太阳的火花，所以能够进入永世不见天日的禁地；他们甚至能骑在神灵的背上，就像是平等的伙伴，而不是卑下的奴仆。男孩从没弄清楚这些谣言是真是假，直到今天为止。当他在火山口里亲眼目睹之后，他就什么都不顾了。
有些人能够超出普通人的局限，分享神灵的自由与力量。
他下定决心要加入他们。
一股寒风猛地袭来，吹得他双眼好似火烧。他闭上眼挺过这阵风，然后又尽力眨眼缓解疼痛。当他再次睁开眼，下方的景物变了。银白的大地上露出连绵一线、高高低低的灰色突起，好像曝尸已久、半埋入冰雪的动物骨骸。这时抓着他的神灵突然向那里直落下去——那一瞬间他吓得魂不附体，以为自己被扔掉了——然后他意识到，那些“骨头”其实是一条起伏不平的小山岭，一马平川的白色荒原围绕着它们，害得他丧失了比例感。显然，那就是它们的目的地。
他看到另一位神灵俯冲下去，背上乘着一个人。至少，他觉得那应该是个人。神灵肩上的一对小翼向后卷曲，形成一个光洁的深蓝色茧壳，包住那个家伙。粗粗一瞥之下，它看起来根本不像个人，倒像是神灵自身的一部分。他盯着观察了很久，才看出一些人类的特征，进而悟出了真相。
男孩发起抖来。
现在，他觉得自己能辨别出下面的微弱波光来自一个湖，它坐落于两山之间。温暖。湖水意味着温暖。这时，一道黑色的流水也纳入视野。在他家乡，春季融冰会形成一些小水渠，这一条与那些没什么太大不同。此处地下也埋着太阳碎片，他敬畏地想。谁能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另外一个这样的地方？祭司们从没有提到过。他们知道这件事吗，也许，他是本族中头一个见识这片秘境的人？
他呆望着，忘记了寒冷。下方，冰雪渐渐让位于裸土，继而是稀疏的植被，中间围绕着热气蒸腾的一湾湖水。他没看到放牧的牲畜，但肯定是有的。还会有以猎取它们为生的野兽。
还会有……人？
在一片蓝紫色翅膀的闪动中，这些伟大造物中的一个降落在湖边，其余的跟进。它们每一个都与同伴保持一定距离，一旦有别的过于靠近就会发出挑战的咆哮，并亮出锋利如刀的牙齿威胁对方。男孩听过霸王海豹这样咆哮，那是它们在交配季遭遇敌手的时候。这种声音满含着毫无理性的狂怒，原始而可怖。无论再怎么渴望感受到脚底下太阳石的温暖，落到这个场面中央的前景还是吓得他发起抖来。
但他的主宰者另有打算。最初，这个神灵抓着他盘旋下降，似乎要落向下方的湖，但在即将接地时来了个急转弯。事出突然，男孩没有防备，胸腔里的气全都挤了出去。就在挣扎着将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的当口，头上的天突然黑了。他现在身体虚弱又心神不定，所以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已被带进了一条通往山腹的裂隙。它的入口宽度足以容纳神灵硕大的双冀，神灵飞进了一个极大的山洞中，地表覆盖着斑驳的泥巴和碎石。最后，巨爪张开，男孩被狠狠摔在地上。落地时，尖锐的石片在他肩膀和手臂上划出道道伤痕。他气喘吁吁地躺在那里，迟钝地感觉到身上有几十处创口正在流出热血。昏昏沉沉中，他听到那位神灵在离开洞窟时发出吼声，无疑是对下面其他神灵的某种挑衅。它们听起来多像野兽！他原本以为它们的语言会比较悦耳，比较……文明。
这时候，他发现脚下的土地是热的。同样，空气也不再刺痛他的肺，取代冷冽朔风的是温暖，他唯恐这温暖既不稳定也不会长久。他深吸一口气，让宝贵的热量渗入血肉。温度透过碎石地表从身下传来，阵阵抽痛的手指脚趾简直成了独立于他的意志自行其是的活物，主动探寻着深埋在地表之下的太阳石。那一刻，一切杂念都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纯粹的、本能的对温暖的渴求；那一刻，他最大的愿望是把自己从头到脚全埋进地里。他甘愿为此付出血的代价。于是他把脸贴在地上，闭起双眼，除了脸颊下面这赐予生命的热源，他什么都忘记了。
“这是什么？”
一个男性的声音打破了他的白日梦。他的声调极为低沉，甚至难以听懂。“他们改用男孩献祭了？”
“有什么区别？”另一个声音顶撞道，“食物就是食物。”
“食物留在外面。”第一个男人语气生硬，“这个送到了里面。为什么？”
男孩眨着被风吹得生疼的眼睛，努力看清突然围上来的人们。估计至少有六个，他见到还有更多的人从巨窟的各处阴影中走出来。他们的长相跟他的族人不一样，甚至彼此也不相同。他们是一群形貌各异的不同种族的大拼盘，彼此之间的差别就像不同种类的动物一样大。其中一个人又高又瘦，肤色苍白，长长的黄发垂下来，纠结在毫无血色的面孔周围。另一个脸黑糊糊的，双眼灼灼放光，好似子夜高悬中天的银星，头皮上长着厚厚一层像黑羊毛的头发。另一个人看不出眼睑，漆黑的眸子透过两条眼缝炯炯放光。男孩眯眼转圈看向每一个人，尽量把他们的特异之处记在心头。不过，尽管他们无论身高、体型、肤色等都不相同，但有一样东西是相同的，这让男孩从骨子里发冷：他们的眼神。不同的形状、颜色、大小，有些看起来还像人样，有些更像是冷血动物的眼睛……但每一双、每一只眼睛，全都空洞无物。仿佛这些人曾经凝视太过恐怖之物，灵魂都被吸走了，残存的躯壳里没留下几分人性。男孩颤抖着想，活人的眼睛不是这样的。难道他们是鬼？这个永远温暖的地方难道就是所谓逝者灵魂的归宿？如果是这样，他这个活人可以看见这些吗？还是说，他在来路上不胜高空严寒，已经冻死了，所以他的灵魂也理所当然地归于这亡灵国度？
“他嚷嚷着要来。”第三个人发话了。他身材细高，骨节突出，动作也同样突兀。他穿的紧身外套色泽油亮，忽蓝忽紫地闪光。那不是布料，不是海豹皮，不是男孩认得出的任何一种材料。其他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光洁平顺，由整块材料剪裁而成，有的是用小块碎片随心所欲胡乱拼凑出来——但当眼睛适应了洞中的昏暗光线之后，他发现每个人的衣服都是用同样的奇异材料制作的。看上去颜色与神灵的皮肤很像，就好像先前那些庞然大物的翅膀裹住这些人之后留在了他们身上。也许他们根本不是人，他想，而是介于人和神灵之间不可思议的生命，这些蓝黑的表皮根本不是衣服，而是半神的皮肤。也许他们是混血儿。也许他们时机一到就会完全变成神灵。他们还可能是族类中的残废，失败者，为那些完全转化成功的当仆人，得到的回报是获准分享洞窟里的热量……但永远长不出翅膀。无数可能性在他脑子里纷至沓来，太恐怖太奇怪，简直容纳不下了。
这是你梦想的目标？一个声音从心底冒出，真的吗？
他想起自己的村庄。它在寒冷与黑暗这对双生恶魔的夹缝里挣扎求生，常常处于灭亡边缘。献祭使年轻女性损失惨重，长眠又不时降临。那是一种极可怕的虚弱，会让村民们陷入麻木的昏睡中，任凭庄稼在秆子上烂掉，牲口日益消乏，却无力照管。结果，当长夜到来时，人民将因为粮食储备不足而纷纷饿死，死亡笼罩着那片土地。
尽管心脏怦怦猛跳，男孩还是强迫自己站起来。无论这些家伙是什么东西，都别想让他在他们面前低头服软。“我来这里是希望侍奉神灵。”他对他们说。然后，伴随着雷鸣般的心跳，他补充说，“像你们一样。”一片寂静。然后，他们之中的一个——短粗敦实，留着红色长发，身穿神灵外皮碎块所拼接的胸甲的家伙，扬头纵声狂笑。“你想加入我们？”他一边笑一边拍大腿，“加入……我们？”
男孩臊得满面通红，脸颊热得发烫，“是。”
“有野心。”暗色皮肤的人评价道。在他那张奇怪的黑脸上，两只眼睛好像新雪一样亮。“也有种。”
一个矮壮秃顶的人嫌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冰地民的小崽子。除了我们喂给那些祭司的故事之外啥也不懂……你们知道这玩意儿的价值。一只羊，跑到狼群里，还咆哮叫着想入伙。”
“我们自己原本也是羊。”另一个平静地说。这个人身材很高，棕色皮肤，长长的黑发光滑平顺，好像蘸水的海豹皮毛。“难道你忘了？”
“我们现在不是了。”秃头男子吼道。
“不是了？”发出这些字句的声音轻柔，但男孩从中听出了挑衅，“真的吗？”
男孩头脑的某个偏僻角落——还没有被寒冷和恐惧冻结的地方——突然意识到，围着他的这些人互相之间均匀地保持着距离，而且每个人都很注意守卫周围的空间。每当一个人太靠近另一个人时，临近的人就会低吼示警，侵入者会迅速退开。如果他不肯退呢？他们会不会互相咆哮，就像落在湖边的神灵那样？或者像野兽一样相互撕咬，直到一方认输，甚至是死亡？
“小子，你叫什么？”黑发的人问。
他尽可能挺直腰杆。地下散发的热终于透进了他的骨头，所以至少他不发抖了。他们的太阳碎片一定埋得不深，这个山洞非常温暖。“纽库。”他说“我叫纽库。”
“食物居然有名字。”秃头人哼了一声，“这下你满意了？”
“我们需要新血。”一个发色肤色均如月光般惨白的人说。纽库看见他脸颊上的青筋随着他说话跳动。“你们也知道。”
“这小子的血孱弱得跟羊一样。”发言的人长着一头红发，那是与晚霞相似的亮红色，“只适合填进灶坑，没别的用处。”
“我们有一窝快到第一次发情期了。”说话的是一个虬髯男人，五官宽大厚实，与纽库的族人没什么不同。他的声音平稳笃定，听起来对自身的权威充满信心，因此不必高声粗气地喊叫。“却没有能供给胜利者的人。为什么？因为给我们的女孩都太软弱，每次为我们生下一个活的孩子，就有五个胎死腹中。那些活下来的又太懦弱，伊卡提不喜欢。已经失去六个备选者了，你们希望损失更多吗？”他用常人打量大块海豹肉的目光打量着男孩。“这一个够壮实，而且年纪也差不多可以播种了。也许他会增强我们的血脉。”
“冰地民是食物。”红头发嘟囔着，“只能是食物。”
大胡子脸色突然阴沉下来，他向人圈内跨前一步，空前的压迫感让男孩本能地后退，为他让出地方。“你以为你是这里的头领？”他质问红头发。他声音不高，但中气十足，压制住了整个房间，“放肆！我才是。如果某些人打算挑战我……”他缓缓地扫视众人，迫使他们逐个与他对视。当他们一个接一个与他目光交接时，纽库能感觉到力量在他们之间如闪电般激荡。然后他们又纷纷转开视线。“……立刻动手。否则，给我闭嘴。”
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凝结了。寂静。男孩屏住呼吸。不知从哪里——听起来好像远在千里之外——传来某个神灵挑战的怒吼。其余的神灵们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事态明朗起来：洞窟里的人群也不准备回应这个人。
红头发是最后一个转开视线的。“如果这是你的意思。”他低声说，语气里充满冰冷的恨意，就像被绳索勒住脖子、拽得趔趄的狗。
“当然是。”
红头发咝咝地深吸一口气，腿上的肌肉纠结起来，看起来似乎有意一战。当这两个男人彼此衡量实力的一瞬间，无论洞里洞外，整个世界都鸦雀无声。然后……那一瞬过去了。红头发呼出那口气，不甘心地低了低头。大胡子环顾人圈，显然已准备好迎击任何有关领导权的异议。不过，无论差点让这群人内讧的那股子劲头是从哪里来的，现在似乎已经过去了。
神灵骑手的首领转向纽库时，他哆嗦着喘息起来。他意识到自己该怎么做，于是他垂下视线，如同对主人表示忠顺的狗。但在他的胸膛里，一颗不羁的心疯狂跳动着。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对这群人发号施令的那一个，他向自己承诺。你们全得在我面前低头……包括你。
“我们从前都接受过考验。”首领对他说，“我们自愿来到这里，自愿留在这里，成为不同于人类的存在。这是神灵乐于看到的，它们相信，我们已经证明了自己有权利留在它们身边。但我们为它们养育的儿子没有经受过考验，他们并非出于自愿，神灵不接受他们。”他突然来到纽库面前，抓住纽库的头发向后扯，直到四目相对。这个人的凝视黑暗而恐怖，与其说是人类的目光，不如说是野兽的。纽库的全副身心都尖叫着想要拉开距离，要挣脱这个人的掌握，哪怕失去一半头皮也在所不惜……但他控制住自己，排除猛烈心跳的干扰去体悟这项正在进行的考验的实质。其他人都服从这个人。如果他纽库不服就别想加入这个团伙。很简单的道理。
大胡子盯着他的眼睛观察了很久。最终，他放开纽库，将其猛力扔在尖锐的碎石上，滑出去老远。
“这小子在来路上已经受过考验了。这是他的选择，不是吗？也许伊卡提会认同这一点。”阴暗扭曲的微笑在他脸上浮现，“也许，它们终究还是会把他当成食物，整个活吞下去。”
纽库咬着牙说：“我不是食物。”
大胡子不屑地挥挥手，“那取决于神灵。最好趁它们不饿的时候去，对不对？”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洞口，将纽库的目光引向那个方向。
他指的是那些女孩，纽库明白，那些祭品。体内一阵呕吐感蹿上来，又被他硬压下去，因为他不愿让这些人从他身上看出一点点软弱的迹象。他有多在乎那些女孩？他有没有为她们的凋零伤心？或者说，他有无意志力——以及能力——弃绝过去的自我，全身心投入眼前这种生存方式？
这是考验。这里的每一件事都是考验。
“就让它们决定吧。”纽库从容不迫地说。
他感觉到力量在众人之间流窜，挫败感与厌憎心在无声地酝酿。走错一步，他们就会跳起来反对其领袖；说错半句，他们就将把纽库撕个粉碎。
然后是——“就这么定了。”大胡子用不容辩驳的语气一锤定音，“让神灵决定。”
一阵热血涌上纽库的脸颊，他咬紧牙关控制表情，没让胜利的快意在脸上流露。曾经，他梦想着加入神灵侍者的行列；如今，他渴望统治他们。
绝不能让现任首领看出他的心思，他很清楚。直到他找到实现理想的方法为止。
这只是第一步，他满意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