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午夜。
希德莉亚忽然从熟睡中惊醒。心怦怦跳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惊扰了她……然而，幽暗的卧室内一派静谧安宁。她感觉到附近只有一个人，那是正在门外值夜的侍女。
是什么惊醒了她？她把注意力转向内心，在记忆中寻找烦扰她的事物的蛛丝马迹，但她能想起来的只是一些零碎散乱的梦而已，没什么用处。
她从床上坐起来，罩上一件纯金色丝袍。这只是习惯动作，并不是当真需要。夜晚温暖宜人，柔和的微风从港湾吹来，满盛着夏天的气息。但她不自觉地想找点什么东西保护自己，而且心绪不宁的她也想给双手找点事做。
她的心还是跳得厉害。难道在某些方面，她的身体比头脑更敏锐？莫非她灵魂中的天赋巫者之力还没完全耗尽，所以感觉到了凡人的耳目感觉不到的事？某些不寻常的事，某些会使她害怕……抑或让她兴奋……的事？
换做其他日子，换做从前，她多半已叫侍卫来护驾了。但眼下的状况不适合这么做。她两次招待过某位客人，而那个人喜欢跳过那些常规流程。万一现在这事与他有关，她希望目击者越少越好。
快满一个月了。她每晚上床时都禁不住想，不知他何时才回来见她，不知他还能不能回来。不知她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她悄悄来到走廊里。一个女仆睡眼蒙眬地起来服侍她。“嘘。”她悄声说，“用不着。”那个女孩叹口气，又回到梦中去了，从她脸上的微笑看，那是个美梦。王宫侧翼入口处，两个卫兵正在站岗。他们听到希德莉亚的轻柔足音走过来，啪地立正。“一切正常。”她告诉他们。除非她发出求救信号，他们应该不会担心她的安全。尽管王室传统要求有一队贴身卫兵保护她，但有谁会当真以为一位力量强大的女巫会在她自己的地盘上遭遇危险，多年以前，她曾遭遇过危险。但卫兵还没来得及跨出一步，她已经把来犯者料理了。这件事很快传开，之后再没有人威胁过她。
当然，没人知道从前保护她的力量已经不存在了。
她不愿让他们开始起疑。
她蹑足穿过大厅。丝袍的下摆在她身后像翅膀一样舞动。她没考虑方向，只是埋头走。双脚似乎知道要往哪里去。最后，她来到一个大理石拱道前，它通向一个能够眺望海湾的露台。果然。阿玛利克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和她会面的。当时他给了她一枚戒指和一个承诺。现在她明白了。
心还在猛跳。她花一点时间镇静自己，然后走上露台。
他就在那里，穿着蓝黑色束腰外套和同样颜色的长筒皮靴。在它们的衬托下，他粗糙的皮肤惨白如月光。
“时候到了。”他说。
她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那……然后呢？需要什么？”
“明天，你跟我进山。”他向西北方向一指，在那里，岗哨山脉的陡峭侧翼与大海环抱着桑卡拉，“一个人。”
“一个人？”
他一躬身，“这个秘密不可落入旁人眼里，我的女王。”
“想必是用法术送我过去？”
“恐怕，在这件事上不大方便。等我们到了……那里，你就明白了。”他意味深长地说。
“骑马去，跟普通人一样？你是这个意思吗？”
他点头。
她遥望群山。这些山从肥沃的平原上突兀升起，没有过渡的丘陵地带。它们十分陡峭，无法耕作，甚至没有连续几里的道路可言，几个最高的峰顶积雪经复不融。
在那片山区，让一个人消失很容易，永远无人知晓。
在那里，隐藏秘密也很容易，永远无人得见。
“我不能一个人骑马走那么远。”她说。
他眯缝起眼睛，目光深处有怒火闪动，“你是在跟我谈条件？”
“我是在告诉你一桩简单的事实。难道你认为，王室侍卫不会跟着我一起出行，当我命令他们回去时，他们不会在暗中继续跟踪保护？难道你认为，我的人民会眼看着女王不带随从孤身一人骑马过闹市，却一点不放在心上？只能说你不懂得王族的规矩。我们永远不是一个人。”
“到山区之前，我可以用障眼法遮住别人的视线，没人看得见你。”
“我还能不能回到这里，等到……揭开秘密之后？”
“随你喜欢。”
“那么，我不能就这么直接消失掉。这会引来太多疑问。”她挥手制止他的反驳，“你希望保守秘密，要是那样的话，这件事就不能这么干。记着，只要有一个法师嗅出味道，你的秘密就全完了。”说出法师时，这个词凝在她舌头上，“除非你和你的盟友都能免疫魔法，否则最好不要打一开始就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皱起眉，“那你有什么办法？”
她沉思，“一次特别出行。我可以声称去山里某些秘密地点采集魔力草药，那种只能自己动手，不能托付旁人的。如果百姓相信这是巫术方面的事务，瞎打听的人就少得多了。我可以给你编个在场的理由。然后你带着队伍走，直到你觉得不能再往前为止……到那时候再操心怎么把他们甩掉的问题不迟。”
很显然，他不喜欢她的提议。对他来说，这无疑使她的人离那个秘密的目的地过于接近了。但担心也没用。他会不会断然拒绝，她琢磨着，强令她执行最初的方案？看得出他很想这么做，而且从以往打交道的经验看，他并不受常人行事之道的束缚。这个人心里有一团黑火。她敢打赌，屈从于一个女人的命令，不论是不是女王的，都将他心里的火头扇得越发高涨了。现在，他更渴望哪一样呢？是伸张他的雄性支配欲望，还是较为文明地满足于顺利合作？这个答案将让她进一步弄清今后该如何操纵他。
（“今后”，多么鲜活、美妙的词汇！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没有今后。）
“依你的法子办吧，”阿玛利克生硬地说，“我的女王。”
如此看来，她想，隐秘的烈焰被控制住了，又一次。
暂时如此。 希德莉亚带着八名卫士出来，还有几名打理日常杂务的仆人。随从们理所当然地相信无论出什么乱子她都能独力摆平，有必要的话，做好一餐饭也只是挥挥手的事。不过既然她是女巫不是法师，那么他们的责任就是照看好她，免得她被迫那么做。所以他们必须跟着来，带上帐篷、锅子、缎面坐垫等等。对身处荒郊野外的女王来说，这些都是必需品。
这一切让阿玛利克很不高兴，他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快。他明显希望能减少累赘，加快速度。他抓住每个机会向她表达意见。尽管她本不该带着这些仆人来刺激他，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越是烦躁，就越不用心掩饰。上路第二天，她已经很确定这个人既不惯于接待公侯，也不擅长应付女人，甚至跟普通人交流都成问题。的确，只有骑马走在所有人前面，他才显得舒服自在。也许他是假装独自一人，而希德莉亚安静地乖乖跟在他身后吧。这样倒是两便，她想，只要他不打破这种自欺欺人的幻想就好。
到晚上他会失踪，多半是在野地里自己找地方露营。他一直处在队伍前方，也许是担心某个侍卫前出侦察，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吧。天一亮他就迅速现身，看起来好像从没睡好过，也没有做过哪怕最简略的晨间洗漱。当她的随息收拾东西时，他总是憋着闷气骑着马来来回回地踱步。
但第四天早上，他带了另外两个人回来。他们看起来跟他一样又干又瘦，一样面带饥色，但相似之处仅止于此。两人中的一个长着乌木色皮肤，千缠百结的黑发从肩上披散下来，身穿一件蓝黑色皮革制成的粗劣胸甲，看起来好像几年没脱下来过。另一个是矮个子，黄皮肤，黑眼睛，骨节嶙峋，看起来不像活人，倒像是隔夜的死尸。他同样穿着污秽的、勉强称得上是皮甲的东西，颜色和质地与另外那个一样。看到他们接近营地，希德莉亚打了个哆嗦。卫兵们急忙跑到她前面摆开阵势。其他仆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呆看，不知该对这样的意外场面作何反应。
我的新朋友都是这种家伙？希德莉亚想着，不禁寒毛倒竖。
我究竟落到了什么境地？
阿玛利克面向她，表情淡淡的。但她已经相当了解他，猜得出他多么享受这一刻。“从现在开始，让你的护卫队停下。”他说，“这两人会在后面的旅程里照顾你的需要。”他说。
她的随从们带着怀疑转向她，她深吸一口气。你没有选择，她告诉自己。不管是吉是凶，这场游戏必须玩出个结果来。
她转向侍卫，“剩下的路我自己走，这些人可以保护我。”
“可是陛下——”队长发出抗议。
她挥手打断他的反驳，“你怀疑我没法应付意外状况？也许你在怀疑我的判断力？”
他脸色煞白，“不敢，陛下。当然不会。”
“啊，那就好。我下过命令了。”她望着这支小队伍，“你们留在这里等我回来，不准跟踪，无论明里暗里。我说不准派人跟踪我。听清楚了没有？”
他们全都低头表示服从。幸亏是这样，他们才没看到她眼睛里的犹疑。
她看着阿玛利克，用口型说：多久？
他迟疑一下，然后伸出手指：起先是四根，又改成五根。
“一周。”她下令，“等我一周，不要离开这里。”
她的马已经上好鞍，随时可以出发。一个仆人跑过来，用双手为她搭脚，但她直接跨上马背，像男人一样左右跨坐在马鞍上，穿在裙子下面的沙漠式女裤带着咝咝声擦过光滑的皮革。这是她依旧保持的少数南方传统之一。
她心神不宁。
“不准跟着我。”她最后又叮嘱一次，然后用膝盖催马起步。
阿玛利克的两个同伙面无表情，不过她能察觉出他们的眼底燃烧着同一种黑火。这就是我今后的可爱同伴，她厌恶地想。新来的人带着一种似麝香的甜味，靠近之后非常难闻。显然这个无名势力不重视洗澡和熏香。
阿玛利克没有撒谎，她提醒自己。前方有我需要的力量，就藏在哨兵山脉。如果只有这种人能带我去，我也认了。
“带路。”她告诉阿玛利克。他和两个伙伴驱马北行，她跟着。 若隐若现的群山四面环抱，山上零零星星地覆盖着土石，长着稀疏干枯的野草。马在陡峭的坡地上几次险些失足，如果她侧坐在鞍上，上路后第一个钟头之内就可能摔下来。她拼命夹住马肋以求稳固，大腿夹得生疼。到阿玛利克示意停步时，她几乎没力气自己下马了。
但她宁死也不愿让这些污秽的男人碰她。
阿玛利克一直等到她能够自己站稳，才说：“从这里开始步行。”
她跟着他，小心翼翼地寻路爬上一片乱石嶙峋的斜坡。黑肤色的人留在后面收拾马，另一个跟在她身后。突然她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尖叫，不像是人，也不像她所知的任何兽类。她的腿本来就疼痛不堪，现在越发软颤。“那是什么？”
“该是什么就是什么。”阿玛利克头也不回。
他领她越过一道山梁，然后赶往另一道更高的山梁，这条小路根本不能走马。他们往上爬的时候，怪异的号叫再一次传来。这次声音更响亮，也更清晰，在她听来带着愤怒的意味。一种盲目的、野蛮的暴怒。回声从云霄间传来。阿玛利克没有驻足不前，也没有用其他方式对这个声音做出反应。希德莉亚试图学他的样，但心跳得厉害。
我们要去的正是那边，她想。这就是他们要把这个“秘密”藏到离人烟这么远的地方的原因。为了不让别人听到叫声。从阿玛利克初次来访到现在，她第一次真的害怕了。但关键是，不能让这些人看出她的恐惧，否则就等于请他们骑在自己头上。
他们终于爬上最后一道山脊，在最高处会合。气氛沉默而严肃……然后，她看见了。
在她正前方是一条狭窄的山谷，左右两端都延伸到视野边缘之外。不管古时曾有怎样的河川雕凿出这条天堑，那水流早已消失。谷壁陡立如墙，两侧相距最宽处不过区区数码。谷底腾起一股刺鼻的气味，来自腐败垃圾、烂肉以及其他有害健康的东西。一种尖厉的声音低低地响着，仿佛指甲刮擦石板，挑动着她的神经。真是活见鬼，下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想不顾一切地转身跑掉，但如此软弱的表现是不可容忍的。天知道阿玛利克带她来这里想干什么，万一事态恶化，她需要保持完全的清醒和理智。她从他们身边退开几步，以便在他们想碰触她时留下缓冲余地。这是最低限度的防备。这时，谷底传来一阵沙沙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朝悬崖边蹭了几步，尽量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向前倾身，观察下面到底有什么。
不论那是什么玩意，它体型庞大，表皮灰暗，满身覆满尘土。它发出一声可怖的长鸣，声音直透进骨头里：怨毒、狂怒、痛苦、饥渴、困顿，通通融入这一声动人心魄的嚎叫中。不顾理智的警告，希德莉亚又向深渊边缘靠近了点，她想尽可能靠近——只要不摔下去就行——好看清这头生物。几个男人仍然停留在后面的山脊上，也许他们知道，只要他们向她的方向走近一寸，她就会退回去。这头生物沿着峡谷来来回回踱步，不断进出阴影，走动时发出奇怪的噪声。她看到陡峭的落石堆从两端堵住了去路，这边和沿途各处都有成堆的碎骨，其中有一具正在腐烂的尸骸，看起来像是一匹马，显然是臭味的源头。奇怪的是，没看见苍蝇。在腐臭掩盖之下，还有一种奇怪的似麝香的甜味。她花了一点时间分辨，发现与先前在两个保镖身上闻到的气味是一样的。事情越来越离奇了。
她调整位置，尽量再多看见些。这个生物看起来很大，但它一直躲在她这一侧峭壁的正下方，令她没法看到全貌。她的确看到一条长长的尾巴拖在它身后，随着它的步伐甩动。也许是某种巨蜥？她曾听说在别的大陆上有那种东西，但离家这么近的地方没听说过。再说魔法方面的问题与这东西有什么相干？爬虫可成不了巫者。
这时候，急切的脚步将那个生物带到一束阳光下，她终于看清楚了。
“我的天啊。”她不自觉地嘟哝一声，同时踉跄后退，因为动作过猛差一点跌倒。她的一部分意识认出了这个生物是什么，因为她在神话里听说过，在古代壁画上看到过；然而另一部分意识却坚持：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那个；如果她以为它是，那肯定是她自己疯了。
她回头看向阿玛利克。他的脸孔本该像石头一样冷漠，但其中的情绪还是流露了出来。他点点头。
一只噬灵鸟。
它的体形细长蜿蜒，遍布全身的蓝黑色鳞甲上挂满了污泥和土渣。在开阔空间中，那对巨翼应该可以从脊背向两边展开，但此时受到峡谷坚实侧壁的局限，被迫紧紧收拢体侧。就在她眼前，这头生物徒劳地挣扎着扑动翅膀，发出听起来十分沮丧的哀嚎。显然，它试图起飞；显然，在这条狭窄的溪谷中，它飞不起来。
她再次回望阿玛利克，脑子里一下涌出无数问题，让她不知该先提哪条。她理了理思绪，“这……这个生物，就是你从前提到的力量？”
“它们汲取生命力。”他说，“所得大于所需。”他低头看那峡谷，“她能够补足你失去的东西。”
希德莉亚瞠目结舌，“她？！”
“它是种族中的雌性成员。只有我们种族中的雌性才能驾驭它的力量。”他的黑眼珠再次转向她，“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要选择你。”
峡谷里的生物突然向前猛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直朝谷底一端的落石扑去。希德莉亚看到锐利的爪尖一闪，鹰一般的脚爪深深插进乱石坡，取得立足点。它开始向上攀援，弄得碎石浮土四溅，希德莉亚下意识地向后退却，避开它可能脱身出来的地方——
有个又大又黑的东西从天而降，影子掠过希德莉亚，令她喘息着倒退，差一点被地上的乱石绊倒。
又一只噬灵鸟。
新来的这只发出警告的鸣叫，瞄准那只雌的撞下去。它起码有雌的两倍大，光洁油亮的身躯闪耀着日光。雌的那只挺起身子，似乎准备战斗……但它的体型较小，而且不知怎地，希德莉亚觉得它的状态不适合战斗。在最后一刻，它退却了。它在来袭者的逼迫下松开抓紧石堆的爪子，并发出愤怒的嘶嘶声。希德莉亚沉浸在惊恐、迷醉之感中，看着它落回谷底，看起来很脆弱的一侧翅膀被压在身下。雌的痛苦地嚎叫起来，叫声沿着峡谷回荡。攻击者显然达到了目的，它离开了。
希德莉亚明白了，它的意图就是不让雌鸟起飞。它迫使雌鸟退回谷底，那里的狭小空间不足以展开翅膀。困住雌鸟的落石多半也不是偶然，而是特意造成的监狱围墙。
天上的众神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抬眼盯着大的那只飞回原位。令她吃惊的是，在头顶高处还有另外几只，体型同样巨大，分别栖息在峡谷附近的几个制高点上。传说中的生物。梦魇的实体。它们专心致志地监视着谷底的雌鸟，随时准备阻止它脱困。有人站在它们旁边，伸长脖子观看这场表演，好像饥饿的秃鹰。希德莉亚看见那个黄脸的向导就站在其中一只旁边……靠在一起。她发现他的衣服与那怪兽的皮十分相近。远古噩梦里的怪物，以及穿着它们的皮的人类盟友……
太多了，一下子接受不了。她把手搭在前额上，感到头昏眼花。这一次不是因为她自身的衰弱，纯粹是情绪压力过大所致。她的双手颤抖起来，不知怎样才能止住。现在她脑子里全是科力瓦在她的宫殿里召唤出来的影像，噬灵鸟……阴暗的，魔性的怪兽，一面爬升一面掠过遍地开膛破肚的躯体，从人类的痛苦中汲取力量。这些人与之结盟的就是这种东西？这种事怎么会有哪怕一丁点可能呢？上次噬灵鸟统治世界的时候，人类是它们选定的猎物。看着这两个种族像这样肩并肩站在一起，个中意味让她的心智难以如实承受。
不久，那只雌的再次开始活动。它努力抽出卡在身下的左翼，但没有足够的空间来完成这个动作。它再次放声嗥叫，长长的哀鸣声满含疼痛和恐惧，那是受伤的动物求援时发出的叫声。这时，它那对黑宝石般的眼睛转向希德莉亚，紧紧盯住她。一股力量的浪头冲刷过来。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对这个生物的痛苦感同身受。
“它们的翅膀需要光照。”阿玛利克说。他走过来，打破了她要求保持的距离，但她的眼睛没从那个生物身上移开。“没有阳光，它一天比一天衰弱。”
“那你们为什么要把它关在下面？”希德莉亚质问。她嗓音嘶哑，就像她自己同样刚刚尖叫过。她有可能会同情这种生物吗？它们以人的灵魂为食，她提醒自己。从前，它们差一点毁灭了整个世界。
“它不明白，如果飞得太高，或者飞错方向，人类会看到她。我们没办法告诉它这一点。所以不能让它飞。”
她终于转向他，慢慢地眨着眼睛，尽量集中精神理解他的言外之意，“你认为……你认为我能够让它明白这件事？”
“只要它肯接受你。”
“要是它不肯呢？”她质问道，“会怎样？”
看得出他迟疑了。也许他在考虑要不要对她撒个谎？“你将被毁灭。”最后，他说。冷静，平稳，仿佛整件事完全合乎常理。“与先前的受试者一样。”
她后背蹿过一阵寒意，“你说过，我是第一个。”
“我说的是，你是第一个女王。”他纠正，“有别的女人试过。”他又望向受伤的噬灵鸟，“当然，不是这一只。它才刚刚成熟。在发育到第三形态之前，它们不会接受任何人类，除非是当做食物。这就是带你来这里之前必须等待的原因。”
“现在它可以了吗，我是指与人类发生联系？”
“但愿如此，女王陛下。”他转向她，“否则，你们间的‘联系’会相当短暂。”
“其余的在哪里？”她问，“它之前那些噬灵鸟，它们怎么了？”
一开始，他没有回答。希德莉亚能听见受伤的雌兽在谷底喘息，试图恢复体力，好能重新站立起来。
“如果让它随便飞，”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的存在就暴露了。时候未到。”
她心口翻起一阵恶心。是哪一桩惨事引起的？是受折磨的怪兽？是当做肉片投喂给它们的女人？还是她自己可能的前景？排开这些情绪，把精神集中在某一条理性的思路上是不可能的。“你们把这一个逼疯了。”她哑着嗓子低声说，“然后还期待什么？如果我是它，在这种状况下，我会把头一个靠近我的人类碾成肉泥。前些次的情况就是这样，对不对？你们把这些……这些东西逼成发了疯的野兽，于是它们向每一个靠近的人类宣泄愤怒。”她发觉自己嗓音里的火气升高了。愤怒是比恐惧更有力的感情，所以她很乐意接受它。“接下来，你们杀掉这些生物，因为它们没有达到你们的期望。然后从头再来。你们还要杀死多少它们的族类？”她质问，“还有你自己的同类？”
“这对我们不止是……”他恼怒起来。不过，他随后深深呼吸，明显是在尽力克制自己。他的声音平稳了些，但目光里余焰未熄。“我们把我们认为能行的搭档给它们。被它们接受的人我们只见过一种，就是年轻的女孩。她们易受影响，可以与它们一同长大。应该有效才对。”
“所以，你们以鼠投虎，还闹不清为什么被咬个稀巴烂？你们的判断力恐怕没给我带来多少信心。”那个东西在听吗？她突然想知道。它能不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那一丝恐惧？山谷里的嗥叫中止了，痛苦的喘息声平息了。希德莉亚有种直觉，它是在等待什么。它对现在的事态能理解多少？
只要我还有够活一年的魂火，她想，我会立即从这里逃开，能逃多远逃多远，绝不回头。
话说回来，如果还有些许精魂火存余，我根本不会到这里来。
“所以这次我们带来了另一头虎。”阿玛利克说，“身为女巫，你有一辈子运用法术的经验；身为女王，你一生执掌大权。考虑到你面前的这个生物将成为她的族类中的女王，从任何角度看，这两项特质都是相得益彰的。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你有没有勇气抓住这个机会，将其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或者，你更愿意像一个油尽灯枯的巫者那样慢慢步入死地，眼看着你的国家土崩瓦解？”
她轻轻发出嘶声。山谷里的生物被这声音惊动，抬起了头。
“你难道不是已经一无所有了？”阿玛利克催促。
“我已经看到这……东西了。别给我假惺惺。别说你肯放我走，任凭我安安稳稳死在家里。”
沉默。
终于，他对她说：“没错。很抱歉，你回不了家了。”
“绝对不准再欺骗我。”她厉声说完便转身不再看他。
雌性噬灵鸟挪到离希德莉亚最近的地方，它的眼睛落在她身上，灼灼目光使人心生怯意。它的复眼很大，黑得如此深沉，让希德莉亚不禁回忆起法师们。
一想到他们，胆汁仿佛涌上了喉头，又酸又苦。别分心，她命令自己。在这次疯狂的行动中，能否把握住微茫的机会生还，取决于头脑是否依然清醒。“你要我怎么做？”
她听见他猛吸一口气，回答道：“接近它，如果你相信神祇会保佑你……就祈祷吧。”
据我所知，没有哪位神灵会赞同这种疯狂行径。
她慢慢走到一处落石堆上方，崖边与堆顶之间有几码落差。下面，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凝望着她。她不敢直接与之对视，唯恐失去最后这点勇气。她迟疑了一阵子。在她的感觉里，整个世界仿佛都凝滞了。如此寂静。连虫蚁都不再爬动。
反正已经一无所有了，她提醒自己。
她坐到悬崖边上，用颤抖的双手撑着，准备跳到底下去。这时，巨兽发出嘶声。她的呼吸哽在嗓子眼里。据说噬灵鸟会先催眠猎物，然后吞噬他们的灵魂。她在被催眠之前还能走多远？
我一无所有，她再次告诉自己。这是一道虚张声势的符咒……但她只有这个。
她慢慢地沿着谷壁溜下去，吊在悬崖边上退退不敢撒手——这漫长的一刻仿佛没有尽头！——然而，她终究屈服于命运，落下去了。石头尖锐而松散，当她砸到堆顶时，脚下石块错动，把她闪倒了。薄薄的夏季丝袍起不到多少保护作用。左臂传来一阵剧痛，衣服连同肉体一并被石尖划开；她挣扎着稳住身体，感觉到热血沿着手臂流淌。
噬灵鸟一声不发，但她能感觉到它在观察。在等待。
她花了一点时间喘气，又把丝袍的长袖紧紧缠在手臂上止血。那生物仍然没有走近她。这是个好兆头吗？抑或仅仅是因为它在等她过去，等她离开可能遭受其他噬灵鸟袭击的石堆？很明显，它害怕它们。
这是我们的一个共同点，她想。
她颤抖着沿乱石坡蹭下来，每当伤臂受到震动都会疼得身子一缩。但疼痛自有其好处：它是一种有限度的、可预知的感觉，使她能够将注意力从恐惧上移开。腐烂肉类和堆积已久的排泄物让空气中充满恶臭，随着她渐渐接近谷底，这气味越来越难以忍受。有一会儿她感觉要呕吐了——好像那样能有什么好处似的！——但她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反应，只是干呕了几下。
如果这个生物趁着这个时机发动攻击，她没有任何办法自救。然而，希德莉亚抬起头时，发现噬灵鸟仍在原地。它每次呼气都带着轻微的嘶嘶声，身体也绷紧了，像作势欲扑的狼。但到现在为止，它只是用那双怪异的、不自然的黑眼睛观察。
等待。
站在同一水平线上，她才看清这个生物是多么巨大，也看清了它在囚禁中落到了怎样凄惨的状况。它浑身星星点点，溅满了谷底的秽物，精致的网格状翅膀上面是一道一道的污泥、排泄物和干血迹。最近这次受伤肯定不是头一次。在它体侧和头颈附近，有几块干皮吊在身体外面。它会像爬虫类那样蜕皮吗？它是不是正处于蜕皮阶段？或者说，这层蓝黑色鳞甲是永久性的表皮，受到了永久性的伤害？希德莉亚向上看去，目光捕捉到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形和非人形的秃鹫，狂怒顿时充满胸臆。以现在的角度，她仅能看见两头噬灵鸟。开阔而明亮的天空勾画出它们的身形，但很明显，两个都干净光亮，蓝黑色鳞甲映日生辉。这是最严重的亵渎。为着眼前这凄惨的生灵，怒火从她心底源源涌出。她恨那些将耻辱强加于同类身上的噬灵鸟。她恨那些与它们狼狈为奸的男人。她恨那些与他们处处相似的法师。一群秃鹫。所有这些人或非人的家伙全都是秃鹫。他们只顾满足自己的雄性饥渴，对他们造成的痛苦一丝一毫都不肯顾及。仇恨涌上心头，像熔岩一样炙热。随它去吧，内心的一个声音低语道，压抑在体内太过痛苦。不如放开，随它去吧。
于是她纵声尖叫。那是任何时候都不该从人类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原始可怖的尖叫。回声沿着峡谷反复回荡，山壁为之颤抖……然后，随着这只雌性噬灵鸟本身发出的叫声再次颤抖起来。在这动人心魄的一瞬间，她们两个协调如一，对共同的敌人吼出她们的轻蔑，被仇恨的共鸣联系在一起……随后，希德莉亚摇摇晃晃栽倒在地，愤怒的力量离开了她。她感到空虚，但这是好事。她内心的某些东西被清理出去了，她感到灵魂安宁了。
噬灵鸟开始走近她。这生物步伐很慢，显然小心翼翼。也许它是怕走得太近，希德莉亚会召唤那些大的下来对付它。当它接近时，希德莉亚能嗅出它的存在，她觉得自己能在溪谷里的恶臭中分辨出噬灵鸟本身似麝香的甜味。有一阵子，她似乎还感觉到了这个生物体内的生命力，它身体核心的魂火。热。如此炙热。她渴望能用这火焰温暖她自己，让它的热度填满她，为她注入生机。在人类之中，只有儿童会有如此明亮的灵魂。她从没在任何动物体内看到过。
这生物的头慢慢探过来，直到滚烫的呼吸喷到希德莉亚脸上。她颤抖了，但她没有退缩。它的牙齿锐利，向后弯曲，像蛇；它多面的眼睛，好像上千片碎镜，反射出希德莉亚挂着道道汗渍的脸。她意外地感到自己与这个生物有一种奇怪的共鸣感。她们两个同样在秃鹫环伺之下，她们两个同样恨，同样怕，同样绝望。她们是跨越种族界限的姐妹。经过一番努力，她在乱石坡上爬了起来，手臂一跳一跳地疼，能感觉到成股的血液流淌到指尖。但她奋力挺直身子，再一次站稳脚跟。然后，希德莉亚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犹豫着向噬灵鸟走近几步。那双宝石般的眼睛跟着她转，但这个生物没有做出阻拦的动作，甚至当她走到能够碰到它的距离时仍然没动。
希德莉亚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手放在这个生物的粗脖子上。她感觉到了指尖下随着心跳起伏的脉搏。节奏是陌生的，性质却是熟悉的。这个可怕的生物不是超自然的怪物，不是恶魔，只是有血有肉的动物，会受伤，会流血，会憎恨——其强烈程度不亚于人类。她现在感受到恨意透入指尖，那是一种沿着它体表震颤的、温暖的、生机勃勃的能量。她在这样虚弱的状况下仍然能够感觉到，这是多么强烈的情感！通常她必须要动用巫术才能在这方面有所察觉。
你们可以囚禁我们，她在心里对等在上面的秃鹫们说，但别想征服我们。你们可以折磨我们的肉体，但别想控制我们。假如我们死在这里，原因即是你们的狂妄自负。她深深凝视进噬灵鸟的双眼，豁然了悟。那时你们将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这一认知含有力量。
她转身面向落石堆，再也不害怕背对着那致命的生物。她知道对方不会伤害她。石块堆积成的堤防比在上面看的时候更显陡峭。她一面向神灵嘟哝着祈祷词一面往回爬，晃晃悠悠地沿着这道暗藏杀机的斜坡攀高，尽量用完好的一只手协助保持平衡。行动缓慢又痛苦。有一次，她真的摔倒了，伤臂狠狠撞在地上。就在疼痛沿着肩膀直蹿上来时，她听见身后的噬灵鸟嚎叫一声。我没事，她默默向自己许诺。我们没事。
快要到顶时，她看见阿玛利克在谷壁边缘等她。由于他对那只雌性噬灵鸟做过的一切，她不能忍受他，哪怕仅仅是看见都不行。“走开！”她抵达石堆顶端站稳，同时哑着嗓子沉声说，“带着上面那些家伙离开这里！”
他张开嘴，似乎要说话。他想说什么？下达命令？要求解释？想到这里，暴怒——炽热的暴怒，从心底涌起。“全都给我滚。”她以不容违抗的语气下令，“马上。”
不管阿玛利克期待的是什么，这个显然不在其内。他犹豫了，然后仰头向他的同伴们征求意见。她的喉咙里发出低吼声。他想要一只虎，对吗？很好。他得到了。要是胆敢敷衍她，众神也救不了他们。
许久之后，阿玛利克犹犹豫豫地从溪谷边缘后退了几步。她低沉的嘶声意思很明白，那还不够远。一个小时之前他会与她争执，甚至可能向她发号施令；但现在……现在他们的关系变了。他对她有所求——而她仍然有力量拒绝，希德莉亚明白了这一点。他已经没牌可打了。他不再是高坐堂上的老爷，反而成了她阶下的乞丐。
理当如此。
他朝向她视界之外的人和怪物发出了某种信号。希德莉亚的心抽紧了。现在，其他的家伙会按照她的指令离开，还是下到峡谷里来逼她们就范？如果是后者，她宁愿奋战至死。身后，她感到那只噬灵鸟鼓起力量，准备与她并肩战斗。这是一种无声的交流，感觉很怪异。被这只雌鸟接受之后，其他噬灵鸟的催眠力已无法触动她——她凭同样的直觉知道了这件事。很好，放马过来吧。
一只噬灵鸟俯冲下来掠过峡谷。它飞得极低，以至于翅膀从地上卷起沙尘旋涡，带动的气流吹动了她的头发。换了别的时间和地点，她也许会在这迎面扑来的恐怖巨兽面前畏缩。但在此时此地不会。它没有哪一样武器会比她向深谷中那一跃更可怕，而她已经通过了考验。秃鹫们别想心满意足地看着她惊慌失措。再也不会了。
其余的噬灵鸟一个接一个通过同样的路线从她头上掠过，啸鸣一声，然后飞向群山。她觉得某一只怪物背上似乎附着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个男人，蜷伏在它的前肩上，但从她所在的位置很难看清楚。无所谓。重要的是，他们，人和噬灵鸟，现在都离开了这里。遵照她的命令。
下面谷底，那只雌鸟正向落石这边移动，试图将卡住的伤翼拽出来。它面部抽搐，她的手臂也呼应着感到悸痛。她宁愿冒险再次下去帮这个生物爬，假如有用的话。但在这么狭窄的地方，那样做一点好处都没有，她自己反而可能受到牵连，摔个粉身碎骨。“没问题了。”她轻轻地说。噬灵鸟能理解她的话吗？就算理解不了，它总该能听懂她的语气吧，“他们已经走了。一切都没问题了。”
这一幕有多么荒诞！她正在对天底下最强大的、以人类灵魂为食（假如传说属实）的掠食兽说话，却显得如此若无其事。不过，它现在看起来并没有多么可怕。当它看出这道乱石坡是它唯一的逃生之路时，希德莉亚能感觉到它内心阵阵涌起的忧虑。“你只能自己爬出来。”她说，好像这个生物能听懂人语似的，“我帮不上忙，对不起。”
那只雌鸟开始攀爬。它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带有利爪的前脚深深埋进碎石里，然后才敢抬起后脚；只要够得着，就尽量用长尾撑住下方坚实的地面。每当吱吱嘎嘎的踏足声传来，她都觉得正在爬的是她自己。受伤的翅膀拖在后面，现在翅膀已经解脱了，但还不能使用。她看到，每当这个生物尝试用翅膀保持平衡时都会抽搐，每次她都忍不住跟着畏缩。用不着告诉这只噬灵鸟，它不可以飞行，希德莉亚狠狠地想，它下次靠这只翅膀飞翔将是很久之后的事……假如终究还飞得起来的话。
这头巨兽费尽力气，终于爬上了堆顶。它站在那里，望向剩下的路程，能看出它在颤抖。从这里到崖顶是几码高的立陡谷壁。直上直下的悬崖表面仅有极少几个能够支撑人类的立足点，但没有任何一处足以支撑它这样的生物。它摆动脑袋观察周围，但脚步所及的范围之内没有更有利的落脚点。它的长尾巴像活蛇一样舒卷，寻找坚实的支撑点，以便像刚才从下面上来时那样借力。但这石堆顶上只有疏松的石块，一碰三摇。
没有捷径可走。最后，噬灵鸟对准看起来相对易爬的位置站稳，蓄积力量，体侧各部位依次绷紧。接着，它拔地跃起，猛烈的力道令石块如雨水般飞溅；同时它拼命扑打翅膀，尽可能增加哪怕一寸高度。这是拼死的一搏。希德莉亚感到，如果不是囚禁生活让它衰弱得厉害，这一下本是可以成功的；但无可奈何的是，它终究没能跃上崖顶。它的爪尖钩住裂谷边缘，插进土里。如果地面更坚实一些，也许这足够它借力上去。然而希德莉亚惊恐地看到，土地在巨爪下渐渐开裂，沙石不祥地崩落谷底。那一刻，她以为噬灵鸟会跟着坠落。她本能地退开，以免被掉下来的噬灵鸟砸烂。不过，仿佛是情急拼命般，那个生物甩起长尾搭到悬崖上边，调整重心，探出一只爪子努力钩住它左侧一块狭窄的凸石。希德莉亚屏住了呼吸。她听到尾巴撞到了什么东西，然后紧绷起来，保持住了平衡。这时，沙土不再崩落，噬灵鸟的重量转移到新的立足点上。凭着这宝贵的一瞬间缓冲，它将另一只爪子深深扎进谷壁……接下来，它最后努了一把力，翻上谷壁顶端，不见了。
希德莉亚双膝跪倒在碎石上，精疲力竭。她感觉拼死爬上峭壁的那个是她本人。好半天她才意识到，自己还在下面。不过这时候，那条长而柔软的尾巴蜿蜒垂下山壁，朝她这边伸展过来。她没有躲开。它摸索着找到她然后像蟒蛇一样缠到她身上，光滑的尾巴盘绕成圈，揉搓她的身体，调整施力的位置，然后围着她的躯干部收紧。即使尾端的利刃出现在她面前、从她脸旁擦过时，她也没觉得害怕。也许她已经信任这个生物了，也许不过是因为她完全没有力气害怕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面对其他噬灵鸟的挑衅时支撑她的那种不可名状的狂野力量现在已经消失了。
有力的尾巴将希德莉亚拉离地面，提着她上升。她在谷壁上磕磕碰碰，牵动了伤臂，疼得她直缩，但她没有出声。然后她被拽上平地，拖出一段距离，停在一块阳光照耀的地方。盘绕她的长尾松懈下来，放开了她。但她没力气爬出来，只能任自己留在原地，倚着泥土覆盖的鳞甲大口喘气。她的脸颊感受到这生物的脉搏，她仿佛能听到远处强有力的心跳随着艰苦拼搏告一段落而渐渐舒缓下来。但那一定只是幻觉。实际情况是，她的感觉正在衰退，她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知道为什么——最后一星灵魂的火花正在熄灭，一种异样的寒意从心脏向外流淌，落在身上的阳光渐渐黯淡，视觉开始离她而去。这一天的疯狂考验终于耗干了她最后一丝生命元气。
我救了你，她在心里绝望地对这个生物说。你会救我吗？她闭上双眼，最后一阵痛苦的抽搐贯穿身体。她的肢体仿佛越行越远，不再属于她，成了不受控制的异己之物。她收拢身体没受伤那一侧的手指，试着赶走这种奇怪的感觉，但它还在。她试着收拢受伤那一侧的翅膀……但破碎的骨骼尖端扎进了周围的肉里，稍微动动就疼得受不了。她知道，这只翅膀必须好好铺展开。只要能恰当地铺展开，它是可以痊愈的。她咬牙拼命张开没有被完全碾坏的那一部分，到头来，尽管痛苦地低声哀鸣着，她也只能在地面上张开不到一半而已。到此为止了。
阳光。温暖。惬意。醉人的阳光。这只生物还不曾了解的阳光。生在阴影中，长在阴影中，囚禁在阴影中。现在，一波又一波的光线撞击着她的翅膀，温暖着她的血脉，平复了她的痛苦，镇止了她的恐惧。被阳光温暖的血液流入胸中，她的心脏随之强健起来，将这复原之力泵入每一丝肌肉。就连她的伤翼也在温暖的血液流过时颤抖起来，因新生的活力而悸动。但阳光无法抵达最需要治疗的部分，也不能让完全扭曲的碎骨回到正确的位置上。她沮丧地哭泣着再一次努力移动损坏的翅膀，这令它又开始流血了。宝贵的血液涓涓流到地上，神奇的力量白白浪费掉——
希德莉亚睁开眼。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一小会儿或是一辈子——她的脸颊贴着这生物的尾巴，感受到阳光的热力在体内流转。它体内。这是死亡之前的某种奇怪梦境吗？不然……是什么？她想起来，令她惊奇的是，她居然做到了。她的伤臂还在疼痛，但不再是让人眼前发黑的那种疼；她活动了一下双脚，双脚站得稳稳当当。考虑到她的状况，可以说是出乎意料地稳当。阳光普照的世界再次明媚起来，她的感官运作如常。
她在好转。
她迈出一步，又一步，最后，她认定自己不会跌倒了，便举步绕着噬灵鸟的身体打转。她看见一组翅膀贴着地面展开，每当这生物吸气时，亮晶晶的光就沿着它们上下窜动。与其他噬灵鸟不同，它的翅膀更长，更饱满，宛如轻纱般华丽的薄膜从翅膀底拖下来。这是精灵的翅膀，她一面想着，一面观察钴蓝与紫红色的光泽在阳光下闪动。奇异的、癫狂的美。
这个生物转动头部追踪她，黑眼睛跟着她转到另外一侧。这……这就是那处创伤了。一根主要的翼梁——从肩膀前部一直延伸到翼梢最外端的长骨——断成了十几截，利如剃刀的断茬刺进了周围柔嫩的组织里，弄得一部分翼膜破烂不堪。整个翅膀上都是血痂。这只噬灵鸟为脱身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希德莉亚在断肢旁蹲下，小心翼翼地将碎骨整理归位。暗红的血沿着她的手流淌，她用破烂的袍子抹掉血，继续工作。在她动手时，噬灵鸟轻声悲鸣，显然是因为疼痛；但它没有起来阻止她，它明白她是好意。
最后，所有的碎骨都大致排列到正确位置上，撕裂的翼膜也尽可能展平理顺了。希德莉亚退后几步打量她的成果，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臂不再流血了。显然，她在不知不觉中治好了她自己。
她的力量回来了。
慢慢地——哦，如此缓慢！——她召唤来超自然的视力，用以反观自身。这样做本身已经能够说明问题了。仅仅一小时之前，这还是近乎不可能的事。她的心猛跳着，将巫者视野转向体内，寻找每个人的灵魂中央燃烧的火焰，所有生命和一切巫术的源泉。
当它清晰起来时，她喘息了。那不再是将熄的火苗，仿佛会被一阵微风吹灭；相反，那是真正的魂火，稳定而炽烈。这种变化及其意义都是毫不含糊的。垂死的女巫不会有这样的能量。
她呆呆地看了噬灵鸟好一阵子。在脑子里偏僻的角落，她还记得它属于大地上最可畏惧的一类生物，它们一族一度将人类文明踏在脚下。她理应惧怕它，任何有理性的人都应该惧怕它。
她早就把理性抛诸脑后了。
她颤抖着用双手——这次是出于激动，而非恐惧——撕下一块裙摆，开始清理受损的翅膀。当她擦去结痂的血和污垢时，她感到这个生物因疼痛而瑟缩。但它没有反抗。只有阳光照到皮肤上，伤处才能愈合。每擦净一寸翼膜，她都能感觉到太阳的热度渗入其中，温暖这个生物的血液……还有她自己的。
我将会完好如初，她想。一个值得敬畏的事实。
最后，能做的都做了，于是她退后站定，默默看了一会儿。噬灵鸟卧在那里，胸膛一起一伏，阳光在伤冀上跃动，泛起碧蓝与紫罗兰色的涟漪。多么不同寻常的美丽生灵啊，她想。古代传说只提到恐怖和死亡，也暗示了奇异的催眠能力，但从没提到它们的美。想想它们在天空中初次现身的情景，难怪人们会如醉如痴。难怪他们难以组织起真正的防御力量来对抗它们。
慢慢地，轻轻地，她在噬灵鸟身边躺下，将头枕在它肩膀上。她的脸颊贴着它的身体，甚至能感觉到它心脏的跳动，强劲，笃定，随着这巨大生灵渐渐睡意蒙眬而越来越缓慢。她合上眼，尽力将过去数日来的紧张——还有过去几个钟头的痛苦——抛诸脑后，沉浸在似麝香的甘甜气息中。渐渐地，她自己的心跳也减缓下来，与它的心跳相呼应；她呼吸的节奏也与噬灵鸟的呼吸渐趋同步。
阳光温暖着她的翅膀，她们沉入睡梦中。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希德莉亚忽然从熟睡中惊醒。心怦怦跳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惊扰了她……然而，幽暗的卧室内一派静谧安宁。她感觉到附近只有一个人，那是正在门外值夜的侍女。
是什么惊醒了她？她把注意力转向内心，在记忆中寻找烦扰她的事物的蛛丝马迹，但她能想起来的只是一些零碎散乱的梦而已，没什么用处。
她从床上坐起来，罩上一件纯金色丝袍。这只是习惯动作，并不是当真需要。夜晚温暖宜人，柔和的微风从港湾吹来，满盛着夏天的气息。但她不自觉地想找点什么东西保护自己，而且心绪不宁的她也想给双手找点事做。
她的心还是跳得厉害。难道在某些方面，她的身体比头脑更敏锐？莫非她灵魂中的天赋巫者之力还没完全耗尽，所以感觉到了凡人的耳目感觉不到的事？某些不寻常的事，某些会使她害怕……抑或让她兴奋……的事？
换做其他日子，换做从前，她多半已叫侍卫来护驾了。但眼下的状况不适合这么做。她两次招待过某位客人，而那个人喜欢跳过那些常规流程。万一现在这事与他有关，她希望目击者越少越好。
快满一个月了。她每晚上床时都禁不住想，不知他何时才回来见她，不知他还能不能回来。不知她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她悄悄来到走廊里。一个女仆睡眼蒙眬地起来服侍她。“嘘。”她悄声说，“用不着。”那个女孩叹口气，又回到梦中去了，从她脸上的微笑看，那是个美梦。王宫侧翼入口处，两个卫兵正在站岗。他们听到希德莉亚的轻柔足音走过来，啪地立正。“一切正常。”她告诉他们。除非她发出求救信号，他们应该不会担心她的安全。尽管王室传统要求有一队贴身卫兵保护她，但有谁会当真以为一位力量强大的女巫会在她自己的地盘上遭遇危险，多年以前，她曾遭遇过危险。但卫兵还没来得及跨出一步，她已经把来犯者料理了。这件事很快传开，之后再没有人威胁过她。
当然，没人知道从前保护她的力量已经不存在了。
她不愿让他们开始起疑。
她蹑足穿过大厅。丝袍的下摆在她身后像翅膀一样舞动。她没考虑方向，只是埋头走。双脚似乎知道要往哪里去。最后，她来到一个大理石拱道前，它通向一个能够眺望海湾的露台。果然。阿玛利克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和她会面的。当时他给了她一枚戒指和一个承诺。现在她明白了。
心还在猛跳。她花一点时间镇静自己，然后走上露台。
他就在那里，穿着蓝黑色束腰外套和同样颜色的长筒皮靴。在它们的衬托下，他粗糙的皮肤惨白如月光。
“时候到了。”他说。
她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那……然后呢？需要什么？”
“明天，你跟我进山。”他向西北方向一指，在那里，岗哨山脉的陡峭侧翼与大海环抱着桑卡拉，“一个人。”
“一个人？”
他一躬身，“这个秘密不可落入旁人眼里，我的女王。”
“想必是用法术送我过去？”
“恐怕，在这件事上不大方便。等我们到了……那里，你就明白了。”他意味深长地说。
“骑马去，跟普通人一样？你是这个意思吗？”
他点头。
她遥望群山。这些山从肥沃的平原上突兀升起，没有过渡的丘陵地带。它们十分陡峭，无法耕作，甚至没有连续几里的道路可言，几个最高的峰顶积雪经复不融。
在那片山区，让一个人消失很容易，永远无人知晓。
在那里，隐藏秘密也很容易，永远无人得见。
“我不能一个人骑马走那么远。”她说。
他眯缝起眼睛，目光深处有怒火闪动，“你是在跟我谈条件？”
“我是在告诉你一桩简单的事实。难道你认为，王室侍卫不会跟着我一起出行，当我命令他们回去时，他们不会在暗中继续跟踪保护？难道你认为，我的人民会眼看着女王不带随从孤身一人骑马过闹市，却一点不放在心上？只能说你不懂得王族的规矩。我们永远不是一个人。”
“到山区之前，我可以用障眼法遮住别人的视线，没人看得见你。”
“我还能不能回到这里，等到……揭开秘密之后？”
“随你喜欢。”
“那么，我不能就这么直接消失掉。这会引来太多疑问。”她挥手制止他的反驳，“你希望保守秘密，要是那样的话，这件事就不能这么干。记着，只要有一个法师嗅出味道，你的秘密就全完了。”说出法师时，这个词凝在她舌头上，“除非你和你的盟友都能免疫魔法，否则最好不要打一开始就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皱起眉，“那你有什么办法？”
她沉思，“一次特别出行。我可以声称去山里某些秘密地点采集魔力草药，那种只能自己动手，不能托付旁人的。如果百姓相信这是巫术方面的事务，瞎打听的人就少得多了。我可以给你编个在场的理由。然后你带着队伍走，直到你觉得不能再往前为止……到那时候再操心怎么把他们甩掉的问题不迟。”
很显然，他不喜欢她的提议。对他来说，这无疑使她的人离那个秘密的目的地过于接近了。但担心也没用。他会不会断然拒绝，她琢磨着，强令她执行最初的方案？看得出他很想这么做，而且从以往打交道的经验看，他并不受常人行事之道的束缚。这个人心里有一团黑火。她敢打赌，屈从于一个女人的命令，不论是不是女王的，都将他心里的火头扇得越发高涨了。现在，他更渴望哪一样呢？是伸张他的雄性支配欲望，还是较为文明地满足于顺利合作？这个答案将让她进一步弄清今后该如何操纵他。
（“今后”，多么鲜活、美妙的词汇！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没有今后。）
“依你的法子办吧，”阿玛利克生硬地说，“我的女王。”
如此看来，她想，隐秘的烈焰被控制住了，又一次。
暂时如此。
这一切让阿玛利克很不高兴，他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快。他明显希望能减少累赘，加快速度。他抓住每个机会向她表达意见。尽管她本不该带着这些仆人来刺激他，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越是烦躁，就越不用心掩饰。上路第二天，她已经很确定这个人既不惯于接待公侯，也不擅长应付女人，甚至跟普通人交流都成问题。的确，只有骑马走在所有人前面，他才显得舒服自在。也许他是假装独自一人，而希德莉亚安静地乖乖跟在他身后吧。这样倒是两便，她想，只要他不打破这种自欺欺人的幻想就好。
到晚上他会失踪，多半是在野地里自己找地方露营。他一直处在队伍前方，也许是担心某个侍卫前出侦察，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吧。天一亮他就迅速现身，看起来好像从没睡好过，也没有做过哪怕最简略的晨间洗漱。当她的随息收拾东西时，他总是憋着闷气骑着马来来回回地踱步。
但第四天早上，他带了另外两个人回来。他们看起来跟他一样又干又瘦，一样面带饥色，但相似之处仅止于此。两人中的一个长着乌木色皮肤，千缠百结的黑发从肩上披散下来，身穿一件蓝黑色皮革制成的粗劣胸甲，看起来好像几年没脱下来过。另一个是矮个子，黄皮肤，黑眼睛，骨节嶙峋，看起来不像活人，倒像是隔夜的死尸。他同样穿着污秽的、勉强称得上是皮甲的东西，颜色和质地与另外那个一样。看到他们接近营地，希德莉亚打了个哆嗦。卫兵们急忙跑到她前面摆开阵势。其他仆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呆看，不知该对这样的意外场面作何反应。
我的新朋友都是这种家伙？希德莉亚想着，不禁寒毛倒竖。
我究竟落到了什么境地？
阿玛利克面向她，表情淡淡的。但她已经相当了解他，猜得出他多么享受这一刻。“从现在开始，让你的护卫队停下。”他说，“这两人会在后面的旅程里照顾你的需要。”他说。
她的随从们带着怀疑转向她，她深吸一口气。你没有选择，她告诉自己。不管是吉是凶，这场游戏必须玩出个结果来。
她转向侍卫，“剩下的路我自己走，这些人可以保护我。”
“可是陛下——”队长发出抗议。
她挥手打断他的反驳，“你怀疑我没法应付意外状况？也许你在怀疑我的判断力？”
他脸色煞白，“不敢，陛下。当然不会。”
“啊，那就好。我下过命令了。”她望着这支小队伍，“你们留在这里等我回来，不准跟踪，无论明里暗里。我说不准派人跟踪我。听清楚了没有？”
他们全都低头表示服从。幸亏是这样，他们才没看到她眼睛里的犹疑。
她看着阿玛利克，用口型说：多久？
他迟疑一下，然后伸出手指：起先是四根，又改成五根。
“一周。”她下令，“等我一周，不要离开这里。”
她的马已经上好鞍，随时可以出发。一个仆人跑过来，用双手为她搭脚，但她直接跨上马背，像男人一样左右跨坐在马鞍上，穿在裙子下面的沙漠式女裤带着咝咝声擦过光滑的皮革。这是她依旧保持的少数南方传统之一。
她心神不宁。
“不准跟着我。”她最后又叮嘱一次，然后用膝盖催马起步。
阿玛利克的两个同伙面无表情，不过她能察觉出他们的眼底燃烧着同一种黑火。这就是我今后的可爱同伴，她厌恶地想。新来的人带着一种似麝香的甜味，靠近之后非常难闻。显然这个无名势力不重视洗澡和熏香。
阿玛利克没有撒谎，她提醒自己。前方有我需要的力量，就藏在哨兵山脉。如果只有这种人能带我去，我也认了。
“带路。”她告诉阿玛利克。他和两个伙伴驱马北行，她跟着。
但她宁死也不愿让这些污秽的男人碰她。
阿玛利克一直等到她能够自己站稳，才说：“从这里开始步行。”
她跟着他，小心翼翼地寻路爬上一片乱石嶙峋的斜坡。黑肤色的人留在后面收拾马，另一个跟在她身后。突然她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尖叫，不像是人，也不像她所知的任何兽类。她的腿本来就疼痛不堪，现在越发软颤。“那是什么？”
“该是什么就是什么。”阿玛利克头也不回。
他领她越过一道山梁，然后赶往另一道更高的山梁，这条小路根本不能走马。他们往上爬的时候，怪异的号叫再一次传来。这次声音更响亮，也更清晰，在她听来带着愤怒的意味。一种盲目的、野蛮的暴怒。回声从云霄间传来。阿玛利克没有驻足不前，也没有用其他方式对这个声音做出反应。希德莉亚试图学他的样，但心跳得厉害。
我们要去的正是那边，她想。这就是他们要把这个“秘密”藏到离人烟这么远的地方的原因。为了不让别人听到叫声。从阿玛利克初次来访到现在，她第一次真的害怕了。但关键是，不能让这些人看出她的恐惧，否则就等于请他们骑在自己头上。
他们终于爬上最后一道山脊，在最高处会合。气氛沉默而严肃……然后，她看见了。
在她正前方是一条狭窄的山谷，左右两端都延伸到视野边缘之外。不管古时曾有怎样的河川雕凿出这条天堑，那水流早已消失。谷壁陡立如墙，两侧相距最宽处不过区区数码。谷底腾起一股刺鼻的气味，来自腐败垃圾、烂肉以及其他有害健康的东西。一种尖厉的声音低低地响着，仿佛指甲刮擦石板，挑动着她的神经。真是活见鬼，下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想不顾一切地转身跑掉，但如此软弱的表现是不可容忍的。天知道阿玛利克带她来这里想干什么，万一事态恶化，她需要保持完全的清醒和理智。她从他们身边退开几步，以便在他们想碰触她时留下缓冲余地。这是最低限度的防备。这时，谷底传来一阵沙沙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朝悬崖边蹭了几步，尽量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向前倾身，观察下面到底有什么。
不论那是什么玩意，它体型庞大，表皮灰暗，满身覆满尘土。它发出一声可怖的长鸣，声音直透进骨头里：怨毒、狂怒、痛苦、饥渴、困顿，通通融入这一声动人心魄的嚎叫中。不顾理智的警告，希德莉亚又向深渊边缘靠近了点，她想尽可能靠近——只要不摔下去就行——好看清这头生物。几个男人仍然停留在后面的山脊上，也许他们知道，只要他们向她的方向走近一寸，她就会退回去。这头生物沿着峡谷来来回回踱步，不断进出阴影，走动时发出奇怪的噪声。她看到陡峭的落石堆从两端堵住了去路，这边和沿途各处都有成堆的碎骨，其中有一具正在腐烂的尸骸，看起来像是一匹马，显然是臭味的源头。奇怪的是，没看见苍蝇。在腐臭掩盖之下，还有一种奇怪的似麝香的甜味。她花了一点时间分辨，发现与先前在两个保镖身上闻到的气味是一样的。事情越来越离奇了。
她调整位置，尽量再多看见些。这个生物看起来很大，但它一直躲在她这一侧峭壁的正下方，令她没法看到全貌。她的确看到一条长长的尾巴拖在它身后，随着它的步伐甩动。也许是某种巨蜥？她曾听说在别的大陆上有那种东西，但离家这么近的地方没听说过。再说魔法方面的问题与这东西有什么相干？爬虫可成不了巫者。
这时候，急切的脚步将那个生物带到一束阳光下，她终于看清楚了。
“我的天啊。”她不自觉地嘟哝一声，同时踉跄后退，因为动作过猛差一点跌倒。她的一部分意识认出了这个生物是什么，因为她在神话里听说过，在古代壁画上看到过；然而另一部分意识却坚持：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那个；如果她以为它是，那肯定是她自己疯了。
她回头看向阿玛利克。他的脸孔本该像石头一样冷漠，但其中的情绪还是流露了出来。他点点头。
一只噬灵鸟。
它的体形细长蜿蜒，遍布全身的蓝黑色鳞甲上挂满了污泥和土渣。在开阔空间中，那对巨翼应该可以从脊背向两边展开，但此时受到峡谷坚实侧壁的局限，被迫紧紧收拢体侧。就在她眼前，这头生物徒劳地挣扎着扑动翅膀，发出听起来十分沮丧的哀嚎。显然，它试图起飞；显然，在这条狭窄的溪谷中，它飞不起来。
她再次回望阿玛利克，脑子里一下涌出无数问题，让她不知该先提哪条。她理了理思绪，“这……这个生物，就是你从前提到的力量？”
“它们汲取生命力。”他说，“所得大于所需。”他低头看那峡谷，“她能够补足你失去的东西。”
希德莉亚瞠目结舌，“她？！”
“它是种族中的雌性成员。只有我们种族中的雌性才能驾驭它的力量。”他的黑眼珠再次转向她，“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要选择你。”
峡谷里的生物突然向前猛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直朝谷底一端的落石扑去。希德莉亚看到锐利的爪尖一闪，鹰一般的脚爪深深插进乱石坡，取得立足点。它开始向上攀援，弄得碎石浮土四溅，希德莉亚下意识地向后退却，避开它可能脱身出来的地方——
有个又大又黑的东西从天而降，影子掠过希德莉亚，令她喘息着倒退，差一点被地上的乱石绊倒。
又一只噬灵鸟。
新来的这只发出警告的鸣叫，瞄准那只雌的撞下去。它起码有雌的两倍大，光洁油亮的身躯闪耀着日光。雌的那只挺起身子，似乎准备战斗……但它的体型较小，而且不知怎地，希德莉亚觉得它的状态不适合战斗。在最后一刻，它退却了。它在来袭者的逼迫下松开抓紧石堆的爪子，并发出愤怒的嘶嘶声。希德莉亚沉浸在惊恐、迷醉之感中，看着它落回谷底，看起来很脆弱的一侧翅膀被压在身下。雌的痛苦地嚎叫起来，叫声沿着峡谷回荡。攻击者显然达到了目的，它离开了。
希德莉亚明白了，它的意图就是不让雌鸟起飞。它迫使雌鸟退回谷底，那里的狭小空间不足以展开翅膀。困住雌鸟的落石多半也不是偶然，而是特意造成的监狱围墙。
天上的众神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抬眼盯着大的那只飞回原位。令她吃惊的是，在头顶高处还有另外几只，体型同样巨大，分别栖息在峡谷附近的几个制高点上。传说中的生物。梦魇的实体。它们专心致志地监视着谷底的雌鸟，随时准备阻止它脱困。有人站在它们旁边，伸长脖子观看这场表演，好像饥饿的秃鹰。希德莉亚看见那个黄脸的向导就站在其中一只旁边……靠在一起。她发现他的衣服与那怪兽的皮十分相近。远古噩梦里的怪物，以及穿着它们的皮的人类盟友……
太多了，一下子接受不了。她把手搭在前额上，感到头昏眼花。这一次不是因为她自身的衰弱，纯粹是情绪压力过大所致。她的双手颤抖起来，不知怎样才能止住。现在她脑子里全是科力瓦在她的宫殿里召唤出来的影像，噬灵鸟……阴暗的，魔性的怪兽，一面爬升一面掠过遍地开膛破肚的躯体，从人类的痛苦中汲取力量。这些人与之结盟的就是这种东西？这种事怎么会有哪怕一丁点可能呢？上次噬灵鸟统治世界的时候，人类是它们选定的猎物。看着这两个种族像这样肩并肩站在一起，个中意味让她的心智难以如实承受。
不久，那只雌的再次开始活动。它努力抽出卡在身下的左翼，但没有足够的空间来完成这个动作。它再次放声嗥叫，长长的哀鸣声满含疼痛和恐惧，那是受伤的动物求援时发出的叫声。这时，它那对黑宝石般的眼睛转向希德莉亚，紧紧盯住她。一股力量的浪头冲刷过来。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对这个生物的痛苦感同身受。
“它们的翅膀需要光照。”阿玛利克说。他走过来，打破了她要求保持的距离，但她的眼睛没从那个生物身上移开。“没有阳光，它一天比一天衰弱。”
“那你们为什么要把它关在下面？”希德莉亚质问。她嗓音嘶哑，就像她自己同样刚刚尖叫过。她有可能会同情这种生物吗？它们以人的灵魂为食，她提醒自己。从前，它们差一点毁灭了整个世界。
“它不明白，如果飞得太高，或者飞错方向，人类会看到她。我们没办法告诉它这一点。所以不能让它飞。”
她终于转向他，慢慢地眨着眼睛，尽量集中精神理解他的言外之意，“你认为……你认为我能够让它明白这件事？”
“只要它肯接受你。”
“要是它不肯呢？”她质问道，“会怎样？”
看得出他迟疑了。也许他在考虑要不要对她撒个谎？“你将被毁灭。”最后，他说。冷静，平稳，仿佛整件事完全合乎常理。“与先前的受试者一样。”
她后背蹿过一阵寒意，“你说过，我是第一个。”
“我说的是，你是第一个女王。”他纠正，“有别的女人试过。”他又望向受伤的噬灵鸟，“当然，不是这一只。它才刚刚成熟。在发育到第三形态之前，它们不会接受任何人类，除非是当做食物。这就是带你来这里之前必须等待的原因。”
“现在它可以了吗，我是指与人类发生联系？”
“但愿如此，女王陛下。”他转向她，“否则，你们间的‘联系’会相当短暂。”
“其余的在哪里？”她问，“它之前那些噬灵鸟，它们怎么了？”
一开始，他没有回答。希德莉亚能听见受伤的雌兽在谷底喘息，试图恢复体力，好能重新站立起来。
“如果让它随便飞，”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的存在就暴露了。时候未到。”
她心口翻起一阵恶心。是哪一桩惨事引起的？是受折磨的怪兽？是当做肉片投喂给它们的女人？还是她自己可能的前景？排开这些情绪，把精神集中在某一条理性的思路上是不可能的。“你们把这一个逼疯了。”她哑着嗓子低声说，“然后还期待什么？如果我是它，在这种状况下，我会把头一个靠近我的人类碾成肉泥。前些次的情况就是这样，对不对？你们把这些……这些东西逼成发了疯的野兽，于是它们向每一个靠近的人类宣泄愤怒。”她发觉自己嗓音里的火气升高了。愤怒是比恐惧更有力的感情，所以她很乐意接受它。“接下来，你们杀掉这些生物，因为它们没有达到你们的期望。然后从头再来。你们还要杀死多少它们的族类？”她质问，“还有你自己的同类？”
“这对我们不止是……”他恼怒起来。不过，他随后深深呼吸，明显是在尽力克制自己。他的声音平稳了些，但目光里余焰未熄。“我们把我们认为能行的搭档给它们。被它们接受的人我们只见过一种，就是年轻的女孩。她们易受影响，可以与它们一同长大。应该有效才对。”
“所以，你们以鼠投虎，还闹不清为什么被咬个稀巴烂？你们的判断力恐怕没给我带来多少信心。”那个东西在听吗？她突然想知道。它能不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那一丝恐惧？山谷里的嗥叫中止了，痛苦的喘息声平息了。希德莉亚有种直觉，它是在等待什么。它对现在的事态能理解多少？
只要我还有够活一年的魂火，她想，我会立即从这里逃开，能逃多远逃多远，绝不回头。
话说回来，如果还有些许精魂火存余，我根本不会到这里来。
“所以这次我们带来了另一头虎。”阿玛利克说，“身为女巫，你有一辈子运用法术的经验；身为女王，你一生执掌大权。考虑到你面前的这个生物将成为她的族类中的女王，从任何角度看，这两项特质都是相得益彰的。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你有没有勇气抓住这个机会，将其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或者，你更愿意像一个油尽灯枯的巫者那样慢慢步入死地，眼看着你的国家土崩瓦解？”
她轻轻发出嘶声。山谷里的生物被这声音惊动，抬起了头。
“你难道不是已经一无所有了？”阿玛利克催促。
“我已经看到这……东西了。别给我假惺惺。别说你肯放我走，任凭我安安稳稳死在家里。”
沉默。
终于，他对她说：“没错。很抱歉，你回不了家了。”
“绝对不准再欺骗我。”她厉声说完便转身不再看他。
雌性噬灵鸟挪到离希德莉亚最近的地方，它的眼睛落在她身上，灼灼目光使人心生怯意。它的复眼很大，黑得如此深沉，让希德莉亚不禁回忆起法师们。
一想到他们，胆汁仿佛涌上了喉头，又酸又苦。别分心，她命令自己。在这次疯狂的行动中，能否把握住微茫的机会生还，取决于头脑是否依然清醒。“你要我怎么做？”
她听见他猛吸一口气，回答道：“接近它，如果你相信神祇会保佑你……就祈祷吧。”
据我所知，没有哪位神灵会赞同这种疯狂行径。
她慢慢走到一处落石堆上方，崖边与堆顶之间有几码落差。下面，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凝望着她。她不敢直接与之对视，唯恐失去最后这点勇气。她迟疑了一阵子。在她的感觉里，整个世界仿佛都凝滞了。如此寂静。连虫蚁都不再爬动。
反正已经一无所有了，她提醒自己。
她坐到悬崖边上，用颤抖的双手撑着，准备跳到底下去。这时，巨兽发出嘶声。她的呼吸哽在嗓子眼里。据说噬灵鸟会先催眠猎物，然后吞噬他们的灵魂。她在被催眠之前还能走多远？
我一无所有，她再次告诉自己。这是一道虚张声势的符咒……但她只有这个。
她慢慢地沿着谷壁溜下去，吊在悬崖边上退退不敢撒手——这漫长的一刻仿佛没有尽头！——然而，她终究屈服于命运，落下去了。石头尖锐而松散，当她砸到堆顶时，脚下石块错动，把她闪倒了。薄薄的夏季丝袍起不到多少保护作用。左臂传来一阵剧痛，衣服连同肉体一并被石尖划开；她挣扎着稳住身体，感觉到热血沿着手臂流淌。
噬灵鸟一声不发，但她能感觉到它在观察。在等待。
她花了一点时间喘气，又把丝袍的长袖紧紧缠在手臂上止血。那生物仍然没有走近她。这是个好兆头吗？抑或仅仅是因为它在等她过去，等她离开可能遭受其他噬灵鸟袭击的石堆？很明显，它害怕它们。
这是我们的一个共同点，她想。
她颤抖着沿乱石坡蹭下来，每当伤臂受到震动都会疼得身子一缩。但疼痛自有其好处：它是一种有限度的、可预知的感觉，使她能够将注意力从恐惧上移开。腐烂肉类和堆积已久的排泄物让空气中充满恶臭，随着她渐渐接近谷底，这气味越来越难以忍受。有一会儿她感觉要呕吐了——好像那样能有什么好处似的！——但她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反应，只是干呕了几下。
如果这个生物趁着这个时机发动攻击，她没有任何办法自救。然而，希德莉亚抬起头时，发现噬灵鸟仍在原地。它每次呼气都带着轻微的嘶嘶声，身体也绷紧了，像作势欲扑的狼。但到现在为止，它只是用那双怪异的、不自然的黑眼睛观察。
等待。
站在同一水平线上，她才看清这个生物是多么巨大，也看清了它在囚禁中落到了怎样凄惨的状况。它浑身星星点点，溅满了谷底的秽物，精致的网格状翅膀上面是一道一道的污泥、排泄物和干血迹。最近这次受伤肯定不是头一次。在它体侧和头颈附近，有几块干皮吊在身体外面。它会像爬虫类那样蜕皮吗？它是不是正处于蜕皮阶段？或者说，这层蓝黑色鳞甲是永久性的表皮，受到了永久性的伤害？希德莉亚向上看去，目光捕捉到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形和非人形的秃鹫，狂怒顿时充满胸臆。以现在的角度，她仅能看见两头噬灵鸟。开阔而明亮的天空勾画出它们的身形，但很明显，两个都干净光亮，蓝黑色鳞甲映日生辉。这是最严重的亵渎。为着眼前这凄惨的生灵，怒火从她心底源源涌出。她恨那些将耻辱强加于同类身上的噬灵鸟。她恨那些与它们狼狈为奸的男人。她恨那些与他们处处相似的法师。一群秃鹫。所有这些人或非人的家伙全都是秃鹫。他们只顾满足自己的雄性饥渴，对他们造成的痛苦一丝一毫都不肯顾及。仇恨涌上心头，像熔岩一样炙热。随它去吧，内心的一个声音低语道，压抑在体内太过痛苦。不如放开，随它去吧。
于是她纵声尖叫。那是任何时候都不该从人类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原始可怖的尖叫。回声沿着峡谷反复回荡，山壁为之颤抖……然后，随着这只雌性噬灵鸟本身发出的叫声再次颤抖起来。在这动人心魄的一瞬间，她们两个协调如一，对共同的敌人吼出她们的轻蔑，被仇恨的共鸣联系在一起……随后，希德莉亚摇摇晃晃栽倒在地，愤怒的力量离开了她。她感到空虚，但这是好事。她内心的某些东西被清理出去了，她感到灵魂安宁了。
噬灵鸟开始走近她。这生物步伐很慢，显然小心翼翼。也许它是怕走得太近，希德莉亚会召唤那些大的下来对付它。当它接近时，希德莉亚能嗅出它的存在，她觉得自己能在溪谷里的恶臭中分辨出噬灵鸟本身似麝香的甜味。有一阵子，她似乎还感觉到了这个生物体内的生命力，它身体核心的魂火。热。如此炙热。她渴望能用这火焰温暖她自己，让它的热度填满她，为她注入生机。在人类之中，只有儿童会有如此明亮的灵魂。她从没在任何动物体内看到过。
这生物的头慢慢探过来，直到滚烫的呼吸喷到希德莉亚脸上。她颤抖了，但她没有退缩。它的牙齿锐利，向后弯曲，像蛇；它多面的眼睛，好像上千片碎镜，反射出希德莉亚挂着道道汗渍的脸。她意外地感到自己与这个生物有一种奇怪的共鸣感。她们两个同样在秃鹫环伺之下，她们两个同样恨，同样怕，同样绝望。她们是跨越种族界限的姐妹。经过一番努力，她在乱石坡上爬了起来，手臂一跳一跳地疼，能感觉到成股的血液流淌到指尖。但她奋力挺直身子，再一次站稳脚跟。然后，希德莉亚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犹豫着向噬灵鸟走近几步。那双宝石般的眼睛跟着她转，但这个生物没有做出阻拦的动作，甚至当她走到能够碰到它的距离时仍然没动。
希德莉亚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手放在这个生物的粗脖子上。她感觉到了指尖下随着心跳起伏的脉搏。节奏是陌生的，性质却是熟悉的。这个可怕的生物不是超自然的怪物，不是恶魔，只是有血有肉的动物，会受伤，会流血，会憎恨——其强烈程度不亚于人类。她现在感受到恨意透入指尖，那是一种沿着它体表震颤的、温暖的、生机勃勃的能量。她在这样虚弱的状况下仍然能够感觉到，这是多么强烈的情感！通常她必须要动用巫术才能在这方面有所察觉。
你们可以囚禁我们，她在心里对等在上面的秃鹫们说，但别想征服我们。你们可以折磨我们的肉体，但别想控制我们。假如我们死在这里，原因即是你们的狂妄自负。她深深凝视进噬灵鸟的双眼，豁然了悟。那时你们将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这一认知含有力量。
她转身面向落石堆，再也不害怕背对着那致命的生物。她知道对方不会伤害她。石块堆积成的堤防比在上面看的时候更显陡峭。她一面向神灵嘟哝着祈祷词一面往回爬，晃晃悠悠地沿着这道暗藏杀机的斜坡攀高，尽量用完好的一只手协助保持平衡。行动缓慢又痛苦。有一次，她真的摔倒了，伤臂狠狠撞在地上。就在疼痛沿着肩膀直蹿上来时，她听见身后的噬灵鸟嚎叫一声。我没事，她默默向自己许诺。我们没事。
快要到顶时，她看见阿玛利克在谷壁边缘等她。由于他对那只雌性噬灵鸟做过的一切，她不能忍受他，哪怕仅仅是看见都不行。“走开！”她抵达石堆顶端站稳，同时哑着嗓子沉声说，“带着上面那些家伙离开这里！”
他张开嘴，似乎要说话。他想说什么？下达命令？要求解释？想到这里，暴怒——炽热的暴怒，从心底涌起。“全都给我滚。”她以不容违抗的语气下令，“马上。”
不管阿玛利克期待的是什么，这个显然不在其内。他犹豫了，然后仰头向他的同伴们征求意见。她的喉咙里发出低吼声。他想要一只虎，对吗？很好。他得到了。要是胆敢敷衍她，众神也救不了他们。
许久之后，阿玛利克犹犹豫豫地从溪谷边缘后退了几步。她低沉的嘶声意思很明白，那还不够远。一个小时之前他会与她争执，甚至可能向她发号施令；但现在……现在他们的关系变了。他对她有所求——而她仍然有力量拒绝，希德莉亚明白了这一点。他已经没牌可打了。他不再是高坐堂上的老爷，反而成了她阶下的乞丐。
理当如此。
他朝向她视界之外的人和怪物发出了某种信号。希德莉亚的心抽紧了。现在，其他的家伙会按照她的指令离开，还是下到峡谷里来逼她们就范？如果是后者，她宁愿奋战至死。身后，她感到那只噬灵鸟鼓起力量，准备与她并肩战斗。这是一种无声的交流，感觉很怪异。被这只雌鸟接受之后，其他噬灵鸟的催眠力已无法触动她——她凭同样的直觉知道了这件事。很好，放马过来吧。
一只噬灵鸟俯冲下来掠过峡谷。它飞得极低，以至于翅膀从地上卷起沙尘旋涡，带动的气流吹动了她的头发。换了别的时间和地点，她也许会在这迎面扑来的恐怖巨兽面前畏缩。但在此时此地不会。它没有哪一样武器会比她向深谷中那一跃更可怕，而她已经通过了考验。秃鹫们别想心满意足地看着她惊慌失措。再也不会了。
其余的噬灵鸟一个接一个通过同样的路线从她头上掠过，啸鸣一声，然后飞向群山。她觉得某一只怪物背上似乎附着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个男人，蜷伏在它的前肩上，但从她所在的位置很难看清楚。无所谓。重要的是，他们，人和噬灵鸟，现在都离开了这里。遵照她的命令。
下面谷底，那只雌鸟正向落石这边移动，试图将卡住的伤翼拽出来。它面部抽搐，她的手臂也呼应着感到悸痛。她宁愿冒险再次下去帮这个生物爬，假如有用的话。但在这么狭窄的地方，那样做一点好处都没有，她自己反而可能受到牵连，摔个粉身碎骨。“没问题了。”她轻轻地说。噬灵鸟能理解她的话吗？就算理解不了，它总该能听懂她的语气吧，“他们已经走了。一切都没问题了。”
这一幕有多么荒诞！她正在对天底下最强大的、以人类灵魂为食（假如传说属实）的掠食兽说话，却显得如此若无其事。不过，它现在看起来并没有多么可怕。当它看出这道乱石坡是它唯一的逃生之路时，希德莉亚能感觉到它内心阵阵涌起的忧虑。“你只能自己爬出来。”她说，好像这个生物能听懂人语似的，“我帮不上忙，对不起。”
那只雌鸟开始攀爬。它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带有利爪的前脚深深埋进碎石里，然后才敢抬起后脚；只要够得着，就尽量用长尾撑住下方坚实的地面。每当吱吱嘎嘎的踏足声传来，她都觉得正在爬的是她自己。受伤的翅膀拖在后面，现在翅膀已经解脱了，但还不能使用。她看到，每当这个生物尝试用翅膀保持平衡时都会抽搐，每次她都忍不住跟着畏缩。用不着告诉这只噬灵鸟，它不可以飞行，希德莉亚狠狠地想，它下次靠这只翅膀飞翔将是很久之后的事……假如终究还飞得起来的话。
这头巨兽费尽力气，终于爬上了堆顶。它站在那里，望向剩下的路程，能看出它在颤抖。从这里到崖顶是几码高的立陡谷壁。直上直下的悬崖表面仅有极少几个能够支撑人类的立足点，但没有任何一处足以支撑它这样的生物。它摆动脑袋观察周围，但脚步所及的范围之内没有更有利的落脚点。它的长尾巴像活蛇一样舒卷，寻找坚实的支撑点，以便像刚才从下面上来时那样借力。但这石堆顶上只有疏松的石块，一碰三摇。
没有捷径可走。最后，噬灵鸟对准看起来相对易爬的位置站稳，蓄积力量，体侧各部位依次绷紧。接着，它拔地跃起，猛烈的力道令石块如雨水般飞溅；同时它拼命扑打翅膀，尽可能增加哪怕一寸高度。这是拼死的一搏。希德莉亚感到，如果不是囚禁生活让它衰弱得厉害，这一下本是可以成功的；但无可奈何的是，它终究没能跃上崖顶。它的爪尖钩住裂谷边缘，插进土里。如果地面更坚实一些，也许这足够它借力上去。然而希德莉亚惊恐地看到，土地在巨爪下渐渐开裂，沙石不祥地崩落谷底。那一刻，她以为噬灵鸟会跟着坠落。她本能地退开，以免被掉下来的噬灵鸟砸烂。不过，仿佛是情急拼命般，那个生物甩起长尾搭到悬崖上边，调整重心，探出一只爪子努力钩住它左侧一块狭窄的凸石。希德莉亚屏住了呼吸。她听到尾巴撞到了什么东西，然后紧绷起来，保持住了平衡。这时，沙土不再崩落，噬灵鸟的重量转移到新的立足点上。凭着这宝贵的一瞬间缓冲，它将另一只爪子深深扎进谷壁……接下来，它最后努了一把力，翻上谷壁顶端，不见了。
希德莉亚双膝跪倒在碎石上，精疲力竭。她感觉拼死爬上峭壁的那个是她本人。好半天她才意识到，自己还在下面。不过这时候，那条长而柔软的尾巴蜿蜒垂下山壁，朝她这边伸展过来。她没有躲开。它摸索着找到她然后像蟒蛇一样缠到她身上，光滑的尾巴盘绕成圈，揉搓她的身体，调整施力的位置，然后围着她的躯干部收紧。即使尾端的利刃出现在她面前、从她脸旁擦过时，她也没觉得害怕。也许她已经信任这个生物了，也许不过是因为她完全没有力气害怕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面对其他噬灵鸟的挑衅时支撑她的那种不可名状的狂野力量现在已经消失了。
有力的尾巴将希德莉亚拉离地面，提着她上升。她在谷壁上磕磕碰碰，牵动了伤臂，疼得她直缩，但她没有出声。然后她被拽上平地，拖出一段距离，停在一块阳光照耀的地方。盘绕她的长尾松懈下来，放开了她。但她没力气爬出来，只能任自己留在原地，倚着泥土覆盖的鳞甲大口喘气。她的脸颊感受到这生物的脉搏，她仿佛能听到远处强有力的心跳随着艰苦拼搏告一段落而渐渐舒缓下来。但那一定只是幻觉。实际情况是，她的感觉正在衰退，她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知道为什么——最后一星灵魂的火花正在熄灭，一种异样的寒意从心脏向外流淌，落在身上的阳光渐渐黯淡，视觉开始离她而去。这一天的疯狂考验终于耗干了她最后一丝生命元气。
我救了你，她在心里绝望地对这个生物说。你会救我吗？她闭上双眼，最后一阵痛苦的抽搐贯穿身体。她的肢体仿佛越行越远，不再属于她，成了不受控制的异己之物。她收拢身体没受伤那一侧的手指，试着赶走这种奇怪的感觉，但它还在。她试着收拢受伤那一侧的翅膀……但破碎的骨骼尖端扎进了周围的肉里，稍微动动就疼得受不了。她知道，这只翅膀必须好好铺展开。只要能恰当地铺展开，它是可以痊愈的。她咬牙拼命张开没有被完全碾坏的那一部分，到头来，尽管痛苦地低声哀鸣着，她也只能在地面上张开不到一半而已。到此为止了。
阳光。温暖。惬意。醉人的阳光。这只生物还不曾了解的阳光。生在阴影中，长在阴影中，囚禁在阴影中。现在，一波又一波的光线撞击着她的翅膀，温暖着她的血脉，平复了她的痛苦，镇止了她的恐惧。被阳光温暖的血液流入胸中，她的心脏随之强健起来，将这复原之力泵入每一丝肌肉。就连她的伤翼也在温暖的血液流过时颤抖起来，因新生的活力而悸动。但阳光无法抵达最需要治疗的部分，也不能让完全扭曲的碎骨回到正确的位置上。她沮丧地哭泣着再一次努力移动损坏的翅膀，这令它又开始流血了。宝贵的血液涓涓流到地上，神奇的力量白白浪费掉——
希德莉亚睁开眼。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一小会儿或是一辈子——她的脸颊贴着这生物的尾巴，感受到阳光的热力在体内流转。它体内。这是死亡之前的某种奇怪梦境吗？不然……是什么？她想起来，令她惊奇的是，她居然做到了。她的伤臂还在疼痛，但不再是让人眼前发黑的那种疼；她活动了一下双脚，双脚站得稳稳当当。考虑到她的状况，可以说是出乎意料地稳当。阳光普照的世界再次明媚起来，她的感官运作如常。
她在好转。
她迈出一步，又一步，最后，她认定自己不会跌倒了，便举步绕着噬灵鸟的身体打转。她看见一组翅膀贴着地面展开，每当这生物吸气时，亮晶晶的光就沿着它们上下窜动。与其他噬灵鸟不同，它的翅膀更长，更饱满，宛如轻纱般华丽的薄膜从翅膀底拖下来。这是精灵的翅膀，她一面想着，一面观察钴蓝与紫红色的光泽在阳光下闪动。奇异的、癫狂的美。
这个生物转动头部追踪她，黑眼睛跟着她转到另外一侧。这……这就是那处创伤了。一根主要的翼梁——从肩膀前部一直延伸到翼梢最外端的长骨——断成了十几截，利如剃刀的断茬刺进了周围柔嫩的组织里，弄得一部分翼膜破烂不堪。整个翅膀上都是血痂。这只噬灵鸟为脱身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希德莉亚在断肢旁蹲下，小心翼翼地将碎骨整理归位。暗红的血沿着她的手流淌，她用破烂的袍子抹掉血，继续工作。在她动手时，噬灵鸟轻声悲鸣，显然是因为疼痛；但它没有起来阻止她，它明白她是好意。
最后，所有的碎骨都大致排列到正确位置上，撕裂的翼膜也尽可能展平理顺了。希德莉亚退后几步打量她的成果，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臂不再流血了。显然，她在不知不觉中治好了她自己。
她的力量回来了。
慢慢地——哦，如此缓慢！——她召唤来超自然的视力，用以反观自身。这样做本身已经能够说明问题了。仅仅一小时之前，这还是近乎不可能的事。她的心猛跳着，将巫者视野转向体内，寻找每个人的灵魂中央燃烧的火焰，所有生命和一切巫术的源泉。
当它清晰起来时，她喘息了。那不再是将熄的火苗，仿佛会被一阵微风吹灭；相反，那是真正的魂火，稳定而炽烈。这种变化及其意义都是毫不含糊的。垂死的女巫不会有这样的能量。
她呆呆地看了噬灵鸟好一阵子。在脑子里偏僻的角落，她还记得它属于大地上最可畏惧的一类生物，它们一族一度将人类文明踏在脚下。她理应惧怕它，任何有理性的人都应该惧怕它。
她早就把理性抛诸脑后了。
她颤抖着用双手——这次是出于激动，而非恐惧——撕下一块裙摆，开始清理受损的翅膀。当她擦去结痂的血和污垢时，她感到这个生物因疼痛而瑟缩。但它没有反抗。只有阳光照到皮肤上，伤处才能愈合。每擦净一寸翼膜，她都能感觉到太阳的热度渗入其中，温暖这个生物的血液……还有她自己的。
我将会完好如初，她想。一个值得敬畏的事实。
最后，能做的都做了，于是她退后站定，默默看了一会儿。噬灵鸟卧在那里，胸膛一起一伏，阳光在伤冀上跃动，泛起碧蓝与紫罗兰色的涟漪。多么不同寻常的美丽生灵啊，她想。古代传说只提到恐怖和死亡，也暗示了奇异的催眠能力，但从没提到它们的美。想想它们在天空中初次现身的情景，难怪人们会如醉如痴。难怪他们难以组织起真正的防御力量来对抗它们。
慢慢地，轻轻地，她在噬灵鸟身边躺下，将头枕在它肩膀上。她的脸颊贴着它的身体，甚至能感觉到它心脏的跳动，强劲，笃定，随着这巨大生灵渐渐睡意蒙眬而越来越缓慢。她合上眼，尽力将过去数日来的紧张——还有过去几个钟头的痛苦——抛诸脑后，沉浸在似麝香的甘甜气息中。渐渐地，她自己的心跳也减缓下来，与它的心跳相呼应；她呼吸的节奏也与噬灵鸟的呼吸渐趋同步。
阳光温暖着她的翅膀，她们沉入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