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卡玛拉在梦中也听得见那尖啸。
或者说是在两天前的梦中。从那时起她就没再睡过，晚上唯一能做的是躺在地上，闭着眼睛，等待破晓。她相当肯定雷斯也睡不着，但他似乎认为就算睡不着，光躺躺也有好处。他告诉她，头脑没法休息，身体也得休息。
马匹感觉怎么样只有天知道。
雷斯说不该这么早就听见啸声。他们当前的处境是又一个信号，说明本地区存在某种性质非常严重的问题。数日之后他们将抵达目的地，此事肇因肯定就在那里。他早先说，只有非常接近天雷时，死亡尖啸才会传入人耳。还有苦痛尖啸。还有饥渴尖啸。天雷卫士通常用药物抵御其影响……但他的药都丢在阿努克亚特的老窝里了。地图也一样。
卡玛拉发着抖，在叶子铺的床垫上辗转反侧。真希望能安安静静睡一会儿，哪怕一个钟头也好。但连天雷卫士都没有办法实现这一点。在距离天雷如此之近的地方，法术自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若是使用寂静咒，产生预期效果与融掉鼻孔的可能性一样大。
卡玛拉偷偷睁开一只眼，发现太阳终于露头了。她疲惫地叹着气坐起来，看见雷斯已经起床，正在检查拴在溪水边的马。拴马的皮绳很长，它们能随意喝到溪水，也可以啃食身边茂盛的夏草……前提是它们还有那个胃口。马也能听到人类听见的尖啸吗？卡玛拉很好奇。它们也被逼得快发疯了，听到的会不会是跟它们对应的声音，比如其他马匹痛苦垂死的哀鸣？牲口在细细的皮索允许的最远距离上片刻不宁地走来走去，非常明显，本能正在驱策它们，要它们挣脱束缚拼命逃离此地，仿佛地狱的所有魔鬼都追在身后似的。迄今为止，雷斯稳定的驾驭手腕是阻止它们这么做的唯一原因。可还能维持多久呢？
“如果它们真想跑的话，”她说，“那几条绳子顶不了事。”
雷斯看了看她。他已经好几天没刮胡子，脸颊上遮了一层短髯。他说过，就算手里有刀，他也不放心在这种状态下刮胡子。“那样正好。”他回到露营处，在昨夜草草搭起的草床边跪下，“如果马匹惊慌得不惜扯断缰绳，说明已经到了它们该离开的时候了。在这里，食草动物不久就会精神崩溃。肉食动物挨得稍久些。”他把装食物的包裹递给她，“疯马可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最好在那之前放它们一条生路。”
“我理解为，今天没马可骑了。”她原封不动地递还包裹，但雷斯不接。“在这鬼地方我没胃口。”她抗议道。
“越不想吃东西就越得吃。”他盯着她，直到她叹口气不再坚持，从包裹里掏出一大块干酪和一条腌牛肉才作罢。他是对的，该死。“没错，我认为马只能到此为止了。我本来有些药，可以稍稍缓解牲口的紧张程度——我们巡逻到这么靠北的地方时常会用到——可惜现在没了。”他的语气生硬起来。他不常提及在那座城寨里的遭遇，但很明显，阿努克亚特背叛天雷卫队的原因不但完全不可理解，也绝对不能原谅。
他在她身边蹲下，扯出几条牛肉干当早餐。今天没什么新变化，也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他的心思在别处。
在初升朝日的辉映下，他的金发明亮如火。这一刻，他看起来像安铎万！当她第一次发现这种相似之处时，她以为是自己的移情心理作怪，替这个战士换上了她从前的灵伴和情人的面孔。但有天晚上雷斯给她讲了他的家世，她这才恍然大悟。他们两人有共同的祖先，在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相同的雷尔之血。那是神奇的血，他跟她说过，英雄之血。
奇怪的是，他每次提起这件事都语带辛酸，就好像继承血统是他身上的一道诅咒，而不是财富。与他外甥——那位已经离开人世的王子不同，他身上充满秘密，背负着苦难的过往。那一位同样是半血雷尔月助肠对他的影响微不足道。他命中注定在宫室殿堂中当舌，而不是在怪兽的巢穴里迎接人生的尽头。
“我们距离这个什么柱还有多远？”她问。
他犹豫了。“一般情况下，从天雷作用强度判断，我会说只剩下两三个小时的路……但谁知道呢？诅咒的生效范围本该小得多才对。其实，到了天雷柱发挥全部力量时，通常它已遥遥在望了。可现在呢？”他耸耸肩，“保守估计，我们会在天黑之前到达天雷柱那里，至少是已经尽可能接近它。”
“我记得天雷卫队负责维护这东西。难道你们没办法从远处处理？”
“我们有我说过的那种药剂，还有专门用于这个目的的特殊仪式。有时法师会出力协助，尽管瞎子都能看出他们有多讨厌这差事。可惜，这些现在一样也没有，只好硬着头皮上了。”他瞅瞅她，“要知道，你不用陪我走到底。不妨在这里等我回来，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她发现自己的语气强硬起来，“我不是胆小鬼。”
“你也不是天雷卫士。你没有义务。”
但我来这里有自己的理由，她想，跟你的理由同样有力。
“我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她告诉他。显然他现在对她的个性已颇有了解，所以没有继续争辩下去。
他们把营地原封不动地扔在那里，仅仅花了点时间熄灭营火，以免引燃周围的森林。雷斯用一块亚麻布卷起些食物塞进口袋。两人都带上了水囊，留下了其他的给养。这举动的含义很清楚，让人不寒而栗：如果他们一两天之内没有回来，那就是永远回不来了。
脱身之后的第二天，雷斯制作了两柄木矛。他选取了两根长而直的大树枝，砍掉小枝小杈，削尖一端，烤硬。现在，这矛成了趁手的拄杖，在他们觅路爬上乱石山时，卡玛拉全靠它维持平衡。他们默默攀爬，一言不发，却非寂静无声。那声音一直都在。痛苦的呼号，催促他们快逃快逃快逃。他们正在经受着生平从未遭遇过的煎熬。至少在卡玛拉这边是这样。
正前方。 这些天雷柱究竟是什么？她问过他，在累人的骑马旅行的第一天。为什么要依赖它们？
我们其实也不清楚，他回答。依照代代相传的故事，在大战临近终结时，诸神从天上投下它们，在大地上立起一道诅咒。天雷命中之处，土地纷纷崩裂，大地母亲的血喷涌而出，冷却之后便在天雷外围形成一层硬壳，保护着它。我们常年精心维护这些起保护作用的外壳，所以天雷至今仍和当初一样强劲可靠……但据我所知，从来没人当真见过它里面的东西，也从没听过什么故事传说里有这方面的线索。 恐怖。
黑暗与寒冷的潮水涌来，挟着咆哮声冲刷她，灌满她的肺，哽住她的呼吸。
走开！那个声音向她尖叫，快跑！还来得及！
法师们在她身边的阴影里浮现，他们用手指在空气中比比画画，编织起囚禁她的咒语。她不去看他们。他们不是真的。上次，天雷在她的噩梦中召唤出他们，这次，它要在她醒着的时候故技重施。但它们依旧是幻影，只不过得力于从她内心最深处掘出的恐惧而已。
你不明白！那声音尖叫。你不明白！魔法在她的头脑内抓挠，仿佛落入陷阱的困兽。赶快逃，趁你还有机会逃！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卡玛拉！”
好一会儿，她才从嘈杂中分辨出那个声音。是雷斯。她看着他，拼命将精神集中在他身上——好不容易才终于做到了。他自己也是面无人色。那种非自然力量侵蚀着他，抽光了他脸上的生气。他的雷尔之血能否对抗啸声？能否抑制它的音量，使得他保持头脑清醒？或者，他比她对这一切更敏感，更容易听到清晰的言语和警告，只不过用坚忍不屈的精神顶住了他们？他的脸色阴沉难看，这一刻，她能感觉到，在这混乱之源旁边专注于她是多么艰难的事。
他抓起她的手，紧紧握住。她闭上眼睛——只是一小会儿——努力将意识集中在这联系上，从中汲取力量。
前方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原野，平坦而荒凉。视野之内不见树木，唯有无尽冻土，稀稀落落地长着些参差野草，一簇簇干枯灌木零星散布其间。原野中央有座孤零零的小丘，一座孑然独立于冷寂大海中央的平顶花岗岩岛屿。它的一侧整个都破碎了，留下一道巨大的裂口。毁坏这块万古巨岩的可能是冬季的冰。
天雷柱矗立丘顶。
它足有两人高，也许还要高些。它是一根斑驳的石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它的外形丑陋诡异，仿佛一块锥形的石头，被不知名的力量拉伸扭曲，完全失去了本来面目。当年它可能坐落于孤丘正中央，但千年寒暑侵蚀了它的基础。如今，石丘的一边整个崩塌了，使它失去了必不可少的支撑。石柱一侧靠下的部位已经破裂，露出内部的空腔。卡玛拉注意到，有些碎落的石块形状规整，十分可疑。砖？不论它们背后、也就是天雷柱里面有什么，现在都隐藏在黑暗中。也许是因为阳光的角度不合适；也可能是因为，这个东西里面本来就是黑的。
“裂了。”雷斯哑着嗓子低声说。奇怪的是，一直以来如影随形的恐怖号叫现在却没有盖过说话声，卡玛拉清清楚楚地听出了难以置信的语气。虽然不知道卫士们平常进行什么维护，但这种事肯定极其罕见。“难怪天雷会出问题。”
“你能修好它，对吧？”见他没说话，她又补上一句，“这不是天雷卫队的本行吗？”
他没回答，只是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带着严峻的表情向前走去，走向破损的天雷柱。她想跟上他——她试图跟上他——身体却不听使唤。每当她强迫双腿向前挪动一步，天雷的怒涛就将她淹没。仅仅为了免于陷入无意识的恐惧而转身飞奔，已经用上了她的全部勇气。如果原地站定，不把力量虚耗在试图前进上……那么她还能坚持，尽管距极限也只差一线而已。虽然整个身体都在它力量的压迫下颤抖，但至少，她没有逃走。
她入魔地看着雷斯一步一步走近小丘。听起来，他似乎在低声喃喃祈祷。是在向他的神祇祈求保护？据说当初创造它的不就是他们吗？那些飘荡的声音围拢他，尖叫着向他示警，却不能使他回头，甚至不能拖慢他的步伐。莫非是雷尔之血保护了他，使他免受最强烈的攻击？抑或仅仅是责任感压倒了恐惧？
她看着他最终抵达小丘并爬了上去，走近天雷柱本身。损坏处在侧面，但他是从正面走过去的。那也许是魔法阻力量小的路线，她想。当他最终在裂口旁蹲下来、向里面窥探时，她看见他在颤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仅仅因为连日来的身体损耗终于压倒了他。卡玛拉无从猜到。
然后，他猛然后退，好像吃了一惊似的；他用手臂紧紧抱住自己，身体开始剧烈摆动；仿佛是被某种外力攫住了，无法脱身。
好几分钟过去了，恐惧像旋风一样抽打着卡玛拉。雷斯仍停在原地，双臂抱腹，好像肚子里面痛得无法忍受。他一动不动，就那么定住了。那是一种诡异的、无生机的静止。他，跟他面前的柱子一样，仿佛成了石头。
时间推移，日影转动，在脑子里尖叫声的压迫下，卡玛拉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但雷斯还是不动。
出问题了，卡玛拉意识到。是久经训练的他也应付不来的问题。
她非过去不可。 她向前迈出一步，感觉像是在飓风中走路。种种负面情感席卷开阔苔原，围绕着她发出啸鸣。她努力运用由埃撒鲁斯训练出来的入定技巧，恢复对肉体的控制。回去！许多声音向她尖叫。这是死地！转身逃吧！但雷斯没有逃，所以她也不逃。
她闭一下眼睛，唤起回忆。他握住她的手。从他手上传来的温暖。他的爱护。那温暖的源头现在就在前面，而且需要她。她寻求的知识就在前面，与他同在。那些声音愿意怎么号叫怎么警告都随它们，任凭此地的魔法在她脑袋里灌注幻觉和痛苦，它们全都别想阻止她去他身边。
动起来！她命令自己。她强迫身体服从。慢慢地、酷刑般痛苦地，一条腿向前挪了一步，接着是另一条腿。狂野的感情捶打着她的灵魂，法术攻击一波接一波。饥饿。痛苦。恐惧。她勉强让注意力保持在身体还有几尺外的黑色土地上。至少地面是坚实的。应该为这一点小小恩惠感谢诸神。骑在马背上跋山涉水这么些日子，脚踏实地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享受。
时间不存在了。那些声音也消失了。埃撒鲁斯教过她如何反观本心，学习这类技巧是为她初渡那天预作准备。种种虚幻的痛苦撕裂着她的肉体，但她知道那些是虚幻的，所以能够无视它们。影影绰绰的手指从黑袍子里伸出来，以它们的魔法束缚她，但她拒不承认它们的存在。不知在何处，有一个活物，就要饿死了，饥饿感在她体内激荡，令她感同身受；她只管集中精力挪动双脚，一步，又一步，保持身体平衡。如果现在被天雷压倒，她不敢肯定自己还能站起来。
然后，她终于抵达了小丘，开始攀爬。到顶时双手都在流血，可她记不得是怎么弄的。
看着雷斯……她感受到了直抵心底的震撼。她本以为会看到什么？他眼里满是惊骇，也许那黑窟窿里面没有圣物。不然还有什么能将这样的男人击溃，令他的精明干练丧失尽净？
泪水。
她看见了泪水。
她慢慢伸出手，触到一颗泪珠。他猛地动起来，仿佛在她的触碰下突然从催眠状态中惊醒了似的。他伸手抓住她的手，攥得她生疼。
“看！”他厉声说，“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她俯身向前，窥视天雷柱内的幽暗空间。一开始什么都看不出来，除了内部空间的形状很有规则——环壁穹顶——还有某种神秘符号，画得到处都是，似乎有些眼熟，但她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随着眼睛逐渐适应昏暗的环境，她看见了。
一具干尸。最初被封进这个地方时也许还是活人，但千百年来寒冷干燥的山区气候让它成了现在的模样。它的皮肤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架，颜色如同树皮一般，而它的姿态和表情清清楚楚地说明了当初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卡玛拉只来得及转身背过天雷柱，便立刻朝向山下弯腰呕吐起来。
在尖叫中被死亡定格的嘴；临终的表情；向外伸开，似乎还在捶打囚室内壁的单薄而皱缩的手臂；还有手指……手指的末端多已残破。卡玛拉看到，手指之所以伤痕累累是因为手指的主人曾绝望地想挖出一条路来。但这间牢房没有门。没有窗。没有出路。这个不知是谁的人被丢在这里，慢慢地经受干渴和饥饿。当他在这密闭空间里窒息时，他的意识开始臆造出食物、空气……和希望。
记忆从灵魂深处喷涌出来，噩梦再次吞没了她。
流血的双手在看不见的墙上抓挠，可没有用。她摸到粗糙的墙面上草草刻着某种图案。是字。她周围都是。咒文——强力的咒文——缓慢而有效地窃取她体内的全部生命力，将其转化成——
——尖叫。不成言语的尖叫。她张开嘴，恐怖流淌出来，直到石墙在叫声的力量下颤动。墙外的动物一定会听到回声并转身逃走，这声音如此恐怖，连那些恶魔也不敢接近——
她的潜意识领悟了天雷的真面目，并试图警告她。
现在，和他一样，她也战栗了。
“他是对的，”雷斯的声音空洞，“阿努克亚特。他知道。”
创造这石柱的并非神灵，将此人置于死地的亦非神灵。精心设计这恐怖密室，让受害者在惨无人道的折磨中走向终结，这一切全都与诸神无干。这是人类自己造下的罪业。
“他们杀光了巫者。”卡玛拉说完，不禁为自己言语的真实含义而瑟缩，“正是因为这样，噬灵鸟之战结束后没有一位巫者幸存。你们的每一根天雷柱里都藏着一个活人祭品。”
只有巫者才能用于这种牺牲，她想。除了他们之外，任何人都无法在短短数日之内将人类毕生的活力全部释放出来；普通人类无法如此高效地为禁锢他们的诅咒提供燃料。
她瞭望这荒原。魔法微光横贯东西，穷极目力也难看到尽头。天雷之力。残酷之力。横暴之力。“它的能量源于死亡。”她轻声自语，“人的恐惧，人的饥渴，人被活埋的疯狂……全都被铭刻在这里的咒文凝聚起来。与人一生等值的魂火在短短几小时内完全喷发，熔铸成一道屏障——”
“写下这些咒文的是谁？”他问，“如此对待这个人的又是谁？”
她摇摇头，低声说：“我不知道。”
“自愿的？是自愿的吗？传说里讲，巫者们自愿献身去……”
她战栗了。世上有哪个男女会心甘情愿接受这种命运？“我不知道，雷斯。”总计起来，世上有多少天雷柱？至少这块大陆就有上百根，其他地方估计还会有更多。一道天雷柱穿成的防线，将整个极地团团围住，永久守卫着人类领土。一道看似不可逾越的围墙，以死亡砌就。
多少巫者为此而死？害死他们的是什么人？
“我们修不好这个。”雷斯说。他的声音空洞。“咒文坏了……你看……”他抓起一把碎砖，然后任其从指间滑落。不管从前有什么图案，现在这样已经修不好了。“没人知道怎样重画。”她看见他张开嘴要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没人愿意重画，他的表情在说。我们是卫士，不是屠夫。
卡玛拉闭了一会儿眼睛，奋力将恐怖力量挡在外面，极力理清思路。“我们要把这些字抄下来。”最后她说。埃撒鲁斯也许知道怎样解译，最起码知道从哪里着手。“把这些字带回去，让别人看看。”也许有什么办法可以恢复天雷的力量，同时不必重复当初建造它们时的暴行。
若是这样的话，法师们必然会重视这一信息。
雷斯在发抖。那一刻他如此安静，让她担心会再次失去他。接着，他坚定地点点头，将左袖一直推到肩膀上，露出了手臂；又拿出小刀，单手褪掉刀鞘，将刀尖压在前臂上……一划。
“雷斯！”她一把扯住他，但被他挣脱了。
“你带了笔墨吗？”他问，“或者蜡板，有吗？反正我没有。”他把刀插进衬衣里，割开袖子，“或者我们可以织一条毯子，用这个。把记录绣上去。你看怎么样？要么也许……也许你可以使用巫者的咒语，让我们过目不忘？啊呀，慢着。此地容不得咒语，除了当初的那一道之外。”
两人目光交会，她看到他眼中满是疯狂的神气；他的金发在风中乱舞着，有些粘在他泪湿的脸上。他定定地看了她一阵子，然后，由于她没有进一步阻止他，他又回到自己的工作中。他记录魔法墓穴内里的符文，将它们刻进自己的肉里。“不用这么深，”其间，她低声说，“如果流血过多，你就回不去了。”但他好像没听见一样。这种自残是一种赎罪，是血的净化。刀子在手臂上剜割，他时不时抽搐一下。但在她看来，他从这种感觉中得到了一种恶狠狠的快意。痛苦是他与当初来到这里的人的共同语言。那些人以苦难和死亡换来他和他的族人的生存。
最后，他把能抄下来的部分都抄下来了。她帮他放下衬衫，用袖子紧裹他的手臂以止血。他没动手帮她，也没妨碍她，只是默默接受了她的帮助。当她越过他捡取几块碎砖时他也没动弹，而是一直望着远处发呆。木然。她把样本放进干粮袋，然后，轻轻地，用手捧着他的脸。
“雷斯，雷斯。”她轻柔地摇晃他，直到他的眼睛看过来。“我们得走了。我们回家。你走得动吗？”
他一怔，然后点点头。
她搀他起来，扶着他爬下小丘。幸运的是，他的麻木状态似乎抵消了天雷的部分威力，而把精神完全集中在他的安危这一点上似乎也帮她分了心。可能只是因为他们正要离开这里吧。屏障的效力专注于驱逐，由此迫使各种活物无法越境；卡玛拉和雷斯离它远去的行动等于顺水行舟。
几小时过去了，夜幕降临。心灰意冷的雷斯在黑暗中踉跄，筋疲力尽的卡玛拉尽力为他引路。
最终，尖啸声渐渐归于沉寂，天雷的力量也随之消逝。他们不知道——也不在乎——走到了哪里。两个人栽倒在乱石嶙峋的地上，手挽着手，昏昏睡去。
值得宽慰的是，没有梦。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或者说是在两天前的梦中。从那时起她就没再睡过，晚上唯一能做的是躺在地上，闭着眼睛，等待破晓。她相当肯定雷斯也睡不着，但他似乎认为就算睡不着，光躺躺也有好处。他告诉她，头脑没法休息，身体也得休息。
马匹感觉怎么样只有天知道。
雷斯说不该这么早就听见啸声。他们当前的处境是又一个信号，说明本地区存在某种性质非常严重的问题。数日之后他们将抵达目的地，此事肇因肯定就在那里。他早先说，只有非常接近天雷时，死亡尖啸才会传入人耳。还有苦痛尖啸。还有饥渴尖啸。天雷卫士通常用药物抵御其影响……但他的药都丢在阿努克亚特的老窝里了。地图也一样。
卡玛拉发着抖，在叶子铺的床垫上辗转反侧。真希望能安安静静睡一会儿，哪怕一个钟头也好。但连天雷卫士都没有办法实现这一点。在距离天雷如此之近的地方，法术自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若是使用寂静咒，产生预期效果与融掉鼻孔的可能性一样大。
卡玛拉偷偷睁开一只眼，发现太阳终于露头了。她疲惫地叹着气坐起来，看见雷斯已经起床，正在检查拴在溪水边的马。拴马的皮绳很长，它们能随意喝到溪水，也可以啃食身边茂盛的夏草……前提是它们还有那个胃口。马也能听到人类听见的尖啸吗？卡玛拉很好奇。它们也被逼得快发疯了，听到的会不会是跟它们对应的声音，比如其他马匹痛苦垂死的哀鸣？牲口在细细的皮索允许的最远距离上片刻不宁地走来走去，非常明显，本能正在驱策它们，要它们挣脱束缚拼命逃离此地，仿佛地狱的所有魔鬼都追在身后似的。迄今为止，雷斯稳定的驾驭手腕是阻止它们这么做的唯一原因。可还能维持多久呢？
“如果它们真想跑的话，”她说，“那几条绳子顶不了事。”
雷斯看了看她。他已经好几天没刮胡子，脸颊上遮了一层短髯。他说过，就算手里有刀，他也不放心在这种状态下刮胡子。“那样正好。”他回到露营处，在昨夜草草搭起的草床边跪下，“如果马匹惊慌得不惜扯断缰绳，说明已经到了它们该离开的时候了。在这里，食草动物不久就会精神崩溃。肉食动物挨得稍久些。”他把装食物的包裹递给她，“疯马可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最好在那之前放它们一条生路。”
“我理解为，今天没马可骑了。”她原封不动地递还包裹，但雷斯不接。“在这鬼地方我没胃口。”她抗议道。
“越不想吃东西就越得吃。”他盯着她，直到她叹口气不再坚持，从包裹里掏出一大块干酪和一条腌牛肉才作罢。他是对的，该死。“没错，我认为马只能到此为止了。我本来有些药，可以稍稍缓解牲口的紧张程度——我们巡逻到这么靠北的地方时常会用到——可惜现在没了。”他的语气生硬起来。他不常提及在那座城寨里的遭遇，但很明显，阿努克亚特背叛天雷卫队的原因不但完全不可理解，也绝对不能原谅。
他在她身边蹲下，扯出几条牛肉干当早餐。今天没什么新变化，也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他的心思在别处。
在初升朝日的辉映下，他的金发明亮如火。这一刻，他看起来像安铎万！当她第一次发现这种相似之处时，她以为是自己的移情心理作怪，替这个战士换上了她从前的灵伴和情人的面孔。但有天晚上雷斯给她讲了他的家世，她这才恍然大悟。他们两人有共同的祖先，在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相同的雷尔之血。那是神奇的血，他跟她说过，英雄之血。
奇怪的是，他每次提起这件事都语带辛酸，就好像继承血统是他身上的一道诅咒，而不是财富。与他外甥——那位已经离开人世的王子不同，他身上充满秘密，背负着苦难的过往。那一位同样是半血雷尔月助肠对他的影响微不足道。他命中注定在宫室殿堂中当舌，而不是在怪兽的巢穴里迎接人生的尽头。
“我们距离这个什么柱还有多远？”她问。
他犹豫了。“一般情况下，从天雷作用强度判断，我会说只剩下两三个小时的路……但谁知道呢？诅咒的生效范围本该小得多才对。其实，到了天雷柱发挥全部力量时，通常它已遥遥在望了。可现在呢？”他耸耸肩，“保守估计，我们会在天黑之前到达天雷柱那里，至少是已经尽可能接近它。”
“我记得天雷卫队负责维护这东西。难道你们没办法从远处处理？”
“我们有我说过的那种药剂，还有专门用于这个目的的特殊仪式。有时法师会出力协助，尽管瞎子都能看出他们有多讨厌这差事。可惜，这些现在一样也没有，只好硬着头皮上了。”他瞅瞅她，“要知道，你不用陪我走到底。不妨在这里等我回来，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她发现自己的语气强硬起来，“我不是胆小鬼。”
“你也不是天雷卫士。你没有义务。”
但我来这里有自己的理由，她想，跟你的理由同样有力。
“我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她告诉他。显然他现在对她的个性已颇有了解，所以没有继续争辩下去。
他们把营地原封不动地扔在那里，仅仅花了点时间熄灭营火，以免引燃周围的森林。雷斯用一块亚麻布卷起些食物塞进口袋。两人都带上了水囊，留下了其他的给养。这举动的含义很清楚，让人不寒而栗：如果他们一两天之内没有回来，那就是永远回不来了。
脱身之后的第二天，雷斯制作了两柄木矛。他选取了两根长而直的大树枝，砍掉小枝小杈，削尖一端，烤硬。现在，这矛成了趁手的拄杖，在他们觅路爬上乱石山时，卡玛拉全靠它维持平衡。他们默默攀爬，一言不发，却非寂静无声。那声音一直都在。痛苦的呼号，催促他们快逃快逃快逃。他们正在经受着生平从未遭遇过的煎熬。至少在卡玛拉这边是这样。
正前方。
我们其实也不清楚，他回答。依照代代相传的故事，在大战临近终结时，诸神从天上投下它们，在大地上立起一道诅咒。天雷命中之处，土地纷纷崩裂，大地母亲的血喷涌而出，冷却之后便在天雷外围形成一层硬壳，保护着它。我们常年精心维护这些起保护作用的外壳，所以天雷至今仍和当初一样强劲可靠……但据我所知，从来没人当真见过它里面的东西，也从没听过什么故事传说里有这方面的线索。
黑暗与寒冷的潮水涌来，挟着咆哮声冲刷她，灌满她的肺，哽住她的呼吸。
走开！那个声音向她尖叫，快跑！还来得及！
法师们在她身边的阴影里浮现，他们用手指在空气中比比画画，编织起囚禁她的咒语。她不去看他们。他们不是真的。上次，天雷在她的噩梦中召唤出他们，这次，它要在她醒着的时候故技重施。但它们依旧是幻影，只不过得力于从她内心最深处掘出的恐惧而已。
你不明白！那声音尖叫。你不明白！魔法在她的头脑内抓挠，仿佛落入陷阱的困兽。赶快逃，趁你还有机会逃！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卡玛拉！”
好一会儿，她才从嘈杂中分辨出那个声音。是雷斯。她看着他，拼命将精神集中在他身上——好不容易才终于做到了。他自己也是面无人色。那种非自然力量侵蚀着他，抽光了他脸上的生气。他的雷尔之血能否对抗啸声？能否抑制它的音量，使得他保持头脑清醒？或者，他比她对这一切更敏感，更容易听到清晰的言语和警告，只不过用坚忍不屈的精神顶住了他们？他的脸色阴沉难看，这一刻，她能感觉到，在这混乱之源旁边专注于她是多么艰难的事。
他抓起她的手，紧紧握住。她闭上眼睛——只是一小会儿——努力将意识集中在这联系上，从中汲取力量。
前方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原野，平坦而荒凉。视野之内不见树木，唯有无尽冻土，稀稀落落地长着些参差野草，一簇簇干枯灌木零星散布其间。原野中央有座孤零零的小丘，一座孑然独立于冷寂大海中央的平顶花岗岩岛屿。它的一侧整个都破碎了，留下一道巨大的裂口。毁坏这块万古巨岩的可能是冬季的冰。
天雷柱矗立丘顶。
它足有两人高，也许还要高些。它是一根斑驳的石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它的外形丑陋诡异，仿佛一块锥形的石头，被不知名的力量拉伸扭曲，完全失去了本来面目。当年它可能坐落于孤丘正中央，但千年寒暑侵蚀了它的基础。如今，石丘的一边整个崩塌了，使它失去了必不可少的支撑。石柱一侧靠下的部位已经破裂，露出内部的空腔。卡玛拉注意到，有些碎落的石块形状规整，十分可疑。砖？不论它们背后、也就是天雷柱里面有什么，现在都隐藏在黑暗中。也许是因为阳光的角度不合适；也可能是因为，这个东西里面本来就是黑的。
“裂了。”雷斯哑着嗓子低声说。奇怪的是，一直以来如影随形的恐怖号叫现在却没有盖过说话声，卡玛拉清清楚楚地听出了难以置信的语气。虽然不知道卫士们平常进行什么维护，但这种事肯定极其罕见。“难怪天雷会出问题。”
“你能修好它，对吧？”见他没说话，她又补上一句，“这不是天雷卫队的本行吗？”
他没回答，只是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带着严峻的表情向前走去，走向破损的天雷柱。她想跟上他——她试图跟上他——身体却不听使唤。每当她强迫双腿向前挪动一步，天雷的怒涛就将她淹没。仅仅为了免于陷入无意识的恐惧而转身飞奔，已经用上了她的全部勇气。如果原地站定，不把力量虚耗在试图前进上……那么她还能坚持，尽管距极限也只差一线而已。虽然整个身体都在它力量的压迫下颤抖，但至少，她没有逃走。
她入魔地看着雷斯一步一步走近小丘。听起来，他似乎在低声喃喃祈祷。是在向他的神祇祈求保护？据说当初创造它的不就是他们吗？那些飘荡的声音围拢他，尖叫着向他示警，却不能使他回头，甚至不能拖慢他的步伐。莫非是雷尔之血保护了他，使他免受最强烈的攻击？抑或仅仅是责任感压倒了恐惧？
她看着他最终抵达小丘并爬了上去，走近天雷柱本身。损坏处在侧面，但他是从正面走过去的。那也许是魔法阻力量小的路线，她想。当他最终在裂口旁蹲下来、向里面窥探时，她看见他在颤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仅仅因为连日来的身体损耗终于压倒了他。卡玛拉无从猜到。
然后，他猛然后退，好像吃了一惊似的；他用手臂紧紧抱住自己，身体开始剧烈摆动；仿佛是被某种外力攫住了，无法脱身。
好几分钟过去了，恐惧像旋风一样抽打着卡玛拉。雷斯仍停在原地，双臂抱腹，好像肚子里面痛得无法忍受。他一动不动，就那么定住了。那是一种诡异的、无生机的静止。他，跟他面前的柱子一样，仿佛成了石头。
时间推移，日影转动，在脑子里尖叫声的压迫下，卡玛拉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但雷斯还是不动。
出问题了，卡玛拉意识到。是久经训练的他也应付不来的问题。
她非过去不可。
她闭一下眼睛，唤起回忆。他握住她的手。从他手上传来的温暖。他的爱护。那温暖的源头现在就在前面，而且需要她。她寻求的知识就在前面，与他同在。那些声音愿意怎么号叫怎么警告都随它们，任凭此地的魔法在她脑袋里灌注幻觉和痛苦，它们全都别想阻止她去他身边。
动起来！她命令自己。她强迫身体服从。慢慢地、酷刑般痛苦地，一条腿向前挪了一步，接着是另一条腿。狂野的感情捶打着她的灵魂，法术攻击一波接一波。饥饿。痛苦。恐惧。她勉强让注意力保持在身体还有几尺外的黑色土地上。至少地面是坚实的。应该为这一点小小恩惠感谢诸神。骑在马背上跋山涉水这么些日子，脚踏实地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享受。
时间不存在了。那些声音也消失了。埃撒鲁斯教过她如何反观本心，学习这类技巧是为她初渡那天预作准备。种种虚幻的痛苦撕裂着她的肉体，但她知道那些是虚幻的，所以能够无视它们。影影绰绰的手指从黑袍子里伸出来，以它们的魔法束缚她，但她拒不承认它们的存在。不知在何处，有一个活物，就要饿死了，饥饿感在她体内激荡，令她感同身受；她只管集中精力挪动双脚，一步，又一步，保持身体平衡。如果现在被天雷压倒，她不敢肯定自己还能站起来。
然后，她终于抵达了小丘，开始攀爬。到顶时双手都在流血，可她记不得是怎么弄的。
看着雷斯……她感受到了直抵心底的震撼。她本以为会看到什么？他眼里满是惊骇，也许那黑窟窿里面没有圣物。不然还有什么能将这样的男人击溃，令他的精明干练丧失尽净？
泪水。
她看见了泪水。
她慢慢伸出手，触到一颗泪珠。他猛地动起来，仿佛在她的触碰下突然从催眠状态中惊醒了似的。他伸手抓住她的手，攥得她生疼。
“看！”他厉声说，“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她俯身向前，窥视天雷柱内的幽暗空间。一开始什么都看不出来，除了内部空间的形状很有规则——环壁穹顶——还有某种神秘符号，画得到处都是，似乎有些眼熟，但她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随着眼睛逐渐适应昏暗的环境，她看见了。
一具干尸。最初被封进这个地方时也许还是活人，但千百年来寒冷干燥的山区气候让它成了现在的模样。它的皮肤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架，颜色如同树皮一般，而它的姿态和表情清清楚楚地说明了当初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卡玛拉只来得及转身背过天雷柱，便立刻朝向山下弯腰呕吐起来。
在尖叫中被死亡定格的嘴；临终的表情；向外伸开，似乎还在捶打囚室内壁的单薄而皱缩的手臂；还有手指……手指的末端多已残破。卡玛拉看到，手指之所以伤痕累累是因为手指的主人曾绝望地想挖出一条路来。但这间牢房没有门。没有窗。没有出路。这个不知是谁的人被丢在这里，慢慢地经受干渴和饥饿。当他在这密闭空间里窒息时，他的意识开始臆造出食物、空气……和希望。
记忆从灵魂深处喷涌出来，噩梦再次吞没了她。
流血的双手在看不见的墙上抓挠，可没有用。她摸到粗糙的墙面上草草刻着某种图案。是字。她周围都是。咒文——强力的咒文——缓慢而有效地窃取她体内的全部生命力，将其转化成——
——尖叫。不成言语的尖叫。她张开嘴，恐怖流淌出来，直到石墙在叫声的力量下颤动。墙外的动物一定会听到回声并转身逃走，这声音如此恐怖，连那些恶魔也不敢接近——
她的潜意识领悟了天雷的真面目，并试图警告她。
现在，和他一样，她也战栗了。
“他是对的，”雷斯的声音空洞，“阿努克亚特。他知道。”
创造这石柱的并非神灵，将此人置于死地的亦非神灵。精心设计这恐怖密室，让受害者在惨无人道的折磨中走向终结，这一切全都与诸神无干。这是人类自己造下的罪业。
“他们杀光了巫者。”卡玛拉说完，不禁为自己言语的真实含义而瑟缩，“正是因为这样，噬灵鸟之战结束后没有一位巫者幸存。你们的每一根天雷柱里都藏着一个活人祭品。”
只有巫者才能用于这种牺牲，她想。除了他们之外，任何人都无法在短短数日之内将人类毕生的活力全部释放出来；普通人类无法如此高效地为禁锢他们的诅咒提供燃料。
她瞭望这荒原。魔法微光横贯东西，穷极目力也难看到尽头。天雷之力。残酷之力。横暴之力。“它的能量源于死亡。”她轻声自语，“人的恐惧，人的饥渴，人被活埋的疯狂……全都被铭刻在这里的咒文凝聚起来。与人一生等值的魂火在短短几小时内完全喷发，熔铸成一道屏障——”
“写下这些咒文的是谁？”他问，“如此对待这个人的又是谁？”
她摇摇头，低声说：“我不知道。”
“自愿的？是自愿的吗？传说里讲，巫者们自愿献身去……”
她战栗了。世上有哪个男女会心甘情愿接受这种命运？“我不知道，雷斯。”总计起来，世上有多少天雷柱？至少这块大陆就有上百根，其他地方估计还会有更多。一道天雷柱穿成的防线，将整个极地团团围住，永久守卫着人类领土。一道看似不可逾越的围墙，以死亡砌就。
多少巫者为此而死？害死他们的是什么人？
“我们修不好这个。”雷斯说。他的声音空洞。“咒文坏了……你看……”他抓起一把碎砖，然后任其从指间滑落。不管从前有什么图案，现在这样已经修不好了。“没人知道怎样重画。”她看见他张开嘴要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没人愿意重画，他的表情在说。我们是卫士，不是屠夫。
卡玛拉闭了一会儿眼睛，奋力将恐怖力量挡在外面，极力理清思路。“我们要把这些字抄下来。”最后她说。埃撒鲁斯也许知道怎样解译，最起码知道从哪里着手。“把这些字带回去，让别人看看。”也许有什么办法可以恢复天雷的力量，同时不必重复当初建造它们时的暴行。
若是这样的话，法师们必然会重视这一信息。
雷斯在发抖。那一刻他如此安静，让她担心会再次失去他。接着，他坚定地点点头，将左袖一直推到肩膀上，露出了手臂；又拿出小刀，单手褪掉刀鞘，将刀尖压在前臂上……一划。
“雷斯！”她一把扯住他，但被他挣脱了。
“你带了笔墨吗？”他问，“或者蜡板，有吗？反正我没有。”他把刀插进衬衣里，割开袖子，“或者我们可以织一条毯子，用这个。把记录绣上去。你看怎么样？要么也许……也许你可以使用巫者的咒语，让我们过目不忘？啊呀，慢着。此地容不得咒语，除了当初的那一道之外。”
两人目光交会，她看到他眼中满是疯狂的神气；他的金发在风中乱舞着，有些粘在他泪湿的脸上。他定定地看了她一阵子，然后，由于她没有进一步阻止他，他又回到自己的工作中。他记录魔法墓穴内里的符文，将它们刻进自己的肉里。“不用这么深，”其间，她低声说，“如果流血过多，你就回不去了。”但他好像没听见一样。这种自残是一种赎罪，是血的净化。刀子在手臂上剜割，他时不时抽搐一下。但在她看来，他从这种感觉中得到了一种恶狠狠的快意。痛苦是他与当初来到这里的人的共同语言。那些人以苦难和死亡换来他和他的族人的生存。
最后，他把能抄下来的部分都抄下来了。她帮他放下衬衫，用袖子紧裹他的手臂以止血。他没动手帮她，也没妨碍她，只是默默接受了她的帮助。当她越过他捡取几块碎砖时他也没动弹，而是一直望着远处发呆。木然。她把样本放进干粮袋，然后，轻轻地，用手捧着他的脸。
“雷斯，雷斯。”她轻柔地摇晃他，直到他的眼睛看过来。“我们得走了。我们回家。你走得动吗？”
他一怔，然后点点头。
她搀他起来，扶着他爬下小丘。幸运的是，他的麻木状态似乎抵消了天雷的部分威力，而把精神完全集中在他的安危这一点上似乎也帮她分了心。可能只是因为他们正要离开这里吧。屏障的效力专注于驱逐，由此迫使各种活物无法越境；卡玛拉和雷斯离它远去的行动等于顺水行舟。
几小时过去了，夜幕降临。心灰意冷的雷斯在黑暗中踉跄，筋疲力尽的卡玛拉尽力为他引路。
最终，尖啸声渐渐归于沉寂，天雷的力量也随之消逝。他们不知道——也不在乎——走到了哪里。两个人栽倒在乱石嶙峋的地上，手挽着手，昏昏睡去。
值得宽慰的是，没有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