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只蝴蝶缓缓地上下扑扇着翅膀，翅膀的颜色开始改变。外缘的橙色斑点变大变暗，接着转化成深紫色碎片；然后，从身体向左右伸展的两条白线蜷缩回来，沿着翼根扭结成复杂的花样。接下来，这个小东西身上的细小白点也开始蠢动，汇聚成风格近似豹纹的圆形花饰，对一只昆虫来说相当古怪。
蝴蝶似乎对它身上的惊人变化一无所知。它又吸食了些花蜜，随即急速拍动翅膀，乘着微风飘飘摇摇离开他们远去了。
“这就是说，可以使用巫术了？”雷斯问。
“看来可以了。”接下来的行动攸关人命，卡玛拉暗自希望能用比蝴蝶大一点的样品做实验，但真正的女巫绝对不会那样浪费魂火。在做好公开真实身份的准备之前，她不得不强制自己按照女巫的角色要求行事。
她回头看看雷斯。安全逃出奥卡利辖区——以及离开天雷的影响范围——这一切对改善他的精神状况都没有什么作用。他目光中的空洞令她战栗不已，仿佛他的部分灵魂已经死灭。最温柔的碰触得不到半点回应，要么就是他感觉到了，却毫不在意。一晚又一晚，她借月色看见他彻夜无眠。她想做点什么来安抚他的心灵，但不敢在天雷可能干扰咒语的状况下行险。现在法术回来了，但她却不知从何处着手。有哪条咒语能挽救一个被神祇背弃的信徒呢？
他们有过一次肌肤之亲，勉强可以称为做爱。当时，他们已南行了相当一段路程，天雷的尖啸归于沉寂，他们也抽空睡了一觉，以恢复体力。他在深夜中惊醒，向她伸出了手；而她，出于某种不可言传的需要，回应了他。在死亡的阴影下，生命呼唤着生命。迅速。无所顾忌。结束之后，他躺在她的臂弯里瑟瑟发抖，她知道是为什么。没有人开口说话，也不用说话。有些事情远在语言的表达范围之外。
次日清早，他们又备好马上路了。他们从没提起那一晚，他也没再碰过她。时不时，她仿佛看到那双空洞的眼中有什么在闪动，那是一星人类情感的火花，正挣扎着试图突破障壁。但她不知道怎样煽动它才能恰到好处，也不知它究竟还有没有可能煽动起来，只好静观其变。
从那晚以后，他再没有睡过，而且明显精疲力竭了……但他也许认为这样比做噩梦好些。
他们望向前方的大地。浩荡平原上覆盖着高草，浓密的灌木接连成片，与天雷柱周边的土地相比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你用不着为我做到这种地步。”雷斯告诉她。
“这里没问题。”她向他保证，“我的咒语现在可以正常运作了。”
“没问题的是我，不是你。”那细微的火花在他的眼睛里闪动了一会儿，一阵短暂的抗争，“除非别无选择，我们从不请求巫者虚耗生命元气。”
“这不是你的请求。”她指出。
“传送一个人会极大地消耗你的生命，不是么？”
“的确需要很多魂火。”事实上，生体传输是诸多巫术中最艰难的任务之一。将一个有知觉的存在物从某处抹消：再在另一处赋形，并保持他的全部生理机能——还有心智——完好无损，对任何施法者来说都是极限挑战，无论法师还是巫者。魂火的消耗之大将难以计量，极小的失误都将造成致命的后果。“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
她已经采取了必要的预防措施。当法术的力量似乎再次稳定下来之后，她立刻独自跑开，消耗掉当前的灵伴。她不清楚在峡谷外那次变形失控浪费了多少魂火，但她明白，在重要场合陷入魂渡是不可承受的风险。
她生平第一次干这种事，但理论上对此相当熟悉：无目的地施放魔法消耗魂火，直到榨干灵伴的最后一滴生命力，强制进入下一次魂渡，搜取新的生命源泉。意外地，几乎没花什么工夫就完成了。显然，她的灵伴早已油尽灯枯，仅仅一阵魔法细语便吸干了他残存的那点活力。这个发现让她后怕。的确，如果没有趁着相对安全的现在下手引发这个结果，她可能在某项远为危险的工作进行到紧要关头时失去力量……比如空间传送时。如果一位术者的魔法失去了控制，同时肉体又存在于无处，结果会怎样？一想到自己差点亲身验证这种状况，她就不寒而栗。
所谓永生，不是拿到手里就万事大吉，埃撒鲁斯教导过她，你必须时刻小心，谨防脱手失去它。
这片区域有另外一股力量的痕迹，她一恢复就注意到了。一个探察法术，用于时刻警戒任何魔法迹象。现在它显然对这里的状况起了疑心。她小心翼翼地扭转它的方向。这里什么异常情况都没有，她发出暗示，无论你在搜寻什么，去别处找吧。
“我完全有力气骑马回家。”雷斯坚持。看样子他真的打算这么干。但依现在的状况，他根本走不了多远。固执的男性自尊。因为这个，男人总去干傻事，仅仅为了证明自己能行。而且越不行他们越执著于这个游戏。真是雄性心理中永不可解的悖论。
“你试试看，”她针锋相对地回答，“那我只能连人带马一起运送，结果是平白浪费更多的魂火。你看怎样？”
他咬牙摇头，看来是要跟她争到底……但最终他叹息一声，放弃了。跟她吵架是个力气活儿，而他现在没那份精力。“要我怎么配合？”
“你要去哪里？”
“回家。”他轻轻地说，“带着报告回去是我的责任，不是吗？天雷卫士是责任的奴隶。”
有件事非问不可。“你准备告诉他们多少？”
“我不知道。”他的目光黯淡无神，“说出真相算不算是尽忠职守呢？揭穿他们的千年传承是个骗局？所谓祖先光荣的自我牺牲其实是可憎的暴行？知道了这些，他们还怎么跟噬灵鸟打仗？还能从哪里汲取力量？”他重重地叹息，“我自己都没想到，这些话会从我嘴里冒出来。”
“抱歉。”她用低低的声音说，“真希望我能帮上忙。”
“你知道，你为我做这么多，已经远远超出我的期望了。”
她很不习惯听别人赞美，这搅起了某种怪怪的感觉。“目的地是我没去过的地方，所以要用一样能将你和那里联系起来的东西。要与目的地相关的物件，以标定法术的终点。”
“阿努克亚特的人拿走了我的行李。与会议厅有关的东西都没了。是不是不能送我去那里了？”
“抱歉，恐怕不行。”
他咕哝着浑身乱拍，努力翻找残存的物品。手拂过胸前时，他发现染血的衣襟下有东西。他伸手探进领口，掏出一条挂在脖子上的皮绳，绳子上穿着一小块石头。他用手擎起它，闭上眼睛。显然它是有故事的。他把它摘下来，递给卡玛拉，“这个行吗？”
那个挂坠是一颗小小的卵石，中央有个天然形成的穿孔。阿努克亚特的人肯定觉得它根本不值得拿走，所以才逃过了一劫。“它有什么意义？”
“格薇洛法送我的，多年以前的事了。是个好运符。”他苦笑道，“你看它有多灵验。”
“当时你们在哪里？”
“基尔德温。神使大人的城堡。”
“那么，它可能把我们带到那里去。”她将它在手心里翻个过，思考着。这类东西自身并没有魔去，但许多人将好运气归功于它们。“也可能是她当前所在之处。”
“都行。”他平静地说。
“马必须留下。”事实上，作为一名术者，连马一起传送也算不得什么，但真正的巫者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浪费生命力。
唯独这次他没有争辩，只点点头，“这里水草不错，幸运的话，它们很快就能找到路回家了。没了主人，它们也可能会留在这里。”
他一痛一拐地走到驻马的地方，小心解下剩余的马具。她看见他被迫举高手臂时牵动伤处，抽搐了一下。但他不会求她帮忙的。男性自尊。
“雷斯，让我处理一下你的伤。”
他摇头，“到家里会有愈师照看。你在我身上已经用掉太多生命力了。”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雷斯。”见他没回答，她又说，“来吧。”
他迟疑一下，然后叹口气，点了点头。
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解开他那染血衬衫的领口，向后推，露出肩膀的伤处，察看奥卡利的箭射到了哪里。关节很僵硬，显然一动就会疼，但箭孔比较干净，愈合得还不错。她无声无息地偷引来一点魔法，加快这个过程并减轻疼痛。然后她示意他坐到旁边的树桩上，等着他卷起一条裤腿，以便检查他腿上的伤。不出所料，这一处有问题。艰苦的骑乘让创口没法好好愈合，周围的肉又红又肿，黏稠发黄的液体从伤处一端流出来，干血在两边结了痂。在检查过程中，她发现他咬起嘴唇，不肯让她知道伤口被碰到有多疼。不好，相当不好。
她祛除这个丑陋伤口的感染，清除深处的毒脓，用魔法将伤口缝合起来，从最深处依次向外，直到表皮。然后她向他的身体传达已无大碍的信息，疏散患处附近聚集的热血，从而消除炎症。
治愈身体上的伤不难，难治的是心伤。那方面，她实在不知该怎样做才好。
处理完敌人造成的创伤，接下来她着手对付他自己弄出来的伤。到此刻为止，他不让她碰，甚至不让她看那里。这时候她有点害怕他固执己见。不过，很显然他已没有力气——或者心思——抗拒她的照顾了。他麻木地捋起两条浸血的衣袖，让她看见他的作品。
手臂的状况触目惊心，红通通的皮肉上尽是交叉的刀口，挂着一道道干血痕。她轻轻地，先后用手指顺着他的两条手臂从上向下抚摩，用魔法清理伤口。她很想知道他记录下的这些神秘图案的含义。他左胳膊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歪歪扭扭地刻满了这种奇形怪状的符号。左臂占满之后，他还试着在右胳膊上刻了几个字，结果很不如意。
她沉默良久，琢磨这些怪图形，调动法力将它们深深刻进记忆。然后她将他的左臂捧在手里。她温柔地托着这条僵硬的、伤痕累累的手臂，召唤魂火，然后用指尖再次触碰残破的皮肤。
“留下这些疤痕，”他命令，“按没有巫术干预自然愈合成的样子。”
她没向他说明，这种自我摧残已经没必要了。她可以轻易变出笔迹本来给他抄写这些宝贵的符号，然后把它们安全地从他身上抹掉。然而，对雷斯来说，关键不在那里。他身上还有别的伤痕，深入灵魂的伤痕，要靠疼痛来治疗。带着路上留下的伤疤似乎是这种疗法的一部分。她不理解——而且她怀疑他自己可能也不理解——总之，她只是促进患处结痂，把成片发炎感染的刀伤变成干净整洁的条状红色疤痕，变成一种怪诞的笔迹。
趁他眼望别处的工夫，她偷偷地修改了一部分符号。每三四个字里挑一个删改一两笔，或与另一个字颠倒位置。任何试图阅读这份记录的人，就算他知道这种文字的来历，也会面对十分困难的挑战。然后她在疤痕上编织起一道咒语，以确保别人无法察觉出篡改的痕迹，而且未经她许可也无法召唤出它们的原貌。雷斯不会注意到这些变化，她能肯定这一点。现在她得确保其他人也不会察觉有异，即使是采用魔法手段。保存在这些神秘文书里的秘密将再次被隐藏起来。
很抱歉，我的天雷卫士。我必须控制这份情报。需要的人会及时得到它的，我保证。
当她弄完之后，他放下袖筒，扣好衣领。他的动作似乎轻松了一点，他的脸色也明显比过去好看了，但仍然是一副憔悴模样。当他们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摁，某个地方的时候，不知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
她深吸一口气，将精神集中到自己体内，开始呼唤力量。 桌上的地图很旧，压着四角的铜镇纸都是天然铜块，上面刻着基尔德温家的纹章。一些较小的标记沿神授国南方边界一字摆开，毗邻高地王国疆域。七个都是。
神使斯提万·基尔德温倒背双手站着，依次研究每个标志。他对事态理解越多，表情就变得越严肃。谋臣们素知他这种默默沉思的习惯，所以只是耐心地等着他自己开口。
“这几场袭击，”他终于开口，“有多大把握能确定到底是什么人干的？”
警备司令面冷如霜。“您见过那些东西了，陛下。”他手指壁橱，那里面陈列着各种物件，是专门呈上来供御览的。一把军用短剑，是高地王国部队常用的式样；一个皮制行囊，从形制上就看得出是军用的；一枚染血的白臘纽扣，铸有双头鹰纹样，是从一件扣好的军服上扯下来的。“先知们确认，这些都是军队的装备。这说明……”
斯提万挥手打断他。“我知道说明什么。”他厉声说。
“是，陛下。”
它们来自高地王国。没有别的可能。沿着基尔德温南部边境发生了七次残暴的袭击，按常理是山贼的手笔……但这些山贼却拥有军用武器和装备。还有伪装，高明的伪装。一开始，那些村庄里的农民还以为自己落到了普通匪徒手里。那些被他们强暴的妇女——
怒火在神使胸中腾起，他用最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
冷静。冷静。人类世界的守护者必须冷静。
为什么萨尔瓦多纵容这种恶行？他要谋取什么？
萨尔瓦多根本不可能下令干这种事。他的信仰不允许这样做。
但为人主者不必明确下达命令，照样会掀起波澜。比如一段无心之言，出自君王口中，落进某个热衷于揣摩上意的廷臣耳里——于是，国王本人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批准的一场行动就此发动了。有些君主，比如单顿，有意利用这种心理，不着形迹地操纵旁人；另一些君主，由于才略不足，或者只是单纯的一时不察，可能在事后才愕然发现，自己不得不下手惩处某位臣属，仅仅是因为他的忠君之心用错了地方。
他不愿想象单顿·奥勒留的儿子——他的亲外孙！——会如此糊涂。但除此以外，唯一的解释是萨尔瓦多渐渐失去了对北岸边疆的控制力。那也同样不是好事。格薇洛法的联姻为这一地区带来了长期的稳定与和平，以便神授国和高地王国能各自将注意力集中在别处。在单顿方面是东征西讨，在斯提万方面则是古老的职责。萨尔瓦多宣誓将继续履行盟约。那么，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
基尔德温被迫向动荡区派驻部队，他别无选择。无论威胁来自流寇还是乔装打扮的军人，百姓必须得到保护。这件事来得太不巧，正赶上上古宿敌即将大举反扑。由于要筹备投入边疆上的突发事件，他的兵力铺得太开，无法全力应对这一威——
“陛下！”
他抬起头，惊愕地看见房间中央的空气开始古怪地泛起涟漪。魔法！他的警备司令跨步上前，插到他本人和即将显形的未知法术之间。斯提万向后退去，为部下腾出动手的地方。什么人会这样闯进他家里，连个招呼都不打？法师通常不会这么失礼，而巫者几乎从不把力量用在传送上。
这时，两个形体穿过波动的门道显身。随着一阵呼啸声，他们身后的幻象消失了。一开始，斯提万没认出他们两人，不过——
“雷斯？”
那位天雷卫士神色茫然，步履蹒跚，外套上血迹斑斑。他身边还有个女人，神使对她完全没有印象。火红头发，穿着男人的衣服，在他打量她的时候傲慢地——不，是大胆地——与他对视。两人穿着同一种制服，看起来都好像是从七层地狱里爬回来的。
这时，警告从他的先知那里传来，红热的魔法文字直刺入脑海。宫内有魔法！先知们正观察着城堡，还是他们预设的某种报警巫术？不管是哪一样，他在心里做出回应。一切正常。不必警惕这里发生的事……暂时。
“陛下。”雷斯嘟哝着单膝跪倒，看起来半是出于礼节，半是因为再也无力支持，“请原谅我们擅闯王宫。”他身边的女人没说话，也没有行礼的动作。是她送他到这里的吗？如果是这样，这份牺牲的分量可不轻。
“没什么要道歉的。”神使对他的儿子说，“不是十万火急，你不会出现在这里。讲吧。”
雷斯抬起头，他充血的双眼里唯有可怕的空洞。“天雷损坏，”他嘶声说，“在奥卡利。天雷卫士叛变了。”
一阵寒战蹿上斯提万的脊背，“法维亚斯知道了没有？”
雷斯摇摇头，“我……我们……直接到这里。你是第一个……”
这时，天雷卫士眼中的微弱光芒闪动一下，旋即熄灭。在他合起眼睑的同时，力量离开了他的躯体。他像一团烂泥般瘫倒在地。
神使慌忙在他身边跪下，将手指搭在雷斯手腕上摸他的脉搏。一名仆人走上前帮忙。
“他的伤已经开始愈合，”女巫对他们说，“只是他有很长时间没睡觉了。”
虽然雷斯人倒下了，但脉搏仍然很稳定，甚至可以说强劲有力。斯提万摸到他儿子的手腕内侧有一道奇怪的凸起，于是推起袖口看是什么。然后推起更高。
“这是什么？”他发问。造型古怪凌厉的符号草草刻进雷斯的肉里。奇怪的是，它们看起来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东西，但他说不清时间和地点。
“说来话长，”那女巫说，“我只清楚一点，那就是他更希望亲口跟你们说。现在最好给他找个睡觉的地方，让他恢复精力。我能说多少就说多少。”
他略一点头，示意仆人将昏倒的战士抬下去，“把他安置在贵宾客房，保证他醒来时有食物吃，有洗澡水用。别让他身边离了人照看。”几个仆人急忙答应，其中一个架起雷斯的肩膀，另一个抢在前面打开房门。
斯提万扭头端详那个女巫。她客客气气地等着他发话，但他能看出她眼中闪耀着一股桀骜不驯的神色。另外，她对他行礼时刻板得如同死人，低头鞠躬的角度都是计算好的，绝不比他的头衔所应得的多一分一毫。
很好，巫者理当有这种骨气。
“给法维亚斯长老送个信。”他向手下人发令，其间视线一直没离开她。
她是来自某个神授国吗？她能理解雷斯的警告意味着什么吗？就算她明白，也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我的名字是卡玛拉。”她镇定地说。
他郑重地颔首致意，“基尔德温欠你的情，卡玛拉，基尔德温的君主同样欠你的情。”
他抬手挡住卡玛拉的客气话，然后看着他的警备司令，“防守南方边境各个战略要点需要多少人力和物资，我要一份评估。以可能在近期进行两线作战为前提。”这恐怕是最糟糕的情况了，他想。除了天雷彻底崩溃之外。“等雷斯提交报告之后我们再碰头。”
他抬手指向地图室后面的一扇小门，邀请那位女巫同来。“这边，”他对卡玛拉说，“我们得谈谈。” 噩梦的生物，凭借碎玻璃般闪闪发亮的翅膀布满天空。现在看得清清楚楚，它们正是从传说中出来的饿兽。雷斯站在它们的阴影下，身无片甲，手无寸铁。孤身一人。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名天雷卫士。如果他不能起来对抗这些怪物，那么整个世界都将失去希望。
这些巨兽在他头顶盘旋，披着漆黑鳞甲的身体吞噬日光。一阵极地之风沿着脊梁钻下来，透骨生寒。他周围尽是死去已久的巫者，倒卧的尸体被冻结了，保持着死时的姿态。他们当初被带到这里的时候反抗过吗？他们是不是被暴力制伏，然后被丢进逼仄的墓穴里？他们当时是否知道他们的牺牲是为一项崇高的事业作贡献，并从中得到了安慰？或者只有惊恐而已？
虚掷的生命。虚妄的梦想。
全都毫无意义。
他仰望天空，向风中吼出他的绝望。这声音可怖、空洞，没有生机。等他不在了，还有谁能拯教这个世界？还有谁能为纵容如此罪行的事业出力？
诸神。现在他知道了，诸神是不会帮助人类的。就算他们真的存在——这一点他现在也不再肯定——也明显对人间发生的事无动于衷。也许到了第二列王纪的遗迹终于化为尘土时，到了敬拜他们的人类沦落得与牲畜无异时，他们会欢呼喝彩。也许那才是他们最终想要的结果。
那些怪物在他头顶盘旋，它们的力量侵袭着他的灵魂。他失去了反抗到底的坚定意志。他的生命被吸走，就像血液从裂开的伤口流失。双腿失去了力量，他重重跪倒。身下的土地被鲜血染红——
但他不是孤身一人。
这个发现让他猛然一惊。还有什么人在这里，在这可怕的地方？他们是怎样冒犯了不朽诸神，以至于必须和他一样，面对这场劫难？
他扭头环顾，看到几步之外有一个身形，阴影为那人裹上了一层面纱。噬灵鸟们在上空往来，翅膀割裂阳光，于是破碎的亮斑在这个身影上跃动，用时隐时现的细节戏弄他的眼睛：光洁白净的皮肤。碧绿的眸子。火红的头发——
卡玛拉？
就在这时，一双闪亮的翅膀从她的肩膀徐徐展开。当最后一丝生命力弃他而去时，某种像潺潺流水的声音灌进他的耳朵…… 雷斯忽然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亚麻布被褥都被冷汗浸透了，头一下一下地疼，胃肠仿佛被打了个死结。他好半天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欢迎回来。”
卡玛拉坐在大床边上，刚刚把手收回去。原来是她的碰触将他从梦里拉了回来。想起她在梦中的形象，他不禁打个寒战。
那只是个梦吗？据说有些雷尔通过遗传得到了预知天赋，这梦境会不会是他血脉里的力量带来的，反映了某种真实？是警告吗？
那双闪亮的翅膀从她的肩膀徐徐展开……
他勉强自己坐起身，尽量抛开那使他心神不宁的梦。“有多久了？”他的嗓子太干，几乎说不成话。倒也好，这样一来，她就不太容易听出他语气里的异样之处。
“从到这里算起？”她起身离开床，到橱柜边为他倒了一杯水，回来递给他。看得出，她准备见他坐不稳就出手搀扶，而他宁死也不愿意在她面前表现出那种丑态。
碎玻璃般闪闪发亮的翅膀——
他闭上眼睛，尽力忘掉这段记忆。那只是梦，他告诉自己。散乱的回忆和乱七八糟的情感交织成故事，虽然惊心动魄，但没什么实际意义。至少，不会具有先知的梦境那种意义。
“雷斯？你还好吗？”
他盯着手里的杯子，把精神集中在喝水的动作上。只是个梦，他告诉自己。只是个梦。只是个梦。只是个梦……他察觉到她正看着自己，显然在担心，但他不敢看她。
慢慢地，他的颤抖平息了。慢慢地，梦里那些影像褪去了。至少现在。
“都发生了什么事？”最后，他开口问。
她耸耸肩，“愈师们来来去去，每处伤口都照看过三次以上。先知来这里检查你的心灵，说是有麻烦。神使大人和夫人来探望过好几次，每次都要反复问我同样的问题……好像听我一遍又一遍说同样的答案能有什么启发似的。”
他非得问问不可，“你跟他们怎么说的？”
“我说，我们旅行到奥卡利的天雷柱，发现它裂开了。里面有些文字，你记录下来了。他们复制了你手臂上的字，不过说是不认识。我还告诉他们，奥卡利的卫队恐怕不再忠于他们的信条了。”她咬着嘴唇，“他们想从我这里问出更多细节，但我说只有等你醒了由你自己说。我哪里能弄清你们天雷卫士的家务事？”
“谢谢。”他把水杯递还她。他的手差不多已经不抖了。“出了这么大的事，真想不到他们肯让我睡这么久。”
“我告诉他们，你已经累得脑筋都不清楚了，如果不让你睡一觉的话是没办法从你这里问出什么来的。他们不相信，叫来一群先知。后者证实了我的判断。”她离开床走到橱柜旁，“神使大人不太满意，但他相信他们的意见，并指示一定要让你睡到自然醒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脸色阴郁下来，目光又硬又冷，好像钻石。你父亲相信先知，这双眼睛在说，不相信我。“再来点儿？”
他半天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不用了，谢谢。”
“我得去通知他们你醒了。他们肯定会派几十个先知来确认一遍的。”她指了指橱柜，“这里有些吃的，不过我敢保证，他们一知道你起床走动了就会大摆筵席。”
他低声问：“这段时间里，你一直守在我身边吗？”
她迟疑一下，然后点头，“别人不清楚你的遭遇。让他们看着，我怎么能放心？别人不知道要留神哪方面出问题。”
问题。她是不是认为他可能再次自残？怕他醒来之后抓起刀继续切划自己的肢体？其他人不知道他在天雷柱那里看到了什么，所以不会提放这类举动。他们所知道的，只是他在没有必要工具的情况下，被迫以这种鲜血淋漓的方式把宝贵的信息记录在自己身上。为达到一个明确的目的，付出一种明确的代价，虽然触目惊心，但不难理解。只有她明白不止如此。在绝望的狂乱之中，他可能会干傻事。
当然，她没想错。如果醒来时孤身一人，专心致志地沉浸在记忆中，他说不定会干出些什么。
我又欠了你一份情，他暗想。
她们给她套上了一身女式裙装。不过看着她反反复复用手拉扯衣服两边、总想抻平前襟的样子，显然是不习惯这种打扮。这套衣裳相当简洁，贴身的藏红色长裙外罩一件枣红色女式无袖羊年外套。外套两侧缀着花边，松弛的上衣透出几分下层长裙的颜色，还有遮掩之下的女性曲线韵味。整套衣裙显得有点短，结果是她走起来裙边只及脚踝。乍一见时，雷斯很诧异神使居然不能给她找一套更合适的衣裳……不对，这多半是她自己的选择。女式盛装后面常常拖着一堆时髦的零零碎碎，身穿那种衣服的移动方式是飘，而不是走。他想不出那一套她怎么应付得了。这一身倒是切合实际。
不知谁为她头上戴了一块头巾。白色的薄纱，本来的用意大概是轻轻垂挂脸旁，遮住她的短发。可她把它推到后面去了，结果颤巍巍吊在一根簪子上，完全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可他发现，这种乱七八糟自有其魅力。跟她本人一样。
她肯定感觉到他在用什么目光观察她，于是把裙子左右提起，仿佛要炫耀一下似的；可她做得太不自然，简直像是对这类动作的拙劣模仿，对忸怩作态的娘娘腔的刻薄讽刺。“她们觉得这个比军装更合适。”她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笑容，“当然，也比脏兮兮的男衬衫好。”
一股感激之情从他心底涌出。如果没有她，他至今还被关在阿努克亚特的地牢里。“在我眼里，你穿什么也比不上在城寨里出现时的样子美。”他告诉她，“包括脏兮兮的男衬衫什么的在内。”
她显然被他的话打动了。真奇怪。他从没见过哪个女人会被恭维话惊成这样。当然有许多女子会假装吃惊，但那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我去告诉他们你醒了。”她轻轻说完就溜出门去。经过这番交谈之后，他说不清她的脸色表现出的是不愿离开呢，还是为有借口开溜而松了口气。可能都有吧。
他叹息一声，把毯子掀到一边，摆腿下床。他的胳膊和腿上受过伤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但那多半是记忆的惯性，而不是真正的痛觉。她的巫术抹消了一切伤害的痕迹，无论体内还是体外；看来同时还消除了他身上的污垢，要么就是有人趁他睡觉时为他洗过澡。
要不是她，他想，我还被关在阿努克亚特的地牢里。
那就意味着他见不到天雷柱。
意味着他不会发现真相。
而真相是，诸神以折磨我们的灵魂取乐。
他抓起为他准备好的衣裤，努力集中精神穿衣服，别的什么也不想。但他很难不停下来凝视刻进胳膊里的奇怪符号，也很难不去思考，当神使大人问起这些符号时，他究竟该怎么解释才好。 宫里有魔法。
这是斯提万·基尔德温的先知发出的警告。
不是巫术，甚至不是力量之类泛泛的代称。那样歧义就多了。
魔法。
就是说，雷斯的女巫背后有个法师撑腰，传送他们进宫的也是他。尽管还不清楚是出于他自己的目的，还是欠了她的人情。
也许是他的先知弄错了。
从某些方面来说，后一种设想是最让人安心的，但他知道不大可能。巫者和法师使用魂火的方式泾渭分明，先知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弄错。从前他向一位先知提起过这个问题。对方告诉他，巫术是灼热之力，从灵魂之炉中喷薄而出，是火炽的能量；魔法的力量阴寒如冰，太靠近，它会冻结你的灵魂。
那个法师到他的地盘上来搞什么鬼？还有，为什么？
法师憎恶北方。他们同意与神使们立约，和其他地区的国王们一样，让神使免遭其他法师的攻击。但大致说来，这种约定只是名义上的。他们中没有一个肯留在这么靠北的地方。他们中没有一个在非必要的时候到这里来。如果非来不可的话，也是干完指派的任务之后马上就走。是因为天雷太近，扰乱了他们的魔法感觉吗？还是因为讨厌生活在一群声称自己——而非法师——受诸神委托守护世界的人民中间？
斯提万张开手，又看了一遍那张揉皱的便笺。纸上盖着他的御用大法师的印信，此外只有一行手书： 他说的是真的吗？法师行事常循阴暗迂回之路，而他们真正的意图总是让人捉摸不透。神使们只有在绝对必要时才找他们帮忙。各神授国有许多志愿为公益献出部分生命的巫者，所以很少用得上法师。跟雷尔一样，先知们生来就担负了使命。与天雷卫士一样，他们磨砺自己的武器和技巧，时刻准备着在战场上与噬灵鸟相会。他们懂得有时候需要做出牺牲，也接受了这一点。
先人的歌谣是怎么唱的？ 而法师个个都是自我中心者，跟其他没有灵性的野兽一样，绝不会为了某个崇高目标牺牲自己。现在的状况是，某个隐藏的法师正在基尔德温活动，就在斯提万自己的宫中。他一点也不高兴。老实说，他被撩拨得火冒三丈。就在有迹象表明上古邪魔可能重返人世之时，就在人民最需要他的时候，一个法师（或者随便什么人！）怎敢分散他的注意力？法师们自己没有什么崇高的使命，但那不意味着他们有权干扰他的使命。神使直接对诸神负责，他们对谁负责？
自然，他的怒火于他们无碍。任何凡人都不能与法师抗衡。
但等噬灵鸟回来，雷尔将会拥有自己的力量。至少，神话里是这么讲的。
走着瞧吧，他在心底向那个无名的僭越者说。如果飞得太靠近这团火焰的话……当心你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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