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听到叫声时，尤瑟法一家刚刚入座，正准备吃晚饭。
此刻之前，这天还是平静的一天。她的丈夫在码头上辛苦装船卸船，从他歪在桌子上的姿势看，他早就盼着能坐下来休息休息了。她的大女儿帮她做饭，这次居然没弄得一团糟。两个小的——都是男孩——整整一天没捅出什么娄子，简直是个奇迹。
然后便传来了惨叫声。
她的女儿正把一罐子炖菜端上桌，那声音吓得她失足摔倒，滚烫的菜汤泼过桌子，溅在小儿子的大腿上。他咧开嘴刚要开始尖叫，但尤瑟法伸手捂住他的嘴，堵住了他的声音。
远处传来男人的喊声。还有女人的。人数越来越多，调门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响，传达出赤裸裸的、纯粹的恐惧。
似乎是港口方向。
她的丈夫站起来，她发现他的眼睛落在火炉旁边的厚背砍刀上，顿时明白了他要干什么。“索兰——”她说着伸手拦他。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不愿让他搅进去。
就在这时，在远处，一个孩子的声音也加入其中。那是受惊的尖叫，小小的肺被压缩至极限，将每一个恐惧的音符都挤了出来。骇人的声音挑动了她的母性，那声音就像指甲刮过石板一样刺耳。
她放下手。“去吧。”她轻轻地说，声音发颤。
“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保证马上回来。”他抓起砍刀，又从门边提起一根木棍，“看好孩子们。”
然后他走了。
“妈妈，出什么事了？”她的女儿拉扯她的裙子，小儿子开始哭泣，另一个很快就会学样。
他们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坏人找不到的地方。
“从床上拿条毯子，”她告诉丫头，“把吃的包起来，快点！”
她的女儿发着抖，按她的吩咐去了。她已经吓坏了，没想起再问一次那个问题。尤瑟法能怎么回答？她一点头绪都没有，只是凭着一位母亲的本能知道，他们必须离开这栋房子，越快越好，赶在大祸临头之前。
她在壁炉边跪下，掀起一块石板，露出下面的小格子。里面放着一小把钱币，还有不多的几样银首饰，几乎都是嫁妆，因久置而暗淡无光。这是一份从没动用过的财产。她用手指摸了摸这些首饰，然后连同钱一起塞进口袋。没多少，也只能这样了。
“来。”她招呼小儿子过来，示意女儿拉上另一个。“嘘——”她对他们说，“不许哭。我要你们现在别出声，像个男子汉。”出乎她的意料，这话居然有效果。至少他们换了一种较安静的方式表达恐惧，在被带出去的路上只是轻声啜泣。
远方的镇钟敲响了，声音宏亮、悠长。通常，这口钟是用来召集长老会议，或者通报贵客到访的。这次敲钟显然是发布警报。什么警报？
“快来！”她恶狠狠地低声号令，动身向西走，穿过狭窄的街巷。她发现女人和孩子要么挤在门口，要么趴在窗上。他们看她经过，纷纷将焦急忧愁的面孔转向她，默默地期盼她带来什么消息。我知道得不比你们多！她狂乱地想。为什么她们不跑？如果男人都去察看出了什么麻烦，就像她丈夫一样，他们肯定希望女人和孩子上山藏起来，而不是窝在家里，就好像那几堵破土墙能挡住什么似的！
港口方向的哭叫声减弱了。是吉是凶？她怕是最坏的情况。最后，少数女人跟她一起上路，拖着吓坏了的孩子们。太少，太少了！别的那些女人出了什么毛病？她们闻不出危险的味道吗？
——一阵凄厉的惨叫从镇里某处响起。这次是个女人的声音，而且距离不远。尤瑟法拽着惊魂不定的孩子们拔脚就跑。逃亡队伍中一个较年长的姑娘抱起她另外那个儿子跟她一起跑。这样大家都能快一点。尤瑟法匀不出气来道声谢谢。
她们跑出窄巷，跑进垃圾坑附近的空场。尤瑟法闻到身后传来烟味，还有烤焦的肉的刺鼻气味。当她们跑过这片平地沿着山坡往上爬时，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在从前的好日子里，她全家有时会到这里来放松放松，一面野餐，一面观赏进出港口的帆樯；现在，凭着漫山层层叠叠的树林子，那里成了最安全的去处。藏身之处。
有几个孩子想跑上斜坡，中途绊倒了，但没有一个哭闹，也没有一个耍赖的，由着他们的母亲抓着胳膊拖着他们上山。他们小脸吓得煞白，似乎都明白现在必须安静。就连尤瑟法的两个小子也很安静，尽管他们嗓子里还抽噎着，就像受了惊吓的小狗崽。
最后，她和孩子们爬到了山顶，再往前就是茂密的丛林。直到树荫把他们完全遮住，尤瑟法才跪下来颤抖喘息。尽管这不算什么屏障，但至少那些在镇子里的妖魔鬼怪不容易看到他们了。而且身后是开阔地，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追踪过来的话也能提前发现。
“看。”一个女人哑着嗓子低声说。尤瑟法见她站在树林边上，回头眺望城镇。
她站上同样能看到那个方向的高坡，望过去。
镇子在燃烧。
漆黑的浓云从他们抛在身后的街区腾起，镇子里其他地方也一样。偶尔，某处的烟尘暂时散开，于是她看见了遍布地面的躯体。沉默，安静，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里。有些是完整的，看起来就像睡着的人，除了身边有片红色的小水洼。另外一些则缺手断脚，甚至没了脑袋。这场面如此怪异，她几乎无法理解。
一个女人喘息起来，手指着港口。
那里有三条船，形状狭长，吃水不深，船首都刻成大型兽头，船舷画满鳞片，整条船仿佛是一条巨大的海蛇，后头是一条高高翘起的蜷曲尾巴。尤瑟法没见过这种东西，但听街头的卖唱人唱过这种船。那是过去的事，远方的事。它们怎么突然会跑到这里来？
许多男人正在登船，还有少数披甲的女人。染血的武器插在腰带里，装战利品的包裹挎在肩膀上。尤瑟法看见两个壮汉驱赶一群恐惧的小女孩上了其中一条船，她们的脖子被绳索拴在一起，其中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尤瑟法不自觉地伸手搂住自己的孩子，紧紧抱在身边，唯恐失去他们。她看着这伙血腥的队伍，感觉到孩子们的心和自己一样猛跳着。
“那是什么，妈妈？”她的女儿紧紧贴在她身边。这孩子，和她自己一样，也在颤抖。。“他们在干什么？”
索拉丁一向是个平静的地方。这里的港口对所有旅行者开放，所有旅行者都对它敬重有加。据说，以前各国为了这一带地区你争我夺，单顿·奥勒留出手结束了争端。刀锋下的和平，这是他的说法。他明确表示，这附近任何势力都不得袭扰索拉丁，违者必将付出惨重代价。没人敢触这个霉头。港口及周边地区发展成了一个区域贸易中心，渐渐繁荣起来。与高地王国的保护相比，每年缴纳的什一税似乎是个很划算的代价。
萨尔瓦多·奥勒留肯定会知道这件事，她激动地想。新的高地之王一定会接过他父亲的责任，碾碎这些挑衅者。他应该知道怎么做。
那些妖怪般的船只装载完毕，小孩挤在露天甲板中间，长桨从船的两侧凌空伸出，然后齐刷刷拍进波涛。船队起程出港，最初很慢，然后越来越快，·驶出港口后立即扬帆，洁白耀眼的帆布上赫然画着某种绯红色的巨蛇。
索兰可能还活着，尤瑟法想，我得去找他。但镇子里已看不见会动的东西，只有各处扭动的火焰和烟柱，在永不止息的风中翻滚。
终于，这场浩劫完全压倒了她。她跪倒在生苔的泥地上，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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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便传来了惨叫声。
她的女儿正把一罐子炖菜端上桌，那声音吓得她失足摔倒，滚烫的菜汤泼过桌子，溅在小儿子的大腿上。他咧开嘴刚要开始尖叫，但尤瑟法伸手捂住他的嘴，堵住了他的声音。
远处传来男人的喊声。还有女人的。人数越来越多，调门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响，传达出赤裸裸的、纯粹的恐惧。
似乎是港口方向。
她的丈夫站起来，她发现他的眼睛落在火炉旁边的厚背砍刀上，顿时明白了他要干什么。“索兰——”她说着伸手拦他。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不愿让他搅进去。
就在这时，在远处，一个孩子的声音也加入其中。那是受惊的尖叫，小小的肺被压缩至极限，将每一个恐惧的音符都挤了出来。骇人的声音挑动了她的母性，那声音就像指甲刮过石板一样刺耳。
她放下手。“去吧。”她轻轻地说，声音发颤。
“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保证马上回来。”他抓起砍刀，又从门边提起一根木棍，“看好孩子们。”
然后他走了。
“妈妈，出什么事了？”她的女儿拉扯她的裙子，小儿子开始哭泣，另一个很快就会学样。
他们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坏人找不到的地方。
“从床上拿条毯子，”她告诉丫头，“把吃的包起来，快点！”
她的女儿发着抖，按她的吩咐去了。她已经吓坏了，没想起再问一次那个问题。尤瑟法能怎么回答？她一点头绪都没有，只是凭着一位母亲的本能知道，他们必须离开这栋房子，越快越好，赶在大祸临头之前。
她在壁炉边跪下，掀起一块石板，露出下面的小格子。里面放着一小把钱币，还有不多的几样银首饰，几乎都是嫁妆，因久置而暗淡无光。这是一份从没动用过的财产。她用手指摸了摸这些首饰，然后连同钱一起塞进口袋。没多少，也只能这样了。
“来。”她招呼小儿子过来，示意女儿拉上另一个。“嘘——”她对他们说，“不许哭。我要你们现在别出声，像个男子汉。”出乎她的意料，这话居然有效果。至少他们换了一种较安静的方式表达恐惧，在被带出去的路上只是轻声啜泣。
远方的镇钟敲响了，声音宏亮、悠长。通常，这口钟是用来召集长老会议，或者通报贵客到访的。这次敲钟显然是发布警报。什么警报？
“快来！”她恶狠狠地低声号令，动身向西走，穿过狭窄的街巷。她发现女人和孩子要么挤在门口，要么趴在窗上。他们看她经过，纷纷将焦急忧愁的面孔转向她，默默地期盼她带来什么消息。我知道得不比你们多！她狂乱地想。为什么她们不跑？如果男人都去察看出了什么麻烦，就像她丈夫一样，他们肯定希望女人和孩子上山藏起来，而不是窝在家里，就好像那几堵破土墙能挡住什么似的！
港口方向的哭叫声减弱了。是吉是凶？她怕是最坏的情况。最后，少数女人跟她一起上路，拖着吓坏了的孩子们。太少，太少了！别的那些女人出了什么毛病？她们闻不出危险的味道吗？
——一阵凄厉的惨叫从镇里某处响起。这次是个女人的声音，而且距离不远。尤瑟法拽着惊魂不定的孩子们拔脚就跑。逃亡队伍中一个较年长的姑娘抱起她另外那个儿子跟她一起跑。这样大家都能快一点。尤瑟法匀不出气来道声谢谢。
她们跑出窄巷，跑进垃圾坑附近的空场。尤瑟法闻到身后传来烟味，还有烤焦的肉的刺鼻气味。当她们跑过这片平地沿着山坡往上爬时，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在从前的好日子里，她全家有时会到这里来放松放松，一面野餐，一面观赏进出港口的帆樯；现在，凭着漫山层层叠叠的树林子，那里成了最安全的去处。藏身之处。
有几个孩子想跑上斜坡，中途绊倒了，但没有一个哭闹，也没有一个耍赖的，由着他们的母亲抓着胳膊拖着他们上山。他们小脸吓得煞白，似乎都明白现在必须安静。就连尤瑟法的两个小子也很安静，尽管他们嗓子里还抽噎着，就像受了惊吓的小狗崽。
最后，她和孩子们爬到了山顶，再往前就是茂密的丛林。直到树荫把他们完全遮住，尤瑟法才跪下来颤抖喘息。尽管这不算什么屏障，但至少那些在镇子里的妖魔鬼怪不容易看到他们了。而且身后是开阔地，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追踪过来的话也能提前发现。
“看。”一个女人哑着嗓子低声说。尤瑟法见她站在树林边上，回头眺望城镇。
她站上同样能看到那个方向的高坡，望过去。
镇子在燃烧。
漆黑的浓云从他们抛在身后的街区腾起，镇子里其他地方也一样。偶尔，某处的烟尘暂时散开，于是她看见了遍布地面的躯体。沉默，安静，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里。有些是完整的，看起来就像睡着的人，除了身边有片红色的小水洼。另外一些则缺手断脚，甚至没了脑袋。这场面如此怪异，她几乎无法理解。
一个女人喘息起来，手指着港口。
那里有三条船，形状狭长，吃水不深，船首都刻成大型兽头，船舷画满鳞片，整条船仿佛是一条巨大的海蛇，后头是一条高高翘起的蜷曲尾巴。尤瑟法没见过这种东西，但听街头的卖唱人唱过这种船。那是过去的事，远方的事。它们怎么突然会跑到这里来？
许多男人正在登船，还有少数披甲的女人。染血的武器插在腰带里，装战利品的包裹挎在肩膀上。尤瑟法看见两个壮汉驱赶一群恐惧的小女孩上了其中一条船，她们的脖子被绳索拴在一起，其中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尤瑟法不自觉地伸手搂住自己的孩子，紧紧抱在身边，唯恐失去他们。她看着这伙血腥的队伍，感觉到孩子们的心和自己一样猛跳着。
“那是什么，妈妈？”她的女儿紧紧贴在她身边。这孩子，和她自己一样，也在颤抖。。“他们在干什么？”
索拉丁一向是个平静的地方。这里的港口对所有旅行者开放，所有旅行者都对它敬重有加。据说，以前各国为了这一带地区你争我夺，单顿·奥勒留出手结束了争端。刀锋下的和平，这是他的说法。他明确表示，这附近任何势力都不得袭扰索拉丁，违者必将付出惨重代价。没人敢触这个霉头。港口及周边地区发展成了一个区域贸易中心，渐渐繁荣起来。与高地王国的保护相比，每年缴纳的什一税似乎是个很划算的代价。
萨尔瓦多·奥勒留肯定会知道这件事，她激动地想。新的高地之王一定会接过他父亲的责任，碾碎这些挑衅者。他应该知道怎么做。
那些妖怪般的船只装载完毕，小孩挤在露天甲板中间，长桨从船的两侧凌空伸出，然后齐刷刷拍进波涛。船队起程出港，最初很慢，然后越来越快，·驶出港口后立即扬帆，洁白耀眼的帆布上赫然画着某种绯红色的巨蛇。
索兰可能还活着，尤瑟法想，我得去找他。但镇子里已看不见会动的东西，只有各处扭动的火焰和烟柱，在永不止息的风中翻滚。
终于，这场浩劫完全压倒了她。她跪倒在生苔的泥地上，痛哭失声。
清算
哀号吧，丧子的母亲，健儿尽遭吞食！
哀号吧，陨落的诸王，荣耀从此消逝！
你们要讲述故事，故事将流传百世，
说你们怎样辜负了神，又付出怎样的代价。
——《悔罪经》
哀歌24:13
哀号吧，陨落的诸王，荣耀从此消逝！
你们要讲述故事，故事将流传百世，
说你们怎样辜负了神，又付出怎样的代价。
——《悔罪经》
哀歌2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