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纽库的回忆——
从所在的高空俯视大地，纽库看到了世界的尽头。
那分割天地的毒咒在这片无垠雪原上方闪耀微光。一道七色斑斓的诡异障壁，仅能通过灵视观察，肉眼无法看见。要看到它，就不得不闭上自己的眼睛，接纳伊卡提的感觉，以及这些感觉所激起的原始反应。他能品尝到吹袭腹部的风，感觉到北地的阳光在他的宽阔翅膀上闪动，温暖着他的血（但远远不够！）。当他飞越大片裸露花岗岩地，然后再次飞临雪原时，他能感觉到下方气流的变化。他能感觉到，当这头巨兽的翅膀在极地寒风中鼓动时，他自己的、远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类双腿紧紧地夹住它，努力稳定重心。但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是伊卡提的怒气，那是它接近这道隔绝南方温暖大地的魔法围墙时所爆发的狂怒。尽管野兽的本能无时无刻不催促它追逐阳光向南飞翔，但这种可憎之物挡住了它。
他内心也充溢着同样的愤怒，所以当伊卡提突然从半空中斜插下来，直奔那道屏障时，他没有干涉。他低俯在灵伴的背上，双腿插进它辅翼正后方天生的凹陷处，他和伊卡提——以及它的愤怒——融为一体。它怒号，他也怒号，竭尽全力咆哮，直到整个天穹仿佛都在他们的震慑下瑟瑟动摇。
但那神秘的壁垒没有动摇。它沿着大地伸展至他的视野之外，向上直插云天。它是一道闪烁不定的超自然大幕，看不到止境，看不出瑕疵，也看不见希望。
不久，本季的太阳将会最后一次落下地平线，长夜将再次降临。天气会越来越冷，冷得没法出门，伊卡提不得不挤在狭小的洞穴里，靠着地下太阳石的热量苟活到春天。长时间束缚在狭小空间里，互相挨挨挤挤，竞争对手的气味从石缝里渗出，这一切都与这些巨兽的本性全然相悖。领地意识刺激着它们，让它们暴怒如狂。每年太阳回归的季节，最初几次飞行常常演变成残酷的决斗。半疯的伊卡提冲出牢狱，把郁结已久的愤懑通通发泄到同类头上。有时，这种好战情绪会传导到它们的骑手身上，让他们在地上彼此搏斗，而他们的坐骑在上空厮杀……直到冰雪覆盖的大地被染成血红，直到聚居地内最弱的成员——无论哪个种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为止。
之后，活下来的人们收集落败伊卡提的尸体，剥下骨刃和表皮制作武器甲胄。起初，伊卡提抵触这种行为，因为它们的人类伙伴的衣服上带着其他噬灵鸟的气味，让它们觉得好像被同类骑在身上。这是不可容忍的冒犯！但人是脆弱的生物，需要足够的保护措施，必须使用这种柔韧坚固的铠甲，所以伊卡提最终还是接受了。当那些皮革自有的气味渐渐消褪，让位于活生生的强烈体味时，它们甚至从中得到了满足感：弱者正是这样屈从于强者的。
至于失去坐骑的骑手，就算还没被持续数月的禁闭逼疯，在春季的躁动中失去有翼伴侣之后也必然疯了。有些人在鲜血淋漓的山坡上徘徊不去，像受伤的野兽一样狂嚎，纽库从前根本想不到人类的嗓子里竟能发出如此空洞恐怖的声音；另一些人不愿拖着残破的灵魂留在世间，干脆用闪耀虹光的匕首自己了断；只有极少数人——没有完全发疯，但也称不上完全正常——避开了人们的视线，消失在荒野中。他们不知靠什么方法撑到下一窝鸟孵化出壳，到那时候，也只有在那时候，他们才会回到聚居地，尝试博得新一代雄鸟的好感。如果成功，他们的灵魂将完整如初。如果没成……那么，他们将跟这片不毛之地上其他落败的生物一样，作为食物了此残生。严酷的北方环境从不宽容。
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聚居地里最年长的几个人告诉他），伊卡提统治着南方的天空。天气非常温暖，它们甚至可以在天黑之后飞翔，不必依靠阳光温暖它们的血液。不管什么季节，每天早上太阳都会升起，重新烘热大地。甚至还有从来不下雪的地方（也许是他们胡说），畜群可以随心所欲地遍地放牧！纽库生在冰雪世界，一生都在太阳石热力所及的小圈子里过活，所以他想象不出那样的地方。可不是吗，当那些老家伙第一次告诉他这一切时，他以为那不过是个荒诞的梦。那样的地方怎么可能真的存在？
然而，在仲夏的某日，他动身向南飞了好多天。他看见了那道号称世界尽头的屏障，也感受到了它的力量。通过他的另一半的动物本能，纽库清楚地了解到它的先辈正是来自这道可憎围墙的另一侧，而它命中注定还要返回那里……回到纽库和这头伊卡提都从未见识过的世界，他们这对共生体全心全意向往的世界。
他们生来应得的世界。
现在，就是现在。伊卡提的渴望，急切而痛苦的渴望，随着每一次扑翼注入他心里。他们一定要追随太阳。现在就要。这渴望如此强劲，他无力阻止——也不想阻止——他吼叫着向建造起这道围栏的古代巫者挑衅：有什么能耐尽管拿出来吧！一群没种的懦夫，沿着大地施下活物不可穿越的法术，然后回到温暖宜人的南方去过舒服日子！他咬牙切齿地诅咒他们。与此同时，伊卡提从他的仇恨中汲取力量，加快了速度。很快，他就要突入另一侧，然后让南方那些只会哭爹喊娘的废物为他们犯下的大错付出代价！
他知道，聚居地有不少人尝试过同样的壮举，可每个都夹着尾巴回来了。但那些家伙不是在这冰原上长大的，也没经受过它的严酷洗礼。现在，他要让聚居地里那些老家伙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冰原之子。他要证明自己比他们都强，让他们把丢在他头上的冷嘲热讽一字一句吃回去！
伊卡提越来越逼近那道巨墙，宽阔的双翼在雪地上投下蓝紫变幻的光影。在如此之近的距离，纽库能看到巨墙表面荡漾着一个个法力螺纹与旋涡，就像在午夜天空中飘舞的极光带。此外，他似乎还听到了遥远的尖啸，那声音让毛骨悚然。他知道，其他人冲到这里就转头回去了，但他不会停下。现在唯一要紧的是，太阳即将在屏障的另一侧落下，而他——他们——要追随它。他突然明白了，这是他命中注定的。
随着他们不断逼近，尖啸声响亮起来。越来越响。他们周围的寒冷空气都被那悲惨的恐怖哀嚎充满了。啸声中带着纯粹的压迫力，将痛苦的尖针插进纽库的脑袋，他觉得颅骨都快炸开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可怕的情感风暴，粗粝不羁，不仅攻击他的耳朵，而且侵袭他的意志，洗荡一切理性。盲目的恐怖。气馁。绝望。这些情感像黑暗的怒涛，将他淹没，使他沉溺。他死命抓住伊卡提，在精神世界里向水面挣扎。窒息。饥饿。恐惧。他感觉到身下灵伴的背部肌肉绷得紧紧的，猛烈的袭击使它眩晕起来。源自伊卡提的原始、非人的恐慌灌入他的脑海，眼看就要埋没他最后一丝人的理性。
伊卡提的飞行姿态走样了，扑翼失去了协调性。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刻，托起他们的空气仿佛忽然消失，他们开始直线坠落。他紧紧闭上双眼，聚集起内心的全部意志力，拼命向他的伊卡提输送力量。这手段暂时起了作用。巨兽再次稳定地扑动翅膀，十下，二十下——然后，屏障的淫威压倒了他们两个。巨大的翅膀胡乱舞动，他们继续下坠。冰封大地迎面扑来，纽库惊恐地明白了一件事：如果在这恐怖障壁的效应范围内落地，伊卡提再也不可能飞起来。他们会永远困在这里，听任这远古巫术的全部力量灌进他们的心。
永远困在这里！
他怎么会没头没脑地跑到这里，孤身挑战这强大到足以将世界分成两半的诅咒？就算他的灵伴还能坚持飞到那道屏障，他们两个也必然在穿过它的一刹那彻底完蛋。他们的肉体可能会到达另一边，但他们的灵魂必将被抽出体外，囚禁于此地；他们的尖叫声将汇入受困灵魂的大合唱中。后来人将会发现他们的存在，满怀恐惧地却步，然后趁还来得及时转身离开。
他本来也该那样做。
“回去！”他喘着气说。为讲出这两个字，他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吐出的却只是嘶哑耳语。可伊卡提听到了。一阵颤抖流过它的修长身躯，那是它在努力注意他的声音，努力驱散如潮的疯狂。有那么一会儿，纽库相信伊卡提来不及恢复自控，他们就要撞地了；但在最后关头，巨翅恢复了正确的飞行姿态，伊卡提掠过地面，鼓起一阵雪花翻卷的旋风。仿佛奇迹一般，它成功了。它奋力拍动翅膀，离开地面数尺，同时朝北方转向。把屏障置于身后似乎有利于集中精神。它一寸一寸地爬升，直到与下方的地面拉开一段安全距离，然后驮着纽库缓慢而坚定地转向北方，远离那道可怕的屏障和致命的陷阱。
留下！那些声音在他内心尖叫，尝尝这痛苦！尝尝这恐惧！与我们一道万劫不复吧！
但那种差点摧垮他的情绪波减弱了。又飞了几分钟，啸声也开始消退。纽库的双手，刚才死命抓着伊卡提的脊刺，握得骨节发白，也终于松开了。但他心里有一股阴沉的怨恨在燃烧。他感觉巨兽的背部紧张起来，他的灵伴也受到了他的影响。
那东西打败了他们。
不是人，不是兽，不是任何值得一提的对手。仅仅是一样人造的物件，一些沿着雪原留下的字句，一道画地为牢的巫术。
打败了他！
他感觉到胯下伊卡提滚滚翻腾的挫败感。它的原始兽性催促着它回去与对手奋战到底，而不是掉头跑开；但从纽库身上吸取的一缕人类的智慧提醒它，那样的举动是白白送死，他们必须逃走。逃走！当女王飞上天空，伊卡提会从竞争对手身边逃走吗？在那些争夺地位、领地乃至一块好肉的挑衅者面前，它会逃走吗？伊卡提抬起长颈，迎风啸出它的愤恨不平。
并得到了回应。
纽库和坐骑都吃了一惊，立刻四下寻找声源。它距离他们很远，落日余晖勾勒出它的轮廓：另一头伊卡提。一看见它，他们两个的心里同时蹿起一般天名火。这时候，来者是谁、要干什么通通不重要、单凭看见了他们的软弱一面这件事，它就该死。
纽库的伊卡提发出声震云天的挑战咆哮，并再次得到回应。
它直奔来犯者飞去。
模模糊糊的，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想法，纽库意识到他应该害怕。伊卡提相互挑战时，通常都是兽对兽的单挑，脆弱的人类伙伴会安全地留在地上。但这头伊卡提的血管里奔流的仇恨和狂怒也流入纽库的血中，排斥任何理性思考。纽库内心中某个陌生、遥远的部分说，他应该对坐骑施加影响，否则他必将在伊卡提的缠斗中粉身碎骨。但那只是一种朦胧的本能反应，人类的反应，而现在的他不全是人类。
纽库看不清对头的脸，但他借着薄幕残光认出了那头伊卡提。这就足够了。它背上的人是聚居地的创始人之一，话少，心眼多，不止在一个场合打击过纽库的雄心。他的坐骑迅速灵活，战斗力令人生畏。在繁殖季，纽库自己这头不止一次被迫对它让步。它身体那时所受的伤也许已经痊愈了，但自尊心承受的创伤永远不会痊愈。
纽库的伊卡提再次咆哮，这次是出于纯粹的憎恨，他自己也跟它一起吼叫。现在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撕碎对手之后该用怎样的呼喊向世界宣布胜利。他要大声尖叫，大到让其他对手都听见，好让他们畏惧他；大到它们的女王在藏身之处也能听见，好让她渴望他。一幅幅热烈而饥渴的画面涌入他们的共同意识，纽库的下体跟着坚挺起来，顶着伊卡提粗粝的表皮，随着胯下强劲的扑翼肌有节奏地一起一伏，他颤抖着享受那痛苦的愉悦。伊卡提颈根小翼短暂地闪闪发亮——一种求爱反应——然后向后蜷曲，将他紧紧裹住，牢牢固定在原位。巨兽的麝香体味充满他的鼻腔，淹没了他最后一丝挣扎的人性。醉人的芳香，令人不能自拔的强力迷幻药。谁能拒绝得了？
现在，他们完全融为一体了。
两头伊卡提针锋相对，绯红色天幕勾勒出它们的身影。它们放胆接近对手，不停地互相盘绕，寻隙进击。在交配季，它们可能会大张辅翼，极力夸大自己的体型与凶猛，试图吓退对手；但背上乘着人的时候无法采取这种战术，况且它们也没时间浪费在这些花架子上。天很冷，太阳低垂天边，即将落下；用于战斗的能量已不充足。除非伊卡提吞噬骑手，夺取其力量……而那是无以名状的大罪，在聚居地是不可接受的。
来犯者发起了攻击。
动作快得看不清楚。它紫罗兰色的翅膀鼓动寒风，身子突然一扭，探出剃刀般锋利的爪。但这只是逼迫他们落入圈套的假动作。就在他们闪躲这一击时，它的长尾带着呼啸声破空袭来，截断他们的退路。纽库的坐骑向下落去——笔直坠落——勉强保住一命。尾尖在它翼间划过，致命的锋刃与目标只差毫厘。
纽库的伊卡提向上冲刺，果敢地从对头下方发动垂直突袭。纽库这时只能紧紧抓住它的脊刺。这个动作让纽库的心都提起来了。但冒险得到了回报。血盆大口在来犯者的颈部下侧咬合，将它向下拖去，终于使它两翼失速。它们缠绞在一起，打着旋儿直坠下去，两个都希望干掉对方重返云霄。骑手则死命攀附在坐骑的背脊上。
纽库多次观赏伊卡提之间的交锋，每每惊叹于它们优雅的战斗方式。为赢得瞬间的有利位置以发动决定性一击，它们此来彼往，辗转腾挪，天矫蛇身构成千变万化的图案，看起来仿佛舞蹈。尽管它们身披重甲，翅膀却薄而脆弱，大自然更赋予了它们相应的武器：只须尾尖一扫，或爪子一划，就可能让一头伊卡提整整一季不能飞行……成者永远。
这次不是舞蹈。当人参与其中时，当尖牙利爪在离他背后几寸的地方划过、鞭状长尾末端的利刃在他头顶鸣啸时——就不再了。大自然提供给伊卡提的装备可以撕碎对手，却不足以保障骑手幸存。
突然，来犯者猛劈向纽库坐骑的前翼，在伊卡提挣脱之前割开很长的裂口。它挣扎着稳定飞行姿态，伤口渗出了血。同时，共鸣的疼痛钻进纽库的右臂。翼膜现在没有破裂，问题是还能挺多久？一旦皮层开始从精致的骨架上脱落，他们就将丧失移动能力——以及在这场死斗中取胜的任何希望。纽库感觉身下伊卡提强健的肌肉收缩蓄势，然后，他们突然间扭动着开始盘旋，但不是向下，而是向上。他的伊卡提向后挺起身，直接把他送进对手的翅膀中间。纽库被撞得头昏眼花，在要命的几秒钟里，整个世界都在绕着他的脑袋疯狂旋转。他拼死抓住伊卡提的脊刺，紧紧贴在它背上。如果现在撒手，他想，就什么都完了。
他的心怦怦跳动，冷汗覆满前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战斗已经结束。
来犯者不见了。
他的伊卡提挣扎着稳住飞行姿态，小心护着受伤的翅膀。纽库俯瞰落日映红的大地，搜寻对方的身影。现在它离他们已有了一段距离，而且伤得厉害。显然，纽库的坐骑刚才向上跃起，翻身冲进对头的翼展之内，用尖锐的脊刺划烂了对方的翅膀，将翼膜从骨架上剥离。对方仍在挣扎，由于两侧失衡，它只能绕着小圈螺旋下降——径直朝向诅咒之墙。
带着几分恐惧，纽库痴痴地看着这一幕。那可怕的嚎叫以及紧随其后的疯狂将在什么时候到来？那头坠落的伊卡提似乎还在拼搏，它努力恢复控制，浑身肌肉都抽动起来，然而，拖着两片破烂的翅膀是没什么希望的。那头巨兽最后一次拼命拍击着残肢向上冲刺……在那一瞬间，纯粹的意志力几乎堪与重力匹敌；但它的前翼失去了力量，突然松弛下来。一个黑色的小点从巨兽身上掉落。是意外，还是骑手主动放弃了同伴？是他觉得独自落地更好些，还是屏障的诅咒削弱了他的握力，迫使他松手？带着几分恐惧，纽库痴痴地看着那人无助地坠向地面。眼睁睁看着死亡降临，清清楚楚，却无路可逃，那是怎样的感觉？
那个人也可能是我。
那头伊卡提坠地时的冲击力震动了大地。它的脖子折成不自然的角度，翅膀被身体碾碎，就算没死也快了。另一方面，骑手落在了厚雪堆里，很可能体内的生命之火还没熄灭。但他已经落进屏障的巫术作用范围内了，那些鬼魂不会放过他。很快，他就要后悔还不如干脆摔死的好。纽库不希望这个结局落到任何人头上，但不可否认，看到对手走上绝路让他心头一阵窃喜。要对付的竞争者眼看着少一个了。
他的灵伴显然想靠近那个人，取得他残存的生命力。伊卡提通常不以侍奉同类的人类为食——这种行为会将他们脆弱的社群推向崩溃——但失去灵伴的骑手是无可非议的食物。未来数月里太阳不会升起，寒冬将至，天越来越冷，伊卡提不愿浪费半分能量，能多积累一点就多积累一点。可惜那人距离咒墙太近，他的伊卡提最后只得放弃。在精力充沛时，它也许敢靠近些，尝试抵抗咒墙向它内心倾泻的疯狂，但现在，拖着受伤流血、疼痛不止的翅膀，它不敢冒这个险。纽库这时已觉察出致命的寒意渗入灵伴的身体，他知道它的力量即将耗尽，取而代之的是冬眠的倦怠。时间不多了。他们必须在出问题前赶到太阳石热力影响范围内，否则翅膀的伤会留下残疾。
不过，今年挤在洞穴里过冬的骑手少了一个，他得意扬扬地想。来春碍事的老家伙少了一个。吃这点苦头当然是值得的，不是吗？
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受伤的伊卡提掉头向北，开始了返回老巢的漫长航程。在它背后，长夜的黑幕从天边徐徐落下，急切地吞噬了整个冰雪之地，以及一切无力自保的生灵。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那分割天地的毒咒在这片无垠雪原上方闪耀微光。一道七色斑斓的诡异障壁，仅能通过灵视观察，肉眼无法看见。要看到它，就不得不闭上自己的眼睛，接纳伊卡提的感觉，以及这些感觉所激起的原始反应。他能品尝到吹袭腹部的风，感觉到北地的阳光在他的宽阔翅膀上闪动，温暖着他的血（但远远不够！）。当他飞越大片裸露花岗岩地，然后再次飞临雪原时，他能感觉到下方气流的变化。他能感觉到，当这头巨兽的翅膀在极地寒风中鼓动时，他自己的、远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类双腿紧紧地夹住它，努力稳定重心。但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是伊卡提的怒气，那是它接近这道隔绝南方温暖大地的魔法围墙时所爆发的狂怒。尽管野兽的本能无时无刻不催促它追逐阳光向南飞翔，但这种可憎之物挡住了它。
他内心也充溢着同样的愤怒，所以当伊卡提突然从半空中斜插下来，直奔那道屏障时，他没有干涉。他低俯在灵伴的背上，双腿插进它辅翼正后方天生的凹陷处，他和伊卡提——以及它的愤怒——融为一体。它怒号，他也怒号，竭尽全力咆哮，直到整个天穹仿佛都在他们的震慑下瑟瑟动摇。
但那神秘的壁垒没有动摇。它沿着大地伸展至他的视野之外，向上直插云天。它是一道闪烁不定的超自然大幕，看不到止境，看不出瑕疵，也看不见希望。
不久，本季的太阳将会最后一次落下地平线，长夜将再次降临。天气会越来越冷，冷得没法出门，伊卡提不得不挤在狭小的洞穴里，靠着地下太阳石的热量苟活到春天。长时间束缚在狭小空间里，互相挨挨挤挤，竞争对手的气味从石缝里渗出，这一切都与这些巨兽的本性全然相悖。领地意识刺激着它们，让它们暴怒如狂。每年太阳回归的季节，最初几次飞行常常演变成残酷的决斗。半疯的伊卡提冲出牢狱，把郁结已久的愤懑通通发泄到同类头上。有时，这种好战情绪会传导到它们的骑手身上，让他们在地上彼此搏斗，而他们的坐骑在上空厮杀……直到冰雪覆盖的大地被染成血红，直到聚居地内最弱的成员——无论哪个种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为止。
之后，活下来的人们收集落败伊卡提的尸体，剥下骨刃和表皮制作武器甲胄。起初，伊卡提抵触这种行为，因为它们的人类伙伴的衣服上带着其他噬灵鸟的气味，让它们觉得好像被同类骑在身上。这是不可容忍的冒犯！但人是脆弱的生物，需要足够的保护措施，必须使用这种柔韧坚固的铠甲，所以伊卡提最终还是接受了。当那些皮革自有的气味渐渐消褪，让位于活生生的强烈体味时，它们甚至从中得到了满足感：弱者正是这样屈从于强者的。
至于失去坐骑的骑手，就算还没被持续数月的禁闭逼疯，在春季的躁动中失去有翼伴侣之后也必然疯了。有些人在鲜血淋漓的山坡上徘徊不去，像受伤的野兽一样狂嚎，纽库从前根本想不到人类的嗓子里竟能发出如此空洞恐怖的声音；另一些人不愿拖着残破的灵魂留在世间，干脆用闪耀虹光的匕首自己了断；只有极少数人——没有完全发疯，但也称不上完全正常——避开了人们的视线，消失在荒野中。他们不知靠什么方法撑到下一窝鸟孵化出壳，到那时候，也只有在那时候，他们才会回到聚居地，尝试博得新一代雄鸟的好感。如果成功，他们的灵魂将完整如初。如果没成……那么，他们将跟这片不毛之地上其他落败的生物一样，作为食物了此残生。严酷的北方环境从不宽容。
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聚居地里最年长的几个人告诉他），伊卡提统治着南方的天空。天气非常温暖，它们甚至可以在天黑之后飞翔，不必依靠阳光温暖它们的血液。不管什么季节，每天早上太阳都会升起，重新烘热大地。甚至还有从来不下雪的地方（也许是他们胡说），畜群可以随心所欲地遍地放牧！纽库生在冰雪世界，一生都在太阳石热力所及的小圈子里过活，所以他想象不出那样的地方。可不是吗，当那些老家伙第一次告诉他这一切时，他以为那不过是个荒诞的梦。那样的地方怎么可能真的存在？
然而，在仲夏的某日，他动身向南飞了好多天。他看见了那道号称世界尽头的屏障，也感受到了它的力量。通过他的另一半的动物本能，纽库清楚地了解到它的先辈正是来自这道可憎围墙的另一侧，而它命中注定还要返回那里……回到纽库和这头伊卡提都从未见识过的世界，他们这对共生体全心全意向往的世界。
他们生来应得的世界。
现在，就是现在。伊卡提的渴望，急切而痛苦的渴望，随着每一次扑翼注入他心里。他们一定要追随太阳。现在就要。这渴望如此强劲，他无力阻止——也不想阻止——他吼叫着向建造起这道围栏的古代巫者挑衅：有什么能耐尽管拿出来吧！一群没种的懦夫，沿着大地施下活物不可穿越的法术，然后回到温暖宜人的南方去过舒服日子！他咬牙切齿地诅咒他们。与此同时，伊卡提从他的仇恨中汲取力量，加快了速度。很快，他就要突入另一侧，然后让南方那些只会哭爹喊娘的废物为他们犯下的大错付出代价！
他知道，聚居地有不少人尝试过同样的壮举，可每个都夹着尾巴回来了。但那些家伙不是在这冰原上长大的，也没经受过它的严酷洗礼。现在，他要让聚居地里那些老家伙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冰原之子。他要证明自己比他们都强，让他们把丢在他头上的冷嘲热讽一字一句吃回去！
伊卡提越来越逼近那道巨墙，宽阔的双翼在雪地上投下蓝紫变幻的光影。在如此之近的距离，纽库能看到巨墙表面荡漾着一个个法力螺纹与旋涡，就像在午夜天空中飘舞的极光带。此外，他似乎还听到了遥远的尖啸，那声音让毛骨悚然。他知道，其他人冲到这里就转头回去了，但他不会停下。现在唯一要紧的是，太阳即将在屏障的另一侧落下，而他——他们——要追随它。他突然明白了，这是他命中注定的。
随着他们不断逼近，尖啸声响亮起来。越来越响。他们周围的寒冷空气都被那悲惨的恐怖哀嚎充满了。啸声中带着纯粹的压迫力，将痛苦的尖针插进纽库的脑袋，他觉得颅骨都快炸开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可怕的情感风暴，粗粝不羁，不仅攻击他的耳朵，而且侵袭他的意志，洗荡一切理性。盲目的恐怖。气馁。绝望。这些情感像黑暗的怒涛，将他淹没，使他沉溺。他死命抓住伊卡提，在精神世界里向水面挣扎。窒息。饥饿。恐惧。他感觉到身下灵伴的背部肌肉绷得紧紧的，猛烈的袭击使它眩晕起来。源自伊卡提的原始、非人的恐慌灌入他的脑海，眼看就要埋没他最后一丝人的理性。
伊卡提的飞行姿态走样了，扑翼失去了协调性。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刻，托起他们的空气仿佛忽然消失，他们开始直线坠落。他紧紧闭上双眼，聚集起内心的全部意志力，拼命向他的伊卡提输送力量。这手段暂时起了作用。巨兽再次稳定地扑动翅膀，十下，二十下——然后，屏障的淫威压倒了他们两个。巨大的翅膀胡乱舞动，他们继续下坠。冰封大地迎面扑来，纽库惊恐地明白了一件事：如果在这恐怖障壁的效应范围内落地，伊卡提再也不可能飞起来。他们会永远困在这里，听任这远古巫术的全部力量灌进他们的心。
永远困在这里！
他怎么会没头没脑地跑到这里，孤身挑战这强大到足以将世界分成两半的诅咒？就算他的灵伴还能坚持飞到那道屏障，他们两个也必然在穿过它的一刹那彻底完蛋。他们的肉体可能会到达另一边，但他们的灵魂必将被抽出体外，囚禁于此地；他们的尖叫声将汇入受困灵魂的大合唱中。后来人将会发现他们的存在，满怀恐惧地却步，然后趁还来得及时转身离开。
他本来也该那样做。
“回去！”他喘着气说。为讲出这两个字，他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吐出的却只是嘶哑耳语。可伊卡提听到了。一阵颤抖流过它的修长身躯，那是它在努力注意他的声音，努力驱散如潮的疯狂。有那么一会儿，纽库相信伊卡提来不及恢复自控，他们就要撞地了；但在最后关头，巨翅恢复了正确的飞行姿态，伊卡提掠过地面，鼓起一阵雪花翻卷的旋风。仿佛奇迹一般，它成功了。它奋力拍动翅膀，离开地面数尺，同时朝北方转向。把屏障置于身后似乎有利于集中精神。它一寸一寸地爬升，直到与下方的地面拉开一段安全距离，然后驮着纽库缓慢而坚定地转向北方，远离那道可怕的屏障和致命的陷阱。
留下！那些声音在他内心尖叫，尝尝这痛苦！尝尝这恐惧！与我们一道万劫不复吧！
但那种差点摧垮他的情绪波减弱了。又飞了几分钟，啸声也开始消退。纽库的双手，刚才死命抓着伊卡提的脊刺，握得骨节发白，也终于松开了。但他心里有一股阴沉的怨恨在燃烧。他感觉巨兽的背部紧张起来，他的灵伴也受到了他的影响。
那东西打败了他们。
不是人，不是兽，不是任何值得一提的对手。仅仅是一样人造的物件，一些沿着雪原留下的字句，一道画地为牢的巫术。
打败了他！
他感觉到胯下伊卡提滚滚翻腾的挫败感。它的原始兽性催促着它回去与对手奋战到底，而不是掉头跑开；但从纽库身上吸取的一缕人类的智慧提醒它，那样的举动是白白送死，他们必须逃走。逃走！当女王飞上天空，伊卡提会从竞争对手身边逃走吗？在那些争夺地位、领地乃至一块好肉的挑衅者面前，它会逃走吗？伊卡提抬起长颈，迎风啸出它的愤恨不平。
并得到了回应。
纽库和坐骑都吃了一惊，立刻四下寻找声源。它距离他们很远，落日余晖勾勒出它的轮廓：另一头伊卡提。一看见它，他们两个的心里同时蹿起一般天名火。这时候，来者是谁、要干什么通通不重要、单凭看见了他们的软弱一面这件事，它就该死。
纽库的伊卡提发出声震云天的挑战咆哮，并再次得到回应。
它直奔来犯者飞去。
模模糊糊的，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想法，纽库意识到他应该害怕。伊卡提相互挑战时，通常都是兽对兽的单挑，脆弱的人类伙伴会安全地留在地上。但这头伊卡提的血管里奔流的仇恨和狂怒也流入纽库的血中，排斥任何理性思考。纽库内心中某个陌生、遥远的部分说，他应该对坐骑施加影响，否则他必将在伊卡提的缠斗中粉身碎骨。但那只是一种朦胧的本能反应，人类的反应，而现在的他不全是人类。
纽库看不清对头的脸，但他借着薄幕残光认出了那头伊卡提。这就足够了。它背上的人是聚居地的创始人之一，话少，心眼多，不止在一个场合打击过纽库的雄心。他的坐骑迅速灵活，战斗力令人生畏。在繁殖季，纽库自己这头不止一次被迫对它让步。它身体那时所受的伤也许已经痊愈了，但自尊心承受的创伤永远不会痊愈。
纽库的伊卡提再次咆哮，这次是出于纯粹的憎恨，他自己也跟它一起吼叫。现在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撕碎对手之后该用怎样的呼喊向世界宣布胜利。他要大声尖叫，大到让其他对手都听见，好让他们畏惧他；大到它们的女王在藏身之处也能听见，好让她渴望他。一幅幅热烈而饥渴的画面涌入他们的共同意识，纽库的下体跟着坚挺起来，顶着伊卡提粗粝的表皮，随着胯下强劲的扑翼肌有节奏地一起一伏，他颤抖着享受那痛苦的愉悦。伊卡提颈根小翼短暂地闪闪发亮——一种求爱反应——然后向后蜷曲，将他紧紧裹住，牢牢固定在原位。巨兽的麝香体味充满他的鼻腔，淹没了他最后一丝挣扎的人性。醉人的芳香，令人不能自拔的强力迷幻药。谁能拒绝得了？
现在，他们完全融为一体了。
两头伊卡提针锋相对，绯红色天幕勾勒出它们的身影。它们放胆接近对手，不停地互相盘绕，寻隙进击。在交配季，它们可能会大张辅翼，极力夸大自己的体型与凶猛，试图吓退对手；但背上乘着人的时候无法采取这种战术，况且它们也没时间浪费在这些花架子上。天很冷，太阳低垂天边，即将落下；用于战斗的能量已不充足。除非伊卡提吞噬骑手，夺取其力量……而那是无以名状的大罪，在聚居地是不可接受的。
来犯者发起了攻击。
动作快得看不清楚。它紫罗兰色的翅膀鼓动寒风，身子突然一扭，探出剃刀般锋利的爪。但这只是逼迫他们落入圈套的假动作。就在他们闪躲这一击时，它的长尾带着呼啸声破空袭来，截断他们的退路。纽库的坐骑向下落去——笔直坠落——勉强保住一命。尾尖在它翼间划过，致命的锋刃与目标只差毫厘。
纽库的伊卡提向上冲刺，果敢地从对头下方发动垂直突袭。纽库这时只能紧紧抓住它的脊刺。这个动作让纽库的心都提起来了。但冒险得到了回报。血盆大口在来犯者的颈部下侧咬合，将它向下拖去，终于使它两翼失速。它们缠绞在一起，打着旋儿直坠下去，两个都希望干掉对方重返云霄。骑手则死命攀附在坐骑的背脊上。
纽库多次观赏伊卡提之间的交锋，每每惊叹于它们优雅的战斗方式。为赢得瞬间的有利位置以发动决定性一击，它们此来彼往，辗转腾挪，天矫蛇身构成千变万化的图案，看起来仿佛舞蹈。尽管它们身披重甲，翅膀却薄而脆弱，大自然更赋予了它们相应的武器：只须尾尖一扫，或爪子一划，就可能让一头伊卡提整整一季不能飞行……成者永远。
这次不是舞蹈。当人参与其中时，当尖牙利爪在离他背后几寸的地方划过、鞭状长尾末端的利刃在他头顶鸣啸时——就不再了。大自然提供给伊卡提的装备可以撕碎对手，却不足以保障骑手幸存。
突然，来犯者猛劈向纽库坐骑的前翼，在伊卡提挣脱之前割开很长的裂口。它挣扎着稳定飞行姿态，伤口渗出了血。同时，共鸣的疼痛钻进纽库的右臂。翼膜现在没有破裂，问题是还能挺多久？一旦皮层开始从精致的骨架上脱落，他们就将丧失移动能力——以及在这场死斗中取胜的任何希望。纽库感觉身下伊卡提强健的肌肉收缩蓄势，然后，他们突然间扭动着开始盘旋，但不是向下，而是向上。他的伊卡提向后挺起身，直接把他送进对手的翅膀中间。纽库被撞得头昏眼花，在要命的几秒钟里，整个世界都在绕着他的脑袋疯狂旋转。他拼死抓住伊卡提的脊刺，紧紧贴在它背上。如果现在撒手，他想，就什么都完了。
他的心怦怦跳动，冷汗覆满前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战斗已经结束。
来犯者不见了。
他的伊卡提挣扎着稳住飞行姿态，小心护着受伤的翅膀。纽库俯瞰落日映红的大地，搜寻对方的身影。现在它离他们已有了一段距离，而且伤得厉害。显然，纽库的坐骑刚才向上跃起，翻身冲进对头的翼展之内，用尖锐的脊刺划烂了对方的翅膀，将翼膜从骨架上剥离。对方仍在挣扎，由于两侧失衡，它只能绕着小圈螺旋下降——径直朝向诅咒之墙。
带着几分恐惧，纽库痴痴地看着这一幕。那可怕的嚎叫以及紧随其后的疯狂将在什么时候到来？那头坠落的伊卡提似乎还在拼搏，它努力恢复控制，浑身肌肉都抽动起来，然而，拖着两片破烂的翅膀是没什么希望的。那头巨兽最后一次拼命拍击着残肢向上冲刺……在那一瞬间，纯粹的意志力几乎堪与重力匹敌；但它的前翼失去了力量，突然松弛下来。一个黑色的小点从巨兽身上掉落。是意外，还是骑手主动放弃了同伴？是他觉得独自落地更好些，还是屏障的诅咒削弱了他的握力，迫使他松手？带着几分恐惧，纽库痴痴地看着那人无助地坠向地面。眼睁睁看着死亡降临，清清楚楚，却无路可逃，那是怎样的感觉？
那个人也可能是我。
那头伊卡提坠地时的冲击力震动了大地。它的脖子折成不自然的角度，翅膀被身体碾碎，就算没死也快了。另一方面，骑手落在了厚雪堆里，很可能体内的生命之火还没熄灭。但他已经落进屏障的巫术作用范围内了，那些鬼魂不会放过他。很快，他就要后悔还不如干脆摔死的好。纽库不希望这个结局落到任何人头上，但不可否认，看到对手走上绝路让他心头一阵窃喜。要对付的竞争者眼看着少一个了。
他的灵伴显然想靠近那个人，取得他残存的生命力。伊卡提通常不以侍奉同类的人类为食——这种行为会将他们脆弱的社群推向崩溃——但失去灵伴的骑手是无可非议的食物。未来数月里太阳不会升起，寒冬将至，天越来越冷，伊卡提不愿浪费半分能量，能多积累一点就多积累一点。可惜那人距离咒墙太近，他的伊卡提最后只得放弃。在精力充沛时，它也许敢靠近些，尝试抵抗咒墙向它内心倾泻的疯狂，但现在，拖着受伤流血、疼痛不止的翅膀，它不敢冒这个险。纽库这时已觉察出致命的寒意渗入灵伴的身体，他知道它的力量即将耗尽，取而代之的是冬眠的倦怠。时间不多了。他们必须在出问题前赶到太阳石热力影响范围内，否则翅膀的伤会留下残疾。
不过，今年挤在洞穴里过冬的骑手少了一个，他得意扬扬地想。来春碍事的老家伙少了一个。吃这点苦头当然是值得的，不是吗？
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受伤的伊卡提掉头向北，开始了返回老巢的漫长航程。在它背后，长夜的黑幕从天边徐徐落下，急切地吞噬了整个冰雪之地，以及一切无力自保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