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埃特
如果这个名叫野熊的恶魔代表着救赎,那么他也同样代表着最终的屈服。如今天外来客不再需要抵挡麻木寒意来保持清醒,也不再需要忍耐锥心痛苦来支撑性命。他放开了一切,就像一块遁入静默深海的岩石。痛苦将他彻底吞没。它化作一团狂怒无端的纷乱雪花将他包围起来,即便是用他瞎了的右眼也瞧得清清楚楚。
在痛苦逐渐暗淡之后,那些雪花还飞舞了许久。
他们正在向野熊口中那个非同一般的地方前进。他们被裹在一场暴雪之中。一场可怕的暴雪。
亦或这只是白噪音?那些冰雪颗粒或许是大片干扰图像?某个视觉输入信号失灵的结果?是光学植入装置受损后产生的垃圾讯号?那么这些四下飞舞的白色光点背后——
是黑暗。那黑暗必然是真实的。它非常厚重。厚重的黑暗。
除非那只是因为他瞎了。他的眼睛很疼。他缺失的眼珠很疼。他空荡荡的眼眶很疼。
雪花与杂讯,黑暗与盲目;这些概念混杂在一起。他无法分辨。他的体温在迅速下降。痛苦被麻木所冲淡。天外来客明白,对于周遭正在发生的种种事物,自己早已不是什么可靠的目击者了。他的神志拒绝点燃哪怕是一丝稳定的火苗。他在昏迷的雪原上埋头乱撞,已经不慎坠入一个朦胧意识的糟糕裂谷。想要对真实记忆与苦痛幻境加以辨别简直难于登天。他看到的究竟是受损屏幕上的白色杂讯,还是厚重黑石前的飞扬暴雪?他说不清楚。
他想象那片黑暗其实是漫天风雪中的一座山脉,一座不可能存在的参天峰峦,一根刺入狂暴乌云的漆黑石牙,其高大而宽阔的身躯令人难窥全貌。在他意识到那山脉的存在之前,它就已经彻底充满了他的视野。最初,他以为那是幽暗无光的极地天空,但并非如此,那是一堵扑面而来的宏伟石墙。
他宽慰地叹了口气,在这件事上自己终于能够将现实与幻觉加以明确区分了。那座山脉绝对是个幻觉。
没有任何山脉能够那样高大。
他最终脱离了那场风暴,被抬进一个温暖而沉闷的深幽洞穴。他躺在那里,继续沉浸于幻梦中。
天外来客做了许久的梦。
痛苦引发的幻觉首先造访,他全身伤痕的折磨将其打造得无比尖锐,而注入他血管的大量镇痛剂又将一切扭曲变形。那些锋利而残缺的梦境裂片就像是散乱的拼图或者粉碎的镜面,其间交织着一段段阴暗静默的昏迷状态。这让他联想到了两位弑君棋高手之间的对局。久经思索的谨慎攻防,布局长远的深层谋略,还有落子之前的漫长筹划。这块古老的弑君棋盘上镶嵌着象牙。他能闻到棋盘皮箱内衬的角落里多年积攒而成的纤维毛团。旁边摆着一枚木制的小玩具马。他喝着苹果汁。附近有人在弹琴。
心灵碎片的锐利边缘逐渐磨钝,那些梦境也愈发持久而复杂。他开始做一些极为漫长且往复循环的宏大幻梦。那些梦累月经年,横跨几代人的岁月,目睹坚冰覆盖万物又融作春水,经历大海彻底固结又再度涌动,遥望那黄铜圆盘般的太阳在满天云朵间疾驰而过,先是熠熠闪亮,迸发光芒,接着逐渐暗淡,化为余烬。日夜交替,无休无止…
在梦里,时常会有些人来造访这个幽暗洞穴,坐在他身旁交谈。洞里燃着篝火。他能闻到飘散在空气中的树脂味道。他看不到那些人,但他能看到一个个被跃动火光投射在洞穴岩壁上的阴影。那绝非人类。那些阴影长着动物的脑袋,或是鹿角与牛角。坐在他周围的类人形体用兽吻般的口鼻喘息不止。其中一些开口说话,另一些则点着生有角刺的头颅表示同意。还有些家伙弓着身子,其宽大而厚重的肩膀如耕牛般壮硕。最终,他已经难以确信自己目中所见究竟是投射在墙上的阴影,还是用赭石与煤炭涂抹而成的上古壁画了,或许那些动作都仅仅是颤抖火光造成的幻象。
他试着聆听那一段段冗长而低沉的谈话,但他无法集中精力。他觉得自己如果可以专注心神的话,便能听到宇宙万物的一切奥秘像潺潺溪水般倾囊而出,并熟知从创始到终末的每一个故事。
有时候天外来客的梦境会带着他离开洞穴。他会去往某个居高临下之处,头顶只有繁星点缀的幽蓝穹隆,脚下则是阳光普照的多彩大地,广阔宇宙中的所有世界融汇成一条巨型挂毯,如同某场宏伟对局的棋盘。在那块棋盘上,壮丽的史诗正拉开序幕。万千帝国,雄谋伟略与无数种族都参与其中,扮演着一出出兴盛衰亡,纵横捭阖,干戈玉帛的戏码。统一,湮灭,重建,吞并,侵略,扩张与启蒙都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端坐于一张高高在上的大椅中,将寰宇万物尽收眼底,但身在险峰的他也时常需要紧紧抓住这王座的黄金扶手以免不慎坠落。
有时候他的梦境则会将目光内敛,遁入自己的血肉,在微观层次上观察这具如银河般庞杂的身躯,逐个检视组成整体的无数原子,将他的生命本质拆分成最细微的遗传信息,如同是利用一枚棱镜巧妙地从光线中筛选出其多彩组分。他感觉全身上下的器官组织都纷纷解离,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块老旧挂钟, 每一个布满日内瓦纹的精细元件都横陈于工匠面前,等待维护与修复。他也恰似一个生物样本:一头被固定在工作台上的实验动物,先是遭到利刃开膛,随后五脏六腑像怀表的齿轮零件般被人逐一取走;亦或一只被钉在蜡盘中的昆虫,身体各处的组织细胞都分别放置于玻片上,供人研究种种内在机理。
在漫长梦境带着他返回那座洞穴之后,当他再次聆听篝火旁那些人形野兽低声交谈的时候,他常常感觉自己像是被重新组装成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样子。如果说他是一块老旧钟表,那么他的齿轮零件已经转变了排列方式,其中一些部件受到了清理,修复或替换,随后他的主发条与擒纵机构,他的传动装置与平衡摆轮,以及他的所有细微杠杆与指针都按照一种充满创造力的崭新顺序重组起来,最后他的表盘被牢牢拧紧,让他这改头换面的内部构造不为外人所知。
当他返回洞穴的时候,他开始思考那洞穴本身。这里温暖,安全,隐藏在黑石深处,远离风暴侵扰。但他被带到这里真的是出于对他的保护吗?还是说他只是被储存起来,直到篝火旁的那些人形生物饿了为止?
最离奇也最稀有的梦境发生于洞穴深处的冰冷角落中,而且有个声音与他交谈。
在这个地方,只有一种冷寂的幽蓝光芒勉强穿透厚重的黑暗。空气闻起来毫无生机,就像极地高原上的一块干燥巨石,甚至没有一丝水分能够结成冰霜。这里远离洞穴中的暖意与火光,远离兄弟之间的低沉交谈与四下飘散的树脂气味。待在这里的时候,天外来客总感觉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仿佛他吞下了满腹寒冰,仿佛某种冷冽的液体金属在他血管里流淌,成为了他的重负。就连他的思维都迟缓而粘稠。
他奋力对抗这种透骨寒意,害怕自己会被扯进那失却梦境的死亡沉眠。然而他最大限度的努力似乎也只能让自己的肢体微微抽搐一下。
“别动!”
这是那个声音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这毫无预警,突如其来的话语令他顿时僵住了。
“别动!”那个声音重复道。对方低沉而空洞的嗓音在耳语时仍然声若雷霆。它不太像人类的声音。它听起来更接近于古老号角所发出的隆隆轰鸣。每一个音节都有着完全相同的沉闷回响,显然是经过取样并调音后的结果。
“别动。别扭来扭去的了。”
“我在哪儿?”天外来客问道。
“在黑暗里,”那个声音回答。它听起来就像遥远孤峰上一支羊角号角的呼嚎。
“我不理解,”他说。
一阵沉默。随后那个声音突然在天外来客右耳旁响起,仿佛对方刚刚绕到了他背后。
“你不必理解黑暗。黑暗就是这样,它不需要被理解。黑暗就是黑暗。仅此而已。”
“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问道。
当那个声音传来回应的时候,它已经显得颇为遥远。一阵空穴来风般的隆隆低语在他前方某处响起。“你理应待在这里。你是来经历那些梦境的,就这么简单。所以安心做梦吧。这会帮助你消磨时光。做梦吧。别扭来扭去的了。我很烦。”
天外来客迟疑了一下。他可不喜欢那个声音中的威胁口吻。
“我不喜欢这里,”他最终开口道。
“我们谁都不喜欢这里!”那个声音在天外来客左耳边轰然响起。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恐尖叫。对方的洪亮嗓音不仅近在咫尺,其中更掺杂了一丝猛兽咆哮的意味。
“我们谁都不喜欢这里,”对方又较为冷静地重复道,那声音在他周围的黑暗中萦绕。“我们谁都不是自愿待在这里的。我们想念篝火。我们想念阳光。他们安排的所有那些梦境,我们早就经历过成百上千遍了。我们已经烂熟于心。我们并没有选择黑暗。”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去了。
“是黑暗选择了我们。”
“你是谁?”天外来客问道。
“我曾经名叫科米克,”那个声音回答。“科米克铎德。”
“你来这里多久了,科米克铎德?”
对方停顿了一下,随后咕哝道,“我忘了。”
“我来这里多久了?”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那个声音回答。“待好了别动,把你那张破嘴闭上,别烦我了。”
天外来客随即惊醒,他还躺在野熊为他准备的那张金属担架上。
担架正悬在半空微微晃动。天外来客的视线逐渐聚焦,他的目光跟随着固定在担架四角的铁链向上望去。它们聚拢到上方的一个铁环中,合为一根更为粗大的铁链。那根漆黑油亮的主链条继续向上延伸,最终消失在头顶那宽广空间中的凝重幽暗里。这似乎是个洞穴,一座极为庞大的洞穴,然而这既不是有诸多人形野兽围坐在篝火旁低语的那个梦境洞穴,又不是散发着蓝色幽光的那个深寒洞穴。
一切都笼罩在阴影里,所有事物都浸透着一种绿色暮光。借助那朦胧暗淡的光线,他勉强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这洞穴就像教堂大殿或是星舰货舱般宽阔。而且严格来讲,这棱角分明的建筑结构也绝非天成。
天外来客发现自己无法扭转脑袋或是挪动四肢,不过他欣慰地意识到痛苦已经不复存在了。无论是他遍体鳞伤的躯干还是骨骼粉碎的双腿都并未传来哪怕一丝微弱的不适。
然而当下处境所引发的焦虑感迅速取代了他的些许宽慰:他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除了头顶的昏暗空间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一种压在心头的沉重倦意让他感到思维迟缓,疲惫不堪,就像是被灌了镇静剂或安眠药一样。他眨眨眼,盼望自己能伸手揉揉眼睛,盼望担架能别再晃了。
另有一根粗大铁链从上方的黑暗中延伸下来,与悬挂担架的主链条成斜角,而且按照它有节奏的晃动方式来判断,显然他正在被向上拉动,逐渐靠近那高高在上的屋顶。他看不到支撑链条的滑轮,但他能听到那铮铮的响声。
他突然停止了上升。担架又晃动了一阵,接着被一股巨力猛然扯向左边,旋转着穿过房间。随后铁链再次断断续续地拉动起来,担架又开始下降。抓住担架四角的紧绷链条颤抖不已。
他逐渐感到惊慌。他尝试性地拉扯了一下紧扣在手腕上的帆布束带。它们纹丝不动,他也担心自己身上的伤口会再度开裂。
他在一连串颠簸中继续下降,落在了某种甲板或者平台区域上。两侧冲上来很多人稳住担架。
天外来客举目观察对方的面孔,他的紧张立刻转化成了恐惧。
那些人披挂的粗布长袍平淡无奇,而贴身所穿的棕色皮衣则工艺巧妙。组成那精制衣物的一块块皮革颇具匠心,有些形态奇特,有些附带着穿环,绳结与沟壑,组合在一起之后它们便构成了一幅解剖学家的人体肌肉图:无论肋间肌肉,手臂筋腱还是喉咙结构都一目了然。
他们的面孔则全是野兽的骷髅,是白骨制成的面具。褪色头颅的眉骨上伸展出一根根弯曲短刺。分叉的鹿角从额头中央隆起。
透过面具凝视着天外来客的一双双眼睛也绝非人类。那些都是带有黑色瞳孔的金黄眼眸,是狼的眼睛。它们熠熠闪亮。
离我远点!他喊道,然而他的干哑声音卡在了喉咙里,仿佛他有几个世纪不曾开口了。他咳嗽起来,胸中涌起一股强烈惊慌。那些环绕在周围的白骨面孔似乎对于他的抗拒感到困惑。一个个骷髅露着龇牙咧嘴的呆滞笑容,然而在眼眶中闪耀的那些目光则不含丝毫笑意。所有金黄眼眸中都燃着猎手的亢奋,凶悍的智能与潜藏的杀意。
“离我远点!”他大声呼喊,终于将暗哑陈旧的嗓音从干燥河床般的喉咙里扯了出来。“滚开!”
那些骷髅并没有要听从他吩咐的意思。他们继续逼近。一只只包裹着棕色雕花皮手套的手掌伸过来捂住他的嘴。其中一些只有两三根手指,另外一些则长着爪子。
天外来客开始奋力挣扎,在恐惧所催生的癫狂中拉扯着帆布束带。此刻他不再为撕裂伤口或挤压断骨而担心了。
有什么东西断了。他察觉到骤然的断裂,以为是自己的肋骨或者跟腱,于是做好心理准备迎接炽烈剧痛。
然而断掉的是绑在他右臂上的帆布束带。束带被他从担架的金属框上干净利落地扯掉了。
他猛力挥动重获自由的手臂,感觉到拳头接触到了一张白骨面具的坚硬棱角。有个家伙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沉嘶吼。天外来客高声呼喊着再次出拳,随后他匆忙解开束缚住脖颈的布带。在此之后,他终于可以将脑袋和肩膀从那张坚硬的担架上抬起来了。他弯腰坐起,侧过身子去解开他左边手腕上的束带。一条扣环完好的布带还挂在他右臂上,束带底端有一条毛边断口,那是被他从钢铁框架上扯掉时留下的痕迹。
那些骷髅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想要将他压制住。缺乏固定的担架开始剧烈晃动。天外来客奋力抵挡他们。他的双腿尚未解脱绑缚。他扭动身躯,挥舞拳头,用低哥特语,土耳其语,克罗地亚语和赛博勒语轮番咒骂。他们慌乱地朝他胡言乱语,试图将他按在担架上,重新束缚起来。
天外来客的右腿终于脱困。他曲起腿,聚集自己的全部力量狠狠踢了出去。他正中一个家伙的胸膛,兴奋地看到对方趔趄着后退几步,还将至少两个身穿长袍的同僚绊倒在地。
随后他的左腿也将束带扯断了。担架由于他重心的移动而突然翻转,将他猛地甩到几个骷髅面具身上。他的拳头顿时四下飞舞。天外来客没有学过打架,也从来都不曾诉诸暴力,但此刻强烈的惊恐与狂乱的生存本能驱使着他,况且这看来也不是什么深奥技艺。无非是挥动拳头罢了。被你用拳头打中的家伙就会疼。对方会踉跄后退。他们会痛苦呼吼,或是倒抽一口凉气。如果你运气好的话,他们还会被撂倒在地。天外来客像个疯子一样舞动双臂。他也四下猛踹。他逼迫那些家伙保持距离。其中一个还结结实实地吃了他一脚,如今正趴在光滑的花岗岩地板上,白骨面具都已经碎裂。
天外来客站稳脚步。那些骷髅脑袋依旧包围着他,但已经变得愈发谨慎。他的拳头在好几个家伙身上留下了淤青。他高声嘶吼,猛跺地面,疯狂地用双拳比划着,仿佛是在驱赶鸟群。那些骷髅后退了一点。
天外来客趁机观察周围环境。
他站在一片棱角分明的黑色花岗岩平台上,这分明就是从周围的岩石中直接开凿出来的。在他身后,那张担架还挂在铁链上摇摆不已。一块块椭圆形花岗岩在平台左侧排成一列,作为永久性操作台用来盛放像他这样躺在担架上的样本。头顶上还悬着四五套大小长短不一的滑轮与链条。
在他右边,平台俯瞰着一条裂谷。它深不见底,散发着世界核心的矿物气息。然而这道深渊其实是一条四方形的垂直隧道,与平台一样也是从山岩中开凿而成的。一块块椭圆形的切削痕迹一直延伸到下方的幽深黑暗中,让隧道显得像是一个无数层的蛋糕,或是一座直上直下的庞大采石场。那些痕迹仿佛是一把巨型凿子的手笔。
在他周围,这座洞穴的壮观石壁傲然屹立,其规则线条与垂直棱角绝非天成,然而种种缺憾之处又显然像是多次扩建修整中的权宜之计。伟岸绝伦的石匠与矿工们一定花费了几十上百年的漫长岁月才将这座岩洞开凿出来,他们想必是层层递进,逐步扩展,每移除一块巨石便在山岩中留下那些分层切割的人工痕迹。单单是石块的巨大重量本身便足以让每一个步骤都耗费惊人的力量。那些方方正正的切削痕迹彰显着石块的庞大与笨重。他们相当于将一整座山峰另从一座更大的山峰中掏了出去。
平台与隧道顶端都被一种冷冽的绿色幽光所点亮。潮湿水印在布满横向切痕的岩壁上绘制出一道道翠绿的矿物脉络与蔓生藻类。天外来客不知道洞穴究竟有多高,因为洞顶消失在了黑暗中。
他在那些白骨面具的包围下缓缓后退。他逐渐意识到对方发出的所有声音都在这宽阔洞穴中产生了低沉钟鸣般的回响。他试着将那些操作台挡在自己与骷髅脑袋们之间。但他们绕过石台来包抄他。他发现那些操作台虽然看似一块完整巨石,但其实在侧面还覆有金属板。上面安装着排气孔,指示灯以及显然属于泰拉制式的控制键盘。短粗而坚固的管道从金属板上延伸出来,遁入脚下的平台。这个看似原始粗鄙的岩洞里竟暗藏着相当先进的科技水平。
那些骷髅脑袋一拥而上。天外来客快步后退,站在了像钟摆一样摇晃不止的担架旁边。他抓住金属担架,朝那些家伙撞了过去。他们急忙躲开,于是他再次挥动担架将对方逼退。他注意到担架上还固定着那些残缺的帆布束带。他本以为所有束带都像右手那条一样,是被他扯开了针脚,从担架上松脱下来的。然而对应双腿与左手的三根束带都已经彻底撕裂。上蜡帆布与皮制束带被扯成了两段。他当时就这么挣脱了束缚。
这个念头让他倍感困扰。他应该是个饱受疲劳与伤痛折磨的人,对吧?然而他并不觉得累,也不觉得疼。天外来客低下头。他的身体完好无损。他裸露的双脚健康而干净。那条扣环完好的束带还挂在他右腕上。他此刻所穿的深灰色紧身衣在重要关节处经过了额外强化,仿佛是某种太空服的内衬衣物。它紧贴身体,就像另一层皮肤。它展现出一具颇为精练的强壮躯体,全身肌肉线条分明。这看起来完全不像他记忆中那个在八十三年的岁月里饱经风霜,过度操劳的老迈身躯。没有腰间赘肉,也没有多年来一杯杯干邑积攒而成的大肚子。
更没有在奥赛梯的那一天所留下的植入改造。
“什么鬼…”天外来客轻声说道。
那些骷髅脑袋察觉到他一时的迟疑,立刻扑了上来。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担架朝他们甩了过去。金属棱角砸在一个家伙胸口正中央,几乎把他撞翻了一个跟头。他瞥见一张由犬科动物颅骨制成的面具带着断裂的皮绳滑落到平台上。另一个骷髅脑袋紧紧抓住担架,试图将这武器从他掌中夺走。天外来客发出一声沮丧而不甘的回荡呼吼,将担架从对方手里狠狠抽了回来。那个骷髅脑袋显然不愿松手,于是便在担架的拖拽下向前飞了一瞬间。
天外来客将担架向后甩动,接着猛力推了出去。它顿时化作一柄破墙重锤。一个骷髅脑袋眨眼之间就被撂倒,他身后的倒霉鬼则离地而起,坠向平台之外的无底深渊。
然而那个骷髅脑袋在横飞出去的最后一刻成功抓住了平台边缘。他疯狂抓挠着花岗岩表面向上攀爬。而双腿与身躯的重量则将他向下拖动。其他骷髅脑袋急忙冲过去抓住同伴的双手与衣袖。
趁他们一心救人的时机,天外来客拔腿就跑。
他冲出这座洞穴,裸露的双脚拍打着冰冷的岩石地面。他经过一根高大楣石,冲进一座足以容许货运飞船行进的宽阔厅堂。那种绿色幽光浸透了周围的环境,为一切事物都染上令人困惑的色泽。他的影子似乎朝四面八方延伸出去。
无论是他目前所处的宏伟大厅,还是前方那条在山岩中开凿而成的隧道,都要比他身后的那座洞穴显得更为精细。打磨平滑的石壁闪着暗淡光芒,就像是深冬之时的海面坚冰。他脚下的地板是岩石。然而天花板,石壁与地板交界处,零散分布的拱门和墙肋,以及四处可见的墙板则都包裹着某种米白色材质,像是上了漆的木料。这些白色木制结构大多规模壮观,如同是棱角分明的粗壮树干,但其中也有一些被巧妙地塑造成弧形拱门与斜面墙肋。
这个幽暗空间突然在他脑海里点亮了无数清晰鲜活的记忆。面前的大厅让他回想起位于伊斯拉希耶境内的金瑟利遗迹地下的几座核战掩体,他在那片早已被零距离引爆的核弹化为尘埃的土地脚下发掘出了若干口独特石棺。这又让他联想到嵌有雕花燧石的加大拉圣物匣,以及被乌维教区长视若珍宝的那套古董弑君棋。它们倒是与盛放道马尔奖章的精美包缎盒子有些相似。这便让他回想起了奥赛梯的祈祷盒,那些上古文物有着工艺超群的象牙框架,其中镶嵌着一块块灰色石板。对,没错。里面保存的木制物品与圣人遗骨都包裹着锻打黄金,那么古老,那么珍贵。他周围这个房间中的浅色梁柱恰似一根根骨骼。它们有种绝难错认的淡黄光泽,一抹微弱暖色。他感觉自己恍若站在一口包裹象牙的奥赛梯石匣里,仿佛他便是其中盛放的珍宝,与那些生锈的铆钉,圣人的头发和泛黄的纸张同属神圣信物。
他继续奔跑,竖起耳朵捕捉任何追踪者的响动。然而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双脚拍打岩石的声音,以及寒风在空荡厅堂中的遥远呜咽。那气流声让他觉得这里像是一座高大城堡,而某处的一扇窗户尚未关严,放任风暴的触角在废弃房间里四下流窜。
他停下了脚步。他向左边转过身,察觉到微风抚摸自己的脸颊,那股气流有着明确无疑的方向。
随后他便听到了一种嗒嗒声。似乎是轻微的敲打。他无法辨别那声音源于何方。它如同是钟表的滴答作响,但频率更快,就像是急迫的心跳。
他缓缓意识到自己听到的究竟是什么。
某个东西正沿着通道的岩石地板朝他走来,就在不远处,那一定是个步履轻柔的四足生物,目标明确但不紧不慢。它长着爪子,不像猫科动物一样可以收缩,而是犬科动物那种毫不掩饰的外露利爪,久经磨损的爪尖随着每一个步伐而嗒嗒地敲打地面。
他遭到了追踪。他正在被猎捕。
他重新发足狂奔。通道愈发宽阔,最终穿过一道带有拱肩的木制拱门,与一串高大台阶相连。那些阶梯同样是从山石中开凿而成,边角刚硬,毫无装饰。楼梯在十阶之上组成了一个转角。每一级台阶的高度与深度都是常见尺寸的两到三倍。这是一串巨人的阶梯。
他听到那利爪的声响在身后逐渐逼近,急忙快步跃上石阶。那绿色幽光投射出怪异的阴影。他自己的影子令人不安地若隐若现,在石壁上化作与那个梦境洞穴中一样的半人半兽形状。他脑袋的影子在弧形墙壁上显得恰似野兽的头颅,以至于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抬起手触摸面孔,以确保自己不是在醒来之后便长着一副动物口吻。
他的手指找到了一张毫无异状的削瘦脸庞,嘴唇上方和下巴处都留着一点胡子。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只有一只眼睛能看到东西。
他最后的记忆便是野熊伸手挖掉了自己的右眼。那痛楚并不尖锐,但也足以将他打入昏迷。
然而此刻能看到东西的恰恰是他的右眼。周围的事物在他右眼里染着冷冽的绿色幽光。而对于他的左眼,一切则都是漆黑一片。
那利爪的敲打在他身后愈发响亮,已经快要到达阶梯底端了。他回过神来,继续逃命。他低下头,看着身后的阴影在台阶上摇摆跃动。石阶边缘的影子组成了一个向外辐射的几何图案,如同一枚巨型鹦鹉螺的纤巧隔断,也像是某种繁复星盘或精密钟表的内部构造。
嗒,嗒,嗒——每一秒,每一步,每一级台阶,每一个转角,每一层隔断。
一片新的阴影突然出现在他脚下。那影子铺展在高大阶梯的外侧石壁上,显然是源于某个站在楼梯转角,却又位于他视线之外的生物。
那是头巨狼的身影。它低着头颅,警觉地竖起双耳。它紧紧弓起覆有厚重皮毛的背部。它抬起前爪,用令人着迷的精准与优雅迈出一个个脚步。那敲打声放慢了。
“我不怕你!”他大声呼喊。“芬里斯上没有狼!”
作为回应,一声低沉咆哮随即传来,触碰到了某种代表惊惧的次声和弦。他转身奔逃,却一脚踩空,顿时重重摔倒。某个强壮的东西立刻从背后将他紧紧抓住。他放声惊呼,想象着利爪按在他肩头。
他被猛地翻过身来。一个庞大身形俯视着他,然而那是个巨人,并非巨狼。
那张面孔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对方戴着一块紧绷的棕色皮制面具,其造型一半像人,一半像恶狼,上面的精美雕纹与那些骷髅脑袋所穿衣物的装饰风格如出一辙。带有绳结和挑染的皮革环绕在眼眶周围,让双目更显凹陷。它们像裸露的肌肉般覆盖着脸颊,缓冲了下颚的棱角。它们包裹住对方的喉咙,被塑造成一把紧束长须的样子。一双带有细微黑色瞳孔的金黄眼眸在面具之下熠熠闪动。
对方嘴里长着明亮的獠牙。
“你在这儿干什么?”那个巨人嘀咕道。它弯下腰嗅了嗅他。“你不该在这里。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不知道!”天外来客哀嚎道。
“你叫什么?”那个巨人问。
一丝冷静神智还侥幸残存于天外来客的脑海里。
“艾哈迈德 伊本 鲁斯塔,”他回答。
那个巨人攥住他的手臂,拽着他爬上剩余的阶梯。天外来客像个被大人抓住的淘气鬼一样手忙脚乱地跟上对方的步伐。巨人肩头披着一块厚重的黑色狼皮,肌肉虬结的躯体包裹在贴身皮甲里。那令人惊叹的庞大体型绝难错认。
“你是阿斯塔特…”天外来客开口道,他在巨人的拖拽下半跑半滑地向前移动。
“什么?”
“阿斯塔特。你是——”
“我当然是阿斯塔特!”巨人咕哝道。
“你有名字吗?”
“我当然有名字!”
“你叫——叫什么?”
“我的名字叫闭上你的臭嘴否则我他妈的割开你的喉咙。就叫这个!明白吗?”
他们抵达了一块平台,面前的大门通向一座屋顶低矮的宽敞房间。天外来客能感觉到篝火的暖意扑面而来。奇特的是,他先前似乎瞎掉的左眼正逐渐重获视觉。他能看到前方的一片朦胧辉光。这足以帮助他的左眼捕捉到一些处在黑暗中的模糊身影,而在他的右眼看来,那些则都是边缘清晰的绿色轮廓。
那个巨人拽着他穿过门廊。
这个圆形房间的直径足有三十米。地板由打磨过的骨骼或白木组成,拼接得近乎天衣无缝。房间里有三座圆形的灰色石台,直径五米,比地面高出一米。每座石台都是用山岩简单地切割而成。石台中央的火坑里跃动着熊熊烈焰,向周围释放出滚滚热浪。锥形铁罩悬挂在火坑上方,将烟尘抽走。
透过他的右眼,整个房间都被分外明亮的绿色幽光所笼罩。大团灼目火舌迸发着白热光芒。透过他的左眼,这却是一个充盈着黄色火光的昏暗洞穴。宽阔的骨白地面与浅灰石台映射着火坑的辉耀。在入口正对面的房间远端,低矮墙壁与拱形屋顶相接,几条像地堡射击孔一样的横向窗缝排成一列。由宽入窄的窗口结构明确体现出了那道墙壁的惊人厚度。
房间里有四个人围坐在远处的石台上。他们与攥着天外来客手臂的家伙一样,都是皮毛加身的巨人。
他们神态轻松,一边畅饮装在银制酒碗里的饮料,一边玩着摆在面前石台上的某种棋类游戏,木板棋盘上散布着若干骨制棋子。看起来其中一个最靠近火坑盘腿而坐的人在与另外三人对决,同时操控三块棋盘。
他们齐刷刷地抬起四张覆盖着凶恶面具的脸,火光点亮了四双镜面般的金色眼眸。在天外来客右眼的绿色视野里,那熠熠目光尤为清晰。
“你这又是找到什么了,特朗克?”其中一人问道。
“我在战团台阶上找到了艾哈迈德伊本鲁斯塔,就是这个,”抓住他的巨人回答。
坐在火坑旁的两个人轻哼一声,其中一个用手指敲敲脑门,示意特朗克智商有问题。
“那么,艾哈迈德伊本鲁斯塔又是个什么玩意?”第一个人追问。他肩头的狼皮是红棕色的,他结成辫子的长发从包裹整个头颅的面具后部延伸出去,被发蜡固定成了一条扑击毒蛇般的S型。
“你不记得了?”巨人反问。“你不记得了吗,瓦尔?”巨人松开天外来客的手臂,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地板触手温暖,如同象牙的质感。
“我只记得你昨天满嘴放屁,特朗克,”留着蛇形长发的瓦尔回应道。“前天也是,还有大前天也是。在我看来你就没停过。”
“是嘛?吃屎去吧。”
石台上的几个人顿时放声大笑,除了盘腿而坐的那位之外。
“我记得,”他说道。他的嗓音如同百炼精钢滑过磨刀石的声响。其他人立刻安静下来。
“你记得?”特朗克问。
盘腿而坐的那个人点点头。他脸上面具的造型最为精巧繁复。脸颊和额头位置覆满了相互交织的图案与飞扬的缎带样式。他宽厚的肩膀上披着两块狼皮,一黑一白。
“是的。你也应该能想起来,瓦尔,只要你稍微动动脑子。”
“我也能想起来?”瓦尔迟疑地问道。
“是的,你能想起来。是格达斯那会儿的事。Tra的老Jarl。想起来了吗?”
瓦尔点点头。他脑袋后面的蛇形发辫像水泵手柄一样上下摇摆。“喔,对,斯卡西,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很好,”披着黑白狼皮的人说道,他紧接着随手在瓦尔脑袋上抽了一巴掌,那玩笑般的动作蕴含着不逊于打桩机的力道。
“我知错必改,”瓦尔嘀咕道。
披着黑白狼皮的人挪到石台边缘,站在了地板上。
“咱们拿他怎么办,斯卡西?”特朗克问。
“要我说,”那人开口道,“咱们不如就把他吃了。”
他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天外来客。
“这是个玩笑,”他说。
“我觉得他好像没有笑,斯卡西,”旁边一人说道。
身披黑白狼皮的人伸出手指着特朗克。
“你下去弄清楚他为什么醒了。”
“遵命,斯卡西,”特朗克点点头。
斯卡西又指向瓦兰格尔。
“瓦尔?你去把祭司找来。带他到这儿来。他知道该怎么办。”
瓦尔点了点头。
斯卡西指着剩下的两个人。“你们两个,去…去哪儿都行。这局棋我们回头再接着下。”
那两人跳下石台,跟着瓦尔与特朗克走向房间大门。“反正你也要输了,斯卡西,”其中一个笑着说道。
“等我把一块板棋棋盘塞到你菊花里去,你肯定就笑得更欢了,”斯卡西回答。他们又哄然大笑起来。
等到那四个人穿过拱门走出视线范围之后,斯卡西转过身面对天外来客,弯腰蹲了下来,双掌交握,手肘搭在膝盖上。他歪过戴着面具的大脑袋,仔细检视面前这个跪在地上的人。
“那么,你就是伊本鲁斯塔,对吧?”
天外来客没有立即回答。
“你是哑巴吗?”斯卡西追问,“还是说你听不懂我的语言?”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语言?懂吗?你需要翻译器吗?翻译器?”
天外来客将手抬到自己胸口,随后想起来他的防护服早就不见了。
“我的翻译器丢了,”他回答。“我不知道丢在哪儿了。但我能听懂。我不确定这是怎么回事。你在讲的是什么?”
斯卡西耸耸肩。“语言?”
“哪种语言?”
“哦,我们管它叫尤维克。巢穴语言。如果我讲低哥特语是不是好一点?”
“你刚刚换了语言吗?”天外来客问道。
“从尤维克语换成低哥特语?是啊。”
天外来客困惑不解地摇摇头。
“我能分辨出某种口音上的变化,”他回答,“但词语没有改变。全都一样。”
“你知道自己在用尤维克语向我回话吧?”斯卡西说。
天外来客张口结舌。他吞咽了一下。
“我之前完全不会说尤维克语,”他坦白道。
“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大觉就是有好处,”斯卡西说。他站起身。“起来坐这儿,”他指着那个先前摆放棋局的石台说道。天外来客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们是太空野狼,对不对?”
斯卡西显然被逗乐了。“喔,那几个字可不属于尤维克语。太空野狼?哈哈。我们可不用这个词。”
“那么你们用什么词?”
“在正式场合是芬里斯之子。否则的话就是狼群。”
他将一块木制棋盘推到旁边,示意天外来客坐到宽阔的石台上。火坑里的木柴劈啪作响地喷吐出火星,天外来客能在左边脸颊上感受到炽热逼人的滚滚热浪。
“你叫斯卡西?”他问道。“这是你的名字?”
斯卡西点点头,从银碗里喝了一口酒。
“没错。阿姆洛迪 斯卡森 斯卡森松,Fyf的Jarl。”
“你是某种领袖?”
“是的。某种领袖。”斯卡西似乎在面具之下露出了微笑。
“那么Fyf的Jarl是什么意思?那是什么语言?”
斯卡西捡起一枚圆形的骨制棋子,心不在焉地把玩着。
“是沃尔根。”
“是沃尔根语?”
“你的问题可够多的。”
“是的,”天外来客说。“我就是干这个的。所以我才来到这里。”
斯卡西点点头。他将棋子扔回棋盘上。“所以你才来到这里,嗯?你就是来提问题的?我倒觉得一个人要去一个地方能找到很多更好的理由。”他看着天外来客。“那么这里又是哪儿呢,艾哈迈德伊本鲁斯塔?”
“芬里斯。这座堡垒属于阿斯塔特第六军团,亦称——抱歉了——亦称太空野狼。这座堡垒名为长牙要塞。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不过只有白痴才管这里叫长牙要塞。”
“那么除了白痴以外的人如何称呼这里?”天外来客问道。
“埃特,”斯卡西说。
“埃特?就叫埃特?”
“对。”
“字面意义上的部族家园,或者火炉?亦或…巢穴?”
“对,对,对。”
“我是不是把你问烦了,阿姆洛迪斯卡森斯卡森松?”
斯卡西哼了一声。“没错。”
天外来客点点头。“我会注意着点。”
“为什么?”斯卡西问道。
“因为我既然想留在这里,也打算提各种问题,那么就最好注意不要一次问太多。我可不想把芬里斯之子惹烦了,结果被他们吃掉。”
斯卡西耸耸肩,盘腿坐了起来。
“谁也不会因为这个把你吃掉,”他说道。
“我知道。我只是开个玩笑,”天外来客说。
“我不是在开玩笑,”斯卡西回答。“你处在欧格维的庇护之下,所以只有他才有权决定谁能吃掉你。”
天外来客愣了一下。炙烤着他面孔和脖颈的热浪突然显得更为灼人。他吞咽了一下。
“芬里斯之子…干得出吃人的事情,是吗?”
“我们干得出任何事情,”斯卡西回答。“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天外来客从石台上蹭了下来,站在地面。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是想要远离这位阿斯塔特领袖,还是躲避那令人不适的篝火。他就是想四处走走。
“那么…这位掌握我生死大权的欧格维是谁?”
斯卡西又从银碗里喝了一口。
“欧格维 欧格维 海姆施鲁特,Tra的Jarl。”
“我之前听到你说一位名叫格达斯的人是Tra的老Jarl。”
“他曾经是,”斯卡西回答。“格达斯如今已经睡在红雪上了,所以欧格当了Jarl。但欧格必须尊重格达斯做出的任何决定。包括为你提供庇护。”
天外来客双臂环抱胸口,在房间里四处踱步。
“那么Jarl。这就是头领的意思,我们已经明确了。至于Tra和Fyf呢?是数字吗?”
“嗯哼,”斯卡西点点头。“是三和五。Onn,Twa,Tra,For,Fyf,Sesc,Sepp,For-Twa,Tra-Tra,Dekk。”
“所以你是第五的头领,这位欧格维则是第三的头领?第五和第三什么?战帮?师?团?”
“连队。我们称之为连队。”
“那么这也是…沃尔根语?”
“是的,沃尔根语。尤维克是巢穴语言,沃尔根是战场语言。”
“一种专门的战斗语言?作战密语?”
斯卡西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随便你怎么叫吧。”
“所以你们在作战的时候说一种语言,其他时候说另一种语言?”
“芬里斯在上!真是没完没了!”
“永远有未知的事物,”天外来客说。“永远有可提的问题。”
“并非如此。应当适可而止。”
这句话来自一个新的嗓音。另一名阿斯塔特从天外来客身后走入了房间,像初雪般静默无声。瓦兰格尔也站在拱门外面。
新来者与他的同胞一样高大,穿着与其他人类似的皮革衣物。但他没有戴面具。
他头颅光洁,只有一把编成几束的上蜡胡须像弯曲的羊角一样从下巴上延伸出来。他头戴一顶软皮帽子,饱经风霜的面孔上布满了暗淡褪色的刺青图案。与天外来客见过的所有芬里斯之子一样,这位新来者也有两枚瞳孔漆黑的金色眼眸,他的削瘦面孔沟壑纵横,拉长的口鼻颇有兽吻的意味。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天外来客立刻明白对方的双颚为何长得如此模样。他有着一头成年森林狼的满口獠牙。天外来客没有在旁人身上见到过如此修长的犬齿。
“应当适可而止,”新来者重复道。
“没错!”斯卡西大声说着站起身。“太多了!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来给他解释清楚,祭司!不如这样,你来回答他没完没了的问题!”
“我定当尽己所能,”新来者说。他将视线投向天外来客。“你的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天外来客试着直面对方的目光。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适可而止?”他问道。
“即便知识也有界限。僭越雷池将惹祸上身。”
“知道太多会有害处?”天外来客问。
“我正是此意。”
“我不敢苟同。”
新来者微微一笑。“当然了。我并不意外。”
“你有名字吗?”天外来客问他。
“我们都有名字。某些人还有不止一个名字。我叫欧谢尔 沃德梅克。我是阿姆洛迪斯卡森斯卡森松麾下的符文牧师。你的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符文牧师是什么?”
“你觉得呢?”
“是萨满。是仪典祭司。”
“是摇动骨头的占卜者。是愚昧的异教巫师。你难以掩饰自己话语里的鄙夷。”
“不,我无意冒犯,”天外来客急忙说道。祭司已经咧着嘴面露凶相。
“你的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天外来客再次迟疑了一下。
“第三连的头领格达斯是怎么死的?”
“其他人怎么死的,他就是怎么死的,”斯卡西说,“当然是躺在红雪上。”
“那一定事发突然。就在这几天里。”
斯卡西看了看符文牧师。
“是一段时间以前的事了,”牧师告诉天外来客。
“但为我提供庇护的是格达斯,这件事又交给了欧格维。那么欧格维肯定刚刚继任不到一周时间。怎么了?你们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你的所有推论都基于一个错误的前提,”欧谢尔沃德梅克说。
“是吗?”天外来客问。
“是的,”祭司说道。“你来到这里已经有十九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