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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厄-星

  狂风将他们狠狠甩向海岸边缘的巨石,龙船顿时像一个陶罐般粉身碎骨。剧烈的冲击接连而至,如同是无休无情的铁锤敲打。整个世界上下颠倒,震荡不已,颤抖的空气中充满了泥土与碎石,还有飞溅的冰雹,以及比缝衣针更加锐利的木板裂片。疯狂的寒风将船帆骤然卷走,如同一个狠毒孩童扯掉飞虫的翅膀。饱涨欲裂的帆布在一阵爆鸣中飞向自由,帆索呼啸着急速穿过索具。剧烈摩擦短暂地在尚未浸湿的木料上扬起一股刺鼻青烟。强大的拉力让那些埋头逃遁的绳索发出蜜蜂般的嗡鸣。

  在龙船生命的最后瞬间,菲斯闻到了木料烧焦的气味。甲板在他脚下四分五裂,将他抛进漫天冰雹之中。随后他一头摔在冰面上。

  龙船彻底翻倒,在狂风的推搡下与那些巨石相撞。被甩出甲板的菲斯脸朝下滑过冰面,喉咙里塞满了冰屑与鲜血。他打了几个转,终于缓缓停下。

  他抬起头。身下的坚冰像长剑剑身一样平滑冰冷。他的整个胸膛和面孔就是一大片疼痛不止的淤青,他感觉像是有两柄利斧分别咬进了他的胸骨和脸颊。

  他试图站起身。他几乎已经被摧残得无法呼吸。光是喘一口气都如同是将一把碎玻璃吞进胸膛。龙船主帆的一块碎片拖曳着绳索乘风而去,像一个手舞足蹈的欢快幽灵般沿着海岸线轻盈跃动。

  菲斯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朝龙船残骸走去。几只箭矢从头顶划过。哈拉坎纳弓箭手正手脚并用地爬下岩壁向残骸逼近。哈拉坎纳的红色风帆也在迅速穿越冰海。菲斯能听到那些锐利橇具的尖鸣。

  他面前的坚冰上散落着各种碎片。这里有一条被撕裂的帆布。那里有一块断折的右舷橇具,包铁的冰刀埋在冰层里,仿佛是巨人的箭矢。他脚边还有一根折断的木棍。菲斯将它捡了起来,当作临时武器握在手中。

  前方是古索克斯的尸体。它在龙船翻倒时被甩了出来,之后又被一根橇具拦腰斩断。

  一支哈拉坎纳箭矢从菲斯脸旁掠过。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他看到自己的利斧躺在古索克斯身旁,于是扔掉了木棍。

  他捡起斧子。

  在龙船的残破遗骸旁边,勒恩正将天外来客的尸体拖到岸边石滩上。鲜血从勒恩的半边面孔上流淌下来,浸湿了他的络腮胡须。菲斯加快脚步去与他们汇合。

  随着他离开冰面迈上那片覆满寒霜的鹅卵石滩,哈拉坎纳人也逐渐逼近,他已经能看到敌人的狂野目光以及脸上涂抹的苍白泥灰了。他们几乎近在咫尺,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仪式油膏的恶臭。这是他们部族祭司的手笔,是用来让恶灵退避三舍的驱邪灵药。那些战士已经收起了弓箭,手中握着利斧与长剑。仅仅将厄兆杀死还远不足矣。它必须被大卸八块,面目全非,无从辨别。只有这样才能防止沾染其邪恶魔法。

  布洛姆已经手持战斧起身迎敌了。菲斯不知道他是如何能够挺直身躯的。他也一瘸一拐地与布洛姆并肩而立。

  其中一个哈拉坎纳人在朝他们喊话。那并非挑战或者威胁,而是一种仪式,一种表明意图的手段,他们需要宣称自己即将做什么,以及为何这样做。菲斯作出判断的依据是那歌唱般的起伏语调,而非那些话语本身。对面那位战士所说的是哈拉坎纳部族方言,是他们的内部语言,菲斯听不懂。

  “这要归罪于你们,要你们以命相抵,无论白昼还是黑夜,无论大海动荡还是大海冰封,”天外来客突然高声说道,菲斯恰巧从他身旁走过。看来他还没死,然而他的两条腿无疑都摔断了。依旧满脸鲜血的勒恩正试图把他安置好,但天外来客总是把他推开,想要自己爬到一块石头上。

  “当你们将这个恶心带回村落,决定为他提供庇佑的时候,你们就已经为自己写下了这样的命运,”天外来客继续说道。他看着菲斯。“这就是他们正在说的。我的翻译器在读取这些。你能听懂他们的话吗?”

  菲斯摇摇头。

  “他们为什么说我恶心?我到底做了什么?”

  菲斯耸耸肩。

  一个顿悟的表情突然在天外来客憔悴的面孔上点亮。“喔,是翻译器的问题!字面意思,只是字面意思…是“厄-星”…灾厄之星。他们管我叫灾星。”

  菲斯站在布洛姆身旁,直面哈拉坎纳人。那个哈拉坎纳战士已经结束了他的宣言。菲斯能听到自己身后的天外来客将最后的部分也翻译了出来。

  哈拉坎纳人随即发起冲锋。

  如今没有了盾牌,两位阿斯科曼尼战士只能迎头而上。他们高举利斧砍向第一排敌人的面孔,随后自下而上挥动武器抵挡第二排敌人。哈拉坎纳人短暂退却之后再度涌上石滩,如同动荡大海的狂怒波涛。布洛姆砍断了一个人的肩膀。菲斯将一个敌人的下巴砸成碎片,接着夺过了对方的盾牌。他将铁制盾心狠狠拍在下一个扑上来寻找破绽的哈拉坎纳战士脸上,把对方的鼻梁骨碾进脑袋里。一柄双手巨斧向布洛姆挥去,但菲斯用夺来的盾牌截住其去路,布洛姆则趁斧手门户大开之际将他开膛破肚。

  下一波敌人接踵而至,海浪般的攻势被他们奋力击碎。然而他们每一次都被迫后退几步。扬着红色风帆的龙船还在不断靠岸,更多勇士前来加入战局。

  “你觉得他们带够人手了吗?”布洛姆问道。他喘着粗气,整张面孔都因为痛苦与疲惫而毫无血色,但他的话音里依旧带着笑意。

  “远远没带够,”菲斯说。“也没带够命线。”

  勒恩将天外来客留在巨石之间,冲过来与他们并肩抗敌。他从一具尸体手中捡起一柄长剑,向死者轻声道谢,随后弯下腰迎接敌人的冲锋。

  风暴就在他们背后步步逼近。它的尖啸声在冰原回荡,在冻结的大海上回荡,如同下界幽魂的齐声哀嚎。整个世界中一切的松散之物都开始颤抖摇动。三个阿斯科曼尼人逐渐感觉到砂砾与冰雹敲打着他们的脖颈和后脑。他们能透过链甲体会到不计其数的微弱撞击。

  敌人所组成的风暴则在他们面前步步逼近。其中大部分是哈拉坎纳人,足有七八十个涂抹了泥灰的杀戮者,但也有一些乘着龙船姗姗来迟的伯特人,他们迫不及待地驾船一头冲上覆满冰霜的石滩。

  这是一种奇特的急迫感。它源自绝望,是一种对于卸下负担或摆脱诅咒的渴求,是将某种繁重责任彻底解除的急切。没有叫喊,没有战吼,没有激励同僚并肩奋斗的鼓舞呼声。他们没有这个心思,或者是他们口中的言语已经被恐惧所腐蚀。

  他们转而缓缓吟诵。他们一遍遍重复着自孩童时期便在村落篝火旁学到的驱邪韵律,用那些尖锐的言语,那些强大的言语,那些充满力量的言语,那些如致命刀刃般锋利的言语让灾星不敢靠近。

  但与此同时,灾星也让他们不敢靠近。

  这里有一大群人:其中很多都是勇士,有善战老兵,有冻海水手,那些粗莽战士因挥舞利斧而臂膀壮硕,因摇动长桨而虎背熊腰。他们将整片海滩都挤满了:这是一支军队,远远超过任何劫掠队伍的规模,已经是菲斯这辈子所见过最庞大的人群。这是足以颠覆一个王国的力量。它能让你夺取某位酋长治下的全部疆土。

  这些人需要做的一切便仅仅是杀死三名勇士与一个废人。这三名勇士与一个废人只有一面盾牌,被困在广阔寒冰之中的狭小沙嘴上,无路可逃,无处可躲,身后则是冬日最后一场的狂怒风暴,它正带着刺骨恶意迅速逼近。

  然而他们却退缩不前。他们心生怯懦。他们的步伐中毫无坚决意志。当他们一拥而上的时候,双眼里都饱含恐惧,利剑上则缠满迟疑。每一波攻势都将阿斯科曼尼人向冰面逼退,最终他们必然难以再站稳脚跟抵挡冲锋。然而经过六次攻势之后,菲斯,布洛姆和勒恩已经将十名敌人击倒在了红雪上。

  此时菲斯看到了伯特人的祭司,汉诺。他刚刚乘着一艘龙船抵达,正被几名勇士抬上海滩。这瘦高个儿的混蛋挺直身躯站在他们相互交叠的手掌上,朝头顶的上界挥舞着那根熊骨法杖。天空乌云密布,昏黄冷冽的风暴幽光在祭司的无数饰品与银制颈环上闪耀。他编着海鸟羽毛的杂乱长发在脑后飞扬,如同初雪般洁白。

  他在高声尖叫。他朝雷霆滚滚的狂风嘶嚎着恶毒的诅咒,呼唤天空神灵,下界幽魂与诸般地狱邪魔前来剿灭这颗灾星。菲斯感觉到皮肤表面一阵刺痒,这绝非冰雹的作用。

  祭司的出现以及他的尖叫都让哈拉坎纳人倍受鼓舞。他们再度一拥而上,菲斯明白这将是最难抵挡的一次攻势:凶猛的冲击顿时将三个阿斯科曼尼人逼退了一步。菲斯的盾牌被两柄战斧勾住,无法动弹。第三柄战斧敲碎了盾牌的边缘。菲斯将自己的利斧埋进一个哈拉坎纳人的头颅之中,随后甩脱那沉重的尸首,再次挥动武器。斧刃对面的凿头砸裂了一枚战盔的面甲,以及隐藏其下的眼眶。如今菲斯无法再掩护布洛姆的侧翼了。

  布洛姆在疲劳与痛苦的折磨下已经近乎失去意识。他握着战斧四下冲撞,但臂膀中已经全无力量或技巧了。

  菲斯听到勒恩呼唤布洛姆打起精神。勒恩正用从亡灵手中借来的那柄长剑大肆杀戮。他很清楚在近身恶战中不可依赖锋刃,而是应当利用剑尖杀敌,朝腰带位置猛刺,穿过肋骨,切入胯部,割裂腹腔。那是一把好剑,其锐利剑尖足以冲破链甲,直入血肉。

  随后一个哈拉坎纳人举起盾牌挡住前路,勒恩的长剑干净利落地捅穿盾面,没入小臂之深。长驱直入的剑刃顿时被箍紧的木料牢牢卡住。勒恩试图拔出武器,但持盾者向后猛退,将勒恩扯了出去。哈拉坎纳人立刻包围上来,斩断了他的命线:四五柄敌方利刃反复洞穿他的身躯,重演着勒恩刚刚展示过的剑术技艺。

  他随即消失在纷乱的脚步之下,敌人的攻势继续席卷而来。布洛姆已经跪伏在地。他对于自己身在何处都浑然不知了。菲斯用双手紧紧握住斧柄,指节上淌着血滴。

  大群敌人突然如浪潮般退去,分散到两侧,伯特祭司从中现身。伯特勇士们依旧用聚拢的手掌将他捧在半空。他用那根熊骨指着菲斯,在一瞬间里,冰雹肆虐的海滩上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祭司开口了。他朗声吟诵魔法密语,打算编织出一道咒术将菲斯从海滩上抹除。在他周围,无论哈拉坎纳人还是伯特人都捂住了眼睛或耳朵。捧着胡诺的勇士们则纷纷哭泣落泪,因为他们抽不出手来抵挡他的话语。

  菲斯不明白那些字句的含义,也不想弄明白。他将手中利斧攥得更紧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避开哈拉坎纳人与伯特人的刀剑,赶在祭司的魔法将自己全身骨骼化为消融雪水之前冲到近处,将斧刃埋进那张穿满铁环的面孔里。

  “够了。”

  菲斯向身后瞥了一眼。刚刚是天外来客开口了,他正瘫靠着一块湿滑黑岩,将伤痕累累的扭曲双腿压在身下。他抬起头盯着菲斯。

  菲斯能看到对方不住地哆嗦。热量正从他口中喷出的一团团雾气中流失。冰雹敲打着他们全身上下,在天外来客的杂乱头发里固结成一个个白色团块。

  “什么?”菲斯问。

  “我听够了,”天外来客说。

  菲斯叹了口气。“是吗?真听够了?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现在倒是想让我用斧子给你解脱了?你就不能早点求我,赶在——”

  “不,不!”天外来客厉声说道。每一个字都是煎熬,他显然对于被迫说些并无绝对必要的话而感到十分沮丧。

  “我是说,”他继续回答,“我听得足够多了。我已经听够了那个萨满的胡言乱语。我的翻译器取得了足够多的样本,已经构建出基本的语法基础。”

  菲斯摇了摇头,丝毫没有明白。

  “扶我起来,”天外来客命令道。

  菲斯搀着天外来客坐直了一点。即便最微弱的动作也让天外来客疼得紧皱眉头。他双腿中的粉碎断骨正在相互碾磨。泪水从他眼中涌出,随即冻结在睫毛上。

  “算了,算了,”他说道。他调整了一下织进夹棉领口的小型翻译器。

  他开口了。一股如金铁交鸣般生硬刺耳的隆隆巨响顿时从他领口处的仪器里凭空出现。菲斯不禁后退了一步。一串串字句轰然传来,正像是那个祭司的嘶吼。

  伯特祭司从勇士们的手掌上跌跌撞撞地迈了下来,顿时张口结舌。他盯着菲斯与天外来客。他抽搐不已的面孔上写满了惊惧。哈拉坎纳人与伯特人都开始慌乱不安地步步后退。

  “你说了什么?”菲斯在紧随而至的沉默中问道,冰雹静静地席卷四下。

  “我把他的话还了回去,”天外来客说。“我告诉他如果他们还不退开的话,我就要从风暴里召唤来一个恶魔了。既然他们认为我是个灾星所以怕我,那么我倒不如好好扮演一个灾星。”

  祭司开始朝他麾下的战士们喋喋不休,试图督促他们再次冲锋将事情了结,然而他们全都裹足不前。祭司愈发焦躁不安。他一直用那种充满惊惧的目光盯着菲斯与天外来客。很多敌人也是一样。

  随后菲斯意识到其实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在盯着他或者天外来客。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后。他们遥望着辽阔冰海上方那团在震耳尖啸中迅速逼近,将整片天空染成漆黑的凶恶风暴。菲斯也转过身去目睹风暴的步伐,任由狂风与冰雹扑面而来。那是一片气势汹汹的压顶黑云,像滴入水中的鲜血般翻卷不已。雪花与冰雹在它的推动下组成一道巨浪,如同是遮天蔽日的荒漠沙尘。大片碎冰被剧烈旋风从冻海表面卷入半空,仿佛是四下飞扬的花瓣。风暴雷云的边缘和腹部喷吐出一道道锯齿长枪般的眩目闪电,鞭笞着冰封的海面。

  而且风暴之中另有旁物。它将那翻滚乌云勉强甩在身后,从朦胧的飞扬冰雪中朝他们猛冲而来。

  那是一个人。那是一个巨人,一团冰面上的阴影,它狂奔着穿越冻海,迈着比风暴更加迅捷的步伐。

  天外来客的灾星魔法究竟还是召唤了一个恶魔来惩罚世人。

  胡诺高声尖叫。他的勇士们原本不知所措,但他的锐利嗓音让众人惊觉过来,匆忙弯弓搭箭。第一波箭矢即刻朝那逼近的恶魔呼啸而去,菲斯则顿时扑倒躲避。勇士们都在自由射击,将一支支铁头羽箭送入空中,仿佛是想要把那风暴雷云钉在天空之上。

  恶魔也发动了攻击。他迈着大步赶在风暴来临之前卷上海滩。菲斯能听到冰面在每一个沉重的步伐下呻吟着开裂粉碎。他身后飘扬着大块毛皮和一件残破的长袍。他踏上岸边的礁石,随即张开双臂,脚步稳健地踩着一块巨岩纵身跳起。他从菲斯和天外来客头顶上直接飞跃过去。菲斯再次弯腰躲避。他看到恶魔用右手紧紧握着一柄巨斧。半空几乎填满了黑色箭矢。

  恶魔在漫天冰雪中腾空了一秒,双臂像翅膀般伸展在漆黑的天空里,飞扬的长袍则仿佛是残破风帆。哈拉坎纳人和伯特人组成的大军在惊惧中仰面退避,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秆。

  随后他便轰然落入人群。剧烈的冲击将他附近的勇士们震入半空。在最后一刻匆忙抬起的盾牌瞬间支离破碎。剑刃四分五裂。长弓崩解。臂膀断折。

  恶魔高声呼嚎。他刚刚俯身落地,将至少两个人碾在脚下。他接着弯腰起身,摆出斗士的姿态。他转动宽厚的身躯,将粗壮双肩的全部力量传递到巨斧之中。它的夺命锋刃毫无停滞地穿过了三名勇士。动脉血喷入半空,掺着冰雹一同坠落于地,在昏暗光线下显得颜色漆黑。众人都在尖叫。有哈拉坎纳人的声音,有伯特人的声音,都在尖叫。

  恶魔一头扎进人堆,将硬木与骨骼撞得粉碎。他仿佛是刀枪不入,仿佛是钢铁铸就。剑刃在他身上碎裂弹开,斧柄则顿时断折。两三支黑羽箭矢还埋在恶魔的身体里,但他似乎毫不在意,更不用说遭受什么妨碍。

  恶魔再次怒吼。那如同是从猎豹喉中传来的一声低沉咆哮。呼嚎声四下回荡。它穿透了风暴的隆隆脚步,穿透了钢铁碰撞,冰雹覆地与伤者惨叫交织而成的轰响。它与最为纤薄的夺命刀锋一样锐利。菲斯感觉到五脏六腑里一阵颤抖。他感觉到那声音撼动着自己的心脏,比寒冰更冷冽,比恐惧更可怖。

  他目睹着一场屠杀在面前展开。

  高大的恶魔冲入那支杀戮大军。他凭一己之力将众人逆着狂风逼下海滩。他们蜂拥而来,群起攻之,如同一伙围猎巨熊的恶犬,试图用数量将他压倒,试图阻碍他挥动拳头与武器,试图将他团团围住拖倒在地。他们害怕他,然而他们更害怕让他活下来。

  但他们的努力毫无作用。哈拉坎纳人与伯特人仿佛只是在布料中填满了干草的玩偶,只是轻若无物的空荡躯壳。那恶魔大肆屠戮,杀敌无数。他挥动臂膀将人们甩飞。每一记重拳都把敌人送入半空。那些勇士离地而起,伴着漫天风雪旋转舞动,长靴四下散落,盾牌支离破碎。他们横飞到覆结冰霜的海滩上,翻滚一阵之后便再没有动静。他们被利斧的凶猛劈砍斩为两截,残躯断臂中喷涌着四溅鲜血,应声崩解的链甲挥洒出无数碎裂铁环,仿佛是将大把硬币抛掷在冰封的岸边,叮当作响。一具具躯体从他肩头飞旋而过,如同被木叉扬起的大捆干草。

  海滩上尸首横陈。其中大多数都在恶魔的摧残下近无人形。少有一些如沉睡般安详。此外则要么瘫软在地,扭曲成种种生前难以模仿的诡异姿势。要么冒着腾腾热气五脏横流。要么已经被无情利斧化为碎片。闪耀而浓厚的鲜血在覆满黑冰的岸边石块间奔涌回旋,渐渐冷却成锈红与深紫色的粘稠血泊。

  恶魔的双手利斧极为庞大,握柄修长,平衡性绝佳。斧柄与斧刃上都铭刻着往复交织的繁杂线条与方格图案。它在低声吟唱。菲斯听得很清楚。巨斧嗡鸣不已,仿佛它的夺命锋刃正因那不断飙升的杀戮数目而暗自得意。一串血滴在斧刃上嘶嘶作响着化为乌有,如同它在心满意足地舔舐嘴唇。

  它无坚不摧。它锋利得超乎想象,而且要么是它比海鸥的骨头还轻,要么就是那恶魔像风暴巨人般强壮。它所过之处势如破竹。无论是熟制皮革,厚重硬木还是锻打紫铜所制的盾牌都一分为二。无论是层层钢板,交叠铁鳞还是细密锁环组成的铠甲都分崩离析。它将世代传承的长矛,战斧与利剑化为废铁。它将血肉与骨骼一口咬穿。

  它轻而易举地收割性命。菲斯看到几个人在整颗头颅乃至于半截身体被斩落之后仍未倒下。他们的残躯僵立于原地,伴着动脉鲜血从伤口中喷洒出来而微微摇晃。随后他们才柔若无骨地颓然倒地,如同一席散落的披风。

  那些杀戮者如今濒临崩溃。恶魔斩断了如此之多的命线,在浸透鲜血的海滩上留下了如此之多的残肢,他们的士气已经像春日融雪般化为乌有了。风暴此刻笼罩在岛屿头顶,用厉声尖啸将整片海滩纳入囊中。狂风像是被打磨过一样。冰雹如箭矢般在空中飞窜。那疯狂的雨雪席卷海滩,将一切血迹都彻底抹消,亡者的残躯则被敲打得苍白肿胀,千疮百孔,仿佛是在水中浸泡了数周之久。

  伯特祭司胡诺却是毫无退意。他血脉沸腾。他早已预见到灾星的凶险阴云笼罩未来,因此召集了这场杀戮之行来将其剿灭。如今邪恶已经从藏匿之处现身,他便要更加坚定地完成目标。

  他手忙脚乱地爬上一块地势较高的海滩巨石,朝最后一批伯特龙船大声呼喊,那些战士尚未全部登岸。他们立刻张弓搭箭,菲斯瞥见了一点牛油火焰的光芒在幽暗海面上闪烁。

  弓箭手们开始发射沥青箭矢。

  那些箭矢比通常的夺命兵器更为修长,简单的铁制箭头后面缠着一块浸满沥青的布料。那些布料在接触火焰之后立刻熊熊燃烧。火箭呼啸着钻进电光跃动的天空。

  其他人则奋力甩动系在皮绳上的瓶子,猛地抛出。瓶子里灌满了液态沥青和其他易燃物。随着瓶子在海滩上摔得粉碎,其中所盛燃料便应声飞溅。火焰箭矢顿时将四下扩散的滑腻沥青点燃。

  在一声狂风撕扯帆布般的爆裂鸣响中,大团明亮火舌一跃而起。炽烈箭矢不断喂养着那片贪婪火丛。灼目焰光近乎难以直视,闪耀着碧绿色泽。那个恶魔以及将他团团围住的杀戮者们在眨眼之间便陷入火海。

  烈焰焚身之人的惨叫与遭到剑刺斧劈者的嘶吼大有不同。相比之下这要更为尖锐癫狂。包裹全身的烈火甩不开也逃不过,受害者只得步履蹒跚地盲目奔走,大张着嘴吸入满口火烟。狂风助纣为虐,将一股股火苗与黑烟从他们身上撕扯出来,如同流星背后拖曳的炽烈尾迹。

  他们疯狂挥动着沾满火苗的手臂。他们的头发与胡子都被点燃。他们的衬衣化为燃料,将链甲铁环烙进自己的血肉中。他们埋头冲向大海,然而此时覆盖海面的坚冰无法熄灭那焚身烈焰,于是他们一个个颓然倒下,躺在滋滋作响的冰面上活活烧死。最终他们全都变成了披着火焰外衣的枯槁焦尸,如同在恶冬仪典中付之一炬的雕塑。他们像是略具人形的柴薪,在漫天冰雹里劈啪作响地熊熊燃烧,借着凶猛暴风的吹动变得愈发炽烈,白热夺目。

  恶魔从火焰中骤然出现。他全身上下都被烤得焦黑,就像是用一块煤炭雕刻而成的。他披挂的厚重毛皮与残破斗篷上跃动着蓝色火苗。那张覆满烟尘的面孔中闪动着一双月长石般的凌厉眼眸。他再次发出怒吼,那种掠食猛兽的咆哮。但在那污黑外表中熠熠闪亮的不仅是他的双眼。还有他的利齿:一枚枚人类口唇难以容纳的修长獠牙。

  那恶魔将巨斧利刃牢牢埋进海滩冰面中,让斧柄直指天空。两支火焰箭矢射中了他。他将挂在披风上的那支扯了下来,任由烈焰舔舐自己的手指。

  他从身侧拿起了什么东西,某种固定在腿旁的沉重金属物体。那是一个带有手柄的盒子。菲斯不明白它是做什么的。他只知道那是恶魔的仪器。恶魔用它指着伯特人的龙船。

  那盒子发出一声如同万千雷霆交叠而成的轰鸣。那巨响骤然引发,震耳欲聋,前所未有,让菲斯惊愕地抽搐了一下。大团火光在恶魔手中那个奇特盒子的前端急速闪动,与断续而来的雷鸣咆哮交相呼应。

  最近的一艘伯特龙船颤抖着化为乌有。船身彻底解离成木片与铆钉四下横飞。桅杆和索具轰然炸裂。船头雕像不知所踪。船上搭载的战士们则变成了一团团猩红血污。

  其他几艘龙船也迅速步其后尘。恶魔用那厉声咆哮的闪电盒子瞄准每一艘龙船,无形的湮灭之手则将那些停泊在岸边的船只依次摧毁。一片由木料纤维与雾化鲜血组成的厚重云团从那杀戮场上升腾而起,随风飘散。紧接着那些尚未掷出的沥青罐子便轰然引爆。

  熊熊炼狱火光冲天。即便是在透骨寒风之中,菲斯依旧感觉到了焦灼热浪。那排战船顿时起火,仿佛是为诸多伟大英雄一同举行船葬。烟尘与火花像成群的萤火虫般疯狂扩散。烈风裹住那团冲天而起的粗重黑烟,将它几乎呈水平方向涂抹在海上,如同一道翻滚而来的浓雾。

  恶魔的闪电盒子停止了咆哮。他垂下手,瞪着孤立于海滩上的祭司。彻底失败的胡诺佝偻着身躯,顿时显得小了一圈。几名幸存的哈拉坎纳人与伯特人从他身边爬上石坡,朝岛屿远端仓皇逃命。

  恶魔再次抬起闪电盒子,指着祭司。他让那仪器发出单单一次火光与轰响,祭司的头颅和肩膀便应声消失在一片粉红血雾中。胡诺的残躯从岩石上飞了出去,仿佛有人从身后猛力扯动他的尸首。

  恶魔走到冰面边缘。船只燃烧的高温已经融化了紧邻海滩的坚冰,营造出一片翻滚不已的凶险水域,在升腾蒸汽的遮掩下贪婪地将那些龙船残骸吞入漆黑深渊。今年这是海风的腥味初次飘散在空气之中。

  恶魔附身蹲下,用一只巨手舀起海水,泼在自己脸上。沾满他面孔与额头的烟尘被冲刷下来。他随后起身,迈步向海滩上的菲斯走去。

  那头马鲸出现的时候近乎毫无预警;只有那片融化水池中翻卷上来了大团气泡与红藻。与其他深海巨兽一样,它在海面冰封的漫长冬季中只能找到非常有限的猎物,此刻早已饥饿难耐。如今燃烧的龙船将冰面解冻,四下飘散的残骸又向寒冷海水中注入了极具诱惑力的血肉滋味。当这头马鲸捕捉到血腥痕迹的时候,它或许还远在数里之外;那仅仅是几亿吨海水中的一滴鲜血。然而它只需拍打几下自己的庞大尾鳍便已追寻至此。

  恶魔察觉到了巨兽浮现时的海浪轰鸣,立刻转过身去。那片融化水池勉强能够容纳下这头深海怪物。它用覆满鳞片的身躯与生有利爪的鳍肢凿开更多冰面,随后猛然跃上岸边,在血腥味的引诱下张开大嘴。那庞大口腔的内部表面像珠母贝一样洁白晶莹,冒着一股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氨气恶臭。它的森森利齿如同淡黄色珊瑚组成的一支支锯齿长矛。它喷着鼻息将肥硕躯体挪上石滩,发出一声低沉而嘶哑的咆哮,这种隆隆轰鸣往往能够在入夜的开阔海面上透过龙船船身听到。在它身后,一群体形较小的鼠鲸蠕动着钻出水池,同样是被潜在的食物吸引至此。马鲸随即将它们驱赶开来,并骤然咬住一只靠得太近的倒霉鬼,两三口便将其囫囵吞下。它用皱巴巴的庞大鳍肢将自己横在了海岸中央。

  恶魔迈步走到那头巨型海兽面前。他明白这怪物的贪婪胃口像北海一样深不见底,尤其是在冬春交替之际。在吞噬掉这个村落岛屿上的一切活物之前,它绝不会善罢甘休。

  恶魔从冰封的海滩上取回武器。他攥住紧靠斧面处的握柄将它拔了出来,随后放松拳头,让战斧自然滑落,直到他的手掌在斧柄中间偏后处找到了最佳的施力位置。他大步奔向那头深海巨兽。

  马鲸朝恶魔张开大口,喷发出一股腐败恶臭。它的双颚极力伸展,仿佛变成了一个獠牙环绕的门洞。那张巨口宽阔到足以让一列水手扛着龙船昂首而入。随后它的一对副颚也在喉咙肌肉的波浪式收缩驱动下张开,里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透明软骨构成的尖牙。那些比成人腿部还要长的骨刺像弹簧刀一样从牙床凹槽中纷纷抬起,如同无数淌着粘液的晶莹冰柱。马鲸扑向迎面冲来的恶魔,那庞大而笨重的身躯碾过冻结的石滩。

  恶魔的巨斧猛然斩落,埋进最靠前的两枚修长利齿之间,那海兽的下颚应声劈作两半,就像是一艘沿着龙骨开裂的船只。恶臭的白色泡沫从伤口里翻涌而出,仿佛马鲸体内流动的是蒸汽而非血液。它呼嚎着试图将受伤的脑袋撇开。恶魔又将利斧挥向它的头颅侧面,斧刃轻易切开厚重的鳞甲,彻底埋入血肉之中。随后他再次出击,狠狠砍在一枚像酋长盾牌那般大的圆瞪巨眼正下方。

  海兽厉声咆哮,喷吐出一大股腐臭气息。恶魔的无情攻势毫不停歇,最终在马鲸头颈之间劈开了一道冒着粉色气泡的深深裂痕。恶臭的浑浊液体已经将他们周围的海滩反复洗刷。巨兽脖子上的伤口不断喷出气体和泡沫。它还没有彻底死掉,但已经身受致命创伤。在周围聒噪的鼠鲸一拥而上,将它生吞活剥。恶魔不再理会濒死的海兽,朝菲斯走来。

  天外来客一直保持着清醒,目睹了大部分的惊人场面。他盯着迈步走来的恶魔。在对方靠近之后,他们已经能够清楚看到恶魔身上方才烧焦的披风与皮毛,以及那套装饰繁复的灰色板甲。他们也能看到他面孔上的褐色刺青,那些交织成股的纹身图案沿着鼻梁延伸到脸颊上,并环绕在双眼周围。他们还能闻到他的气味,那近似于野兽但要更为清爽,如同一头狼群领袖的浓重气息。

  他们看到了他的獠牙。

  “你是艾哈迈德伊本鲁斯塔?”恶魔开口道。

  天外来客迟疑了一下,等待自己的翻译器处理对方的话语。

  “是的,”天外来客回答。他在寒冷与痛楚中颤抖不已。他还能保持清醒已经是个奇迹了。

  “你是谁?”他问道。

  那个恶魔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翻译器迅速工作。

  “野熊?”天外来客问。“你就叫野熊?”

  恶魔耸耸肩。

  “你为什么来这里?”天外来客继续问道。

  “出了一个错误,”恶魔说。他的声音里时刻带着一丝低沉咆哮。“一次疏忽。是我犯下的错误,所以我来进行弥补。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把他们也带上,”天外来客说。

  恶魔看着菲斯和布洛姆。失去意识的布洛姆正靠在一块覆满冰雹的巨石上。从他的伤口中渗出的鲜血已经冻结。菲斯则愣愣地盯着恶魔。他手中的斧柄上还沾着血迹。

  “他死了吗?”恶魔点头示意布洛姆,向菲斯问道。

  “我们都死了,”菲斯回答。留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航向下界,接受重塑。

  “我没时间,”恶魔对天外来客说。“就你一个。”

  “你必须带上他们。他们今天付出一切了保我活命,你必须带上他们。”

  恶魔发出一阵轻声低吼。他后退一步,从腰间拿出一个工具或是魔杖。他让那东西发出一连串音乐般的声响。

  恶魔转头望向海面,凝视着他从中现身的那团风暴。菲斯也随之效仿。扑面而来的冰雹让他紧皱眉头,不住眨眼。他能听到某种轰响,仿佛风暴之中还有一场风暴。

  恶魔的大船出现了。菲斯从未见过那样的东西,但他辨认出了平滑的船身与鳍肢般的舵板。然而那绝非冰橇或海船;那是一艘腾云驾雾的天空之船。它缓缓穿过冰面朝他们驶来,始终漂浮在桅杆顶端的高度。它向下方喷射出呼啸气流,让自己悬在半空。狂风将海面上的细碎冰屑一扫而空。它的乘风橇具末端还闪动着微小的绿色烛火。

  它越来越近,最终菲斯不得不用手臂护住面孔,抵挡那刀刃般的气流与冰屑。随后它在一声轰鸣中降落在海面上,并张开了一对毫不逊色于马鲸的庞大双颚。

  恶魔一把抱起天外来客。双腿断骨的相互碾磨顿时让天外来客厉声呼嚎起来。恶魔对此似乎不以为意。他看着菲斯。

  “带上他,”恶魔再次点头示意布洛姆。“跟紧了。什么都别碰。”

  当议会使节团的人终于同意接见豪瑟尔的时候,他已经在卡瑞利亚巢都上层城区里工作了八个多月。

  “你在图书馆工作,是吧?”那个人问道。他名叫巴库宁,其直属上司是艾曼丁,后者的秘书已经多次拒绝了豪瑟尔对于安排访谈或评估的书面请求。这间接意味着巴库宁供职于内政与书记部门,而那个庞大的行政管理机构在日久天长之下终于得到了宰相副手扎菲德克尔帕顿的注意。

  “是的,大学图书馆。但我并不是大学员工。这只是个临时职位。”

  “喔,”巴库宁回应道,仿佛豪瑟尔刚刚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在眼角里瞟着自己的日程数据板,难以掩饰对于这场谈话的厌倦。

  他们约在了亚立山特林路66106号的餐厅见面。这地方档次甚高,声名远播,对于下方巢顶商业区的风景一览无遗。杂技艺人和走钢丝者正在山峰般的楼宇之间进行表演,接近黄昏的斜阳透过遮光罩倾洒而入。

  “那么,你的职位是?”巴库宁询问道。接受过特定改造的优雅侍者刚刚用银制托盘为他们端来了一壶茶和若干糕点。

  “我受雇来这里监督修缮工程。我是一个数据考古学者。”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图书馆遭到了炸弹袭击,是吧?”

  “泛太平洋激进主义分子在暴乱中启动了两枚抹除装置。”

  巴库宁点点头。“那么任何损失都是无法挽回的了。”

  “巢都议会显然是这样认为的。他们打算把这片区域爆破拆毁。”

  “但你另有高见?”

  豪瑟尔微笑起来。“我说服了大学董事会试用我一段时间。至今为止,我已经从一个看似毫无价值的数据库里回收了七千份文档。”

  “干得好啊,”巴库宁说道。“你干得好。”

  “这对我们所有人都好,”豪瑟尔说。“于是这就说到了我们今天谈话的目的。你读过我的请愿书了吗?”

  巴库宁抿起嘴唇强作笑容。“我承认,没有。没有一页页仔细读过。目前事务非常繁忙。不过我确实简单浏览了一下。对于你这个职位的整体工作方向,我完全认同。完全认同。但我不明白的是,这难道不在记述法案的范畴之内——”

  豪瑟尔轻轻抬起手。“请你不要把我支到记述者办公室去。我的请求总是被抛到那个方向。”

  “但你所寻求的恰恰就是记述工作啊,是对于数据信息的系统性收集整理,以此记录人类文明的解放与统一。我们幸运地生活在整个种族历史上最伟大的日子里,理应加以铭记。这种理念得到了宰相本人的支持和推动。你知道他亲手签署了记述法案吗?”

  “我知道。我也能看到他的大力支持。在伟大的历史时刻中,历史学者往往会被遗忘。”

  “在我看来,凭借你的书面请求与个人成就,”巴库宁说道。“我保证可以为你在记述者机构里谋求一个高阶职位。我不仅可以推荐你,我相信也能推荐你那份名单上的其他几个人。”

  “我很感激,”豪瑟尔说,“真的。但这不是我请求与你见面的原因。记述者扮演着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我们当然应该认真详细地记录下身边所发生的一切重要事件。为了利于公众,为了巩固荣耀,为了造福后人,我们理应如此,但我所提议的是一种更加细致入微的工作,一种恐怕正在遭到忽视的工作。我所说的不是对当下事件详加记述。我所说的是将目前所知付诸纸端。我的目标是保存人类现有知识,进行系统化编纂整理,真正明确我们都知道什么,以及都遗忘了什么。”

  那位官员眨眨眼,脸上的笑容变得空洞茫然。“这想必…请原谅,先生…但这想必是帝国的一项自然职能啊。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不是吗?我是说,我们肯定要这样做。我们是在积累知识。”

  “是的,但不够仔细,也不够系统化。而且当卡瑞利亚大学图书馆这样的宝贵资源遭到遗失的时候,我们却只是耸耸肩说一声可惜。那么我要问问——我们究竟知不知道那些抹除装置具体摧毁了什么?我们能否指出这在整个种族的知识体系中留下了哪些漏洞?”

  巴库宁显得很不自在。

  “我需要一个人去为此奔走呐喊,先生,”豪瑟尔说道。他知道自己激动得眼神熠熠,也知道这种热切态度往往会令旁人感到抵触。巴库宁已经有些不安,但豪瑟尔难以自持。“我们…我所说的我们是指所有那些在请愿书上签名的学者…我们需要有人能把这份东西拿到内政部最上头去。让人们注意到它。让某个有能力为此做出行动的高层人物注意到它。”

  “请原谅——”

  “请原谅,先生,我不打算在下半辈子里都像条忠犬一样跟在远征舰队屁股后面,尽心尽力地记录他们崇高功业的一切细枝末节。我想要参与的是一份更伟大的工作,是对于自古以来人类所学的整理编纂。我们必须找到当下知识的边际所在。我们必须明确目前体系中的空白漏洞,再根据这些信息去努力进行弥补或是修复。”

  巴库宁紧张地讪笑一声。

  “有很多我们过去能够做的事情,现在已经无从谈起,这是公认的情况,”豪瑟尔说道,“其中包括种种伟大的科技产物,建筑成果,乃至于物理学上的奇迹。一些在五千年前对于我们的祖先而言稀松平常的事情如今早已被遗忘。五千年转瞬即逝。那曾经是一个黄金年代,再瞧瞧现在,我们只能仔细翻检历史的灰烬,试图重塑昔日荣光。所有人都知道冲突年代是一段黑暗的岁月,让人类遗失了不计其数的瑰宝。但说真的,先生,你知道我们究竟遗失了什么吗?”

  “不知道,”巴库宁回答。

  “我也不知道,”豪瑟尔说。“就连我们遗失了哪些东西这种最为基本的问题我都无法回答。我对此毫无头绪。”

  “拜托,”巴库宁说道。他打了个冷战,仿佛正坐在寒风之中。“每时每刻都有大批数据重见天日。说到这个,就在前两天,我听说他们已经完整恢复了莎士比亚的全部三出戏剧!”

  豪瑟尔盯着那位官员的双眼。

  “回答我这个问题,”他说道。“有人知道冲突年代究竟缘何而起吗?有人知道古老长夜的深重黑暗到底是怎样降临的吗?”

  豪瑟尔醒了过来。他还能闻到茶香,还能听到餐厅里的交谈声。

  然而他其实闻不到,也听不到。

  那些都是多年以前,万里之外的往事了。他刚刚昏了过去,短暂地沉入梦境。他真正能闻到的是鲜血与机油。是躯体,尘土与痛苦的气味。

  他自身的伤痛炽烈如火。他盼望那个阿斯塔特——那位野熊——能够给他来一针什么药。但这看起来不太可能。野熊对于痛苦的态度似乎处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层面上。更有可能发生的是,天外来客的思维最终会出于自我保护而停止接收那些极端强烈的疼痛信号。

  他被放在一张金属担架上,周围的机舱昏暗无光。他的四肢都被固定住了。他们还在空中飞行。一切都颤抖不已。飞船引擎发出毫无停歇的咆哮。紊乱气流不时带来剧烈震动。

  野熊出现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担架。他已经剪掉了被烧焦的头发末端,用一根皮绳将剩余部分扎成一束。他的面孔修长而高贵,颧骨很高,前突的口鼻几乎如同野兽一般。不,不像兽吻,更像是口络。那些棕色纹身的繁复图案依附在野熊面孔的棱角上,让脸颊和鼻梁显得更为突出,也强化了颧骨与额头的线条。他的皮肤饱经风吹日晒。他的脸仿佛是一尊用硬木雕刻而成的船首塑像。

  他俯视着天外来客。天外来客意识到那个阿斯塔特正在用手持仪器扫描自己。

  随后他关闭了仪器,放在一边。

  “我们快到了,”他说道。天外来客的翻译器努力跟上对方。“有医生等着来照顾你,但这个地方非同一般。你很清楚。既然我们要继续前进,就得这么办。”

  他俯身探出左手,将天外来客的右眼眼珠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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