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吟游诗人
他们为豪瑟尔颁发了道马尔奖章。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感到受宠若惊,不知所措。“我什么都没做,”他对同事们说。
这一届道马尔奖有好几位声名远播的候选人,而最终携手夺魁的是豪瑟尔以及一位神经学家,后者成功根除了肆虐于伊比利亚南美洲区域的三株记忆微神经病毒系。“他作出了贡献,相当可观的贡献,我可是什么都没做,”豪瑟尔在发现另一位获奖者的身份后抱怨道。
“难道你不想要这个奖吗?”瓦西里问。“我听说奖章挺漂亮的。”
奖章确实很漂亮。它是纯金打造,有怀表大小,其边框是维翠亚剑齿虎牙所制,盛放在一个包裹着闪光绸缎的精美盒子里。上面不仅明示大西洋地方政府与帝国中央政府的全息徽记,更有三位统一议会成员的基因印章。其下的铭文开头是,“卡斯佩尔安斯巴克豪瑟尔,以其在精准解读泰拉统一与详实记录光辉成就方面作出的不懈努力…”
在获奖之后不久,豪瑟尔便发现这一切都是政治斗争的结果,他对此向来颇为反感,不过这一次的政治斗争让考据协会受益良多,因此他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颁奖典礼与晚宴在大西洋人造板块上的卡寇姆举行,选定的日期是豪瑟尔七十五岁生日后的那个仲夏。晚宴特意与中部大西洋议会的时间相重叠,借此庆贺考据协会创立三十周年。
豪瑟尔感觉颇受煎熬。他在整个晚宴过程中都将那精美的紫色小盒子捧在胸口,脸上挂着一幅麻木的笑容,企盼那些无休无止的冗长讲话赶快结束。在参加这场仲夏宴会的诸多社会名流与权贵人士之中,最受尊崇的莫过于吉洛艾曼丁。当时,艾曼丁担任着统一议会某位高阶成员的秘书长,而且众所周知的是,下一个空出的议会席位就要由他接掌。他年事已高,据传已经接受了三次延寿治疗。他的随行人员中有一位特别年轻貌美,也格外沉默寡言的女性。豪瑟尔不确定她究竟是艾曼丁的女儿,宠姬还是护士。
艾曼丁的可观权势将他摆在了大西洋总督的右手位置(豪瑟尔虽然名义上是贵宾,但也仅仅坐在左边第三席,两旁分别是一位工业机器人专家和一所轨道银行的主席)。当轮到艾曼丁上台致辞的时候,他显然是把豪瑟尔的身份搞混了,因为他非常亲切地讲述着他们的“深厚友谊”与“竭诚合作”,在“卡斯多年前第一次向我提出创建考据协会”之后便始终如此。
“我在三十年里只见过他三次,”豪瑟尔对瓦西里轻声说道。
“闭上嘴,好好微笑,”瓦西里嘶声回应。
“这些都是没影的事。”
“闭上嘴。”
“你觉得他是不是吃错药了?”
“行了,卡斯!把嘴闭上!”瓦西里侧过身贴着豪瑟尔的耳朵说道。“都是这样的。况且考据协会也能沾光啊。喔,对了,他的助理跟我说他想在宴会之后见你。”
等到晚宴最终落幕,瓦西里便将豪瑟尔护送到了位于玛瑞安纳斯德瑞克大道的总督宅邸。
“真是座美丽的城市,”当他们走上露台的时候,豪瑟尔不禁赞叹道。他在宴会结束之前喝了几杯干邑,借此镇定心神去发表获奖感言,之后又是几轮祝酒,所以此刻他有些轻飘飘的。
瓦西里耐心地等待豪瑟尔停住脚步欣赏风景。从露台上遥望出去,卡寇姆的全景尽收眼底。它在落日余晖中熠熠闪亮,整座繁华都市便是一层深达九公里的金属皮肤,像厚重坚冰般覆盖在早已干涸的昔日海洋上方。银色鱼群一样的飞行器在空中川流不息。
“人类能够建造出这样的奇观已是超乎想象,”豪瑟尔感慨道,“更不用说建造了三次。”
“所以人类或许就不该有事没事总拿核弹来轰它,是吧?”瓦西里说。
豪瑟尔瞥了一眼自己的助理。瓦西里非常年轻,只有二十五岁出头。“伊萨克瓦西里,你真是铁石心肠,”他郑重宣称。
“哎,你可就是因为这个才雇我的,”瓦西里回答。“我不会让情感因素干扰工作效率。”
“这倒是。”
“况且,在我看来大西洋板块的两次战后重建恰恰象征着考据协会的工作精神。没有什么东西伟大到不可修复或重建。一切皆有可能。”
他们走入了总督府。装饰华丽得近乎荒唐的火星进口机仆正在招待一小群荣获邀约的重要宾客。当时承接总督订单的是伽马山铸造厂的卢卡斯克罗姆本人,这种彰显地位的手段实在颇为招摇。
总督府的窗户已经自动变色来抵挡夕阳的光辉。两个蜂鸟形状的机仆为豪瑟尔端来了一杯干邑。
“喝慢点,”瓦西里压低声音建议道。“等到你和艾曼丁谈话的时候,最好能口齿清晰。”
“我恐怕一点都喝不下,”豪瑟尔说。他抿了一口。大西洋总督用来招待宾客的干邑品质上乘,昂贵之极,几乎已经尝不出是干邑了。
艾曼丁在几分钟之后缓缓走来,那位沉默无语的女性同伴紧随其后。之前与他交谈的几名宾客像蛇皮般被他褪去:那些人都明白,秘书长安排给自己的短暂会面时间已经告终。
“卡斯佩尔,”艾曼丁开口道。
“先生。”
“恭喜你获奖。真是实至名归。”
“谢谢你。我…谢谢你,先生。这位是我的助理,伊萨克瓦西里。”
艾曼丁并未理会瓦西里这样的下人。豪瑟尔感觉秘书长之所以理会他也完全是出于不得已。艾曼丁将豪瑟尔引向窗边。
“三十年了,”艾曼丁说道。“真的已经有三十年了吗?”
豪瑟尔假定秘书长所指的是考据协会。“其实差不多五十年了。”
“真的吗?”
“我们追溯考据协会的历史是从它在卢泰西亚议会的正式创建开始,也就是三十年前的夏天,但推动它最终成为现实的努力又花费了二十年。我第一次与你的办公室取得联系想必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们还只是讨论一些最基础的步骤。那应该是在卡瑞利亚。卡瑞利亚巢都。当年你还在公使部门任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与你的几位下属打交道。事实上,我和他们交涉了好几年之后才第一次见到你——”
“五十年了,嗯?我的天啊。你说是在卡瑞利亚?简直恍若隔世。”
“是啊,确实恍若隔世。那么,我当时为了寻求注意,和好几位助理官员合作过。他们肯定烦死我了。多灵是其中一位。我也记得巴兰茨。还有巴库宁。”
“我不记得他们,”秘书长说道。他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豪瑟尔又抿了一口干邑。他感觉精神充沛,有些燥热。他的目光聚焦在艾曼丁的手掌上,那只手捧着一支盛有绿色餐后酒的水晶杯。那只手完美无瑕。干净整洁,打理细致,香气扑鼻,优雅高贵。白皙的皮肤上没有任何斑点或纹路,肌肉充实而颇具弹性。岁月的刻痕全无踪迹,没有皱褶,没有老年斑,没有褪色的肌肤。指甲洁净健康。这绝不像是一位一百九十岁老人那枯槁古树般的干瘪手爪,而且吉洛艾曼丁秘书长的年龄恐怕不止如此。这是一只属于年轻人的手。豪瑟尔不禁想象是否有某位年轻人弄丢了自己的手掌。这念头让他暗自轻笑。
当然了,泰拉科技所能提供的一切顶尖延寿疗法对秘书长而言都是手到擒来。那些治疗手段成效绝伦,已经几乎超越了延寿技术的范畴,与豪瑟尔在六十岁那年经历的整套手术相比要高端得多,他当时接受了胶原蛋白皮下注射,用真皮修复填平了皱纹,借助纳米颜料将皮肤永久性地染成了一种“健康的”古铜色,对眼睛和内脏进行了全面清理,重新塑形了下巴与脸颊,最终让他显得仿佛是自己经过修饰的全息人像。而艾曼丁所接受的治疗估计包括基因疗法,骨骼肌改造,内脏移植,皮下强化,组织固定,干细胞接合等等…
或许那确实是某位年轻人的手。或许正是移植的皮肤让秘书长的笑容显得如此僵硬。
“你不记得多灵和巴库宁了?”豪瑟尔问道。
“你刚才说他们都是我的下属官员?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艾曼丁回答。“他们全都爬到了更高的职位上,早就已经调离或者提升到其他岗位去了。谁也记不住那么多名字。无论是谁也没法记住八万多个下属。我毫不怀疑他们如今都在管辖各自的庞大部门了。”
一段尴尬的沉默随之而来。
“无论如何,”豪瑟尔开口道,“我应该感谢你当初支持考据协会这个想法,管它究竟有三十年还是五十年了。”
“哈哈,”艾曼丁说。
“我非常感激。我们都是。”
“这项功劳不属于我,”艾曼丁说。
这当然他妈的不属于你,豪瑟尔心想。
“但这确实是个可贵的想法,”艾曼丁继续说道,仿佛他也甘愿接过这项功劳。“我始终都说它很可贵。在我们埋头建设美好世界的时候,它就很容易遭到忽视。有些人说这并非第一要务。他们认为统一泰拉与巩固成果的需求——往往是财政需求——要远比考据古迹更重要。但是,我们没有轻言放弃。看看现在,全球范围已经有三万名员工了?”
“这还仅仅计算了正式雇员。如果加上自由职业合伙人与考古学家,还有泰拉以外的人手,那就要接近二十五万了。”
“棒极了,”艾曼丁说。豪瑟尔继续盯着对方的手。“当然,运营许可也更新了,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如今所有人都能看到考据协会的重要性了。”
“倒也不是所有人,”豪瑟尔说。
“所有重要的人,卡斯佩尔。你知道宰相本人对于考据协会的成果都很感兴趣吗?”
“我有所耳闻,”豪瑟尔回答。
“他很感兴趣,”艾曼丁重复道。“每次与他会面的时候,他都让我把最新的抄本和报告带上。你见过他吗?”
“宰相?没有,我从来没见过他。”
“他是个超凡脱俗的人,”艾曼丁说。“据说他还时常与帝皇谈论考据协会的成果。”
“真的吗?”豪瑟尔说。“你见过他吗?”
“帝皇?”
“是的。”
一种略显茫然的表情在秘书长脸上扫过,仿佛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遭到了讥讽。
“不,我…我从来没见过他。”
“啊。”
艾曼丁朝那个夹在豪瑟尔胳膊下面的紫色盒子点了点头。“那是你应得的,卡斯佩尔。也是考据协会应得的。这就是我们一直在说的官方认可。这是个规格很高的奖项,足以让某些思维固执的人转变心意。”
“让他们转变成什么心意?”豪瑟尔问。
“当然是提供支持了。支持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在当下环境里。”
“什么当下环境?”
“你应该珍惜这个奖,卡斯佩尔。在我看来,它意味着考据协会已经蜕变成了一股推动统一的全球性力量…”
而且更幸运的是,当我最初开始推广这个想法的时候,你恰好坐在那根权力链条的顶端,于是就顺道名垂青史了,豪瑟尔心想。从始至终你的仕途都没有因此承担过任何风险,吉洛艾曼丁。你现在倒会说自己始终认可考据协会项目的重要性,又在其他人不以为然的时候提供了支持与帮助。喔,你可真是睿智无私,充满了人道主义精神!和其他那些政客截然不同。
秘书长还在讲话。“所以我们需要在下一个十年里做好准备去迎接转变,”他正说道。
“呃,转变?”
“考据协会已经被自身的巨大成功拖了后腿!”艾曼丁笑道。
“是吗?”
“无论我们愿不愿意,现在都是时候考虑转正了。我不可能永远把考据协会当作孩子来养护。其他方向的未来正在朝我招手。或许是月球的一份差事,也可能是火星。”
“我倒听说将是议会中的一席。”
艾曼丁顿时一脸谦逊。“喔,这可说不好。”
“我听说是这样。”
“关键在于,我无法永远庇护你们,”艾曼丁说道。
“我并没有意识到考据协会一直在蒙受庇护。”
“它名下的资源和人手已经相当可观了。”
“但也受到了严格的监管。”
“这是当然。但让一些人担忧的是协会的体制。从本质上讲它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政府机构,一个日渐壮大的工作团体,同时却又独立于中央政府内政部之外自行运作。”
“现状就是如此,”豪瑟尔回答。“这是自然而然的。我们透明公开。我们是一个公共机构。”
“或许是时候考虑将考据协会引入内政部旗下了,”艾曼丁说。“这样或许更好。在划归中央政府之后,无论行政管理还是资料归档都会方便得多,更不用提资金申请了。”
“我们要成为内政部的一份子?”
“其实只是簿记手续上的一些变化,”秘书长回答。
“我…怎么说呢,我有些犹豫。说实话,是有些抵触。我想我们都是如此。”
秘书长将餐后酒放下,握住了豪瑟尔的手。充满青春活力的手指将老迈沧桑的手掌包裹起来。
“我们必须齐心协力走向统一,这是宰相的原话,”艾曼丁说。
“那指的是泰拉与帝国的统一,”豪瑟尔回答。“而不是按照字面意义将人类的所有研究机构都——”
“豪瑟尔博士,如果你加以抵触的话,他们有可能拒绝更新许可。你花费了三十年才让他们明白,对于知识的系统性保护至关重要。如今的普遍看法——以及统一议会的共识——都认为知识保护工作是重中之重,已经有必要由中央政府内政部进行监管了。这应当是一项得到正式认可与中央指导的官方工作。”
“我明白了。”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会把很多职责交付给我的秘书亨瑞克斯卢森。你之前见过他吗?”
“没有。”
“我会安排你们在明天参观工厂的时候见一面。多去和他接触。他能力很强,一定会把这件事办得让你满意。”
“我明白了。”
“很好。那么再次向你表示祝贺。这个奖是你应得的。五十年了,嗯?老天啊。”
豪瑟尔意识到这场会谈已经告终。他的杯子也见底了。
“怎么会这么久?”他问道,几名阿斯塔特带着他从篝火旁走进了埃特的黑暗大厅里。风声在周围呼啸不已。离开灼目火光之后,他的左眼再次失去了视觉。
“你一直在睡,”符文牧师回答。
“你刚才说十九年了,但你是按芬里斯历法来算的,对不对?你是指十九个大年?”
“是的。”
“那就是泰拉年的三倍,四倍!”
“你一直在睡,”符文牧师说。
天外来客感觉头晕目眩。强烈的错位感让他阵阵反胃。他担心自己会呕吐或者晕过去,但他不愿在阿斯塔特面前表现出如此脆弱不堪的样子。他害怕这些阿斯塔特。于是恐惧累加在错位感上,让他更难受了。
走在他身旁的一共有三个巨人:符文牧师,瓦兰格尔,还有一个是天外来客不认识的。斯卡西显然没兴趣一起来。他已经将注意力转回棋盘上,仿佛天外来客仅仅是个得到了妥善处置的细枝末节,而精美棋盘上的那些骨制棋子反倒更加重要。
几名阿斯塔特偶尔在他肩膀上拍一下,以此提示他向左或者向右转弯。他们带着他穿过一座座高大宽广的洞穴,其中有玄武石为壁的空旷厅堂,有花岗岩包裹下的沉闷阴影,也有嵌着骨制墙板的悲寂房间。他透过右眼中的绿色幽光目睹了这一切,左眼则只能看到无法穿透的黑暗。所有房间都空无一人,只有音色单调的嘶鸣风声前来造访。这些就像是从山岩中开凿而成的宏伟墓穴,静静等候着被填满的那一天,仿佛他们早已预料到某种巨大灾难与可怖伤亡,因而兴建了这座山中石冢,只待无数战士躺在盾牌上安息于此。一支百万大军。不计其数。一整支军团的亡者。
那么风声此刻便是在演练它作为哀歌领唱的角色。
“我们要去哪儿?”天外来客问道。
“去见牧师,”瓦兰格尔说。
“但你就是牧师啊,”天外来客扭过身子对欧谢尔说。瓦兰格尔轻轻推了他一下示意继续前进。
“哪一种?”
“你知道的,就是另一种,”那个不知姓名的阿斯塔特说。
“我不知道。我不明白,”天外来客说。“我一点也不明白,而且我很冷。”
“冷?”瓦兰格尔响应道。“经过那些之后,他不应该还怕冷啊。”
“这是个好现象,”另一个人说。
“给他一块皮子,”符文牧师说。
“什么?”瓦兰格尔反问。
“给他一块皮子,”符文牧师重复道。
“把我的皮子给他?”瓦兰格尔低头看着自己肩膀上的红棕狼皮。他脑后的蛇形发辫像一根投掷长矛的手臂般随之扬起。“这可是我的皮子。”
另一名阿斯塔特低哼一声,将自己身上的灰色狼皮扯了下来。他把狼皮递给天外来客。
“来,”他说道。“给你的。这是比图尔伯考送给艾哈迈德伊本鲁斯塔的礼物。”
“这是某种契约吗?”天外来客谨慎地问道。他可不想糊里糊涂地欠了某个野狼战士的人情。
伯考摇摇头。“不是,这不涉及什么血债。不过在你讲述我的故事时,你或许可以记起这件事,顺道提一句我为人慷慨。”
“在我讲述你的故事时?”
伯考点点头。“是的,因为会由你去讲述。到时候你记得多给我说些好话,说我把这块狼皮送给了你。也记得要把瓦尔讲成一个自私的吝啬鬼。”
天外来客抬起头看着瓦兰格尔。他的双眼像灯笼般在冷冽黑暗中闪烁。看样子他是打算对伯考动手了。随后他发现符文牧师正盯着自己。他顿时泄了气。
“我知错必改,”他咕哝道。
天外来客将伯考的礼物裹在身上。他仰望欧谢尔沃德梅克。
“我还是不明白。”
“我知道,”符文牧师说。
“不对,不对,”天外来客沮丧地回答。“这时候你应该安慰我。这时候你应该告诉我说一切都将解释清楚。”
“但我不能这样说,”牧师回应道,“因为不会这样。有些事情会得到解释。或许足以让你安心。但不会是所有事情,因为将所有事情都解释清楚从来不是个好主意。”
他们走到了边缘。
漫长而沉闷的大厅戛然而止,他们站在了一道陡峭悬崖的末端。脚下的幽深裂谷径直遁入黑暗。在裂谷彼端,天外来客能分辨出对面岩壁的淡绿轮廓。这座墓穴厅堂将他们领到了一根贯穿山脉中心的垂直隧道面前。隧道向头顶上方继续延伸,同样隐没在黑暗中。凛冬狂风自下而上地吹拂不止。
“现在往哪边走?”天外来客问。
瓦兰格尔紧紧握住他的手臂。
“往下,”话音未落他便拽着天外来客遁入深渊。
强烈的恐慌在他胸膛中喷涌而出,在他脑海里轰然爆发,然而他却太过震慑而叫不出声来。他们在坠落。在坠落。在坠落。
但他们坠落得一点也不快,并非埋头冲向死亡。他们缓缓下落,就像残破枕头里漏出的羽毛,如同被轻风抓住的飞扬灰烬,恰似两个急速扇动翅膀的蜂鸟形机仆。
无论在埃特的哪个部分,芬里斯的狂风都无孔不入,它在厅堂里呼啸,在密室中奔窜,在走廊间呜咽,而在这根庞大的垂直隧道里,自下而上的强悍风力足以托住任何坠落物体,减缓它们的速度。无休无止的升腾烈风让他们缓缓下降,拉扯着他们肩头的皮毛,不断抽打阿斯塔特身上的珠串和皮索。
瓦兰格尔一只手抓着天外来客的瘫软身躯,另一只手则伸展开来。他的臂膀像雄鹰羽翼般驾驭狂风,调整方位。他缓缓转向,与凶猛气流保持着特定角度。扑面寒风与满心惊惧让天外来客涕泗横流,他不停眨动双眼,在朦胧中看到下方峭壁上出现了另一个洞口。他们保持着完美的角度坠落在那道悬崖的边缘。瓦兰格尔双脚着地,向前连迈几步将速度放缓。天外来客则趔趄着失去平衡,一头扑倒在地。那块狼皮向前一甩盖在他脑袋上,仿佛是一顶兜帽。
“你慢慢就能学会了,”瓦兰格尔说。
“怎么学?”天外来客问。
“熟能生巧呗,”阿斯塔特回答。
天外来客跪伏在地,剧烈地干呕起来。十九年来空空如也的肚子只能挤出来一点酸水和粘液,但他的身体还是抽搐不已,试图狠狠拧出些什么东西。
伯考和符文牧师也随即降落。
“把他扶起来,”牧师说。
他们搀着他继续前进,将悬崖抛在身后。他精疲力竭地耷拉着脑袋,但他的左眼却骤然苏醒。他在前方看到了一个被生物能源照明球与玻璃电灯管点亮的房间。突如其来的光明分外刺眼。他在左眼里看到一幅灼热的橙红色景象,其中充满了跃动篝火投下的纷乱阴影以及象牙色地板上映射的温暖灯光。在另一只眼睛里,所有事物则迸发着令人难以直视的夺目绿光。电灯和其他光源在他右眼的视野里显得极端明亮,几乎要将他的视网膜烧焦,留下一块块白热的残像斑点。他的右眼看不到什么阴影,一切细节都聚焦得甚为清晰。
阿斯塔特将他放在地上。
天外来客能闻到鲜血,盐水和刺鼻的消毒药物。这个房间要么是医疗场所,要么是屠宰场。或许二者皆是,亦或在两种角色间发生过转换。这里还潜藏着实验室,甚至是厨房的气息。周围摆放着金属长桌和可调整的躺椅。一簇簇手术灯聚集在头顶,大批由机仆操纵的伺服臂如柳枝一样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另有一些像屠宰台或祭坛般的庞大石板。隐匿于四处的仪器发出阵阵低吟,电子提示音有节奏地鸣响不止,如同是一片机械化热带雨林的背景噪音。一道道拱门引向更多类似的房间。这片区域非常庞大。他还瞥见了诸多覆满寒霜的低温冷冻间大门,以及装有玻璃顶盖的机体修复舱。排列整齐的铁架一直延伸到远方,上面摆放着无数厚重的玻璃瓶和储存罐,仿佛是为了过冬而在地窖里存放的腌制蔬果。但悬浮于浓稠液体中的绝非蔬菜或瓜果,而且那些固定在架子上的储存罐都与整座设施的生命维持系统相连。
长着犄角的骷髅纷纷出现,这些身披长袍,头戴颅骨面具的家伙正像是天外来客苏醒时围在他身边的那群怪人。符文牧师察觉到了他的警惕。
“他们都只是奴役。是仆从和助手。他们不会伤害你。”
更多身影从实验室的隐秘角落中出现。根据他们的体型判断,这些都是阿斯塔特。他们脸上的骷髅面具相比之下更加庞大,也更具威胁意味。他们的及地长袍像是绗缝而成,由一块块绒毛皮革拼凑所制。当他们伸出手来招呼或是捏握天外来客的时候,他注意到那些阿斯塔特的手套也是相同质地,与包裹全身的长袍浑然一体,仿佛他们披着一副方便活动的拼制皮囊。皮料连接处的精细针脚工艺高超,但还是让天外来客联想到了缝合的伤口。
这些高大身影甚是凶恶,更令人胆寒的是就连欧谢尔沃德梅克也对他们颇为尊敬。
“你们是什么人?”天外来客问道。
“他们是野狼牧师,”欧谢尔在他身旁柔声回答,“是基因织工,血肉匠人。他们要检查你。”
“为什么?”
“为了确保你身体健康。为了检视他们的手艺。”
天外来客顿时回头瞥了一眼符文牧师。
“他们的什么?”
“你来到埃特的时候已经身躯残破,体格老迈,艾哈迈德伊本鲁斯塔,”一个野狼牧师用冰川碎裂般的嗓音开口道,“残破得难以修复,老迈得年岁无多。唯一一个救你性命的方法就是将你重塑。”
一个长着犄角的巨人握住他的右手,另一个握住他的左手。他任由他们将自己领入那屠宰场般的大厅,如同是父母身旁的懵懂孩童。他解下肩头的狼皮,躺在一个扫描仪器的黑色玻璃台上。一群顶着怪兽尖角的野狼牧师围在他身边低声交谈,在墙上投射出扭曲的影子。其中一些仔细调整着背光屏幕上的控制按钮。另一些则专注于摇动珠串和骨杖。这两种职责似乎同样重要。
扫描台缓缓升起,让他仰面躺下。一根根带有传感器或是微型工具的伺服臂轻吟着垂落下来,如同一只趴在他身上的巨型蜘蛛。它们随即展开工作。他能感觉到扫描光束的瘙痒和针头的刺痛,他被迫圆瞪的双眼无法遮挡那灼目的诊室灯光。
他抬起头,将目光避开手术灯,在扫描台的光滑顶棚上看到了自己全身躯体的倒影。
他拥有一具三十岁上下的健壮身躯。事实上,这要比他当年三十岁的时候更加健壮。清晰的肌肉线条令人赞叹。他身上没有丝毫赘肉。曾经的植入改造也踪影全无。他脸上留着些许胡须,大概有几周的长度。他的头发比惯有的发型略短,仿佛是在剃成秃头之后重新生长的。自从五十岁生日以来,他的发色就远没有如今这么深了。
胡须遮盖下的那张面孔仍然属于他自己:更显年轻,但确实还是他自己。从苏醒的那一刻直到现在,唯有这一点让他倍感宽慰也更具信心。
这张面孔属于卡斯佩尔安斯巴克豪瑟尔,属于他满腔热血,高傲自负却又懵懂无知的二十五岁。不过这最后一个特点放在此刻依旧颇为恰当。
在倒影里,他看到十几只带着皮手套的巨掌在自己身周忙碌。
“你们把我重塑了,”他说道。
“你的肢体和内脏承受了相当程度的损伤,”那冰川碎裂般的声音回答。“你那个样子没有活路。我们前后花了九个月的时间,首先通过矿物质强化和骨质培养来重建你的骨骼密度,之后再包裹上源于你自身基因编码的肌肉组织,不过也用合成纤维进行了强化加固。你的大部分内脏都是根据基因编码而复制培养的移植器官。你的皮肤倒是原装的。”
“原装的?”
“取下来,修复更新,再装回去。”
“你们剥了我的皮。”
他们没有回答。
“你们也对我的脑子动了手脚,”他说道。“我学会了一些东西。我学会了一种之前不会说的语言。”
“我们没有教给你任何东西。我们没有对你的脑子动手脚。”
“但我们现在能够正常交流,不需要翻译器。”
他们再次沉默以对。
“我的眼睛呢?你们为什么废掉我的眼睛?我的左眼为什么总是瞎的?”
“你的左眼没有瞎。你左眼的视力是常人水准。那就是你原本的眼睛。”
“那个战士为什么要挖掉我的右眼?”
“你知道为什么。那是一枚植入器官。那不是你原本的眼睛。那是一个视频记录装置。我们不允许那种东西。所以,他在检测确认之后就把它摘除了。”
“但我还能看到东西,”天外来客说。
“我们可不会挖掉你的眼珠就甩手不管了,”冰川碎裂般的声音说道。
他再次抬起头检视自己的倒影。他的左眼与记忆中并无二致。
他的右眼则是有着细微黑瞳的金色眼眸,恰似一头成年野狼的眼睛。
在月亮升起的时候,乌维教区长便喊他们回去了。所有小孩都在外面待了一整天,因为这片沙漠高原上今天气候晴朗,广播也没有预告辐射云或者污染浓雾的逼近。
孩子们都要干活,尤其是年龄较大的那些。教区长说过,这便是社区的核心意义。包括他们父母在内的所有成年人正在埋头建设伟大的乌尔城。他们时常几个月都无暇归家,一直住在连绵不绝的工程营地里,按照大建筑师为那块土地绘制的宏伟蓝图而日夜劳作。乌维教区长给孩子们看过关于古埃及的图画书。里面描绘着发式统一的大批工人一同拉动绳索,用无数巨型石灰岩搭建出那些宏伟金字塔。他解释说大家的父母正是这样齐心协力让一座城市拔地而起。他也补充道其中的区别在于古埃及的建筑工人们都是奴隶,而兴建乌尔城的男男女女则拥有自由之身,是追随天主教的教诲,自发前来贡献力量的。
孩子们虽然无法亲手参与城市本身的建设,但同样可以尽心尽力。他们在大棚中收获水果与蔬菜,洗净装箱以备送往工程营地。他们接过从营地寄回的黄色包裹,把里面的破旧衣物缝补完好,再将写着鼓励言语和祈祷文字的纸条塞进口袋里,给未知的收件人藏一份惊喜。
下午则通常是教区长给孩子们上课的时间。他在社区的宽敞屋子里或是大棚农田的果树下为他们教授语言,历史和天主教故事,当天气良好时也偶尔在室外露天授课。孩子们学会了写字算数和简单的教义。他们也逐渐了解到周围的世界:包括沙漠高原和狭长山谷,以及那片为乌尔城选定的土地。他们知晓了各个教区的名称,在那些地方其他教区长也在看护着一群群类似的孩子,而所有人则都是同一个伟大社区的成员。除了身兼保姆和厨师的妮娜之外,乌维教区长再没有其他助手,所以年长的孩子们便学会了看管弟弟妹妹。教区长允许最聪明的几个孩子借用图书馆旁那间小屋里的几张教学桌进行自学。
卡斯还只有四五岁,但已经是最聪明的孩子之一了。与教区长所照顾的很多孩子一样,卡斯也是个孤儿。一年前,大建筑师麾下的几名勘探队员在辐射平原发现了一辆翻倒的货车,而卡斯就躺在车里的一张小床上。货车陷进了盐碱坑里,无力回天。它的能量已经全部耗尽,周围也没有成年人的踪迹,除了一公里之外的些许白骨与残破衣衫。
“估计他们是被野兽给吃了,”勘探队长把卡斯带来的时候曾说道。“车坏了,所以他们就出去寻找饮水和救援,结果撞上了野兽。这孩子倒挺幸运。”
乌维教区长默默点头,伸手抚摸了一下脖子上佩戴的黄金十字架。这可真是对于幸运一词的奇特用法。
“他被我们找到了很幸运,”队长解释道,“没让野兽给叼走。”
“你看到什么食肉动物了吗?”教区长问。
“就是常见的秃鹫之类,”队长回答。“但是有狗的脚印。好多狗的脚印。个头不小,没准是狼。它们胆子越来越大了。每年都逼近一些。”
“它们知道我们在这里,”教区长所指的是人类,他惯有的说话风格便是这样言简意赅,不加赘述。
教区里有不少孤儿,因为兴建城市绝非一项安逸无忧的工作,不过大部分孩子都有名字。这个男孩并没有,于是乌维教区长就给他取了个名字。一个颇为恰当的名字。那些勘探队员还在货车里发现了一枚木制的小玩具马,与特洛伊木马有些相似,这就让取名的工作更加容易了。
在月亮升起的时候他把孩子们都喊回去了。一等到劳作与课程结束,他们便纷纷越过那条推动水车的溪流,一头扎进树林与草地中去了。随着夏日接近尾声,仅剩的几片修长绿草已经在阳光和辐射的折磨下愈发苍白。天空是蓝绿色的。星辰点缀着傍晚的苍穹。孩子们在一排排树木间追逐打闹,头顶上方是被辐射灼烧成棕色的浓密树叶。他们大声喊叫,埋头狂奔。男孩们尤其喜欢扮演雷霆战士。他们以手指为枪,口中呼吼着假装被打中,等到吃晚饭的时候一个个都磨破了膝盖。
总有些孩子回来得慢。妮娜便用狼作为威胁,催促他们加快脚步。
“外面有狼!等到月亮一升起来,狼就要把你们吃掉了!”她会站在厨房后门大声呼喊。
那天傍晚卡斯满面通红,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他抬起头看着乌维教区长。
“外面真的有狼吗?”他问道。
这个男孩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他估计是和岁数大一些的孩子们去玩雷霆战士的游戏了,想必他需要埋头狂奔,扯开喉咙才能赶上其他同伴。但他也显得有些害怕。
“狼?不不,妮娜只是那么说罢了,”乌维教区长回答。“外面确实有野兽,所以我们必须小心。无非是些野狗。一群一群的野狗。它们是腐食动物。它们偶尔会从沙漠高原上溜下来,到我们的垃圾堆里找吃的。但那也只是因为它们在食物匮乏的冬天走投无路了。相比之下它们还更害怕我们。”
“野狗?”卡斯追问。
“只是野狗。狗曾经和人住在一起,是人类的朋友。有些教区现在还养狗来看家和放牧。”
“我不喜欢狗,”那个孩子回答,“而且我怕狼。”
随后他便快步跑开,去找伙伴们把这局游戏玩完。像所有小男孩一样,他在眨眼之间就一溜烟地不见了。乌维教区长微笑起来,但他心事重重。他不禁猜想卡斯在那辆翻倒货车里究竟有着怎样的经历。他不知道一个三岁孩子能记得多少。他难以想象那些野兽当时离卡斯有多近,是否险些就要将车厢撕开一个口子,它们的咆哮有多么可怖。
接下来的几周里一直天公作美。今年的秋季姗姗来迟。傍晚时候的金色余晖泼洒在大地上,将赭红树木的阴影拉得修长。天空碧蓝如洗。棉花团一样的零星云朵点缀在天际线上,如同是含义莫辩的烟雾信号。孩子们一直玩到很晚。比起循环风来说,新鲜空气对他们更有好处。
在晚饭之后,乌维教区长往往会将那套弑君棋摆出来,和最聪明的孩子们下几盘。他喜欢教他们下棋(他甚至还有几本古老的教学书籍可以借给孩子们),同时也很享受与真人对弈的乐趣,纵然他们棋艺粗浅,也要比教学桌内置程序的死板布局更有意思。
教区长的这套弑君棋年代久远,饱受磨损。木盒包裹着一种据他说叫做鲨革的东西,上面还镶嵌着褪色的象牙,盒里铺有蓝色天鹅绒。可以折叠的棋盘由核桃木雕刻而成(已经略微变形了),棋子则是骨制的。
卡斯学得很快,比其他几个年龄更大的聪明男孩还要快。他颇具天分。乌维倾囊而授,他知道卡斯还要磨炼很久才能逐渐掌握一些基本的开局和终局技巧。
他们那天晚上也下了一盘,乌维教区长最终轻松取胜,卡斯则提起了另一个男孩的名字,说那孩子在白天听到了野狗的叫声。
“野狗?哪里?”
“在西边的山坡上,”卡斯回答,他模仿教区长的样子用拳头托着下巴,仔细思考如何落子。
“估计是牛叫吧,”教区长说。
“不,就是野狗。你知道吗,全世界所有狗的祖先都是同一群狼,是在长江岸边被人驯化的?”
“这我倒不知道。”
“那是五万五千年前的事了。”
“你从哪儿知道的?”
“我在教学桌上查过狗和狼。”
“你不是挺怕它们的吗?”
卡斯点点头。“谁都该害怕。它们是掠食者,它们吞噬一切。”
“你害怕秃鹫吗?”
卡斯摇摇头。“不怕,不过它们很丑,啄人也很疼。”
“那么野猪呢?”
“它们也很危险,”男孩点点头。
“但你不怕它们?”
“要是碰见了我会小心。”
“你怕蛇吗?”
“不怕。”
“熊呢?”
“什么是熊?”
乌维教区长微笑起来。“该你下了。”
“况且它们都是动物,”男孩说着,挪动了棋子。
“什么?”
“你刚才提到的那些,蛇啊野猪啊之类的。熊也是动物吗?我觉得它们都是动物,其中一些很危险。我不喜欢蜘蛛。还有蝎子。尤其是那种红色的大蝎子,不过我不怕它们。”
“不怕吗?”
“叶拿抓到了一只红色大蝎子,就用玻璃瓶装在他的储物柜里,他给我们看过,我不怕它。”
“我得和叶拿谈谈这件事。”
“反正我不怕它。不像西米尔还有其他人那么害怕。但我怕狼,因为它们不是动物。”
“哦?那它们是什么?”
小男孩皱起眉头,仿佛难以决定要如何恰当地作出描述。
“它们是…怎么说呢,它们是幽灵之类的。它们是邪魔,就像教义里说的那种。”
“你的意思是,它们是超自然的?”
“是的。它们只知道毁灭和吞噬,因为那是它们的天性,它们唯一的天性。而且它们既可以变成狼的样子,也可以变成人的样子直立行走。”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卡斯?”
“大家都知道。这是常识。”
“这有可能不是真的。狼和狗一样。它们是犬科动物。”
小男孩用力摇摇头。他俯身前倾,将嗓音压得很低。
“我见过它们,”他耳语道。“我见过它们直立行走。”
他们给了他一些食物,无非是最基本的营养糊和饼干,之后他就被独自抛在了那片厨房兼停尸间区域附近的一间小屋里。房间墙壁上铺着苍白骨板,屋里只有一个小火坑和一张卧榻。此外还有一盏小小的生物能源提灯,与帝国军队标配的无数同类装备一模一样。提灯的光芒允许他用两只眼睛一起观察周围环境。他已经逐渐习惯了双目视野间的反差。
食物摆在一个光滑的金属托盘上。这远远称不上合格的镜子,但总算还是一面镜子。他借助托盘检视着自己的新眼珠。
这枚新的眼睛拥有绝佳的夜间和低光视力。自从苏醒之后,他有很长时间处都在漆黑无光的环境里,然而却毫不自知。这就是为什么他原本的眼睛像是瞎了。也正因为这个,他眼中的世界才浸透了绿色幽光,而正常光源则迸发着难以直视的灼目光芒。芬里斯的野狼们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黑暗里。他们不太需要人造光线。
他的新眼睛缺乏清晰的远距离视力。三十米开外的事物就已经略显失焦,仿佛是透过一块广角透镜进行观察,恰似他在记录考古发现时经常装在高档相机上的那种透镜。但边缘视力以及对于动作的敏锐捕捉令人惊叹。
正是一头掠食者应该具备的眼睛。
他将托盘举在面前,交替闭上双眼。当他第五次睁开狼眼的时候,突然在背后走廊的阴影里察觉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形。
“你不如进来吧,”他头也不回地说。
那个阿斯塔特迈步走入房间。
天外来客放下托盘,转过身看着对方。那个阿斯塔特与他的同类一样高大,身上裹着一块铁灰色狼皮。他的皮毛和盔甲都沾着水滴,似乎是刚刚从外面回来。他摘下皮革面具,展露出一张布满刺青,饱经风霜的面孔。天外来客认识那张脸。
“野熊,”他说道。
那个阿斯塔特低哼一声。
“你是野熊,”天外来客说。
“不。”
“你是。我不认得多少阿斯塔特,我不认得多少太空野狼——”
他注意到对方听见这个词之后蜷起了嘴唇。
“但我认识你的脸。我记得你的长相。你是野熊。”
“不,”那位战士说道。“但你或许确实记得我的长相。我现在是第三连的神斩。但在十九个冬天之前,我曾经名叫菲斯。”
天外来客眨眨眼睛。
“菲斯?你是菲斯?那个阿斯科曼尼人?”
阿斯塔特点点头。“是的。”
“你曾经叫菲斯?”
“我现在的名字还是菲斯。狼群里的其他人管我叫神斩或者神砍,因为我能像暴怒的天神一样挥动战斧,有一次我把斧刃埋进了一个战争头目的脑袋里…”
他没有继续讲下去。
“这个故事回头再说。你为什么那样盯着我?”
“他们…他们把你变成了一个野狼,”天外来客说。
“是我自愿的。我想让他们改造我。我的村落没了,我的族人也没了。我命垂一线。我想让他们改造我。”
“我跟他们说过。我跟野熊说过要把你也带上。你和另外一个。”
“布洛姆。”
“对,布洛姆。我让野熊把你们两个都带上。你们拼了命保护我,我跟野熊说他必须把你们也带上。”
菲斯点点头。“你也被他们改造了。我们都被改造了。我们两个如今都变成了芬里斯的子嗣。芬里斯一向会推动改变。”
天外来客难以置信地缓缓摇头。“我简直无法相信是你。我当然很高兴是你。我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但我无法相信…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低头扫了一眼金属托盘。
“说到这个,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也无法相信这是我自己。”
他站起身,向阿斯塔特伸出手。
“我想谢谢你,”他说道。
菲斯神斩摇摇头。“不必谢我。”
“有这个必要。你救了我的命,你为此付出了一切。”
“我不这样看。”
天外来客耸耸肩,垂下手。
“我救了你的命,但你看起来并不开心,”阿斯塔特补充道。
“我当时很高兴,”天外来客回答。“十九个冬天之前我很高兴。至于现在,怎么说呢,一切都有些奇怪。我还在逐渐适应。”
“我们都需要适应,”菲斯说。“这是改变的一部分。”
“野熊,他还活着吧?”天外来客问道。
“是的。野熊的命线还没断。”
“那就好。我现在醒了,他没想到要来看看我?”
“我不觉得他有必要来,”阿斯塔特回答。“我是说,他欠你的债早就还清了。他犯了个错误,也作出了补偿。”
“对,说到这个,”天外来客坐在卧榻上,仰着身子。“他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他需要为什么作出补偿?”
“你掉在荒郊野外是他的错。你变成一枚扫把星就是他的错。”
“是嘛?”
菲斯点点头。
“真的吗?”
菲斯再次点点头。“我觉得等到欧格维召唤你去见第三连的时候,你会碰上野熊的。你到时候应该能见到他。”
“欧格维为什么要召唤我去见第三连?”
“他会决定如何处置你。”
“啊,”天外来客说。
菲斯伸手从狼皮下面掏出一个系紧的塑料袋。那个不起眼的包裹外面还沾着冰屑和水滴。
“听说你已经苏醒之后,我就把这个找出来了。这是你来到芬里斯时携带的随身物品。反正我就找到这么多。我想你可能打算要回这些。”
天外来客接过那个冰冷潮湿的袋子,将绳结解开。
“布洛姆在哪儿呢?”他问道。
“布洛姆没能挺过来,”菲斯回答。
天外来客顿时停下手上的事情,抬头看着阿斯塔特。
“喔。真遗憾。”
“不必。一切事物都有各自的归宿,布洛姆已经身在上界了。”
“那个词,”天外来客说,“我记得那个词。当我来到芬里斯的时候,当阿斯科曼尼人把我从坠落地点抬回去的时候,你们管我叫天外来客。”
“是的。”
“上界就是天堂的意思,对吧?它是指凡间之上的界域?”天外来客指着天花板问道。“天外来客就是指从上界坠落到人界的家伙。无论星辰,其他星球,还是天堂,都是一个意思,对吧?你们当时以为我是某种陨落的神明。”
“或者恶魔,”菲斯补充道。
“我猜是的。无论如何,我想说的是…你现在已经了解宇宙和星辰了。你知道其他星球的存在。你肯定去过其中一些。你既然成为了阿斯塔特,就一定学到了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
“是的。”
“但你依旧会使用上界这个词。你说布洛姆已经身在上界了。但天堂和地狱都是愚昧的概念,不是吗?只是一些古老的称谓?”
菲斯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思索了一阵之后开口说道,“对我而言,上界依旧存在。人界和下界也是。至于地狱,我很清楚地狱是存在的。我亲眼见过好几次了。”
当他们终于要带他去见第三连头领的时候,他很是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从理智的角度来看,他认为这种担忧是多余的,因为野狼们花费了相当多的精力才保住他的性命。他们理应不会白费力气,到头来只是为了把他干掉。
但那种疑惧照样纠缠着他的心灵,萦绕不去。它像块狼皮一样将他包裹起来。无论这些野狼拥有什么特质,优柔寡断都从来不是其中之一。他们在作出决定和分辨对错的时候似乎全凭心血来潮,不过那大概要归功于超人战士的心念电闪。对于他们而言,他最多算是个新鲜玩意。他们确实花了不少力气来维持他的生命。但考虑到他们近乎不朽的寿命,这或许只是一种在漫长寒冬里打发时间的方式。
前来召唤他的是菲斯神斩,以及另外几名第三连的战士,天外来客此时尚不知晓他们的名字。菲斯是最年轻的,也隶属于不同的单位。其他那几位都是獠牙修长,眼窝深陷的魁梧巨人。天外来客意识到菲斯之所以能够加入这支荣誉卫队,完全是出于上级长者对于一个新人的尊重态度。毕竟是菲斯救了天外来客的性命,让他能够活着抵达埃特,所以他理应在这支荣誉卫队里获得一席之地,即便那向来都是连队老兵的职责。
这在逻辑上说得通。当他们迈进这个骨白色房间,挥手示意他跟上的时候,这在逻辑上还说得通。然而等到他们在高大阶梯,蜿蜒石穴和呼啸风道中向埃特上层爬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抵达第三连的厅堂时,疑惧便将逻辑磨灭得一干二净了,天外来客已经笃信菲斯神斩是被罚前来目睹他遭到处决的。
第三连的厅堂阴冷而昏暗。他的狼眼捕捉到了几个闷燃火坑的微弱热量。在取暖和采光的问题上,野狼们显然并未将凡人的舒适程度放在心上。他们给了他一块狼皮,又给了他一枚能够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他还想怎样?
他意识到自己远非孤身一人。第三连的战士们就在这里。他们的体热几乎难以察觉,比那些火坑还要暗淡。这座大厅是一个不规则形状的天然洞穴,那些阿斯塔特三五成群地散布在四周,身上都裹着厚重毛皮,一动不动,恰似一伙正在休眠的群居猛兽,为了取暖而挤在一起。藏在兽皮兜帽之下的眼睛凝视着他。人堆里时常传来一些低吼和咕哝声,就像野兽在沉睡惊醒或是争抢骨头时发出的响动。在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昏暗环境之后,天外来客便能够捕捉到更多动作的痕迹。他看见装着黑色液体的银碗被举到嘴边。他看见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在玩板棋,就像斯卡西之前那样。
没什么人理会他。第三连正在休憩。他们聚集于此不是为了来会见他的。他只是一件需要在大厅里解决的事务。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在大厅最深处那个居高临下的位置上坐着欧格维欧格维海姆施鲁特。狼主。猎群之首。第三连的头领。他在举手投足之间便流露着无可置疑的权威。他体型壮硕,身高腿长,是一个能够凭借无尽的耐力在荒凉苔原上穷追不舍的冷酷猎手。他有一头漆黑的中分长发,未留胡须,他高傲地昂着脑袋,用深陷在眼窝中的双目俯瞰四周。他的下嘴唇正中穿着一枚粗重铁环,这赋予了他一种显得幼稚而危险的暴躁气质。
他从一摞饱受磨损的皮毛上蹭下来,仔细看着天外来客。
“合着厄兆就长这副模样?”他自言自语道。天外来客的喘息在寒冷空气中留下一团团白雾,但欧格维在开口说话的时候嘴里却只溜出几丝暖气。阿斯塔特的强化体质能够极好地保存热量。
头领穿着一件无袖的皮革外套。他臂膀修长,皮肤苍白得仿佛不见天日。上面点缀着深色刺青。他伸出手拿起一个银碗。里面盛满了某种漆黑如墨的液体。头领握着酒碗的手上佩戴了很多脏兮兮的戒指。天外来客猜测那些并非装饰品,而是为头领的铁拳赋予额外杀伤力的工具。
欧格维喝了一口,接着示意天外来客也尝尝。他将酒碗递了过来。
“他不能喝那个,”荣誉卫队的一名成员说道。“蜜酒会把他肠子烧穿的。”
欧格维抽了抽鼻子。
“不好意思,”他对天外来客说。“我可不想在敬你身体健康的时候把你给喝死了。”
天外来客能够分辨出那酒里的汽油味道。他猜想里面还掺着血。这是某种液体食物,经过了发酵和蒸馏,具有极高的热量…与其说是饮料,倒更接近航空燃料。
“这能帮你抵御寒冷,”欧格维说着放下了酒碗。他看着天外来客。
“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能在这里都要感谢狼群的热情好客,”天外来客用尤维克语回答。
欧格维撇着嘴。
“不,那是你还在喘气的原因,”他说道。“我问的是你来到这里的原因。”
“我接到了邀请。”
“跟我说说这份邀请。”
“我曾经向芬里斯信标发送了一些通讯信息,请求进入芬里斯近地空间。我想要接触并观察芬里斯的阿斯塔特。”
站在天外来客身后的一名卫队成员哼了一声。
“这听起来不像是我们会允许的请求啊,”欧格维说。“你很执着吗?”
“我觉得类似的请求我大概发送了一千多次。”
“你觉得?”
“我无法确定。我保存了一份通讯记录,里面有确切数目和发送日期。我已经拿回了随身物品,但所有数据板和记事本都没了。”
“书面文字,”欧格维说。“书面文字和储存仪器。我们这里都不让用。”
“都不让?”
“不。”
“所以说我的笔记和草稿,我的所有工作成果,都被你们给毁了?”
“应该是的。既然你能傻到把它们随身带着。你就没留个备份之类的?”
“十九个大年以前我是有备份。你们在芬里斯如何记录信息?”
“脑子就是干这个的,”欧格维说。“也就是说你请求了很多遍。然后呢?”
“我获得了许可。着陆许可。我拿到了一个坐标。通行许可是阿斯塔特制式的。但在降落过程中,我的飞船发生严重故障坠毁了。”
“那不是故障坠毁,”欧格维说。他又喝了一口那漆黑的饮料。“那是被打下来的。是吧,野熊?”
在头领高台脚下的一坨幽暗皮毛动了动。
“是你把他打下来的,是吧,野熊?”
一阵咕哝声传来了回应。
欧格维咧嘴一笑。“这就是为什么他必须出去救你。因为是他把你打下来的。那是个错误,对吧,野熊?”
“我当时就知错了,头领,也作出了弥补,”野熊回答。
“既然你们很清楚这些,何必要问我?”天外来客问道。
“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也还记得。”欧格维皱起眉头。“不过你这故事讲得可真不怎么样。我就当是你在冰盒里躺了好些年,脑子还不怎么转吧。但作为一名吟游诗人,你可是差点意思。”
“作为一名吟游诗人?”
欧格维俯身向前,将苍白修长的手臂架在膝盖上。他的皮肤像极地冰川一样幽幽发亮。
“没错,吟游诗人。那么我来讲好了。这个故事由我来讲。在我之前统领第三连的格达斯,他被你的信息触动了。他和第三连谈了谈,和当时给他担任副手的我谈了谈,也和其他头领甚至是狼王谈过。他说有个诗人也不坏。应该会挺有意思。能打发时间。一个诗人可以从天外和上界带来一些新的故事,也能来学习我们的故事。可以学会我们的故事,再讲给我们听。”
“你们认为我是来干这个的?”天外来客问道。
“你认为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头领反问。“你想要了解我们,不是吗?我们可不会随随便便地把故事讲给外人听。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听。你看起来挺有前途,态度也很积极。”
“还有那个名字,”天外来客身后的一名卫队成员开口道。欧格维点点头,那个第三连老兵便迈步上前。他身材瘦高,一头灰发,扭曲的蓝色刺青图案沿着皮革面具边缘攀爬到他深陷的眼窝上方。结成辫子的灰色长须从面具之下延伸出来。
“你说什么,艾斯卡?”欧格维问道。
“那个名字,”艾斯卡回答。“他说自己叫艾哈迈德伊本鲁斯塔。”
“喔,对,”欧格维说。
“格达斯头领有个浪漫主义的灵魂,愿他的命线安息,”那位战士补充道。
欧格维咧嘴一笑。“是啊。他很受触动。我也是。我当时是他的副手,他和我商量过。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冲动或者软弱,但陈旧的记忆和历史的气息是能够触动人心的。你打的就是这副算盘,对不对?”
他盯着天外来客。
“是的,”天外来客说。“实话讲,在发送了一千多条信息之后,我愿意尝试任何手段。我也不确定你们会不会看出来其中的寓意。”
“因为我们都是没脑子的野蛮人?”欧格维依旧微笑着问道。
天外来客想说是。但他转念开口,“因为从任何角度而言,那都是一件晦涩的陈年往事,而且当时我还不知道你们完全摒弃书面文字和记录装置。很久以前,早在古老长夜之前,人类尚未迈出泰拉展开扩张,也还没有步入科技黄金年代,当年曾有一个人,名叫艾哈迈德伊本鲁斯塔,亦称来自伊思法罕的鲁斯塔的伊本。他是个学识渊博之人,致力于游历世界去发现并保存知识,他坚持亲力亲为,认为只有第一手信息才能确保真实无误。他从我们现今称之为波斯地区的伊思法罕出发,一路走到诺夫哥罗德,与罗斯人相遇。那些是基辅罗斯部族的人民,他们所属的庞大基因群组分布甚广,其中包括斯拉夫人,斯维德人,诺斯卡人和维京人。他是第一个成功融入罗斯人社会的外来者,他体验了当地的文明,最终得出结论表明他们远非想象中那群没脑子的野蛮人。”
“你觉得这里面有些类似之处?”欧格维问道。
“不是吗?”
欧格维吸了口气,用拇指揉揉鼻尖。他的厚重指甲像乌木般漆黑。上面刻着深深的繁复图案。“格达斯看出来了。你把这个名字当作暗号来用。”
“没错。”
一阵沉默。
“据我所知,我被带来这里是为了让你决定如何处置我,”天外来客说道。
“对,是这么回事。在格达斯去世之后,我当了头领,所以我说了算。”
“而不是你们的…原体说了算?”天外来客问。
“狼王?他可懒得管这种事,”欧格维回答。“在你抵达的时候,正好轮到第三连负责掌管埃特,所以是格达斯做主。这是他的决定。现在轮到我决定第三连是否要反悔。你真的想要了解我们?”
“是的。”
“这意味着了解生存。还有杀戮。”
“你是指战争?我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泰拉,那是一个在休养生息中依然冲突不断的世界。我经历过不少战争。”
“我倒不是指战争,”欧格维犹疑地说道。“战争只是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它的纯粹本质是活着。有时候,在最基本的层面上,你如果想活命,就要阻止其他一些人活命。我们就是干这个的。我们极为擅长这件事。”
“我对此毫不怀疑,先生,”天外来客回答。
欧格维双手端起酒碗捧在嘴边,准备喝一口。
“生命与死亡,”他柔声说道。“一切都与它们脱不开干系,天外来客。”这个称呼从他口中道出时像是某种轻蔑的讽刺。“生命与死亡,还有二者交汇之处。那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那就是我们栖息的空间。那就是决定命运的关键。如果你想要与我们共处,你就必然会去了解生命与死亡。你会近距离接触它们。告诉我,你是否真正接近过其中任何一个?你有没有造访过二者交汇之处?”
他能听到音乐声。有人在弹琴。
“我为什么能听到音乐声?”他问道。
“我不知道,”穆尔扎回答。他显然也并不在乎。陈旧的书桌上摊着厚厚一摞手稿和地图,他正在其中挑挑拣拣。
“是钢琴,”豪瑟尔歪着头说。
天气晴朗。被帝国军队火炮轰炸所扬起的大片灰白尘土似乎吸干了昨天的降雨云,留下一片碧蓝如洗的苍穹,如同木制盒盖上铺着的蓝色天鹅绒。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棂与门廊,携着音乐声从街道上洒进屋里。
这曾经是一座办公楼,可能属于专利局或者法治部门,它的上半截楼层吃了一枚穿甲炮弹,就像是被炸碎的脑壳。当时放在架子上的几百瓶墨水爆裂四溅,将他们此刻脚下的地板染成了海军蓝色。墨水已经在随后的几个月里彻底渗透并风干了。地板与天空的颜色交相辉映。豪瑟尔踩在一块阳光光斑上仔细聆听音乐声。他已经有好多年没听过钢琴的声音了。
“瞧瞧这个,”穆尔扎说道。他将一台便携相机递给豪瑟尔。豪瑟尔看了看相机显示屏上的图像。
“这是我们的线人刚刚发过来的,”他接着说。“你觉得靠谱吗?”
“图像清晰度够烂的——”豪瑟尔开口道。
“但你的脑子并不烂,”穆尔扎厉声说。
豪瑟尔微笑起来。“纳维德,这或许是你对我最大的赞扬了。”
“别太激动,卡斯。仔细看看图。是那个盒子吗?”
豪瑟尔再次检视图像,并与穆尔扎摆在书桌上的一连串档案照片和手绘图样进行比较。
“看起来是真的,”他说道。
“看起来漂亮极了,”穆尔扎微笑起来。“不过咱们上次在朗格多克吃了个大亏,我可不想重蹈覆辙。我们必须确定这是真的。贿赂和赏金已经花了不少。到时候还得接着花钱,你瞧着吧。当地教会非得吃些好处才会睁一眼闭一眼。”
“真的?按说他们理应心存感激啊。我们在努力避免他们的文化遗产遭到战火摧残。他们总该明白我们是为了抢救这些吧?”
“你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穆尔扎回答。“这关乎信仰。你这种天主教乖孩子肯定明白。”
豪瑟尔没有上钩。他从不掩饰自己与生俱来的信仰体系。作为他家乡的那个社区一致信奉天主教,投身于乌尔工程的其他所有教区和营地也是一样。那座城市由信徒而建,为信徒而建。这是一个值得认同的理念,它与无数类似的理念一样,都是在古老长夜消散之后对于人类种族整体目标的徒劳探索。豪瑟尔自己从来都算不上虔诚,但他十分欣赏并尊重乌维教区长这种人的高尚理念。同样,乌维也从不会越俎代庖地为豪瑟尔强加信仰。他很支持豪瑟尔攻读大学的理想。等到多年之后,豪瑟尔与一位老教授交谈的时候才偶然得知,自己昔日之所以蒙受萨迪斯大学全额奖学金录取,在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乌维寄给招生部门主管的一封信。
要不是乌维教区长,豪瑟尔恐怕永远不会离开乌尔并投身学术。他如果没有前往萨迪斯大学的话,想必就会留在教区里,那么当众多人面兽心的匪徒从西部辐射高原上流窜下来的时候,他便会与其他人一样为乌尔城的伟大梦想殉葬。
二十年过去了,他依然为自己因此逃过一劫而感到内心难安。
豪瑟尔对于信仰和宗教的传统与历史很感兴趣,然而在当今这个年代,某位神祇的存在已是无可辩驳,人们便很难再去信奉其他什么捕风捉影的虚幻偶像了。据说帝皇对于任何将他标榜为神的行为都彻底否认,然而现实情况是无法忽视的,那就是随着他执掌泰拉,全世界范围内的各种现存教派和信仰体系都像炎炎夏日里的溪流般迅速干涸了。
至于穆尔扎,他则是将自己的信仰深埋于心。豪瑟尔很清楚穆尔扎也是从小信奉天主教。他们还讨论过几次。天主教包含着一些千福年思想。缔造其基础的原始教义相信某种天启或末日的存在,届时一位救世主会将正义良善之人护送到避难所去。天启确实降临了。它名叫冲突年代和古老长夜。而救世主却并未出现。有些思想家提出这是因为人类的恶行与罪孽太过深重,所以救赎才迟迟未到。在人类彻底赎清罪恶之前,救世恩典必将无限期延后,预言也不会成真。
这难以让豪瑟尔信服。没有人知道或记得人类种族究竟犯下了何等罪孽,竟让神祇震怒至此。豪瑟尔推想,既然连犯有何罪都不知道,那么赎罪也就成了空谈。
同样让他不安的是,越来越多人将帝皇的崛起视为那救世恩典的最终降临。
“抱歉。有时候很容易拿宗教开玩笑,”穆尔扎说。
“是啊。”
“我们很容易批判宗教的陈旧与落后。全都是愚昧的渣滓。我们已经有科学了。”
“对。”
“科学和技术。我们已经先进到不需要精神信仰了。”
“你到底有没有下文?”豪瑟尔问。
“我们忘记了宗教能够给予我们什么。”
“什么?”
“神秘感。”
这就是他的核心观点。神秘感。所有宗教都要求信徒去信奉某种无以言表的概念。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承认有些事物是自己永远都无法明了或理解的,对此唯有坚信不疑。宗教概念中的神秘核心并不是需要探究的那种神秘,而是需要珍惜的那种神秘,因为它的存在是为了强调你在宇宙万物中的渺小微薄。科学则痛恨这种观点,因为一切事物都应当有所解释,而无法解释的那些便皆为虚伪,不值一哂。
“很多古老宗教都有着关于禁忌真理和危险知识的传说,这绝非巧合。总有一些东西是人类不该知晓的。”
穆尔扎看待事物的角度颇为独到。豪瑟尔认为,和自己相比,穆尔扎对于那与生俱来的信仰更显鄙夷,纵然穆尔扎信而豪瑟尔不信。至少豪瑟尔尊重天主教徒的道德标准。但穆尔扎会在表面上将任何坦陈信仰的人视为无可救药的蠢货。
但他在乎。豪瑟尔很清楚。穆尔扎信。他贴身佩戴着一个小十字架,也会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曲膝跪拜。纳维德穆尔扎在冷嘲热讽之下藏着一丝精神信仰,以此延续心中那神秘感的火种。
正是神秘感驱使着穆尔扎和豪瑟尔踏上旅途,在这残破世界的各个角落探寻并抢救那些无价的数据瑰宝。古老长夜在人类种族的集体知识上烙下了一块块疤痕般的神秘感,而重见天日的种种数据则能够将它们逐一解锁。
有时候神秘感也会把他们推向一些宗教遗物。比如奥赛梯这里的祈祷盒。他们两人都从未皈依这些祈祷盒背后的宗教信仰,也并不相信其中盛放的物品有什么神圣性质。然而他们都相信那些物品在过往世代眼中曾代表着不可或缺的崇高神秘感,因此对于人类文化便极具价值。
那些祈祷盒让宗教信仰在广袤泰拉的这一小块焦土上熬过了冲突年代并延续至今。它们不太可能还保存着什么具有真正实际价值的数据。但对于它们昔日起源,制造工艺和保护方式的研究可以揭示很多关于人类思想与准则的信息,并且帮助人类在这个已被证明是危机四伏的茫茫宇宙中寻找自己的定位。
外面的街道上传来一阵响动,瓦西里从灼目阳光中迈步走入。
“啊,上尉,”穆尔扎说。“我们正要派人去找你呢。”
“准备好出发了?”瓦西里问道。
“是的,我们要穿过老城前往一个会面地点,”豪瑟尔回答。
“我们的线人拿到东西了,”穆尔扎补充道。
上尉显得不太情愿。“我有些担心你们的安全。一个小时以来,整个地区一直很动荡。我接到报告称在峡谷各个区域都与N旅部队发生了交火,甚至波及到了罗兹尼卡巢都。徒步穿越老城会让你们非常暴露。”
“我亲爱的瓦西里上尉,卡斯和我都绝对信任你还有你的部下。”
瓦西里咧嘴一笑,耸耸肩。她是个三十来岁的漂亮女人,隆巴迪兵团的防弹装甲并未彻底掩盖住她优美身材的女性化特征。她的右胳膊搭着那把挂在肩头的镖弹枪。连接在武器和背包之间的装甲弹药带在阳光下熠熠闪亮。一副宽大的黄色塑料护目镜像飞行员头盔一样遮盖住了她的面孔。豪瑟尔知道护目镜内部表面闪现着各种数据信息和目标图像。他曾经问她借来试戴过一次。她当时咧嘴一笑,立马摘下来给他戴好,将束带扣在他下巴上,随后开始详细解释各种指针和标签都代表什么意思。他其实只是想借机看一看她的整张面孔。她的眼睛很美。
在街道上,兵团部队正在集结。背着沉重仪器和摇摆天线的通讯官像甲壳虫一样往来穿梭。士兵们检查着镖弹枪和热熔武器,排成射击队列逐步开拔。阳光照耀着他们的黄色护目镜。
一座规模可观的小型巢都占据着山峰顶端,激烈战火点缀其间。山脚处的外围城市被称为“老城”,那些古旧街道和庞杂建筑像树木根系一样延伸开来。豪瑟尔能听到南边传来的炮火声,头顶上也不时有火箭弹呼啸而过。
豪瑟尔和穆尔扎在这片地区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与精力,通过一大串复杂曲折的线人与中介才将祈祷盒追踪至此。据说那些盒子里存放着冲突年代之前的圣人遗物,是当地一种古老信仰的宗教传统。其中一些也盛有书面文字或旧式磁盘。翻译其中内容的可能性让穆尔扎感到尤其兴奋。
至今为止他们已经找到了两个祈祷盒。今天,他们希望能够入手品相最好的第三个盒子,之后恐怕就要在愈演愈烈的巢都战事面前退避三舍了。一小群地下教派的信徒将那珍宝看护至今,六个世纪以来未见天日,但九十年前一位古董收藏家拍摄的照片证实了其重大意义。那位收藏家的图片也表明其中有着可观的文字材料。
“你们要听我的命令,”瓦西里说道,她每天早上领他们出门的时候都是如此。
他们在武装护送下穿过城镇。
“你听到音乐声了吗?”豪瑟尔问。
“没有,不过我倒听说今天是你生日,”瓦西里回答。
豪瑟尔脸红了起来。“我没有生日。我的意思是,我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哪一天出生的。”
“你的档案里写的生日是今天。”
“你查过我,”豪瑟尔说。
她佯装漠不关心。“我是领头的。我需要掌握这些信息。”
“好吧,上尉,我档案里写的那个日期是我养父决定的。我是个捡来的孤儿。生日究竟算在哪天都一样。”
“喔。”
“那么你为什么需要知道呢?”他问道。
“我刚刚想起来,等到正事办完之后,今晚我们可以举杯庆祝一下。”
“好主意,”豪瑟尔说。
“我觉得也是,”她同意道。“四十了,嗯?”
“祝我生日快乐。”
“你看着不显老,最多三十九岁。”
豪瑟尔笑了起来。
“你俩调完情了说一声,”穆尔扎开口道。他刚刚收到了线人传来的信息。那张图片里展示着打开盖子的祈祷盒。图像清晰度比之前好多了。
“他像是在勾引我们,”豪瑟尔说。
“他说祈祷盒藏在大约五百米之外的一座公共大厅地下室里。就等我们去拿了。他已经和教派长老谈好了条件和价钱。他们很高兴能在整座城市烧成白地之前把盒子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但他们还是想要一笔钱,”瓦西里说。
“钱其实是给线人的,不是给那些长老的,”豪瑟尔说。“也算是互惠互利吧。”
“咱们能走了吗?”穆尔扎尖锐地问道。“如果我们二十分钟之内还没到,他们就要取消交易了。”
瓦西里招呼部下继续前进。
“他挺不耐烦的啊,是不是?”她点头示意穆尔扎,轻声对豪瑟尔说。
“他有时候确实性急。他担心错失良机。”
“你呢?”
“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之处,”豪瑟尔说。“我想要保护知识——不管什么知识——因为任何知识都聊胜于无。至于穆尔扎,我觉得他渴望找到那些意义重大的知识。那种能够改变世界的知识。”
“改变世界?怎么改变?”
“我也说不好…比如揭示某种我们已经遗忘的科学真理。或者发掘一些失落的技术成就。亦或知晓神祇的名号。”
“我来告诉你怎么改变世界,”她说道。她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上面是个在明媚阳光中欢笑的少年。
“这是我妹妹的儿子。伊萨克。我家族里的每个男孩都叫伊萨克。这是传统。她负责结婚生子。我负责出来打拼。除了生活必需之外,我挣的每一分钱都寄回家里去。寄给她和伊萨克。”
豪瑟尔接过照片看了看,随后还给她。
“的确,”他说道。“我更喜欢你的方式。”
他们转过街角,看到了那架钢琴。
它安放在路中央,是一架高档货,缺了几块侧面挡板。不知道是谁把它从炸成空壳的房子里推了出来,或许只是因为它竟然逃过一劫。一位老人正站在钢琴前面弹奏乐曲。因为没有凳子,他不得不弯下腰来才能够到琴键。显然他昔日技艺高超。如今他的手指依旧颇为灵活。豪瑟尔试着辨认那曲调。
“我就说能听到音乐声,”他说。
“离开街道,”瓦西里对部下发出命令。
“有必要吗?”豪瑟尔问。“他也没有妨碍到谁。”
“N旅成员会在孩子身上绑毒素炸弹,”她厉声回答。“这个老家伙完全可以在那架木盒子里藏一枚微型核弹,我可不打算冒任何风险。”
“有道理。”
老人抬起头,朝缓步逼近的士兵们微微一笑。他打了个招呼,手下顺畅无滞地将乐曲转换。曲调变成了统一的步伐,绝对不会错。
“这老东西,”穆尔扎嘀咕道。瓦西里的部下已经围在老人身边,开始和善地劝服他离开。乐曲顿时漏了几拍,混入一些杂音。那老人笑了起来。统一的步伐变得轻佻而欢快。
“说到你的生日,”穆尔扎转身看着豪瑟尔。
“你之前从来都不记得。”
“你之前从来都没到过四十岁,”穆尔扎说。他将手伸进外套里。“这是给你的。只是个小玩意。”
音乐声戛然而止。士兵们终于说服老人从钢琴前面离开了。他的脚从强音踏板上抬了起来。一声金属轻吟顿时传来,如同给钟表上发条时平衡摆锤的响动,那枚藏在钢琴里的微型地雷随即引爆。
在心脏来得及跳动最后一下之前,钢琴便消于无形,那个老人也灰飞烟灭,他周围的士兵们像蒲公英一样化作四散尘埃,整条街道的路面被骤然剥落成了暴雪般的碎石,两侧的房屋土崩瓦解,穆尔扎在冲击波的推动下离地而起,他的鲜血泼溅到豪瑟尔眼睛里,豪瑟尔自己也飞了出去,宇宙万物的一切奥秘都在这生死交汇的短暂瞬间里尽数揭示。
欧格维把天外来客送走了,自己考虑要如何处置他。在接下来的四五十个小时里,天外来客除了给他送来一碗食物的仆役之外没有见到任何人,最终,那位名叫艾斯卡的战士带着头领决定的出现在门外。
“欧格说你可以留下,”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要不要…我是说,接下来要如何?有没有什么正式的手续?我在记录故事的时候是否要遵循某种既定规章或者传统风格?”
艾斯卡耸耸肩。“你有眼睛,对吧?你有眼睛,会说话,能记事吧?那就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