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天外来客 1 初春
死亡将他们重重包围。
今日它前来斩断命线,今日它拥有四张面孔。
焚烧之死降临在那些伤势过重或惊慌失措的人身上,他们没能逃过那团席卷村落的烈焰风暴。冻结之死则造访了那些爬上悬崖去躲避杀戮之行的人。即便是在春天,从辽阔冰原吹来的极寒狂风对于任何暴露在外的人而言都依然致命,足以抽干他肺里的暖意,将他的手脚腐蚀得乌黑枯死,最后只留下一具覆满霜雪的僵硬尸首。
那些试图穿过沙嘴周围的蓝色冰面四散逃命的人遭遇了溺毙之死。岸边的海冰已经被春日的触手逐渐撬开,恰似一颗在牙龈中松动的臼齿。冰面如今难以可靠地承担一个人的重量。碎裂的薄冰就意味着下沉:如果踩到冰洞的话,你会干净利落地一头扎进去,而如果浮冰倾斜翻动的话,你会尖叫着缓缓滑落。无论如何,下方的海水幽暗如油,冰冷无比,在你吐出最后一口气之前,你脑袋里的思维便早已冻结。
对于其他人,对于那些留下来背水一战的人,杀戮之行给他们带来了血腥之死。这种死亡会用一柄利斧或战锤将你狠狠击倒,让你只能感觉到身下冰面的冻寒,自己鲜血的灼热,以及致命创伤的痛苦尖叫。这种死亡会居高临下地将你一次次击倒,无论需要重复多少遍,直到你再也无法起身,或者已经血肉模糊得难以直视,随后死亡才会满心厌恶地转身离开,去寻找下一个可以击倒在地的灵魂。
这四张面孔之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在顷刻间斩断你的命线。这些便是伯特人今日所佩戴的面孔。
伯特人。伯特人的杀戮之行降临在了阿斯科曼尼村落的头上。二十艘船。但劫掠的季节只是刚刚开始。唯有绝望之人才会如此迫切难耐地前来泼洒红雪,而不等草木发芽,天气回暖。
二十艘船,除了航海风帆,它们都还尚未卸下用于穿行冰面的橇具。
如果有时间的话,阿斯科曼尼人或许会猜想自己的末日为何来得如此之早。伯特人所聚居的铁原已经屹立了二十个大年,但很多人说它的根基在逐渐软化。很多人说只需一个夏天,最多两个,它就会被大海重新吞噬,卷入创世熔炉的深处。
阿斯科曼尼的领地从沙嘴一直延伸到冰架,贫瘠荒凉又缺乏屏障,然而它只有一个大年之龄,占卜者们都宣称它是一块坚实的土地,尚有很多年的岁月。
对于土地的渴求。或许这就是原因。
菲斯知道并非如此。没有什么比恐惧更能驱动杀戮之行,也没有什么比厄兆更能点燃恐惧。这往往是扫把星。白昼星辰。冰原上的多彩异象。大海里的斑斓色泽。空寂冰架中升起的浓烟。被冲到岸边的诡异死物。牲畜或女人产下的怪胎。天生畸形。
甚至有时候一个噩梦便足矣,一个噩梦就能告诉你下游岸边或者岬角彼端的那个部落乃是恶灵。你会将对于土地的渴求当作借口,伸手拿起链甲与兵刃,然而在扬帆出航之前,你一定要让祭司用黏灰在你脸上绘制出强力的驱邪印记,诸如太阳圆盘或是戒备之眼。
这里的确有个厄兆,没错。菲斯亲眼所见。
菲斯也目睹了杀戮之行的降临。他早早望见迫近的风帆后便吹响了号角,但于事无补。他不过是让自己的族亲能够醒着赴死罢了。
伯特人的主力部队在黎明前的灰暗时刻绕过沙嘴展开了突袭,一艘艘扬着黑帆的龙船乘风破浪,凭借橇具一头冲上岸边冰原,几乎毫无停顿地从海船转变成冰车。他们的突击队则在岬角远端登陆,爬上高大的雪丘,接着埋头扎进阿斯科曼尼村落后方。
接下来便是焚烧与砍杀了。伯特人像杂种一样高大壮硕,修长的脸颊上戴着面具,并且用蜡将胡须固结成光束造型。他们挥舞利斧与战锤的技巧纯熟得可怕,一些地位较高的战士还持有长剑。
然而伯特人劫掠或杀戮时惯有的狂暴呼嚎此刻却毫无踪影。他们静默无语,惧怕自己前来摧毁的事物,惧怕其天空魔法。他们神色肃穆,一心要把此处生灵屠戮殆尽,从而将魔法彻底抹消。男人,女人,孩童,牲畜,全都难逃末日。他们未存一丝怜悯。没有任何抓捕俘虏或奴隶的打算。阿斯科曼尼女孩的美貌众所周知,村落里也有很多健康的女童,假以时日她们都可以成为宝贵的生育奴隶,然而今天伯特人抛开了一切欲求,唯愿将心中恐惧连根除净。
利斧斩落的声音是一种撕裂血肉,砸碎骨骼的湿响,与劈砍树木边材类似。战锤的声音则更加沉闷,就像用鹤嘴锄在泥土或冰面上打桩那样。但随之而来的声音比这些要糟得多。其中有身陷剧痛,躯体损毁,濒临死亡之人的凄惨尖叫。也有伤者与废人的哀声乞求。还有夺取性命的击打声,这将一直持续到伏地之人不再活着,不再起身,不再尖叫,不再是一具全尸。
菲斯勉强来得及穿上链甲,抓起斧子。其他几名勇士集结在他身边,一同去迎接首批翻墙钻窗冲进村落的突击队。慌乱已经开始四下流窜。那是在黑暗中的盲目奔逃,是因恐惧而失禁的气味,是充满鼻腔的浓重火烟。
菲斯的斧子适合于单手持用。它作工精良,由高碳钢铸就的斧头与壮实的男婴一样重。斧刃从头到脚有一掌之长,而且在昨天夜里刚刚亲吻过磨刀石。
这柄利斧是一个简单的工具,一根将强壮臂力成倍放大到锐利锋刃上的杠杆。无论你要劈砍木柴还是敌人,这最为基本的原理都同样适用。
菲斯手中握着的是一柄斩骨之斧,破盾之斧,裂盔之斧,用来传递死亡,切断命线。他是一名阿斯科曼尼部族的勇士,他知道该如何抗击敌人。
这是一场在村落内部展开的巷战。菲斯将两名伯特人从帐篷里击退,然而狭小的空间限制了利斧的挥动。他明白自己必须冲出去。他向身边的其他勇士高声呼喊,让他们重新集结起来。
他们在飞旋黑烟的包裹中走出帐篷,来到村落庭院里,正面迎战那些戴着头盔的伯特人。混战随即爆发。毫无秩序可言。无数利刃像磨坊的风车一样狂舞。
芬克的小腿被一柄伯特人的利斧纵向劈开。他在愤怒的呼吼中趔趄跪地。几秒之后,一把铁锤朝他的脑袋横飞而来,砸断了他的脖子与命线。他翻身扑倒,碎裂的头颅流淌出鲜血。
菲斯逼退了一个手握鹤嘴锄的伯特人,用呼啸飞旋的斧刃让对方心生怯意。
格伊试图采取最为基础的盾墙战术来掩护菲斯的侧翼。然而格伊没有时间从武器架上选取一面合适的盾牌,手里只有一块在训练场上抓来的残破方板。一支伯特人的铁矛长驱直入,将他彻底开膛破肚,让他的五脏六腑像一根根腊肠般泼洒在雪地上。格伊试着将它们捞起来,仿佛他能把自己的肠子塞回腹中,让一切都完好如初。它们在初春的寒风里冒着腾腾热气。他在绝望的痛苦中尖吼着。他救不了自己。他明白自己没有活路了。
他看着菲斯,再次尖吼一声。疼痛并非关键所在。他是因为自己死到临头的现实而倍感愤怒。
菲斯用利斧赋予了他解脱。
菲斯最后看了一眼格伊的尸首,接着转过身举目四望,在这片被慌乱脚步往复践踏的雪地上,除了成桶的鲜血之外,他还发现了很多根随处散落的手指。这些都是女人与幼儿的指头,属于一双双举在头顶徒劳自卫的手。防御性伤口。
在旁边的雪泥中还躺着一整只完好无损的手,一只孩童的小手。菲斯辨认出了指环上的标记。他认得这只手所属的那个孩子。他也认得这个孩子所属的那位父亲。
菲斯感觉到一团血雾在自己脑海中迸发。
一个伯特人静默而专注地向他冲来。菲斯扭动利斧,将对方钩到身前,在那个伯特人的脸上留下了一条沟壑。
还剩下四名勇士。菲斯,古索克斯,勒恩和布洛姆。村落酋长依旧不见踪影。酋长可能已经死了,与他的近卫一同躺在红雪上。
菲斯能闻到血腥气。那炽热的铜臭味道浸透了冷冽晨风,浓厚到令人难以承受。他也能闻到格伊五脏六腑的气味。他能闻到同胞的散落肝胆,破裂胃囊,腹中脂肪,以及转瞬即逝的生命热量。
菲斯明白,是时候脱身了。
那个天外来客住在最远处的帐篷里。即便是阿斯科曼尼人也知道该让他远离族群。
天外来客正靠坐在几个垫子上。
“听我说,”菲斯低声说道。“你能听懂吗?”
“我能听懂。我的翻译器运作正常,”天外来客脸色苍白地回答。
“伯特人来了。二十艘船。他们会杀死你。告诉我,你现在想不想让我用斧子给你解脱?”
“不,我想活下去。”
“那么你能走路吗?”
“或许可以,”天外来客答道。“别把我留在这儿就行。我怕狼。”
芬里斯上没有狼。
当天外来客多年前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笑了。
对他说这句话的是一位备受崇敬的学者与考据者,日后则是声名远播的宣讲者,名叫凯瑞尔辛德曼。彼时天外来客刚刚荣誉毕业于萨第斯大学,并且从颇为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在一项长达八个月的实地考察项目里获取了一席之地,他来到新亚历山大,对那些蕴藏着诸般奥秘的数据库进行探究与保护,赶在焦灼的沙尘暴与辐射云将这珍贵遗址永远融入北非地区的悲寂荒原之前。与此相比,天外来客决意造访芬里斯并自称艾哈迈德伊本鲁斯塔都是数十年后的事情了。在他只有二十五岁的时候,他的名字还是卡斯佩尔。
辛德曼早先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辛德曼并非这个项目的领导。他只是被派来这里开展三周的咨询工作,然而他不介意亲历亲为,也情愿与队伍中的年轻成员打成一片。他很擅长与人相处。知晓大家的姓名十分重要。
一天夜里,大家照例围坐在俯瞰图书馆废墟的项目基地中,一边吃晚饭一边高谈阔论。
他们早已精疲力尽。为了能够完成任务,每个人都轮班工作了太久的时间。谁也不希望看到残存在这些废墟中的宝贵数据永远消逝。
因此,大家都饱受风沙摧残,极度缺乏睡眠,且由于饮水受限而日渐消瘦。夜晚本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然而他们发现新亚历山大的数据幽灵已经将梦境彻底占据,那些颇为健谈的鬼魂不愿让生者安然成眠。所以他们只好通宵达旦来避开那些幽魂,于是夜晚就变成了相互陪伴,疲惫交谈的时间,无休无止的呼啸狂风则席卷着新亚历山大的辐射废土,不停敲打工作站的防风铁帘。
为了保持清醒,他们什么都聊。辛德曼有一张不知疲惫的嘴,而他或许是天外来客此生有幸结识的最伟大的博学杂家。
资历较老的队伍成员轮流讲述他们在事业生涯中曾经去过的那些地方,而年轻的成员则谈论自己日后希望造访的种种奇观。这不可避免地导致他们开始罗列一张终极愿望清单,一趟周游寰宇的梦幻旅程,其中哪怕单个景点都是任何学者,史家与记述者愿意付出终生积蓄或身体部件以换取惊鸿一瞥的。整个宇宙中的难求之处,偏远奇观,神秘角落,谣传现象与神话国度在此齐聚一堂。芬里斯轻易入选。而讽刺的是,考虑到天外来客在一段生涯末尾将要目睹的事物,提兹卡也是其中之一。
即便在当时,辛德曼就称得上年事已高,见多识广,但他也没有亲自造访过芬里斯。曾经踏足芬里斯的外来者少得令人不安。不过据辛德曼所说,芬里斯并不欢迎访客,也绝非一位热情的主人。归功于它的极端环境,即便是有所准备之人若能在其开阔荒野存活几个小时也算得上运气极佳。
“话说回来,”他当时对大家说道,“想象一下那么多的冰雪。”
工作站内部气温在夜间都时常达到四十度,而且还是在中央空调正常运作的情况下。辛德曼话语中的折磨让他们全都呻吟起来。
随后,毫无缘由地,辛德曼随口提起了一个关于狼的说法,这句话经过无数旅行者与史学家的口耳相传,其原本含义早已无从查证。
“芬里斯上没有狼,”他当时说道。
天外来客听到这里露出微笑,期待着紧随其后的某种风趣妙语。他的笑容遮掩住了席卷全身的颤抖。
“想必是除了…那些狼之外,先生?”他回应道。
“没错,卡斯佩尔,”那位老者说。
很快,话题就转开了,这个说法便再也没有人提起。
菲斯不太愿意去接触天外来客,但那家伙如果没有人搀扶的话走不了多远。他伸手把天外来客拽了起来,对方顿时呻吟一声。
“你在干什么?”布洛姆高喊。“别管他!”
菲斯皱起眉头。布洛姆明白的。并不是菲斯想要带着天外来客到处跑,而是他必须这样。谁也不会主动邀请厄兆降临村落,然而一旦它已经登堂入室,你就不能置之不理。
菲斯无法将天外来客抛在这里,正如伯特人无法拒绝在那个午夜扬帆起航,发动杀戮。
勒恩走过来帮助菲斯搀扶那个受伤的人。村落的帐篷都已经熊熊燃烧,用宽阔河流般的粗重黑烟填满了苍白的黎明。伯特人尚未斩断所有命线。尖锐的痛苦嚎叫与悲哀呼喊依旧像箭矢般划破寒风。
他们沿着悬崖的边缘埋头奔逃,但那个伤者的拖累让二人步履蹒跚。古索克斯与布洛姆跟在后面,迈着大步跨过雪原。布洛姆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根长矛。几个伯特人紧随其后,像猎犬般低伏身躯穷追不舍。
古索克斯和布洛姆转身迎敌。古索克斯的斧子把领头的敌人砍翻在地,喷射而出的鲜血划出一道五米长的弧线。布洛姆的矛尖径直扎向另一个伯特人,将他的脸颊像布袋般撕裂,一颗颗脱落的牙齿如同玉米粒一样四处飞溅。敌人捂着面孔瘫倒下去,布洛姆随后用矛柄将他敲死。
其余伯特人包围上来,躲避着布洛姆的长矛刺击。菲斯让勒恩扶着天外来客,自己转过身去。他尖吼着从布洛姆旁边猛冲而过,用飞旋的利斧斩落了一个伯特人的上半截脑袋。恶战由此爆发。即便有一支长矛的威胁,伯特人还是一拥而上。他们试图用盾牌挡住迎面袭来的矛尖。其中一个立刻被贯穿了胸口。铁制矛尖在长驱直入的时候发出一声枯枝断裂般的脆响,那个人则立刻口吐鲜血。然而长矛被卡住了,伯特人尸体的重量将武器从布洛姆手里扯了出去。他趔趄着快步退后,只剩下一把刀子用来防身。
古索克斯用利斧劈断了一面盾牌,以及持盾的那条手臂,接着狠狠击中对方的脖子,将那个伯特人砍翻。他随即转身用斧面招架住一柄带有倒钩的伯特人战斧,但这个敌人高大而强壮,古索克斯在一连串凶猛无情的挥砍打击下步步后退。
菲斯依旧势头不减。他的冲锋又解决了两名敌人,其中一个躺在地上流血而亡,另一个则不省人事,随后他及时赶来解救古索克斯,用自己手中利斧的尖端捅穿了那个大个子伯特人的脊梁。
菲斯咆哮一声将战斧扯了出来,伯特人随即扑倒在地。布洛姆也正在了结他的对手,将饱含怒火的刀子一次次捅进敌人身躯。那个伯特人在交手之初伤到了布洛姆,但随后没能与这位勇士手中的修长刀刃保持距离,这是个致命的错误。
他们快步跑回扶着天外来客的勒恩身旁。布洛姆捡回了长矛,然而他身后是一串红雪。
天外来客疲惫地喘着粗气。热量正从他大张的嘴里迅速流失。天外来客在防风斗篷下面穿着一套奇特的衣物,菲斯和他的族人都不认得那种纤维材质。天外来客在坠落于地的时候受了伤,菲斯猜测他有几处骨折,不过菲斯也并没有见过一个天外来客开膛破肚的样子,因此无从得知他们是不是与阿斯科曼尼,伯特以及任何其他部族有着相同的身体构造。
菲斯之前都从来没见过天外来客。他头一次与如此糟糕的厄兆纠缠不清。他不禁猜想村落的祭司如今是何下场。祭司本该是睿智的,他本该运用自己的智慧来引导并守护村落的命运。
他干得可真不错。当勇士们将天外来客从坠落地点抬回村落时,祭司就不知所措,之后他也一直毫无头绪,只会不停晃动他的占卜骨头和大串鱼齿,用那套老掉牙的吟诵仪式来呼唤神灵,祈求它们从上界下凡,接走这位失落的同胞。
菲斯相信神灵的存在。他笃信于此。他相信神灵居住的天界,以及鬼魂前往的下界。在变幻无常的凡尘国度里,这些是人们仅有的精神寄托。但他同时也是个实用主义者。他知道有时候一个人必须去开拓自己的命运,尤其是在命悬一线的危急关头。
阿斯科曼尼人将船都存放在一个距离村落三箭之遥的洼地里。这个冰坑在北面与大海相接,其中有十余艘船。大部分都早已被抬出冰面,躺在岸边,方便人们在白天加紧劳作,为即将到来的春日融冰卸下橇具。唯独村落酋长的船时刻准备出航。这是所谓的“箭在弦上”。就像把箭矢扣在弓弦上,随时准备射击一样。酋长的龙船借助橇具站在坚冰表面,一旦放下船帆解开锚索即可乘风破浪。
“上船!”菲斯命令道,众人手忙脚乱地沿着陡坡冲到洼地边缘。
“哪艘船?”勒恩问。
“酋长的船!”菲斯厉声说。
“但那可是酋长的船…”古索克斯谨慎地说。
“他已经用不上了,”菲斯说。“至少不像我们这么急用。”
古索克斯一脸呆滞地看着他。
“酋长已经躺在红雪上了,你这个呆子,”菲斯说。“赶快上船。”
他们爬进船里,让天外来客躺在船头。伯特人逐渐在陡坡顶端现身。几位勇士听到了箭矢破空的嘶鸣。
菲斯放下海帆,它们顿时被狂风填满。帆布在世界之息的吹动下发出阵阵雷霆轰鸣。这天清晨刮着一股猛烈雪风,然而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锚索不堪重负地吱吱作响,龙船在冰面上晃动呻吟,迫不及待地寻求自由。
“把绳子砍断!”菲斯高声喊道。
古索克斯站在船尾看着他,被狂风扯动的紧绷锚索不住抽打栏杆。
“他真的不来了?”他问道。
“谁?”
“酋长。你看到他的命线断了?”
“他如果要来的话早就到了,”菲斯说。
他们听到了薪柴在篝火中爆裂般的声响。一支支铁头箭矢钉在周围的冰面上,扬起四溅冰尘,在蓝黑色的深层坚冰中留下一块块碎痕。两支箭击中了龙船。其中一支埋进主桅杆里,足有常人小臂之深。
“把绳子砍断!”菲斯大喊。
古索克斯和勒恩用斧子砍断了锚索。龙船顿时像一只逃命的野兽般冲了出去,鼓胀的风帆坚硬如钢。这迅猛的起步让他们全都摔倒在船舱里。刀刃般的橇具尖啸着从大理石板一样的洼地冰面上划过。
勒恩负责掌舵。他是这几人中最优秀的船员。他用胳膊夹住舵柄,借助全身重量将船尾舵叶压入冰面,同时双拳紧紧攥住与边舵相连的绳索,平衡二者传递过来的力量。驾驭龙船索具是一场力量与机智缺一不可的战斗。任何的判断失误,无论是对边舵的丝毫放松,还是对主舵的过重压力,再加上光滑冰面与剧烈风切的这对致命组合,都足以掀翻哪怕是最庞大的龙船,将其瞬间化作一堆零散碎木。
他们一头冲出洼地。他们穿过花岗岩石壁中的缺口,进入到了开阔水域。但这里并没有水。虽然这个大年早已告别了冰川的巅峰季节,逐渐踏入春日,然而这片藏在山峰阴影下的狭长海面依旧允许头顶苍穹顾影自怜。有些地方是老旧镜面般的灰绿色,有些地方则是未经雕琢的宝石蓝,另有一些地方如上好的水晶般明亮透彻,但无论何处冰面的厚度都堪比两三人的身高。
随着他们离开洼地,龙船的橇具便厉声尖啸着在明镜般的海面上划过,如同下界幽魂的凶恶呼嚎,透骨之寒也扑面而至。这是开放区域的寒冷,是冬日末尾那铁打一般的阴郁寒冷,是辽阔冰原的生硬寒冷。骤然袭来的酷寒让他们全都惊呼一声,随后立刻竖起衣领或是裹上围巾,保护住脆弱的口鼻。
菲斯看了一眼瘫在船头的天外来客。他在痛苦与疲劳中粗重喘息着,一口口云团般的热气被寒风瞬间带走。
菲斯沿着颤抖不已的龙船走向对方,他娴熟而稳健的步伐属于一个经验丰富的冰海水手。
“捂住你的嘴!”他喊道。
天外来客呆滞地抬头看着他。
“捂住你的嘴!用鼻子呼吸!”
“什么?”
菲斯附身跪在他旁边。
“你把嘴张那么大,热量会全都流失掉的。用鼻子呼吸。保存体能。”
他打开龙船栏杆下面的一个草编箱子,取出一条毯子和几块毛皮。它们都冰冷而僵硬,但他用力甩了甩,将天外来客包裹起来。
“用鼻子呼吸,”他提醒道。“你这都不懂吗?你不知道怎么抵御寒冷吗?”
“不知道。”
“既然你都不知道这地方能用多少种办法要你的命,那你究竟为什么要来这儿?”
天外来客无言以对。他这会儿没有说话的力气了。重新点燃的痛苦将他紧紧攫住,其无孔不入之势超乎寻常。它将他的思维彻底压制,不允许哪怕一丝意志力被挪作他用。他之前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痛苦,或许只有那么一次。
他依稀听到了琴声。在橇具的尖鸣与船员的呼吼之中,他勉强捕捉到了一首欢快的舞台旋律。
他依稀听到了琴声,他觉得自己理应知道为什么会有琴声。
伯特人穷追不舍。勒恩发现追兵之后立刻指着船尾方向高声示警。一艘艘龙船绕过沙嘴疾驰而来。这些扬着黑帆的战船是为了在夜晚继续展开杀戮而准备的。伯特人显然下定决心要把这场血腥行动做到极致。菲斯本指望伯特人在摧毁村落之后就会停止攻势。
但事与愿违。伯特人一定是吓坏了才会继续追杀。在将受害者斩尽杀绝之前他们绝不会罢手。
菲斯不禁猜想,他们的祭司究竟说了些什么?在扫把星划破苍穹的那个夜晚,当灼目缎带般的火光在阿斯科曼尼领地正上方留下一道充满指责意味的炽烈伤痕时,那个祭司到底做出了怎样的解读?他如何看待那枚堕天星辰击中坚冰时的震耳冲击?
面对那些圆瞪双眼的勇士,他的部族酋长,伯特村落的女人,还有被噪音吵醒后大哭不止的孩童,他都说了些什么?
菲斯曾经见过伯特祭司一次,那是三个大年之前的事情了,当时伯特人与阿斯科曼尼人还有贸易往来,当时他们还会造访各个村落展开交易,带着毛皮,编织品和熏肉来换取对方的草药,灯油,鲸脂蜡烛和生铁锭。
两个部族的酋长曾经有过一场正式会面,他们交换礼物,没完没了地鞠躬行礼,吟唱诗人放声诵读那些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冗长血脉与庞杂族谱,伯特人还不停吹奏他们的青铜号角,那听起来既像海崖山洞的回响,又像一个闷屁的声音。
伯特祭司瘦巴巴的,人们都说他“比长弓还高,只有长弓一半粗”,他宽厚的下巴显得像一头骡马或是个弱智。他的嘴唇,鼻子和耳朵上穿着无数金属环,乍看之下仿佛满脸都是燎泡和冻疮一样。
他有一根用熊骨制成的法杖,还有一个银质颈环。有人替他把海鸟羽毛编进了稀疏的长发里,在他骨瘦如柴的肩膀周围组成一席白色斗篷。他的声音尖细而干哑。
他的名字叫汉诺。
不过他讲话挺有道理的。在交易过程中,菲斯曾经造访祭司的帐篷,与其他人一起围坐在篝火旁,聆听他讲话。伯特祭司知晓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他向大家畅谈人界与下界,仿佛他是从幽魂口中亲耳得知诸般奥秘的。
阿斯科曼尼祭司则是个疯疯癫癫的莽汉。他时常会发神经,而且闻起来像头海牛,大概正是这两个因素促使他被选为祭司的。他倒是很会读星,菲斯必须承认这一点。他仿佛能够听到星辰乘着橇具在夜空中滑行时发出的声响。但除此之外他往往是个脾气暴躁,胡言乱语的家伙。
他的名字叫伊欧洛。
在交易过程中,伊欧洛和汉诺曾经展开对峙,他们像发情的海豹一样嗅着对方的气味低吼不已,随后花了好长的时间试图窃取同行的秘密。
但他们似乎也相互惧怕。就好像是他们担心自己在窃取对方秘密的时候会遭到感染与玷污。
这就是魔法。魔法有着阴暗面。魔法可以让一个人改头换面,但也可以让一个人堕入腐化,尤其是那些马虎大意的人,尤其是那些不懂得仔细观察,精心侍奉且善加对待的人。魔法之中暗潮汹涌,任何人一旦心不在焉就可能遭到污染。
魔法会产生反噬。即便你是一个谨小慎微,巨细无遗的祭司,魔法依旧能够反戈一击。
其中最糟糕的是天空魔法,而此刻帮助那些龙船乘风破浪的也正是天空魔法。
菲斯不禁猜想,伯特祭司究竟说了些什么,能让他的同胞如此无所顾忌。
勒恩将船拐向西边,在沙嘴悬崖的阴影笼罩下穿过镜面般的狭窄入海口,一头冲上宏伟冰川脚旁的广袤冰原。
冰面比水面更好;同样面积的风帆可以赐予你十倍的速度。但其中耗费的力气也极其庞大。菲斯明白他们在一个小时之内就必须换人掌舵,或者停下脚步让勒恩稍事休息,因为舵手必须彻底集中精力。即便此刻,勒恩在衣领之上勉强露出的目光已经开始展现疲态。
他们掠过一片灰暗鱼鳞颜色的狭长冰面,在两道冰碛石脊的夹缝中穿行,那些破碎岩石像畸形骨骼一样堆积在平滑冰原表面。
伯特追兵正被他们稳步甩开。一艘优秀的伯特龙船质量上乘,由海木和鲸骨砍削而来,但这无法与一艘优秀的阿斯科曼尼龙船同日而语,尤其是配上为村落酋长特制的精良橇具。
他们或许能活下去。
这是个脆弱不堪的想法,菲斯咒骂自己心有此念,害怕招来晦气。然而这确实有可能。他们或许真的可以逃过伯特人的杀戮,找到一个避难所。
哈拉坎纳人是他们最大的希望。哈拉坎纳人在西部地区势力庞大,若干村落散布在冰原中央的破碎山脊周围,距此只有不到一日之程。更重要的是,哈拉坎纳与阿斯科曼尼之间的和平协议历史悠久,已经持续了前后六位酋长的统治生涯。最为重要的是,哈拉坎纳与伯特相争多年,因此留下的红雪有十代人之多。
当古索克斯在前方看到了第一块哈拉坎纳风帆的时候,菲斯感觉精神一振。想必是某个瞭望哨看到了他们在冰原上疾驰,于是用号角声发出通报,哈拉坎纳酋长则命令麾下龙船前来欢迎并协助阿斯科曼尼客人。
随后他沉重地意识到,这种解释方法与事实不符。
“我们还太远了,”他嘀咕道。
“什么?”布洛姆问。他正试着用鱼线和骨针来缝合自己的伤口。厚重的手套让他难以驾驭这种精细工作,然而刺骨寒风也不会容许暴露在外的双手保留任何程度上的灵巧。他把自己弄得血肉模糊。
“我们太远了,哈拉坎纳瞭望哨还看不到我们,”菲斯说道。“他们能来迎我们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会来。”
“该死!”布洛姆哼了一声。
菲斯遥望哈拉坎纳龙船的风帆。风帆是一艘船在远方最为显著的特征,因此往往被用来表明意图。干草般枯黄的船帆是寻求通商和交易的。紫色船帆意味着举村哀悼,即酋长或是其夫人的命线断离。菲斯所乘龙船的白色风帆是外交使节的特征。伯特人扬起的黑色风帆最为阴险狡诈,因为它将自身目的隐没在暗夜之中,忤逆了这种惯例。
红色风帆才是对于杀戮意图的公然表达。
哈拉坎纳风帆是红色的。
菲斯坐在震颤不已的船头里,挨着天外来客。
“你到底是什么?”他问道。
“什么?”
“你到底干了什么?你为什么要给我们带来灾难?”
“我什么都没干。”
菲斯摇摇头。“红色风帆。红色风帆。祭司之间都在下界通过话了。伯特人来杀我们,现在哈拉坎纳人也来杀我们。还有谁?你是不是让整个人界都与我们为敌,或者仅仅是与你为敌?”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天外来客回答。
“你是打定主意要死在这里吗?”菲斯问。
“不!”
“是嘛,”勇士回应道,“你显然还是花了不少力气来找死的。”
那是个神圣崇高的地方。
那是个糟糕透顶的一天,长达六周的战役在攻陷皮奥夏要塞之后逐渐进入尾声,枪炮的轰鸣还在远方隐隐传来,然而即便如此,这座神殿中依旧充斥着一种奇特的静谧感。
卡斯佩尔豪瑟尔之前体会过类似的感觉,都是在一些被人类信仰浸润了无数世代的地方。在西里西亚,一座仅剩空壳的大教堂脆弱如纸,却傲然屹立于辐射荒漠的碎石与熔渣之间。在俾路支,一群避世索居的牧师将记录着他们神圣奥秘的纤维素卷轴藏在布满彩绘的幽深洞穴里,让这些承载其信仰精华的无价之宝安然度过了冲突年代。在高加索的修道院避难所中,无数贤德学者为了逃离纳森杜姆的暴行隐匿于此,一座座孤寂而偏远的苦修陋室在广袤高原上星罗棋布,俯瞰着东边那日益扩张的里海巢都,以及西边那充满纳米级废料的黑海污水,某个被遗忘神明的轻柔低语仿佛还萦绕在稀薄寒风与明亮苍穹之中。
那些学者在逃离杜姆的泛太平洋国度时还带着大批价值连城的数据,这都是他们赶在暴君发动数据大清洗之前从他的图书馆中奋力抢救出来的。根据谣传,其中一些上古信息甚至能够追溯到科技黄金年代之前。
等到豪瑟尔和考据者同僚们最终找到那些避难者时,他们却早已不在人世。那批宝贵数据,那些书籍与数码记录,全都被岁月化作了尘埃。
一个人所知越多,就越发现自己的无知;一个人所学越多,就越明白自己的健忘。
这是纳维德穆尔扎说的。豪瑟尔与纳维德穆尔扎从来都对不上眼,两人在事业生涯中被迫的几次合作仅仅培养出了一种敌对而稳固的相互鄙视。
然而穆尔扎的热切决心毋庸置疑。他与豪瑟尔对于本职工作的全心投入不相上下。
“我们忘却的已经远远多于我们知道的,”他曾说,“而且我们时刻都在遗失更多知识。我们湮灭过去的技巧炉火纯青,却无法与自身祖先的学识体系保持住哪怕最为基本的连续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如何能够为整个种族的发展与进步感到任何自豪?”
那一天,穆尔扎和他一同来到了皮奥夏。他们两个人都获得了统一议会的认可,在这支考据队伍里争取到一席之地。他们尚且不足三十岁。两人心中还充满了最为虚妄的年少轻狂与误入歧途的理想主义。对于他们在得到任命时不分伯仲而非高下分明这一事实,二者都颇为恼怒。
无论如何,他们是专业人士。
仓皇撤退的叶扫特部队在八公里之外的那座巨型精炼厂里埋设了大量地雷,由此引发的大火将泰拉的这个角落彻底覆盖在致命黑烟之下,那遮天蔽日的滚滚浓烟里充满了高度致癌的石油碳粉末,比海边浓雾更厚重,比瘟疫毒霾更可怕。为了能够开展工作,考据者们必须穿戴密封防护服和面具,手里拎着像公文包一样的沉重呼吸器,在昏暗无光的环境中蹒跚前行。如同象鼻般充满皱褶的粗大管道将呼吸器与他们的面具连在一起。
那些居高临下的墓穴神祗透过烟尘与他们相会。众神也戴着面具。
他们僵立在原地凝视那些墓穴神祗,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群远古雕像。金玉所制的神圣面具用月石眼眸俯瞰着塑料防毒面具和没有眼睑的光学目镜。
穆尔扎说了些什么,但仅仅是面具之下的一声咕哝。
皮奥夏神殿中的这些雕像是豪瑟尔前所未见的。他们谁都没见过。他能听到几位队伍成员的护目镜发出轻响低吟,显然是在检索内置数据库,寻找可相比对的图片。
你们找不到任何东西,豪瑟尔心想。他几乎喘不上气来,而且并不是因为紧绷的面具或是循环气体的陈腐味道。他扫描了神殿高墙上的壁画铭文,而即便是这惊鸿一瞥也足以告诉他,面前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重大发现。那些文字和阿尔泰语,土耳其语,通古斯语或者蒙古语都毫无联系。
无孔不入的烟尘已经开始阻塞他们携带的照相机,设备电池迅速失灵。豪瑟尔命令两个初级队员去摹拓那些铭文。他们转过头来,呆滞地用护目镜看着他。他只得亲自示范。他将塑料包装纸裁成小块,盖在壁画上,用蜡笔去摩擦那些略微凸起的铭文符号。
“这像在学校里一样,”其中一个初级队员说道。
“赶快干活吧,”豪瑟尔厉声说。
随后他仔细调整护目镜的遮光度,开始了自己的检查工作。在缺乏实验室测算手段的情况下,他们无从得知这座神殿究竟矗立了多少岁月。一千年?一万年?如今,暴露在空气之下的神殿正迅速磨损降解,他眼睁睁地看着极具侵害性的石化烟尘蚕食掉所有表面细节。
他突然想独自待一会儿。
他沿着入口通道走了出去。这份宝藏得以重见天日要归功于皮奥夏战役。将神殿发掘出来的并非考古学家的勤勉双手,而是一发打偏的炮弹。若不是这场战争,此等瑰宝将永远埋没,也正因为这场战争,此等瑰宝在迅速凋亡。
豪瑟尔站在入口处,将呼吸器放在脚边的地上。他从面具内置的吸管里嘬了一口营养液,并用喷雾剂清洁了一下自己的护目镜。
在他所处位置的北边,皮奥夏堡垒的战火点亮了可怖的漆黑穹隆,那是一片如城市般庞大的篝火。昏暗无光的厚重烟幕笼罩四方,与古老长夜一样密不透风。随着黑烟的翻卷消散,跃动不已的明亮火柱在远方时隐时现。
他心底有一股沉重如铅的讽刺感,伟大的统一年代就是这个样子。
根据已经出版流通的文献资料,根据已经在学校成为教材的历史记录,老天在上,那光辉荣耀的统一战争早已在一个半世纪前就结束了冲突年代。自那之后,泰拉便迎来了一百五十余年的和平安定与休养生息,帝皇则率领他的伟大远征离开家园,英勇无畏地将散落星海的人类世界重新纳入帝国疆域。
历史文献是这样说的。现实则远非如此干净利落。历史仅仅记录了宏观走向与整体阶段,并且为很多积沙成塔的人类成就强加了随心而定的确切时间。统一战争的余震依旧在星球地表回荡不已。当任何势力或权贵都不再具备实际威胁之后,那令人敬畏的帝国便凯旋地宣告了泰拉的统一,然而这无法阻止种种封建城邦,宗教团体,偏远国度以及独裁君主固执地拒绝合作,试图在高墙环绕之下坚守他们微不足道的独立状态。其中很多正如皮奥夏的叶扫特家族一样苟延残喘了数十年,借助帝国的和平谈判与姑息养奸来抵抗或躲避一切意在将他们吞并消化的条约,和解及其他诸多外交手段。
他们的故事表明帝皇,或者是帝皇的重臣良相们具有超凡的耐心。在统一战争宣告结束之后,帝国高层便不遗余力地尝试用非暴力手段来解决冲突,而且叶扫特家族也绝非专断暴君。他们仅仅是一个迫切寻求维持独立自治状态的古老皇室。帝皇容许了他们一个半世纪的暗淡荣光,等待他们接受现实,而这已经比其他很多泰拉帝国的整体历史都要长了。
他们的故事也表明帝皇的耐心是有限的,且当他的耐心耗尽之时,他的慈悲与忍让同样会踪影全无。
帝国军队开进皮奥夏,前来逮捕叶扫特家族并收编他们的领土。豪瑟尔所属的考据者队伍是数百个在大军身后接踵而至的单位之一,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大批医生,救援人员,修理工,工程师以及宣讲者。
他们来这里重整河山。
豪瑟尔面具里的麦克发出轻响。
“怎么了?”一个初级队员在呼唤他。“到神殿里来,豪瑟尔。穆尔扎有个想法。”
在神殿内部,穆尔扎正用他的手提灯照亮了墙壁上的一些石制烟道。星星点点的尘埃在光柱里飞扬,由此展现出了空气的流动。
“通风管道。近期使用过,”他说道。
“什么?”
“这不是一片遗迹。它很古老,没错,但直到不久之前都还在使用。”
豪瑟尔看着穆尔扎在神殿里踱步。“证据呢?”
穆尔扎指着祭坛周围阶梯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彩色陶碗。
“这些祭品里有鱼和谷物,还有树脂,我估计是没药树的。扫描器的检测结果表明它们只有不到一周的历史。”
“在这种空气环境下,任何碳年代测定都不可信,”豪瑟尔回答。“扫描器出毛病了。况且,你自己看看那些祭品的状态。都已经钙化了。”
“是空气环境导致的样本降解,”穆尔扎坚持道。
“喔,你倒是会见风使舵,”豪瑟尔说。
“看看这个地方啊!”穆尔扎反驳道,他恼火地用双手示意四下。
“那么,你究竟有何提议?”豪瑟尔问。“一个隐藏在皮奥夏社会结构之外的秘密宗教组织,或是一个得到叶扫特家族认可的私人传统团体?”
“我不知道,”穆尔扎回答,“但这整座神殿都是为了守护某种东西,对不对?我们需要调一台挖掘机来。我们需要搞清楚这些雕像背后藏着什么。”
“我们需要有条理地检查,记录并回收这些雕像,”豪瑟尔说道。“在能够将它们分割转移之前,光是文物保护工序就要花费几周时间——”
“我等不了那么久。”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纳维德,现实如此,”豪瑟尔说。“这些雕像是无价的。对于它们的保护是首要目标。”
“没错,它们是无价的,”穆尔扎说。他迈步走向那些庄严肃穆的墓穴神祗。初级队员们都在盯着他。几个人倒吸一口凉气,看见他真的走到了祭坛脚下的台阶上,步伐谨慎地避免碰到那些装着祭品的陶碗。
“下来,穆尔扎,”一个资深队员说。
穆尔扎小心翼翼地挪到了第二层台阶上,几乎已经能够直视那些目光凝重的神像。
“它们确实是无价的,”他重复道。他轻轻抬起右手,指着最近处那座雕像的月石眼眸。“看看这些眼睛。你自己说,这些眼睛是不是非常重要?非常关键?”
他转过头瞥了一眼紧张兮兮的听众们。虽然穆尔扎戴着防毒面具,但豪瑟尔还是能察觉到他在微笑。
“下来,纳维德,”他说道。
“看看这些眼睛,”穆尔扎并未理会。“从古至今,它们所代表的意义从未改变过,对不对?拜托,这是常识!谁说句话!”
“保护,”一个初级队员尴尬地嘀咕道。
“我听不清楚,詹纳。大点声!”
“眼睛图案是历史最悠久,采用最广泛的避邪符号,”豪瑟尔说道,他希望能直击要害,赶快结束穆尔扎的独角戏。
“是的,没错,”穆尔扎说。“卡斯就知道。谢谢你,卡斯。眼睛图案守护一切。你可以用它自卫。你可以用它驱邪,你可以用它来守护最为宝贵的东西。”他再次用指尖比划着那圆瞪眼眸的轮廓。“我们见过太多次这种样式了,相互之间仅仅是略有差异。看看线条的比例!看看眼睛形状和眉毛走向,这很有可能是源于蓝珠眼坠或者乌加特的,而且它与全视之眼相比也并没有十万八千里的区别,后者可是在统一议会的大印上都有所体现。这些是驱邪神符,毫无疑问。”
他从台阶上一跃而下。几名队伍成员警觉地惊呼一声,然而穆尔扎并没有打翻或者踩碎任何摇摇欲坠的陶碗。
“驱邪神符,”他说道。“保持距离。不要靠近。”
“说完了?”豪瑟尔问。
“那些瞳孔都是一个个小块黑曜石做的,卡斯,”穆尔扎情绪激昂地走向豪瑟尔。“你要是也像我一样凑近点,把相机分辨率调高些,你就能发现上面有雕刻的痕迹。边缘处有个圆环,中间还有一个点。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圆点图,”豪瑟尔轻声回答。
“它代表的是?”穆尔扎继续追问。
“你想让它代表什么都行,”豪瑟尔说。“太阳圆盘。黄金。圆周。单子。变音符号。氢原子。”
“喔,帮他一把,詹纳,拜托了,”穆尔扎喊道。“他这完全是在抬杠!”
“它代表神之眼,”那位女队员紧张地说。“无所不知的唯一。”
“谢谢你,”穆尔扎说道。他盯着豪瑟尔。他的灼灼目光在护目镜的染色玻璃下气势不减。“它的意思是保持距离。不要靠近。我能看到你。我能直视你的灵魂。我能反弹你的伤害,我知晓你所知晓的一切。我能读取你的心念。我能将你拒之门外,因为我是力量也是知识,我是一道屏障。这些雕像是无价之宝,卡斯,但它们都是驱邪神符。它们在守卫什么东西。你觉得被无价的雕像所保护的东西究竟会有多宝贵?”
一时间无人开口。多数队伍成员都尴尬地动了动身子。
“这是一个家族,”豪瑟尔轻声说。“它们代表着一个王朝的血脉。雕塑形式的家族肖像。你可以看到性别的区分,高度的差异,以及位置的分布,由此便能够推测出亲属关系,家庭地位和个人职责。居于首位的两座雕像最高大,一男一女,备受尊崇。其下是众多子女,可能一共两代,包括了他们各自的家人和仆从。长子与长女地位较高。这些雕像记录着血脉传承。这是一个家族。”
“但是那些眼睛,卡斯!毫无疑问!”
“它们是避邪符号,我同意,”豪瑟尔说。“它们可能在守卫什么?有什么东西能够比一位神王,他的王后,以及众多神圣子女的金玉雕像更加宝贵?”
豪瑟尔走过穆尔扎身边,看着那座祭坛。
“我来告诉你。那就是一位神王,他的王后,以及众多神圣子女的庄严遗体。这是一座墓穴。藏在雕像后面的就是这个。一座墓穴。”
穆尔扎长叹一声,仿佛整个人都泄了气。
“喔,卡斯,”他说道。“你的眼界太狭隘了。”
豪瑟尔也叹了口气,心里明白这会是一场没完没了的争论,但就在此时,入口处的声响让所有人一同转过身去。
五名士兵步伐嘈杂地走入神殿,用武器附带的探照灯光柱刺破了昏暗。他们是帝国军队的,图波列夫枪骑兵,那是历史最为悠久的部队之一。他们将经过机械改造的坐骑留在神殿门外,徒步走了进来。
“所有人离开这里,”其中一名士兵说道。他们全副武装,戴着作战面具,淡绿色的光学指针在护目镜上往复跃动。
“我们有权在这里工作,”一名高级队员回答。
“你们有个屁,”轻骑兵说。“拿上你们的东西滚出去。”
“你他妈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穆尔扎迈步上前大声喝问。“你的指挥官是谁?”
“人类帝皇,”轻骑兵回应道。“你的指挥官是谁,混球?”
“这是一场误会,”豪瑟尔说。他将手伸向腰包。五把鞍座激光枪顿时齐刷刷地抬起来指着他。五根光柱将他像个标本一样钉在原地。
“喔!喔!”豪瑟尔喊道。“我只是要拿委派书!”
他掏出通行证,将它启动。由统一议会考据办公室颁发的委派书立刻在尘埃缭绕的空气中点亮,全息影像由于烟雾的干扰而略显模糊。在主体文件打开之前,议会大印的图像首先闪现,豪瑟尔不由得注意到其中那全视之眼的符号。
“这确实没问题,”另一名轻骑兵说。
“这是新颁发的。是有效的,”豪瑟尔说。
“情况变了,”轻骑兵回答。
“这是赛鲁德指挥官亲自认可的,”一名高级队员说道。“他是最高指挥官——”
“在今天0635,按照帝国指令,赛鲁德指挥官已经被免职。所有通行证和委派书都因此失效。你们得失望了,收拾东西,赶快走。”
“赛鲁德为什么被免职?”穆尔扎问。
“你是最高指挥部的人吗?你需要知道吗?”一名轻骑兵讥笑道。
“就私下说说?”穆尔扎继续恳求。
“私下说,这是因为赛鲁德把事情搞得他妈一团糟,”轻骑兵回答。“六个星期,结果他居然还是让精炼厂着火了?帝皇已经派了别人来收拾烂摊子,把这事彻底搞定。”
“派了谁?”豪瑟尔问。
“这些平民为什么还在这里?”一个声音问道。那是个充满穿透力的低沉嗓音,被扩音器赋予了更为刚硬的棱角。一个身影在图波列夫枪骑兵们背后走进了房间。豪瑟尔不明白对方如何能够谁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这里。
那是一名阿斯塔特战士。
老天在上,一个阿斯塔特!帝皇派了阿斯塔特来收拾残局!
豪瑟尔感觉到自己的胸膛绷紧,脉搏骤然加快。他从未亲眼见过一个阿斯塔特。他没有意识到他们居然如此庞大。带有弧度的巨型板甲和他面前的墓穴神像一样远超凡人尺度。暗淡光线与深色护目镜让他难以辨别确切的颜色。那盔甲显得像是红色的:一种近乎淡薄的明亮红色,如同掺水的红酒,或是富氧的血液。一领细密的链甲披风包裹着那位战士的左肩和躯干。头盔口部有着渡鸦尖喙的形状。
豪瑟尔不禁猜想这位战士究竟属于哪个军团。他看不清任何徽记。如今大部分阿斯塔特部队都已经调离泰拉,在银河四处担任伟大远征的矛头力量,大家是怎么称呼他们的来着?
星际战士。没错。星际战士。就像廉价画册里那些容貌坚毅的英雄。
然而面前这绝非容貌坚毅的英雄。这已经超乎人类的范畴。这是个无坚不摧的武器,是个睥睨众生的巨人。豪瑟尔觉得他应该能闻到对方的气味:那战盔表面的脏污烟尘,繁复关节里的润滑机油,躯体与铠甲之间流淌的汗水。
但什么都没有。毫无任何气味,甚至都没有一丝体热的痕迹。就像死寂太空般冰冷而庞大。
豪瑟尔难以想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其道路,更不用说威胁其生命。
“我问了一个问题,”阿斯塔特说道。
“我们正在让他们撤离,长官,”一名轻骑兵结结巴巴地说。
“快,”阿斯塔特回答。
轻骑兵们开始将众人赶向神殿入口。队员们嘀咕着辩解了几句,但其中毫无抗争之意。所有人都被阿斯塔特的出现所震慑。呼吸器的气泵嘶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急促。
“拜托,”豪瑟尔说道。他向阿斯塔特迈近一步,举起通行证。“拜托,我们是获得许可的考据者。你看?”
全息影像再度点亮。阿斯塔特不为所动。
“长官,这是一项重大发现。它的价值不可估量。为了子孙万代着想,它应当得到保护。我的队伍具备必要的专业技术。也有合适的工具。拜托了,长官。”
“这片区域并不安全,”阿斯塔特说。“你们必须撤离。”
“但长官——”
“我下达了一个命令,平民。”
“长官,请问我荣幸地得到了哪个军团的保护?”
“第十五军团。”
第十五军团。千子。
“你叫什么名字?”
豪瑟尔转过身。图波列夫枪骑兵已经将大部分队员带出了神殿,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这里。另外两名阿斯塔特出现在了他背后,与同僚一样威武惊人。个子如此之大的家伙怎么能够走路毫无声息?
“你叫什么名字?”一位新来者再次问道。
“豪瑟尔,长官。卡斯佩尔豪瑟尔,考据者,隶属——”
“这是个笑话吗?”
“什么?”豪瑟尔问道。另外那个阿斯塔特刚刚开口了。
“你是在开玩笑吗?”
“我不明白,长官。”
“你告诉了我们你的名字。那是一个玩笑吗?是个绰号吗?”
“我不明白。那是我的名字。你为什么会觉得那是个玩笑?”
“卡斯佩尔豪瑟尔?你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
豪瑟尔摇摇头。“从来没有人…”
第一名阿斯塔特转过他带有尖喙的头盔,看了看自己的同僚们。随后他再次俯视豪瑟尔。
“离开这里。”
豪瑟尔点点头。
“等到这片区域的情况稳定之后,”阿斯塔特说道,“你的队伍或许可以继续开展工作。你们需要后撤到安全位置,等待通知。”
他们没有接到任何通知。皮奥夏覆灭了,叶扫特家族也步入末日。十六个月之后,已经在西伯利亚埋头于另一个项目中的豪瑟尔听说,终于有考据者队伍获准进入了皮奥夏低地。
他们没有发现那个神殿曾经存在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菲斯猜想着自己会作为怎样的鬼魂重返人间。是在厚重冰面之下熠熠闪光的那种?是偶尔藏匿于龙船阴影里与之并驾齐驱的那种?还是每当午夜降临便孤独无伴地在村落围墙外面呜咽嘀咕的那种?亦或是入冬之后在岬角冰峰间哀嚎一首凛风悲歌的那种?
菲斯希望自己会是最黑暗的鬼魂。那种有着如墨双眼与松弛巨口,全身链甲上都覆满锈迹和霉斑的鬼魂。那种将全无血肉的双手当作铲子,一路从下界爬上来的鬼魂,它咬穿层层岩石与冻土,最终得以在夜晚重新行走于人界。
就是那种。
它不会停下脚步,直至抵达铁原,找到那些混蛋伯特人的村落。它手中会握着一柄特殊的利斧,一柄在下界用惨遭谋杀而不得安息之人的苦涩怒火所铸就的利斧,在神明的铁砧上锻打而成,用冤屈未平者的胆汁与鲜血淬火。那死亡锋刃会在命运的磨刀石上火花四溅,最终锐利到足以将一个人的灵魂与躯壳一分为二。
到时候有很多命线会被斩断。伯特人的命线。
菲斯希望会是如此。只要可以再度归来,他就不介意暂别人界。他希望下界鬼魂能够容许他如此。他大可以被伯特人的铁锤或箭矢放倒,让鬼魂们将他拖入下界,自己断离的命线在地狱恶风的吹拂下飞扬于脑后,这都没关系,只要它们能让他回来复仇就行。一旦他抵达那陌生的彼岸,它们就得将他彻底重铸,用他自己的彻骨痛苦填补出大致的人形,然而那将仅仅是一个工具,就像一柄战斧或利剑,背负着单一而纯粹的目标。
他很快就会知道是否如此了。
古索克斯接过了舵柄,让勒恩能够包扎一下他被绳索撕裂的手掌。红色风帆逐渐逼近,比伯特人的黑色风帆速度更快。
在菲斯看来,他们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也称不上一个机会。这是命运的箭袋中那最后一支箭矢。如果他们略微转向北边,掠过哈拉坎纳领地的边缘,或许就能冲进远方的冰封荒原里。当然,荒原同样代表着死亡,因为那是一片没有任何人或者野兽能够生存下去的致命地域,但这就是之后的问题了。他们将开拓自己的命运。
如果他们进入了荒原,那么无论哈拉坎纳人还是伯特人都不会继续追杀。只要冲过一道被哈拉坎纳人称为恶魔之尾的岩壁,他们就能逃出生天,得以自由地步入死亡,而不是被一群受诅咒的杀戮者撵进地狱。
但这里距离恶魔之尾还很远。布洛姆已经帮不上忙,而且即便是轮班掌舵,他们要想一直保持前进也绝非易事。这样一趟旅程通常会被分割成四五段,其间或许还要在冰面上睡一觉并吃些东西来恢复力量。若是能毫不停歇地抵达终点,那必将是一项值得诗人们歌颂的坚韧功绩。
如果有任何阿斯科曼尼诗人还活着的话。
菲斯紧紧抓着扶手,与勒恩和布洛姆讨论了一下。他们三个的嗓子都因为在恶战中高声咒骂伯特人而早已粗哑。
布洛姆的情况很糟。他面无血色,双眼像脏污冰面般暗淡,仿佛他的命线正被缓缓磨断。
“就这么办吧,”他说道。“恶魔之尾。就这么办。别顺了那些混蛋的意。”
菲斯走向船头,跪在裹成一团的天外来客身边。
天外来客正在说些什么。
“什么?”菲斯附身靠近。“你在说什么?”
“然后他说,”天外来客嘶声道,“然后他说我能看到你。我能直视你的灵魂。他就是这么说的。我能反弹你的伤害,我知晓你所知晓的一切。喔,老天,他可真是自负。典型的穆尔扎。典型的。这些雕像是无价之宝,豪瑟尔,他当时这么跟我说,但你觉得被无价的雕像所保护的东西究竟会有多宝贵?”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菲斯回答。“这是个故事吗?这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吗?”
菲斯有些害怕。他害怕自己所听到的是天空魔法,他丝毫不想与之扯上任何关系。
天外来客突然惊醒,睁开了双眼。在一瞬间里,他带着极端的惊恐凝视菲斯。
“我在做梦!”他呼喊道。“我在做梦,我梦见它们站在那儿,低头盯着我。”
他眨眨眼,自己身处的真切现实卷土重来,将那癫狂梦境的纷乱无端彻底冲走,让他呻吟着瘫倒下去。
“那显得好真实,”他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少说也是他妈的五十年以前了,但我就好像是回到了那一天。你做过这样的梦吗?这种为你展示鲜活记忆的梦,即便你自己早就淡忘了那些事情?我简直是回到了那里。”
菲斯哼了一声。
“而不是待在这里,”天外来客惨淡地补充道。
“我是来问你最后一次,你想不想让我用斧子给你解脱?”菲斯问。
“什么?不!我不想死。”
“好吧,首先,我们都会死。其次,这事由不得你做主。”
“扶我起来,”天外来客说。菲斯帮他站起身来,靠着船头。密集的冰雹逐渐开始敲打刺痛他们的脸颊。在前方,一团庞大乌云组成的阴暗峰峦直入天际,如同绞刑死者的面孔般淤黑,正迅速卷入这片冰原。
那场风暴来势汹汹,泼洒着漫天飞扬的冰雹。如此厚重的风暴雷云在冬末十分罕见。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糟糕透顶的消息。以那样的迅猛速度,他们在风暴压顶之前跑不了多远。
“我们这是在哪儿?”天外来客问道,他眯着眼睛凝视两旁一闪而过的冰面。
“我们大概是在运气背到家的正中间,”菲斯说。
龙船剧烈颠簸了一阵,天外来客紧紧抓住船头。
“那是什么?”他指着前方问道。
他们正迅速逼近一座位置偏远的哈拉坎纳北部村落。那差不多是个哨卡,只有几间屋子坐落于顶破冰层的石脊上。哈拉坎纳人仅仅在海面融化的时候才把这里用作渔船的补给点和避风港。它时常会几个月都无人光顾。
一排长矛被钉在了村落前方的冰面上。一共有六七支,如同是栅栏的立柱。在每根矛柄的末尾处都插着一枚人头。
那些头颅正对着他们的方向。眼皮都被固定在了圆睁的状态。
他们很可能曾是罪犯或者俘虏,在遭到仪式性斩首后被用在这里,但他们也有可能曾是哈拉坎纳人,由于恶灵的极端强大而在绝望中成为了牺牲品。那些圆睁的眼睛是为了能够看到邪恶的逼近从而将其驱退。
菲斯啐了一口,低声咒骂。他后悔没能让伊欧洛在他们脸上绘制驱邪符记,借此与那些防护魔法相抗衡。当然,龙船的船首上是有眼睛的:诸多太阳圆盘状的标志代表着天空神祗的全视之眼,那些图案线条粗重,色彩明亮,且点缀着贵重宝石。所有龙船都是如此,这样才能避免迷失方向,安然逃离风险,并反弹敌人的魔法。
菲斯盼望这便足矣。这是艘结实的船,是村落酋长的船,然而它辛劳一路,已经疲惫不堪,菲斯担心它的眼睛或许再难对抗面前的魔法了。
“驱邪神符,”天外来客看着那些钉在长矛上的头颅嘀咕道。“保持距离。不要靠近。我能看到你。”
菲斯根本没有听他说话。他朝狭长甲板对面的古索克斯高声呼喊,示意他立刻转向。这座村落有人驻扎。一秒之后,那些头颅从旁边闪过,他们在石脊的阴影里急速掠过近岸冰面。
古索克斯惨叫一声。他们距离村落岛屿尚有两三箭之遥,但显然某位射手要么天赋异禀,要么有若神助。一支箭射中了他。
更多箭矢接踵而来,噔噔作响地钉在船身上,也有些因力道不足而划过冰面。菲斯已经能看到那些站在岛屿石脊和海岸边缘的射手了。
他快步穿过甲板冲向古索克斯。勒恩和布洛姆也是一样。
那一箭真是幸运之极,但古索克斯就正相反了。箭矢射穿了他那件细密的链甲和左臂的三头肌,划过骨骼,刺透另一侧的链甲,最后在两根肋骨之间捅进这位勇士的躯干侧面,相当于将他的臂膀钉在了自己身上。古索克斯顿时失去了对于一根边舵绳索的控制。那痛苦极为剧烈。为了压抑住呼嚎,他已经将舌尖咬断了。
两支箭矢钉在他们脚边的甲板上。菲斯注意到这些都是鱼鳞箭头:由深海巨兽的刚硬鳞片切削打磨而成。它们带有倒刺,如同是向后倾斜的梳齿。
扎进古索克斯体内的就是这样一枚箭头。永远都别想拔出来。
古索克斯吐出一口鲜血,试图扭转舵柄。布洛姆和勒恩朝他高声呼喊,想要替他掌舵,想要折断箭杆来解放古索克斯的臂膀。古索克斯已经要不行了。
又一波箭矢从天而降。其中一支可能就来自于同一个极具天赋或者倍受眷顾的射手。它从侧面穿透古索克斯的头颅,切断了他的命线,从而也结束了他的痛苦。
血滴和冰雹飞溅在他们脸上。古索克斯从舵柄旁瘫倒下去,纵然布洛姆和勒恩飞身扑上,但在一瞬间里狂风还是成为了他们的舵手。
狂风也只需要这一瞬间,它丝毫不打算放他们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