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晶莹城
“我已经目睹了七十五个春秋,”卡斯佩尔豪瑟尔说道,“其中五十年都花费在这个项目上——”
“道马尔奖所表彰的正是——”
“我能把话说完吗?能吗?”
亨瑞克斯卢森点点头,抬起一只带着手套的手掌表示让步。
豪瑟尔吞咽了一下。他感觉口干舌燥。
“我花了五十年,”他继续说道,“白手起家,把考据协会的整个理念一点点塑造成今天的样子。将我抚养长大的那个人让我明白了信息的价值和知识的宝贵。”
“我们全都笃信于此,豪瑟尔博士,”坐在斯卢森身后的三十六名书记员围成了一个半圈,其中一人开口回应道。豪瑟尔特意让瓦西里将这场会面安排在学院的无名讲堂里,而非斯卢森所提议的教务长办公室中。这是一招攻心之计:如此一来他就能把斯卢森及其随行人员放在为学生准备的折叠座椅中,从而强调他自己的权威。
“我认为博士还有几句话呢,”瓦西里对那位书记员说。他语调平缓,但话音里含着明确无疑的责备意味。瓦西里就站在豪瑟尔身后。豪瑟尔知道他的助理正将一只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暗自攥着那个小药瓶,以防豪瑟尔的身体承受不住当前的紧张局面。
他往往过于小心。这挺讨人喜欢的。
“考据协会的一切工作,”豪瑟尔说,“我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增进人类对于宇宙万象的理解。而不是收集数据并装进一个暗无天日的档案库里。”
“请你向我说明为何会有这样的看法,博士?”斯卢森问。
“请你向我说明一位普通民众要如何从内政部的数据库里提取信息,次长?”豪瑟尔回应道。
“有一套正规程序。首先递交请求——”
“接着等待认可。这涉及层层官僚。最终获得准许的请求或许要耗费几年时间才能兑现。而遭受回绝时往往不知缘由,也无从申诉。信息资源,宝贵的信息资源,就这样和普通行政数据搅成了一锅粥。瓦西里?”
“效率办公室当前的评估结果预计帝国中央管制下的数据量每八个月就要翻一番。仅仅是对这些数据的目录进行检索就已经是一项艰巨工作。在一两年之内…”
斯卢森对豪瑟尔的助理看都不看。
“也就是说问题在于提取信息的便利性,以及我们数据库的组织结构。我很乐意在这些话题上展开探讨——”
“我不认为这些是话题,次长,”豪瑟尔说。“我认为这些都是症结和借口。它们是监管与封锁的委婉形式。它们是控制信息流通的阴险手段,用来决定谁能知道什么。”
“此话言重了,”斯卢森的语气中毫无波澜。
“这在我今天要说的话里还远远不是最重的,”豪瑟尔回应道,“作好心理准备吧。在全球范围上对于信息的高度管制,这已经够糟了。试图限制并掌控系统性知识在人类大众间的自由传播,这已经够糟了,简直堪称是阴谋。然而比这些还要糟的是由此引发的无知。”
“什么?”斯卢森问道。
豪瑟尔抬起头看了看讲堂的屋顶,上面那些用蛋彩画描绘的天使在石膏云朵间腾跃飞翔。说实话,他感觉有点头晕眼花。
“无知,”他重复道。“帝国急于将一切信息都据为己有,所以不加评估和检查便一股脑地纳入囊中。我们在收集数据时完全是囫囵吞枣。我们不知道自己究竟知道什么。”
“这涉及安全问题,”一名书记员开口道。
“这我明白!”豪瑟尔厉声说。“我所要求的只是更公开透明一些。或许可以建立一个论坛性质的分析机构,对新的数据进行审阅。进行评估。自从艾曼丁让你执掌大权已经过去了六个月,次长。自从你将考据协会引入浓雾一团的内政部已经过去了六个月。我们在逐渐丧失活力。我们已经无法继续开展项目或发起探索了。”
“我想你有些夸大了,”斯卢森说。
“单单是这一周,”豪瑟尔接过瓦西里递过来的数据板,“就有一百八十九项重大的考古学或人类学调查报告彻底越过了考据协会,经由你的办公室递交到内政部手里。其中有九十六项是我们直接出资的。”
斯卢森一言不发。
“很多年前,”豪瑟尔说,“我已经不敢数究竟是多少年前了,我曾经向某人提过一个问题。从很多方面来看,正是那个问题引领我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并推动着考据协会的根本理念。那个问题有两部分,我很想知道你是否能够回答二者之中的任何一个。”
“继续,”斯卢森说。
豪瑟尔紧紧盯着对方。
“有人知道冲突年代究竟缘何而起吗?有人知道古老长夜的深重黑暗到底是怎样降临的吗?”
“你下一步有何打算?”瓦西里问。
“收拾箱子,”豪瑟尔回答。“你想帮忙吗?”
“你不能走。”
“我能。”
“你不能辞职。”
“我已经辞职了。你也在场。我向斯卢森次长表示希望能暂时脱离这个项目。我记得这叫学术休假。”
“你要去哪儿?”
“可能是卡利班。有一支调查队伍已经被派到当地的城堡图书馆里去审阅关于那些恐怖巨兽的记录了。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或者火星。技师论坛向我发送过一项长期有效的邀请。总之是个有意思,有挑战性的地方。”
“这是个过激反应,”瓦西里说道。下午的阳光穿透了百叶窗,洒进这间位于巢都上层的豪华居所里。房间中真正属于豪瑟尔的物品寥寥无几,他正在将这些甩进模块式旅行箱里。他带了些衣服,若干最喜欢的数据板和纸质书籍,还有他的弑君棋盘。
“次长的回应只是有些轻率,”瓦西里说。“一套陈词滥调罢了。他没有那个意思。那都是政客的搪塞之词,等他明白过来之后肯定会把话收回的。”
“他说那不重要,”豪瑟尔说道。他停下手中的事情,看着自己的助理。他此刻正攥着一枚木制玩具马,还没想好是否要将它装进行李中。这个小物件陪伴他很久了。
“他说那不重要,瓦西里。冲突年代的根本起因对于这个崭新的黄金岁月而言无关紧要。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蠢话!”
“那确实很傲慢自负,”瓦西里说。
豪瑟尔察觉到一丝微笑爬上自己的嘴角。他的腿有些疼,在紧张状况下一向如此。他将木制小马放回书架上。他不需要这个。
“我非走不可,”他说道。“我已经太久没有参与过实地工作了。我烦透了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和勾心斗角的政治。我没这个天分。我没有一点当官僚的愿望——你明白吗,瓦西里?一点都没有。这和我水火不容。我需要在一片挖掘场或者一座图书馆里工作,手上拿着铲子,笔记本或者相机。我不会走太久。最多几年。足够让我在新环境里换换脑子了。”
瓦西里摇摇头。
“我知道我劝不动你,”他说道。“我认得你现在的那种眼神。它告诉我要离这个疯老头远点。”
豪瑟尔微笑起来。
“你看?这就是预兆。你已经得到警告了。”
静远联邦的家园世界,那枚橙黄色的夺目星球,事实上在所有重要位置都覆盖着坚硬冰层。显然静远联邦对星球冰盖进行了人工加固,如同是披上一套装甲外壳。
欧格维接到了一条信息,寻求他的进一步协助。
“我们要去地表了,”菲斯神斩对豪瑟尔说。“你也是。去记录故事。”
这听起来几乎像是询问,但其实是对于下一步行动的通知。
一艘艘风暴鸟驶入了干船坞那华丽到近乎奢靡的机库。在第三连战士们整装待发,列队登机的时候,豪瑟尔注意到其中几人正半开玩笑地争执不休。
“怎么了?”他问神斩。
“他们在讨论你该坐哪架飞机,”神斩说。“你抵达芬里斯的时候是一颗从天而坠的灾星。谁也不愿意和灾星一起空降。”
“可以想见,”豪瑟尔说。
他看着那些阿斯塔特,高声询问。“野熊是坐哪架飞机的?”
其中几人抬手示意。
“我就坐那架了,”豪瑟尔朝指定的风暴鸟走去。“野熊不会让我被打掉第二次的。”
除了野熊之外,第三连的战士们都大笑起来。那笑声中掺着低沉咆哮。
豪瑟尔不得不佩戴一套覆盖口鼻的塑料呼吸器,因为这颗星球的大气层里有某种不适宜普通人类的成分。阿斯塔特则并不需要这样的防护手段。其中很多连头盔都不戴。
风景绝美无比。几乎没有一丝云朵的琥珀天空明亮而透彻,仿佛是一整块棕色玻璃。所有事物都被染上一抹淡淡的橙黄色。这让豪瑟尔回想起某件事,他仔细琢磨了一阵才将那条记忆的丝线抽离出来。
等到他终于想起来之后,那往日图景却是清晰得令人惊诧。奥赛梯,在他四十岁生日的几天之前;瓦西里上尉咯咯笑着让他试戴她的沉重头盔,他则眨着眼睛,透过宽大的护目镜窥视一个染上了橙黄色泽的世界。
随后他便在脑海里听到了一架老旧钢琴在弹奏统一的步伐,于是他努力将思绪移开。
他们降落在一片宽广冰面上。在橙黄色的天空之下,这块整体而言较为平坦的区域点缀着大大小小的波纹,仿佛是某种特意营造出起伏效果的地板纹理。然而这确实是坚冰。那些波纹是荡漾液体被急速冷冻的结果,帝国先遣部队的工程师们已经对此进行了穿孔取样。寒冰的化学组成符合先前轨道扫描的结果。一座座规模惊人的高塔刺穿冰面直入天际,这些如巢都尖塔般庞大的建筑与轨道上那座干船坞的设计风格如出一辙,它们相隔大约六百七十公里等距排布,仿佛是嵌在一枚香丸上的花苞。
坐在豪瑟尔身边的野狼所说的几乎第一句话就是,“这鬼地方没有猎物。”
他的意思是这片冰面毫无生机。豪瑟尔也有所察觉。这并非阿萨海姆的洁白荒野。这是一块人工塑造的地貌。他估计那些高塔都是能量发生器。面对一场规模庞大的地外入侵,欧拉米克静远联邦利用其先进科技将天然冰盖扩展成了巨型护盾。厚度和硬度都相当可观的坚冰足以吸收轨道轰炸的大部分力量。
在冰盖之下的城市中,静远联邦正在准备发动反击。
帝国军队向几座高塔发动了大规模突袭。豪瑟尔看到无数士兵和装甲车辆如滚滚巨浪般从冰盖上席卷而过,穿过搭建在支撑柱上的塔桥涌向目标。凶猛火力在冰面上留下点点斑驳,高塔建筑周围的坚冰逐渐融化,这可能表明其内部机制已经遭受了一定程度的损伤。
火光无处不在。散布于广阔冰面上的数千条滚滚烟柱朝赭黄天空升腾而起,喷薄着浓烟的损毁车辆则只是苍白寒冰上一个个微不足道的黑点,埋没在汹涌前行的如潮攻势之中。他难以真正理解如此宏伟的规模,这就像一幅战争画卷的背景,衬托着前方某位脚踩头盔,拔剑而立的将军或统帅。豪瑟尔一直以为画中人物背后所描绘的灭世战场都经过了艺术手法的夸张和放大,意在凸显主人公的重要性。
然而面前的场景超乎他所见过的任何画卷:一片横跨大陆的战场,一支数以百万的大军,而这支部队在横扫星海的帝国铁骑中尚且不足万一。在一个颇为矛盾的瞬间里,他骤然目睹了人类身上那相互抵触的不同尺度:一方面伟岸强大的人类种族已经执掌银河,另一方面渺小脆弱的个体士兵猝然倒地,立刻消失在无数同僚向异形壁垒发起冲锋的脚步之下。
静远联邦防御阵线充满鄙夷地向压境而来的大军投以摧枯拉朽的凶猛火力。在帝国攻势最前端,静远联邦的武器打击将装甲车辆,厚重坚冰和凡人躯体一概化为残骸,连空气本身仿佛都遭到了扭曲。在一座座不祥高塔顶端,灯笼形状的庞大炮台缓缓转动,不紧不慢地用湮灭万物的能量束洗刷大地,如同是某种可怖灯塔的指路明光。那些能量束在摩肩擦踵的帝国大军阵势里留下一道道焦黑粘稠,热气腾腾的疤痕。
大批列队开进的超重型坦克作好了冰面射击的固定措施,开始轰击高塔底层结构。建筑侧面逐渐碎裂,大团烟尘残渣四下飞溅。远远看来,那些爆炸显得微不足道,一片片飞扬灰烬不过是些许飘散尘埃,但豪瑟尔明白这依然是与宏大尺度进行对比的效果。那些高塔庞大无比。每一团尘云都不逊于整条街区化为废墟的场面。
他眼看着一段塔桥桥面骤然坍塌,带着立足其上的帝国部队遁入高塔与冰架之前的深邃裂谷。成百上千名士兵的渺小身躯翻滚着坠向末日,他们的盔甲和穗带在阳光中熠熠闪亮。几台装甲车辆也沿着塌陷的桥面滑入深谷,飞速转动的履带崩解断折。他们全力冲击的那道外围防线则依旧大门紧闭,毫无懈怠。五分钟之后,一座高塔的附属炮台终于在超重型坦克的持续轰击下瓦解,如同山崩般轰然坍塌,其整体构造化为乌有,随即从高塔主体建筑表面倾覆而下,将又一段宽阔桥面砸落深谷。
豪瑟尔不禁猜想,究竟有多少帝国士兵在那一秒魂飞天外?在那个瞬间里?在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中?
我又为什么来这里?
“过来。你,诗人,过来。”
他将自己的旁观视线从这灭世景象上移开,看到了野熊被火光点亮的面孔。他无法辨别出一丝微笑,哪怕是任何表情。豪瑟尔早已发现这名阴郁的野狼向来如此。他猜想野熊此刻格外阴郁,源于作为凡人的他居然导致作为阿斯塔特的野熊在连队同僚,乃至于所有芬里斯之子眼中屡遭尴尬。
“去哪儿?”他问道。
野熊的毛发微微竖立起来。
“我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他说道。他转过身,撇了撇脑袋示意豪瑟尔跟上。
他们离开了那道被大部分第三连战士当作观景台的泛黄冰脊边缘。在他们身后,一股愈发粗重的尘埃烟柱正缓缓占据那琥珀色的天空。它从高塔脚下的焦灼战场上拔地而起,像一座污浊但雄伟,几乎令人胆寒的冰山般直刺天际。逐渐膨胀的烟柱顶端已经足有七十公里宽,这导致所有向高塔发起攻势的帝国战机编队被迫完全依靠自动驾驶来冲破那厚重云团。
豪瑟尔跟着野熊爬上冰脊。粉末状的泛黄冰雪粘在这位野狼战士的暗灰色铠甲上。柔软的雪坡时常塌陷滑脱,让豪瑟尔步履蹒跚,然而野熊的每一个步伐都坚实稳健:他大步迈进,将披覆钢铁的双脚扎进雪地里,从不需要借助手臂来保持平衡。他逐渐将豪瑟尔甩在身后。
豪瑟尔紧紧盯着悬挂在野狼战士腰带和盔甲上的诸多漆黑皮索与符文饰品,一边想象自己攥着那些东西挂在野熊身上,一边努力加快脚步。
他们踏着曲折的路线爬上冰脊,旁边是一群群休憩的野狼,以及如怪物般庞大而阴郁的终结者,他们的厚重甲胄打磨如新,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大批奴仆正在对盔甲接缝和关节进行最后的调整与修复,他们的主人则不耐烦地想要回去观看战况。终结者们像一座座凶恶的青铜塑像般纹丝不动,全都面朝那场鏖战的方向。
在第三连观景台的无形边界之外,帝国军队的后备部队和补给营地像一座露天剧场般铺展开来。第三连所在位置距离最近的岗哨也有大约两公里之遥,这片空无一人的死寂区域表明帝国军队的任何士兵,军官乃至于特派员都丝毫不愿意出现在一条芬里斯狼的视线之内。
可惜他们不知道,豪瑟尔心想。芬里斯上是没有狼的。
“跟上!”野熊转过头瞥了一眼。此刻他脸上终于显现出了表情。那是恼火。他的纷乱黑发将双目笼罩在阴影里,让他的眼眸闪烁着一股幽暗凶光。
穿着紧身衣又披挂皮毛的豪瑟尔早已汗流浃背。他上气不接下气,脖颈被晒得热辣辣的。
“来了,”他说道。他抹掉满脸的汗水,从面罩内置的吸管里嘬了一大口水。他刻意停下脚步来喘口气。他想看看自己能把野熊逼到什么程度。他想看看野熊会做什么。
希望不是揍他。
野熊冷眼旁观。在向干船坞发动突击之前,他将漆黑长发结成了辫子围绕在额头上,为第四型战甲头盔提供填充和缓冲。其中一条发辫有些松散,遮挡在了他双眼上方。于是野熊一边等豪瑟尔,一边将头发重新编好。
豪瑟尔又深吸了一口气,在令他瘙痒的燥热中活动了一下脖子,随后快步跟上。
他们踏入了帝国军队的营地。在区区几个小时之内,一座规模堪比大型殖民城镇的军营便已经凭空出现。大批开拓型和飞鸟型空天运输机依旧往来不止,在起落之间激起漫天飞扬的冰晶雪雾。大团细微冰雪捕捉到了炽烈阳光,营造出一段段彩虹。这片营地由事先建造的帐篷和密闭房屋拼凑而成,其中点缀着无数货舱,库房,弹药箱和车辆:在豪瑟尔看来,那就像是一团团米白,暗金,黄褐,锈红和浅灰色的霉斑或苔藓覆盖在洁白无瑕的冰原表面上。他事后提及这段描述的时候又赢得了野狼们的些许赞赏。
没有人来质疑他们是否有权进入营地。这座移动军营四周部署了大批巡逻队伍,有头戴筒状军帽,手持金顶长杖的萨瓦林侵扰者,也有身披半动力甲和及地长袍的G9K杀戮部队精锐士兵。然而从未有哪怕一支枪指向他们。当这位野狼带着一个步履蹒跚的凡人逐渐走近的时候,哨兵们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移到某些更为重要的地方去了。在这座帐篷城镇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军队人员给他们让开了一条宽敞的大路。
这就像一座露天剧场,一片繁忙集市,只不过商旅们皆为现役军人,货品则都是弹药和补给。
“我们要去哪儿?”豪瑟尔问道。
野熊不予理会。他在营地中继续前行。
“嘿!”豪瑟尔喊了一声,快步追赶。他伸出手,拽住了野熊左侧腕甲的生硬边缘。塑钢触手冻寒。
野熊停下脚步,非常缓慢地转过身来。他看了看豪瑟尔。随后他低头看着那只抓住自己臂膀的脆弱手掌。
“我不该那样做的,是吧?”豪瑟尔小心翼翼地收回手。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他问道。
野熊转过身继续前进。
“我对于你无所谓好恶,”野熊说。“但我不认为你应该在这里。”
“这里?”
“和狼群在一起。”
野熊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
“你为什么来芬里斯?”他问道。
“好问题,”豪瑟尔说。
“那么答案是?”
豪瑟尔耸耸肩。
野熊重新开始迈进。
“头领想让你看些东西,”他说。
这座庞大的营地在豪瑟尔眼中愈发近似于狂欢游行场地了,在其中心位置树立着一座宽敞的指挥中心。支在头顶的凉棚一定程度上遮挡住了冰雪荒原的炽烈阳光,经过层层强化的防爆墙板则是为了抵御任何偏离战场或极端幸运的敌军炮火。在近旁,一队身披锃亮银甲的机仆正忙着组装并启动一台便携式虚空盾生成器,在夜晚降临之前,营地中的重要区域就会被笼罩在一层焦灼的蓝色光幕之下。凉棚和墙板扭曲了从桥梁远端传来的战场轰鸣,然而与野狼们所聚集的那道冰脊相比,这里反倒显得更加喧嚣震耳。
大约有两百人挤在那座中央顶棚之下。他们环绕着一张移动式战略台,上面闪烁着若干全息投影。
全部由帝国军官组成的人群在豪瑟尔以及那位高大的阿斯塔特面前分散开来。当他迈上那道自动抬升的连锁阶梯时,豪瑟尔感觉到耳中一声轻响和脸上些许寒意,这表明他刚刚走入了一个人造环境泡。于是他解下呼吸器,让面罩挂在脖子上。他闻到了清新的空气,以及众人燥热,紧张而疲惫的汗味。
欧格维就在人群中央,面前是那张战略台。他身旁没有任何第三连战士作为护卫,而且他未着头盔,并卸下了手臂,肩膀和躯干位置的大部分铠甲。他的腰部以下位置依然披挂重甲,修长而苍白的双臂从那件黑色橡胶质感的无袖紧身衣中延伸出来,一根根垂挂的供能管和散热条如同坏死的毛细血管,再加上那中分的黑发,他看起来恰似乡村集市上一位站在围观人群中间的赌拳斗士。
从小在教区长大的豪瑟尔见过很多那样的人。乌维教区长有时候会带着孩子们去参加乌尔工程营地里的节庆集会,在那座从宏伟蓝图慢慢变成壮丽现实的梦想城市脚下,建设大军会定期暂停劳作来庆祝天主节,圣诞节期和神圣建筑师日,以及各个工人结社的诸多传统节日。这些假期基本上都是纵情狂欢的借口。往往会有赤裸上身,虎背熊腰的建筑工设下一场来者不拒的拳击比赛,赌注便是啤酒,金钱和众人的欢呼。那些家伙至少要比看热闹的人群高上一头。
然而在这里,围观者们是帝国军队的现役军官,其中不乏令人畏惧的高大壮汉。于是鹤立鸡群的欧格维便如同一个骨架粗大的怪物。皮肤苍白之极的他像是由坚冰雕琢而成,在旁人都满脸通红,汗流浃背的时候,他对于这无情的燥热却毫不在意。穿在他下嘴唇上的粗重银环营造出一种挑衅嘲讽的意味。
豪瑟尔不禁猜想,他为什么要卸下战甲?他看起来很…不正式。他为什么要让我来这里?
野熊带着豪瑟尔在人群最外围停下脚步。欧格维看到了他们。他正在与三位帝国军队高级将领展开激烈讨论。他双掌按在战略台边缘俯身前倾,用手臂支撑住自己的重量。这个随意的姿态显得颇为轻蔑。军官们看起来都有些手足无措。其中一个是奥崔玛战地指挥官,他恭顺地举起一台全息投影仪,让他的顶头上司总督阁下可以借助影像参加会议,这恰似一位侍者抬着装有牛头的餐盘。他旁边那位体型健壮,脾气暴躁的G9K杀戮部队作战大师身穿一袭防弹大衣,头上戴着坦克驾驶员的绗缝皮帽。第三位军官长着满脸雀斑和淡金色头发,他那套一丝不苟的整洁制服属于锯齿坦克团。听到欧格维开口说低哥特语是件新鲜事:首先他居然会说这门语言,再者他的粗重双颚与满口獠牙竟能发出那些脆弱的凡人音节
“我们在浪费时间,”他正说道。“这场突袭的力度不够。”
奥崔玛总督的全息影像发出一阵暴怒的尖吼,那声音经过数字化传输后略显扭曲。
“这是对于整场全球攻势的公然侮辱,”那个投影宣称。“你越权了,头领。”
“我并没有,”欧格维欣然纠正道。
“你的评论确实是在批评这场攻势的合理性,”锯齿坦克团的军官开口了,与那位总督相比他的语气要更加委婉,大概是因为他亲身站在欧格维面前。
“没错,”欧格维表示同意。
“你认为这样的力度还‘不够’?”G9K指挥官挥手示意他们面前的战略全景。
“不够,”欧格维说。“作为一场大规模轨道空降,这确实还好。我猜是你们其中之一安排的?”
“我有幸为远征舰队指挥官筹划了入侵行动的整体计划,”总督说。
欧格维点点头。他看着锯齿坦克团军官。
“你能用一把枪杀人吗?”他问道。
“当然,”那人回答。
“你能用一把铲子杀人吗?”欧格维又问。
对方皱起眉头。
“可以,”他回答。
欧格维看着G9K军官。
“你。你能用一把铲子挖洞吗?”
“当然!”那人答道。
“你能用一把枪挖洞吗?”
对方默然不语。
“你得用合适的工具才能把事情办好,”欧格维说。“你们手里有一支配备完善的大军,面前是一颗需要征服的星球。但并不是说你把前者往后者上面一扔就万事大吉了。”
欧格维转头看了一眼野熊。
“就好像你不会试图用斧子去猎杀食尸猫,是吧,野熊?”
野熊发出一阵猛兽嘶吼般的笑声。
“老天,当然不会!非得用长矛才能穿透那层皮毛。”
欧格维重新面对几位指挥官。
“需要合适的工具,明白了吗?”
“莫非你们就是合适的工具?”总督问道。
豪瑟尔听见锯齿坦克团的军官轻声惊呼,稍稍后退了一步。
“适可而止,”欧格维对那个全息影像说。“我这是在帮你们挽回一些颜面。如果战局持续恶化的话,到时候在舰队指挥官手里吃苦头的可不是我。”
“我们非常感激阿斯塔特所能提供的一切建议,”托着全息板的那位战地指挥官突然开口,他将手里的仪器拿到旁边,以免上司的影像再说出什么挑衅言语。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向你们发出求助,”G9K军官补充道。
欧格维点点头。
“毕竟,我们都服侍泰拉的伟大帝皇,对不对?”他微笑起来,露出满口獠牙。“我们都站在一条阵线上,为了同样的目标而战。他创造出芬里斯的野狼就是为了去摧毁那些坚不可摧的敌人,所以你们不必多说,甚至都不必太礼貌。”
欧格维看着总督影像上那张微微闪烁的面孔。
“不过一点基本的尊敬总是好的,”他说道。“注意了,我要把话说清楚。如果你们想让我们介入,就不要妨碍我们。回去联络你们的上司,确保他们向远征舰队指挥官发出正式通讯,明确告知我的阿斯塔特将接管行动指挥权,直到战争结束。在得到确认之前,我不会动一兵一卒。”
豪瑟尔暗自思索,他为什么希望我目睹这一幕?他想让我感到敬畏吗?仅此而已?他想让我看到远征舰队的高级军官被他随意威吓摆布。他想让他们看到自己卸下铠甲的轻松态度。
会议随即告终。欧格维朝野熊和豪瑟尔缓步走来。
“你看到了?”他用尤维克语问。
“看到什么?”豪瑟尔回应道。
“看到我带你来看的东西,”野熊厉声说。
“是大家都惧怕你?”豪瑟尔问。
欧格维微微一笑。
“这没错。同时我也遵循战场的准则。我们遵循战场的准则。芬里斯之子遵循战场的准则。”
“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明白这一点?”
“阿斯塔特第六军团名声在外,”野熊说。
“所有阿斯塔特军团都是名声在外,”豪瑟尔回答。
“我们与众不同,”欧格维说。“我们以凶蛮手段为人所知。在外界看来我们本性狂野,桀骜不驯。就连其他兄弟军团都认为我们目无纪律,兽心未泯。”
“但你们并不是那样的?”豪瑟尔问。
“我们仅在必要之时才会如此,”欧格维说。“但如果那真是我们的常态,我们早就死光了。”
他俯身看着豪瑟尔,如同一位训导孩童的家长。
“要让自己如此危险是需要极大自控的,”他说道。
距离出发的时间还有一两个小时,豪瑟尔请求在帝国军队营地里多待一会儿。欧格维早就不知所踪了。野熊交给豪瑟尔一支小型定位杖,告诉他只要信号响起就立刻返回空降地点。
豪瑟尔很久没有和普通人类相处过了,他早已重生为某种异于常人的个体,昔日种种皆恍若隔世。自从苏醒以来,他在狼牙要塞里与狼群生活了接近一个大年之久,逐渐适应环境,熟悉他们的习惯,了解他们的故事,探索埃特中的无数幽暗厅堂。
一直以来,他有三件事始终无法触及。其一是狼王本人。豪瑟尔甚至不确定第六军团原体在这段时间里是否驾临过芬里斯。他对此深表怀疑。狼王理应身在天上,率领众多连队为帝皇效忠。豪瑟尔不得不承认,斯卡森和欧格维恐怕就是他能接触到的最高阶野狼了。
其二是一个秘密,与豪瑟尔本人息息相关。很难说清楚豪瑟尔究竟是如何意识到的,但他就是知道。这是一种感觉,一种本能。野狼们经常用类似的方式描述特定战斗场景:某种源自五脏六腑的刺激信号让他们在弹指间作出了生死攸关的抉择。对于这样的特殊感官他们一向颇为自豪。于是豪瑟尔也大言不惭地认为自己在野狼的社会中浸淫许久,逐渐学到了同样的技巧。
倘若确实如此,那么他的本能就有话要说。阿斯塔特和他们的仆役向他隐藏了某些细节信息,一个关键的秘密。其蛛丝马迹细微难察。他从未捕捉到任何明显的迹象,比如当他走进房间时众人的交谈戛然而止,或者开口讲话之人在略加思虑后便缄默不语,诸如此类。
其三便是帝国凡人臣民的陪伴。
在他第一个大年的尾声,第十连结束了在钴蓝二次战争中的漫长服役,终于回到埃特,第三连则随之重返一线战场,奉命前往戈格玛戈格星团寻找第四十号远征舰队并提供支援。
作为吟游诗人的豪瑟尔理应随军出发,这一点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他属于连队辅助人员,与众多仆役,铸甲师,飞行员,机仆,乐师,补给官和屠户一样。
他们登上了尼德霍格号,这是第六军团麾下众多阴郁刚硬的战舰之一,并随即在大批辅助舰船的簇拥下向亚空间展开了跃迁。九周之后,他们在戈格玛戈格二号行星附近的孟德维尔点返回现实宇宙,与第四十号远征舰队建立了联系,此时后者正徒劳无功地向静远联邦所属疆域发起推进。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豪瑟尔从战略台上抬起头,发现问话之人是那位刚刚与欧格维会谈的G9K杀戮部队作战大师。
“你有权限来这里吗?”那人问道,自从虎背熊腰的阿斯塔特离开之后他显然胆子大多了。
“你知道我有权限,”豪瑟尔答话中的自信让他本人都颇为惊讶。对方看起来还不买账,于是豪瑟尔将自己在一个大年里留出的长发拨到一边,明确展示出那枚黑瞳金眸。
“我是一个观察者,阿斯塔特第六军团授权如此,”豪瑟尔说。
作战大师脸上浮现出了反感。
“但你是人类?”
“基本上是的。”
“你怎么能跟那些野兽一起生活?”
“首先,我会注意自己的言辞。你叫什么名字?”
“帕威尔科林,一级作战大师。”
“我明显注意到大家都不喜欢有野狼这样的盟友。”
科林迟疑地打量着豪瑟尔。
“我想,我也该注意自己的言辞,”他说道。“我可不想让他们透过你的眼睛审视我,再决定给我点教训。”
“我不是干这个的,”豪瑟尔微笑起来。“我可以保守秘密,选择性地汇报。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所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编年者?记述者?”
“差不多吧,”豪瑟尔说。“我负责记录故事。”
科林叹了口气。他是一个拥有普鲁士血统的大个子,举手投足之间都是职业士兵的姿态。G9K作为前线部队声誉出众。它最为著名之处在于其古老的奖励机制和晋升系统,据说那独特传统源于上古年代里众多依赖商业城邦出资赞助的佣兵团体。科林既然身居一级作战大师之位,想必是久经沙场的善战老兵。
“谈谈你的看法,”豪瑟尔说。
科林耸耸肩。
“我见得多了,”他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这像是老兵油子的那一套。但相信我。我在这场远征里已经混了三十七年。三十七年,八场战役。多糟的事我都目睹了。我见过阿斯塔特四次。每一次都让我胆寒。”
“他们理应让人感到恐惧。否则他们就失去功效了。”
科林看起来丝毫没有被说服。
“对,但这完全是另一个问题了,”他回答。“要我说,人类如果想夺回这个伟大帝国,就该依靠自身的力量亲历亲为,而不是创造出一些他妈的超人来替自己干活。”
“我之前听到过类似的观点。确实有些道理。但没有阿斯塔特的话,我们连统一泰拉都做不到——”
“没错,没错。但是等到事情办完之后又如何?”科林问道。“在远征结束的那一天,我们要怎样处置无比强大的阿斯塔特?这些永远只能担任武器的家伙在和平年代该怎么办?”
“或许战争总会存在,”豪瑟尔说。
科林厌恶地撇着嘴。
“那我们都是在浪费生命了,”他回答。
他手腕上那枚包裹着黑色橡胶的通讯器突然鸣响一声,他低下头检视屏幕。
“命令已经下来了,六小时之内撤离,”科林说道。“我得去看一眼情况。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走走。”
他们迈出指挥中心,回到了阳光炙烤下的开阔空间。豪瑟尔察觉到人造环境泡在一声轻响中被他抛在身后,于是重新戴上呼吸器。军营中的忙碌程度已经显著提高。在营地边缘以外那一段段彩虹之间,悬浮于冰封荒原上空的大批运输机正排成一条蜿蜒的队列,轮流着陆来装载乘客与货物。最远处的那些飞机在诡异热霾的笼罩下泛起阵阵波纹。
“如此说来,你很反感阿斯塔特了,作战大师?”他们信步穿过营地时豪瑟尔问道。
“完全没有。他们超凡脱俗。我刚才说了,我见过他们四次。”
他们走进了作战大师的指挥所,此刻已经有数十名G9K军官和技术人员忙着拆解这座带有人造环境的大型帐篷。科林来到一张小书桌前面,开始收拾自己的装备物品。
“有一次是死亡守卫,”他伸出一根手指开口道。“兵力规模很小,但杀伤效率极高。还有圣血天使。”第二根手指。“那是在弗雷姆的一颗卫星上,当时围绕一座酪蛋白工厂的战局急转直下。他们就像是…就像是天使降临。我不是要故意夸大。他们救了我们。他们仿佛是去拯救我们的灵魂。”
科林抬头看着豪瑟尔。他伸出第三根手指。
“白色伤疤,在X173复星并肩作战六个月,剿灭异形。绝对专注,彻底投入,冷酷无情。凭良心说,无论是他们的责任感,对远征大业的忠诚,还是作为战士的超群技艺都无可置疑。”
“你说一共是四次。”豪瑟尔追问道。
“是的,”科林回答。他抬起第四根手指的样子让豪瑟尔联想到投降的姿态。
“太空野狼,两年前。是他们所谓的第十连。在那场见鬼的钴蓝战争里,他们前去提供支援。我听过一些说法。我们都听过一些说法。”
“什么说法?”
“星际战士与星际战士之间是不一样的。有些是超人,有些是怪物。据说为了培育完美无缺的阿斯塔特,指引全人类的帝皇做过一两次出格的事,结果创造了一些不该被创造的东西。那种理应夭折或者被溺死的畸形。”
“狂野的东西?”豪瑟尔问道。
“其中最糟糕的就是太空野狼,”科林继续说。“他们是野兽,泰拉在上,那些和我们一同作战的家伙是野兽。当你开始同情敌人的时候,那就意味着你的盟友实在太可怕了。他们屠杀一切,毁灭一切,而且最糟糕的是,他们非常享受让敌人末日临头的过程。他们身上没有任何令人钦佩和振奋的东西。他们给人留下一种酸苦的回味,就好像我们为了获胜而向他们求援是在作贱自己。”
科林停住话头,转过身向几名军官下达指令。他们都十分恭敬,训练有素,反应及时。豪瑟尔看得出来,科林是那种用严明纪律来确保部队顺畅运作的军人。其中一名体格壮实,留着络腮胡子的次级军官递给科林一块数据板。他充满敌意地瞪了豪瑟尔一眼。
科林将数据板还给部下。
“全面撤离地表,”他说道。他显得垂头丧气。“所有部队。我们要退出战局,让野狼独自解决。妈的。这场突袭让我们死了几千人,结果就这么完了。”
“总好过再死几千人。”
科林坐在椅子上,打开背包,掏出一个略微变形的金属酒瓶。他倒了满满一盖递给豪瑟尔,随后对着瓶嘴猛喝一口。
“在四十号舰队发现能帮我们对付静远联邦的阿斯塔特就只有那些野狼的时候,我们差点都要收回请求了。我这是听舰队指挥官身边一个高层人物亲口说的。我们确确实实认真考虑过是否应该避免再和野狼扯上关系。”
“你们宁愿面对失败?”
“结果很重要,但达成结果的手段也很重要,”科林回答。“关键问题在于,那些野狼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帝皇为什么要把他们塑造成那个样子?究竟有什么理由能让他培养出如此非人的东西?”
“你能够回答这其中任何一个问题吗,作战大师科林?”
“要么是帝皇作为人类新纪元的设计师并非如我们想象中那样完美无缺,照样会创造出一些梦魇,要么是他早已预料到某种我们难以想象的可怕威胁。”
“你更希望是哪一个?”
“无论哪种解释都不会让我对于未来充满信心,”科林回答。“既然你和他们待在一起,那么你有答案吗?”
“没有,”豪瑟尔说。他刚把酒喝完,科林又给他续了一杯。这是某种烈酒,干邑或者杜松子酒,科林脸上已经泛起潮红,但豪瑟尔除了喉头的轻微灼烧感之外若无其事。芬里斯上的生活显然让他的酒量大有提升。
“我们在钴蓝星区对抗的那些敌人,”科林轻声说道,“它们致命而高傲。它们对于人类的行为和事务毫不关心,也完全有能力与我们打成对峙局面。它们的宏伟星舰像城市一样。我亲眼见过。我参加了对其中一艘的突击。有人管它叫晶莹城,因为它就像玻璃制品一样闪闪发光。我们事后得知那个构造体在它们的语言里名叫苏耶萨,是一个所谓的工艺世界。无论如何,我们始终没能搞明白它们为什么与我们作战,又是在保护什么,我们大概只知道它们是要阻止我们接近某处或是染指某种东西,反正你能意识到它们肯定是有什么值得捍卫的事物。某种遗产,历史,文化。最终那一切都没了。”
科林低头盯着酒瓶,仿佛真理便潜藏在瓶中的黑暗深处。豪瑟尔猜想对方或许长久以来都曾试图在那里寻找答案。
“最终,”科林说道,“它们开始哀求了。野狼降临在它们头上,那座城市星舰分崩离析,它们意识到自己即将失去一切。它们开始哀求我们提出条件,似乎只要能挽回丝毫也胜过失去一切。我们从未真正理解它们究竟想表达什么,或者它们能作出怎样的投降。我个人认为它们愿意牺牲全部性命来保住晶莹城。但已经太晚了。野狼绝不停手。他们把那座城市夷为平地。野狼摧毁了一切。他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甚至没有留下一丁点能够回收的东西,没有任何值得保存的战利品。全都被野狼毁了。”
科林随即陷入沉默。
野熊交给豪瑟尔的那支定位杖发出一声轻响。
豪瑟尔放下酒瓶盖子,朝作战大师点点头。
“多谢你请我喝酒,还有陪我聊天。”
科林耸耸肩。
“我觉得你可能把野狼想得太坏了,”豪瑟尔补充道。“他们或许遭到了误解。”
科林像是笑了一声。
“所有怪物不都是这么说的吗?”他反问。
豪瑟尔离开了G9K的指挥帐篷。周围的部队人员都在忙着拔营,准备离开地表。
他站在原地查看定位杖的方向指示。在他背后,有人咒骂了一句。
他扭过身子。
科林手下那位留着络腮胡子的副官正带着其他几个G9K士兵把一批抗震箱装到卡车上。
“你刚才在对我说话吗?”豪瑟尔问道。
络腮胡子的目光里充满怨毒。他放下手中的箱子,朝豪瑟尔走了过来。他的部下们原地旁观。
“狗屎畜生,”络腮胡子嘶声道。
“什么?”
“滚回去和那些肮脏的东西混在一起吧。你应该感到耻辱。他们不是人类。他们是畜生!”
豪瑟尔转过身去。这家伙虎背熊腰,咄咄逼人,显然情绪不稳。豪瑟尔这辈子一直都努力避免类似的正面冲突。
络腮胡子一把抓住豪瑟尔的右臂。对方攥得他生疼。
“你就把我的原话转告他们,”他说道。“为了这场地表突击,杀戮部队一天里就死了一千七百人,现在那群白痴畜生叫我们滚蛋?一千七百条性命就这么白费了?”
“你显然很沮丧,”豪瑟尔说。“这场战斗损失惨重,我很同情——”
“去你妈的。”
络腮胡子手下那几个搬箱子的士兵围拢过来。
“放开我的胳膊,”豪瑟尔说。
“不然呢?”络腮胡子问。
“跑!”穆尔扎说。
在这种事情上穆尔扎通常都是对的。豪瑟尔觉得这并非由于穆尔扎是个懦夫,而是因为他更加理智现实。毕竟,他们两人都不会打架。他们是学者,是数据考古专家,是思维不凡但体格平庸之人。他们谁都没有接受过任何军事训练,也没有上过什么自我防卫课程。他们手无寸铁,能够利用的只有自己的脑子,以及一份授权文件,上面标示着他们的姓名,三十出头的年龄,以及作为统一议会所指派的考据者前来卢泰西亚展开工作的身份。
这两样东西都帮不上他们的忙。
“绝不能任由他们这样——”豪瑟尔开口道。
“喔,你就赶紧跑吧,白痴!”穆尔扎回头大喊。
实地考察队伍的其他成员不需要进一步的催促,都已经开始埋头狂奔了。他们冲进那座死寂教堂周围的纷乱小巷,在迷宫般的卢泰西亚贫民窟里四散逃命,脚下皮靴狂乱地敲打着石子路。
那座教堂如今只是一具庞大的建筑尸骸。在三千年前的第十九次欧洲分裂战争中,它作为宗教场所的身份便已经凋亡,自那之后它被数次挪作他用:它当过三个世纪的议会大厅,接着是陵墓,制冰厂和济贫院,在屋顶最终全部坍塌之后则成为了集市。在最近的八百多年里,它只是个空荡荡的躯壳,一个具象化的回忆,用锈迹斑斑的钢铁肋骨直面头顶的阴郁天空。
关于它过往荣耀的谣言恐怕要比那些钢铁肋骨苟延残喘得更久。穆尔扎在两天前向队伍公布任务细节的时候完全难以掩饰自己的亢奋。这个地点自古以来便是朝圣之处,那座教堂脚下正是前后数座教堂的昔日根基,事实上它之所以被称为教堂也仅仅是对于过往建筑的传承。
有一些地窖还隐藏在那座建筑的根基之下,诸多古老教堂的暗室和水池被后来者掩埋至今,未见天日。据说如果你能在黑暗中分辨出那条正确的通道,便可以径直遁入地心,找到法兰克的古老墓穴。
穆尔扎的某个线人(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样,他用不菲的酬劳维持着一个人数众多的情报网络,负责监控整个卢泰西亚城区的古董和圣物流动情况)报告称一群工人在回收古旧石料的时候恰巧挖到了一个储水池的入口。在遗迹中捡到的几个银制护身符和一枚戒指足以让那个线人确信这片地区值得深究,也值得让考据队伍付出一笔可观资金来让工人们透露具体地点。
豪瑟尔从一开始就深表疑虑。那些粗壮的工人都是当地人,衣服上沾满了黑色泥点。他们每个人多多少少带着一些核辐射引发的突变痕迹,这在贫民窟里十分常见。豪瑟尔立刻感觉遭到了威胁,就像小时候被教区里那些大孩子欺负一样。他不是个斗士。正面冲突,尤其是肢体冲突会让他全身僵直,无所适从。
贫民窟就像一座迷宫。曾经占据这片区域的规整城市已经踪影全无。街道都腐化成了交错纵横的小巷,岔路和死胡同,无一例外地昏暗狭窄且满地污秽,也没有任何明确路名。小孩在垃圾堆里玩耍,婴儿的嚎哭和大人的争吵在堆砌两旁的楼宇间回荡。晾衣绳密布头顶,如同一片幽暗的人造密林。整个区域阴影丛生,空气浑浊。
工人们带着考据队伍扎进小巷迷宫中。豪瑟尔觉得他们选取的路线过于曲折,穆尔扎则让他闭上嘴。在走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工人们转过身,告诉穆尔扎说该付钱了。
领头的工人顺便提了一句,需要付的钱数要远远高出穆尔扎与队员们商定的那个金额。
豪瑟尔明白他们遇到麻烦了。他意识到这一切都只是个骗钱的陷阱,他们最有可能的下场是挨一顿揍或者遭到绑架。考据项目会为此付出代价:无论是医疗费用,赎金还是额外酬劳。甚至有可能要搭上人命。他满腔怒火。他觉得自己居然又放任穆尔扎把大家带进坑里简直是愚蠢之极。
“这不是发火的时候!”穆尔扎吼道。暴躁的工人们高声呼喝着逐渐逼近。其中一些手里拿着铲子和铁锹。
“快跑!”穆尔扎大喊。
豪瑟尔明白走为上策,但面前的威胁终于遮蔽了心中的暴怒,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其中一个工人已经挥着拳头冲了过来,用满口烂牙吐着脏话,他的手指像熏肠一样粗。豪瑟尔努力逼迫自己的双脚服从命令。
穆尔扎用力扯了他一把,将他的胳膊攥得生疼。
“快跑!快跑,卡斯!”
豪瑟尔终于跌跌撞撞地迈开腿。那个工人朝他们伸出手来。豪瑟尔这才发现对方握着一把手枪。
穆尔扎猛地把豪瑟尔拽开,扭过头来朝那工人喊了一个字,或是发出了一个音节。一股怪异的脉动应声而起,就像人造环境泡边缘处的气流轻响。那个工人厉声呼嚎,顿时倒在地上抽搐不已。
他们随后并肩狂奔,穆尔扎还攥着他的胳膊。
“你做了什么?”豪瑟尔大喊。“你做了什么?你刚才对他说了什么?”
穆尔扎没法回答。他口中淌着鲜血。
络腮胡子的五指像铁钩般钉在他胳膊上。豪瑟尔出于恐慌地猛力一推。他只是想把对方甩开,这样就可以继续前进,把他们抛在身后。
络腮胡子轰然摔进卡车上那堆包裹橡胶的货箱之中。他刚刚离地而起,横飞出去。他的脊梁和肩膀首当其冲,脑袋随后撞在顶端的箱子上。接着他向前扑倒,如同一袋碎石般瘫软在地。他的脸拍在脏兮兮的坚冰上,砸碎了塑料面罩。
在络腮胡子尚未着陆的时候,他的一个部下就挥拳打向了豪瑟尔的后脑。在豪瑟尔看来,这一拳像是个荒唐的慢动作镜头,仿佛对方想要给他留些还手的机会。他抬起胳膊遮挡自己的脑袋,用掌心截住了对方的拳头。一股微弱的冲击随之传来。他察觉到指骨断折,关节碎裂,而且都不是自己的。
第三个士兵决定干脆把豪瑟尔杀掉,他试图将一根沉重的铸铁撬棍捅进豪瑟尔的头颅里。然而他似乎同样是在刻意放水,就像演戏时那种夸张的出拳方式,虽然完全偏离目标但依旧让观众感觉真实。豪瑟尔一点都不想让那根撬棍靠近自己。他本能地挥出左手,想要将对方的胳膊扫开。
那人厉声尖叫起来。他的前臂中间位置仿佛长出了第二个手肘。骨骼断折处的皮肤像空布袋一样折叠起来。他顿时瘫倒,撬棍沿着冰面滑脱出去。
其他人一哄而散。
野熊站在一架风暴鸟的舷梯底端等着他。
“你来晚了,”他说。
豪瑟尔将定位杖还给了他。
“我现在来了。”
“你如果还不回来的话,我们就要把你扔在这里了。”
“那当然。”
“你身上有血腥味,”野熊说。
“是的,没错,”豪瑟尔回答。他看着野熊。
“你们为什么没有告诉我究竟把我改造到了什么程度?”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