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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长牙

  面对静远联邦的负隅顽抗,欧格维头领的解决方案直接而高效。在远征舰队高层明确无疑地将战场指挥权作出移交之后,欧格维便召集来麾下的钢铁牧师,让他们立刻奉命行动。

  他们花了大约两天时间来完成各方面的计算和准备。此时,整支舰队先前投放的大批空降部队已经从星球地表完成了全面撤离。

  第三天,头领身旁的几位亲信幕僚认定吉时已到,钢铁牧师们随即揭示了他们的杰作。

  一系列规模可观的定点爆破将干船坞推离了稳定的轨道。它身后拖曳着一大团支离破碎的金属残骸,在夺目阳光中熠熠闪亮。船坞从那宽宏广阔的橙黄色世界表面划过,就像一个被重力的触手牢牢拴住的微型孪生兄弟。两枚球体相互环绕着共舞一曲,如同孩子手中一件颜色亮丽的旋转玩具。

  这座末日临头的轨道平台在公转了八圈之后才终于踏上那不可避免的毁灭之路。此刻从它身上喷薄而出的大量残骸已经在星球周围留下了一道道细密的褐色轨迹,正如那些巨型气体行星身边的优美圆环。大气层的阻力点燃了干船坞,开始蚕食它的整体结构。它逐渐闪耀光芒,恰似熔炉中的一块铁锭,先是暗红色,随后变成亮粉,最终化为白热。无论是它陨落时的弧线路径还是那公转轨道的稳步收缩都缓慢得吊人胃口。

  它就像一颗灾星。豪瑟尔对此颇有了解。它是最糟糕的那种灾星。

  它轰然击中两座参天高塔之间的广阔冰面,那些相隔大约六百七十公里等距排布的高塔或许已经屹立千年。一道转瞬即逝的光芒骤然闪现,随后便化作一片迅速扩散的炽烈辉耀,仿佛一枚恒星正从冰层之下冉冉升起。紧接着那辉耀继续膨胀,像一座无法直视的灼目拱顶般朝四面八方展开扩张,让坚冰瞬间气化,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宏伟高塔连根拔起。

  那场剧烈冲击制造出一股致命的红外辐射脉冲。腾空而起的巨量尘埃和雾化硫酸在大气层里留下一团污浊黑云。火球坠地时爆裂四溅的炽热残骸随后雨落而下,为席卷大地的烈焰风暴锦上添花。

  第三连聚集在战舰的登机甲板上,围绕着几块用来播放突击任务简报的巨型屏幕,通过视频信号来观看这刺入敌人身躯的致命一击。仆役和甲板工作人员也都聚拢过来。其中一些人手里还拿着工具或抹布,甚至是修理清洁到一半的武器枪械。

  在目睹船坞缓缓坠落的时候,四下近乎静默无声,只有偶尔几句不耐烦的嘀咕。在冲击终于发生的那一刻,野狼们顿时爆发出生机。他们使劲跺着披覆铠甲的双脚,用利斧和战锤的手柄猛力敲打甲板;他们拿起手中长剑拍击风暴盾;他们仰着脑袋高声呼嚎。

  那噪音震耳欲聋。豪瑟尔感觉有一道冲击波透胸而过。他周围那些全副武装的巨人们咆哮不已。裸露在外的喉咙鼓胀起来,一张张嘴扩展到难以置信的程度,毫不掩饰的修长獠牙间唾沫飞溅。在豪瑟尔眼中,芬里斯战士的“兽吻状”容貌特征从未像此刻这般显著。

  这一点是他事后才意识到的。当时在那片登机甲板上,他的感官已经被这凶蛮噪声的冲击所淹没。野狼们的狂野喜悦像一枚铁拳般迎面敲来。这股力量扎进他的胸膛,用生有利爪的五指紧紧攫住他的心脏。那些戴着兜帽的芬里斯仆役,甚至是一些工作人员也开始挥动着拳头,放声嚎叫。那嘶吼声显得粗莽而原始。

  就在豪瑟尔逐渐相信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地昂起脑袋,闭上双眼,一同加入了呼嚎。

  在冲击与火光消逝之后,酸雨倾盆而下,平流层逐渐溃散。第三连的风暴鸟机群一头扎进漫天飞扬的剧毒尘埃与电光流转的污浊烟云。

  这一艘艘翼展宽阔的深色飞船在豪瑟尔眼中十分贴合其型号名称,它们正像一群如雷暴乌云般漆黑的渡鸦,盘旋着朝那些暴露在外的静远联邦古老城市俯冲而下,直刺敌军心腹所在。

  当他如此向野狼们描述的时候,他们都问他“渡鸦”是什么。

  按照战舰计时,清剿行动花费了三个星期。豪瑟尔相信这是一段展开学习的时间。他所学之事的其中一些是关于自己的。

  众多故事已经开始涌现。在地下作战的狩猎小队返回战舰进行补给时带来了一些,而另外一些则是由预备队成员们从通讯频道里听来并转述的。

  其中很多都是值得颂扬的英勇战绩。但也有一部分在豪瑟尔眼中显露出了添油加醋的意味。照艾斯卡裂唇的说法,这是所谓的蜜酒故事,是芬里斯致命佳酿的夸张效果。

  然而这些似乎又不像是蜜酒故事,因为艾斯卡也曾明确表示,任何稍微有些自尊心的狼群成员都不会自吹自擂,第三连的战士们绝对不会如此。根据芬里斯之子的传统,吹牛皮的家伙是最为低贱的。一位战士的故事代表着他的个人价值,是用来判定其地位的衡量标准。自我吹嘘之人的谎言很快会在战场上真相大白:只有毫无伪造的力量,勇气和技巧才能通过鏖战的考验。

  艾斯卡还补充道,这正是吟游诗人得以存在的原因之一。他们负责去伪存真,是立场公正的中间人,不会放任自负,偏颇和蜜酒等诸多干扰因素去扭曲公认的事实。

  “也就是说诗人讲述故事的作用在于取悦你们,维护真相以及保存历史?”豪瑟尔当时问道。

  艾斯卡咧嘴一笑。

  “是的,但主要在于取悦我们。”

  “什么样的故事能够取悦芬里斯的野狼?”豪瑟尔追问。“你们最喜欢哪种?”

  艾斯卡思索了一阵。

  “我们喜欢那种能够惊吓到我们的故事,”他回答。

  除了那些略显夸大的故事之外,还有一些故事让豪瑟尔感到困惑不解。

  按照宏观信息来判断,远在下方的星球地表正爆发着一场灭世恶战。在冰层护盾消弭之后,静远联邦的核心城市已经暴露在外,就像是被猎手挖开的野兽巢穴。情况糟糕透顶。酸雨倾盆,毒雾弥漫,冰雹漫天。那场剧烈冲击留下了一个规模堪比整块大陆的辐射巨坑,其陡峭边缘还在持续塌陷。诸多化为残垣断壁的城市如同一个个在车祸中遇难的乘客,被庞大残骸牢牢压住,其生命活力在消散的热度与能量中不断流逝。

  静远联邦部队已经无路可退,只有背水一战。

  第三连组成了帝国攻势的战略矛头。佩戴着防化装备以抵抗恶劣环境的大批帝国军队士兵紧随其后。

  让豪瑟尔感到困惑的那些故事大多显得支离破碎,讲述着近乎恶毒的惨烈场面。野狼们显然乐于记录一些丝毫无法展现其英勇气概,鲁莽豪情,甚至是惊人运气的瞬间;他们似乎颇为享受那些仅仅包含着残酷暴行的片段。

  这些都称不上故事,没有重点,也没有开端,中篇和结局。缺乏前因后果。它们单纯描绘着在静远联邦作战人员身上所展开的种种杀戮与肢解。

  豪瑟尔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塑造出一条叙事线索,将这些片段串联起来,把它们编织成一个更加戏剧性的整体故事,以此尽量彰显出些许的英雄气势。他怀疑自己大概有所误解,这些故事中可能暗藏着某种文化元素,即便是他具备着精细改造的大脑回路也未能加以明辨。

  随后他回想起了对于干船坞的突袭,以及那群将哈亚德化为尘埃的强能战士最终被野熊和欧齐尔击溃的场景。他回想起了那场近乎于血腥仪式的可怖屠杀。

  他们在驱逐恶灵,欧格维当时说过。他们施以最可怕的痛苦,让它明白永远都不要回来。他们在惩罚它,向它解释清楚,确保它不会再来烦扰我们。

  豪瑟尔最终认定,这些故事也是一样,是化为言语的驱邪神符。它们是用来惊吓恶灵的。

  既然如此,他不禁猜想,究竟有什么能够惊吓到野狼?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乌弗鲁赫欧罗斯说道。人称长牙的赫欧罗斯是隶属第三连的符文牧师,比欧谢尔沃德梅克要年长得多。与欧格维以及第三连的诸多成员一样,他的皮肤也白皙如冰,但与欧格维相异的是,他并不像冰川般闪耀寒光。他的皮肤显得更加明澈幽暗,就像是深冬湖面上覆盖的那层半透明坚冰。

  并非只有皮肤能够彰显他的老迈。他体型削瘦,修长的头发纤细洁白。身披符文战甲的他略显佝偻而僵硬。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刻痕与其他野狼老兵有所不同。他变得愈发干瘪,失却光泽,格外突出的獠牙则赋予了他那个独特的称号。有些人说,有朝一日还会有更多长牙,如果狼群能存活到那一天的话。赫欧罗斯长牙的命线至今未断,这完全要归功于命运。他已经是资历最老的野狼了,像他这样在泰拉参与了第六军团的创建,随后抵达芬里斯,为狼王麾下大军奠定基础的老家伙如今屈指可数。

  在战舰内部这片庞大的登机甲板上,一艘艘平行排列的风暴鸟悬挂在头顶的轨道上,随时准备出动,与干船坞击中下方星球的时候相比,此刻四周要安静得多。符文牧师正跪在地上,仰头观看一块屏幕,恍若古老泰拉的十字军骑士在圣殿中祈祷的模样。即将跟随他前往地表去支援欧格维的两队战士在旁边紧张备战。豪瑟尔能听到螺丝钻固定盔甲时的尖锐鸣响。他能听到气泵的嘶吼与起重机的低吟。在五十米之外的甲板中央位置,一群野狼屈膝围拢在他们的小队领袖身旁共同宣誓,类似的传统在其他阿斯塔特军团中被称为临战誓言。

  “你在做什么?”豪瑟尔问那位符文牧师。这是个生硬的问题,但他还是开口了。在第六军团的众多阿斯塔特之中,他与第三连相处的时间最为长久,然而他和这位沉默寡言的符文牧师之间几乎未有只言片语。长牙没有将任何故事交给他保管,也从未在豪瑟尔履行诗人职责的时候作出过什么补充。虽然沃德梅克已经让人心生寒意,但长牙要比沃德梅克更加难以接近。

  当他发现长牙独自在此的时候,豪瑟尔便抓住了这个机会。长牙不必转过身来就察觉到了豪瑟尔的存在,而且似乎还能知晓他脸上有何表情。

  屏幕上显示着静远联邦家园世界的俯瞰图像:空旷透彻的太空和明亮夺目的阳光让画面十分清晰。那个星球看起来就像一枚被灼热铁棍捅穿的橙子。

  不,它看起来像是一个苹果,一个晚熟饱满的暗红苹果,上面覆盖着一大片铁锈色的腐烂斑点。

  长牙继续盯着屏幕。

  “我在听,”他说道。

  “听什么?”

  “命线断裂的声音。命运熔铸的声音。”

  “那么你不是在看屏幕了?”

  “我只是借助屏幕观察你面孔的倒影,”长牙回答。

  豪瑟尔为自己的愚蠢轻笑一声。野狼们喜欢用深邃的神秘感与肃穆的超自然能力编织成一席斗篷将自己包裹起来,但这无非是蛮族的迷信作风,归根结底要源于为他们注入新鲜血液的芬里斯人。野狼身上真正的异常之处在于他们的敏锐感官。他们早已训练自己留意周围环境的点滴分毫,对于手中掌握的一切细节加以利用。他们的独特名声也有所帮助。面对这群举止粗蛮的愚昧野人,谁也不会料到他们暗中具备着超群的战术情报。

  正是这一点将他们塑造成了极端高效的武器。

  “那么你究竟为何面露不快?”长牙问道。

  “我至今还是认不清我的位置。以及我的目标。”

  长牙啧啧一声。

  “首先,每个人注定都要不断探索他的本质。这就是生命。对于自身命运的猜测是一种永恒的思考,这对大多数人而言都适用。你也不例外。”

  “其次呢?”豪瑟尔问。

  “我感到十分困惑,你是担任第三连吟游诗人的卡斯佩尔安斯巴克豪瑟尔,亦称艾哈迈德伊本鲁斯塔,你有如此之多值得去了解的身份,却显然完全不了解自己。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你选择造访永恒寒冬的世界,却无法对于这个选择作出解释。你为什么要来芬里斯?”

  “我将全部精力投入在求知上,”豪瑟尔说道。“我不断搜寻,收集并保存数据。我的动机自始至终都是造福人类。最终我逐渐感觉自己的毕生心血都…白费了。我的成果不被重视。”

  “你的自尊心受创了?”

  “不!不是那个意思。这与我个人无关。我倍加重视并努力维护的那些东西被轻易遗忘了。丝毫没有得到利用。”

  赫欧罗斯长牙身上那套覆满铭文和珠串的铠甲微微挪动了一下,或许是他耸了耸肩,或许不是。

  “无论事实情况是否如此,这都没法联系到芬里斯。”

  “当我一生的事业陷入停滞之后,”豪瑟尔说道,“我感觉自己应该去展开最后一场冒险,要比之前的任何经历都更远大,更鲁莽,要更接近某种我在多年事业里从未接触到的深刻真理和惊人现实。我不愿意继续摸索遥远过去的秘密,而是打算探查一些属于当今年代的奥妙。阿斯塔特军团。每一支军团都具有各自独特的神秘感,都包裹在一层与众不同的仪式与学识中。人类将自身未来托付于精诚奉献的诸多军团手中,而对于这些卫士的认知却颇为匮乏。于是我就想选择一个军团,融入其中,了解他们。”

  “是个很有野心的想法。”

  “或许是的,”豪瑟尔承认道。

  “也是很有风险的想法。没有哪支军团会把自己的根据地变成怡人的景点。”

  “的确。”

  “所以说这里面也有故作勇敢的成分?是在刻意冒险?你打算借此为毕生事业画上一个华丽惊人的句号,给自己盖棺定论,让你身为学者的声誉和自尊重新变得完美无瑕?”

  “我不是那个意思,”豪瑟尔酸溜溜地说。

  “不是?”

  “不是。”

  长牙将目光凝聚在豪瑟尔脸上。安装在他颈甲密封处的通讯器鸣响起来。长牙并不理会。

  “但是,我在你脸上看到了恼怒,”符文牧师说。“我觉得我刚才的说法比起你的解释要更贴近事实。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为什么选择芬里斯?为什么不是其他军团的世界?为什么不是某个更安全的地方?”

  “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吗?”

  豪瑟尔张口结舌,然而他从心底里隐约觉得自己本该能够作出回答。

  他随后说道,“我听人说,直面自己的恐惧是有好处的。我一直怕狼。一直如此。从小就是。”

  “但芬里斯上没有狼,”长牙回答。

  一直跪在地上的符文牧师作势要站起身来。这看似有些困难,他恍若一位疲惫羸弱的老者。豪瑟尔没过脑子便伸出手去搀扶对方。

  长牙看了看他的手臂,仿佛那是一根用来通厕所的木棍。豪瑟尔害怕符文牧师会暴怒地猛扑上来,将他的胳膊一口咬断,但他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甚至没法将手掌收回来。

  长牙却只是咧嘴一笑,用披着塑钢铠甲的巨掌包裹住豪瑟尔的手,接受了这个凡人的帮助。他站起身来。豪瑟尔咬紧牙关尖哼一声,拼尽全身力气不要被这位身形庞大的符文牧师压垮在地。

  挺直身躯的长牙居高临下。他松开了诗人的手,俯视对方。

  “我很感激。我的关节都上岁数了,这把老骨头已经像冻在冰湖里的死鱼一样冷。”

  他步履蹒跚地朝一旁等待的猎群走去,那狂野纤细的满头白发在甲板灯光的照映下如同蓟花的冠毛一般。豪瑟尔揉了揉僵硬的手。

  “你要带队空降了?”豪瑟尔高声追问。“去地表?是战斗空降吗?”

  “是的。你也该一起来。”

  豪瑟尔眨眨眼睛。

  “我也可以去?”

  “你想去哪儿都可以,”长牙说。

  “我在战舰上待了三周,到处收集关于这场战争的二手故事,”豪瑟尔努力避免自己显得暴躁易怒。“我以为我必须得到批准。我以为我要等候某种许可或者邀请。”

  “不,你想去哪儿都行,”长牙说。“你是个诗人。这是你最大的特权和优势。狼群里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你,拒绝你,或者制止你四处打探。”

  “我以为我需要受到保护。”

  “我们会保护你的。”

  “我以为我会碍事,”豪瑟尔说。

  “这个不需要你来担心。”

  “也就是说我可以去任何地方?我想观看什么都行?”

  “是的,是的。”

  “为什么没有人想起来告诉我这些?”豪瑟尔问。

  “你想过要问吗?”符文牧师回答。

  “这就是芬里斯之子的逻辑?”

  “没错。挺让你芒刺在背的,是不是?”符文牧师回应道。

  豪瑟尔并不熟悉长牙麾下这支空降小队的成员。他仅仅听说过其中几人的名字。

  他们斗志高昂,但略显沉闷。近几天来这种气氛一直存在。豪瑟尔坐在长牙旁边,乘着风暴鸟离开战舰,在无人开口的沉默中一头扎向地表。

  “你刚才说我还说我面露不快,我看这几双眼睛里都是阴郁的目光,”豪瑟尔说道。

  “第三连的人都想尽快脱身,”长牙说。“这场战争已经没有荣耀可言。”

  “荣耀全都在乌兰诺,”捆在他们对面那排抗震索具里的一位野狼开口道。斯维索。豪瑟尔想起了对方的名字。

  “乌兰诺是什么?”豪瑟尔问。

  “你该问是哪里,”另一个野狼说道,他叫埃姆拉。

  “那是哪里?”

  “那是一场伟大的胜利,”斯维索回答。“十个月之前的事,但我们刚刚才听说。全父剿灭了无以计数的绿皮,用它们的尸首染红江山。随后他将手中利剑埋进大地,宣布自己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豪瑟尔追问。“你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说帝皇吗?”

  “他在伟大远征中的角色到此为止了,”埃姆拉说。“他要返回泰拉。他钦点了一位继任者来接替他统领大军。”

  长牙转过头来看着豪瑟尔。他的双眼深陷在阴影中,仿佛是两片幽暗无光的池塘。

  “荷露斯升任战帅。我们踏入了一个新的纪元。或许伟大远征即将告终,我们就要鸟尽弓藏,迟暮终老。”

  “我表示怀疑,”豪瑟尔说。

  “乌兰诺是一场无以伦比的大战,”长牙说道。“是最伟大的战役,是我们数十年来与绿皮对抗的最终了结。狼群对此有所耳闻,也希望能够在局势陷入白热化之际与全父并肩而战。但我们与这项荣耀无缘。芬里斯的野狼事务缠身,忙着在银河各个角落里处理那些其他人不愿插手的脏活。”

  “就比如现在这场战争?”豪瑟尔问。

  野狼们点点头。其中几人低声咆哮。

  “没有人会为此感激我们,”长牙说道。

  苦涩的真相姗姗来迟,在欧格维获得了战场指挥权之后,在远征舰队高层准许钢铁牧师们将干船坞炸离轨道之后,在那场惊天冲击的余韵散去之后,事实情况才得以明了。远征舰队的威胁分析师们多虑了,那枚安放在干船坞支架网络中的巨型仪器并不是某种武器。

  在第三连夺取了那座轨道设施之后,机械神教便立刻展开检查,其工作重点恰恰位于弗塔格在突击中刻意保存完好的控制中心。然而直到远征舰队指挥官大笔一挥,准许干船坞被当做一柄破城锤挥向星球地表之后,那些繁杂的检查与分析才迟迟得出结论。

  那枚仪器是一个数据储存装置。欧拉米克静远联邦当时正在将一切思想成果,艺术作品,科技学识和隐藏奥秘注入其中。其最终意图大概是进行发射,要么是扮演一个在茫茫宇宙中寻求救赎的漂流瓶,要么是径直投向某座踪影莫辩的静远联邦边疆哨所。

  在得知了事实情况,并意识到这一重大损失会让上级对于自己有何看法之后,远征舰队指挥官顿时陷入暴怒,大加指责。他将一切归咎于糟糕的情报。归咎于机械神教的低下效率。归咎于帝国军队的各自为政。尤其归咎于阿斯塔特的胡作非为。

  欧格维当时身处地表战场,正着手处理那些较为血腥的事务。当指挥官的怒火传来之后,他发表了一段简短的通讯声明,提醒舰队指挥官以及其他高阶军官,正是他们坚持要求他施以援手并打破僵局,也是他们准许他利用一切现有资源。是他们将战场指挥权拱手奉上。阿斯塔特并无过错,一如既往。他们仅仅是按照请求行事。

  在信息送出之后,欧格维将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情绪彻底发泄在了静远联邦的士兵身上。

  风暴鸟像一颗灾星般坠向大地。

  豪瑟尔之前参与过第三连的空降,但这一次是近乎自杀的战斗行动。抵消惯性的安全带和抗震索具将他紧紧束缚在座椅里。他穿着一套轻型密封装甲,里面的紧身衣逐步产生压力,确保他的淋巴系统和四肢静脉能够正常运作。他的心脏像颗X射线星一样急促脉动。他的牙齿咯咯作响。

  “你打算怎么讲述这段故事?”斯维索显然很享受目睹他的恐惧。

  “尿裤子的故事没什么可讲的吧?”埃姆拉说道。野狼们哄笑起来。

  “最让你们恼怒的是什么?”豪瑟尔扯着嗓子向他们问道。

  “什么?”埃姆拉问。其他人也转过头来。头盔和面具之下的一双双眼睛瞪着他。

  “我说,你们究竟为何感到恼火,第三连的野狼?”豪瑟尔问道,他抬高声音,努力盖过引擎的咆哮与机身的轰响。“是因为你们错过了乌兰诺的大战吗?因为与荣耀失之交臂?还是因为全父钦点了荷露斯作为战帅,而非狼王?”

  他们有可能会把我杀了,豪瑟尔心想,但那至少能帮我忘掉这场见鬼的空降。况且,趁野狼们都被捆在抗震索具里,这是提出一些尴尬问题的最佳时机了。

  “都不是,”埃姆拉说。

  “都不是,”另一位野狼表示认同,那个头发赤红的庞然大物名叫赫鲁涅。

  “我们当然愿意品尝一些荣耀,”斯维索说,“我们想要亲身参与一场伟大的战役。”

  “在过去的十年里,有上百场战役与乌兰诺规模相当,”长牙提醒那位战士。

  “但那才是全父收剑入鞘告别远征的地方,”斯维索回答。“那才是青史留名的地方。”

  你们看重的正是这一点,豪瑟尔心想。

  “而且狼王永远都不会担任战帅,”埃姆拉说。

  “为什么?”豪瑟尔问。

  “因为那永远都不是他的命运,”长牙说道。“狼王生来就不是战帅的材料。这绝非轻辱。他并没有遭受怠慢。全父也不是在专宠狼神荷露斯。”

  “解释一下,”豪瑟尔说。

  “在培育幼崽的时候,”符文牧师说道,“全父赐予了他们各自不同的命运。每个人都会走上一条独特的道路。其中一个继承大统。一个巩固防线。一个捍卫首府。一个驻守边疆。一个统御大军。一个掌控情报。明白吗,诗人?就是这么简单。”

  豪瑟尔使劲点点头,在贯穿全身的强烈震动中尽量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回应。

  “那么狼王有何种命运,赫欧罗斯长牙?”他问道。“全父为他选择了哪一条道路?”

  “刽子手,”那位年迈的野狼回答。

  野狼们陷入了沉默。风暴鸟的剧烈颤抖并未停止。引擎的尖锐呼啸像是被扼住喉咙一样,已经让豪瑟尔难以置信。

  “让我们感到恼火的,”埃姆拉突然开口,“是没能参加那场大捷。”

  “他们说当时的景象十分壮观,”赫鲁涅说,“一整个世界被夷为平地,向升任战帅的荷露斯致敬。”

  “我们也想在那里列队集结,”长牙说,“和兄弟军团并肩而立,组成一支伟大远征中前所未见的雄壮队伍。”

  “也和数十年来未曾谋面的野狼连队并肩而立,”斯维索补充道。

  “我们本想让自己的声音加入那震天呼吼,”埃姆拉说。“我们本想一同振臂高呼,向新任战帅宣誓效忠。”

  “让我们感到恼火的就是这个,”斯维索说。

  “还有你提醒我们这些,”赫鲁涅说道。

  一艘艘风暴鸟轰然冲破了那场剧烈撞击所扬起的厚重尘埃,纤细优雅的机翼拖曳出两道剧毒雾气,势若雷霆的步伐留下一股螺旋云烟,仿佛是洒入溪流的墨滴。在云层之下,那个庞然巨坑周围依旧跃动着熊熊火光,首尾相接的烈焰风暴组成了一幅梦魇景象。那是将整个星球置于死地的夺命一击。撞击留下的深重伤痕令人愕然。豪瑟尔简直难以相信那是真实地貌。这更像是他脑海中浮现的种种解剖图。更像一个暴露在手术台上的巨大伤口,其中充斥着支离破碎的器官,肌肉和骨骼,全都染上了一抹橙黄色,又略显焦黑,仿佛是被爆燃弹药炸裂的结果。

  步伐缓慢,身躯笨重的帝国军队登陆船正列队驶向那个焦灼火坑。风暴鸟从它们身边一闪而过,也甩开了担任护卫的雷鹰和武装飞艇。组成紧密阵型的阿斯塔特战机遁入火光跃动的巨坑边缘之下,穿透滚滚浓烟和炽热气流,刺向那些藏匿于冰层深处的静远联邦城市废墟。

  敌人的城市深不可测。豪瑟尔惊讶地看到一片片连锁交织的繁复城区如同破天高塔般踩着厚重岩层扶摇直上。同样让他瞠目结舌的还有那令人震慑的毁灭景象。大部分上层结构都已经灰飞烟灭,位于下方的城区和楼宇也被碾成一团。一座座分崩离析的高塔摊在脚下,唯一能够将这些残垣断壁稍加固定的便只有尚未融解的坚固冰层,它像一团树脂般包裹着那片脆弱不堪的残破废墟。这让豪瑟尔回想起了乌维教区长,他在吃过晚餐之后总会把几颗杏仁或者山核桃卷在一块白手帕里,再用勺背将果壳敲碎。如果没有包好的话,裂片肯定会四处飞溅。

  飞船的推进器突然发出了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痛苦嘶吼。

  “还有十秒!”长牙喊道。野狼们开始用长剑和战斧敲打手中的风暴盾。

  一阵凶蛮的晃动让豪瑟尔的五脏六腑都错位了。飞船刚刚利用迅猛俯冲末尾阶段的大力拉升消耗掉了巨量动能。在他来得及作出调整之前,那史无前例的强烈冲撞便迎面扑来。他们坠落在地。他们狠狠砸在了什么东西上,那震耳巨响仿佛是帝国宫殿的钢铁大门骤然脱落并拍在石砖上的雷霆轰鸣。

  他们降落了。他们确实是降落了,对吧?豪瑟尔无从确认。他们似乎还在移动,但这可能仅仅是他陷入迷惑的感官所营造出的幻觉。外面传来一声金属摩擦的锐利嘶鸣。野狼们纷纷甩开抗震索具,一跃而起。

  “上!上!”长牙高喊。豪瑟尔突然意识到他们这十分钟以来都在讲沃尔根语。

  登机舱门逐渐打开。光线随即涌入被淡绿暮色所笼罩的幽暗机舱。焦灼高温接踵而至,那滚烫火团般的焚风沿着豪瑟尔的喉咙卷入肺里,就像一股轻易穿透了呼吸面罩的灼热尾气。

  “泰拉在上!”他咳嗽起来。

  外面传来的金属尖鸣愈发刺耳。他们确实还在移动。他们缓缓颤抖着向后挪动。

  这艘风暴鸟正在滑落。

  他面前那扇大开的舱门被跃动火光所点亮,一个个转瞬即逝的高大剪影从中闪过。野狼已经出击。他能听到嚎叫声。

  不,那不是嚎叫。那是经过放大的猛兽嘶吼:一种巨型掠食者发自胸腔的低沉咆哮。那令人手足无措的次声震颤先是脉动叠加,随后沿着顶尖杀手的特殊声道奔涌而出。

  他和野狼们一同扎进那片火光与热浪。其中一些在埋头冲出舱门的时候从他身边挤过,顿时将他撞得晕头转向。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只覆盖着塑钢战甲的巨手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从原地拎了起来。

  “跟着我,别乱跑!”长牙用沃尔根语低声吼道。

  豪瑟尔顺从地跟在那步履沉重的符文牧师身后。他将注意力集中在长牙盔甲的细节上,就像之前跟随野熊的时候一样。相比之下野熊的铠甲显得简洁平淡,乏善可陈,但在这位饱经磨砺的符文牧师面前,野熊毕竟只是个脾气暴躁的年轻人。他的灰色盔甲上并没有多少装饰与图案。

  长牙的全套战甲则是一件年代古老的艺术品,其厚重底蕴要归功于护甲师和铭文师的共同努力。上面铺满了符文徽记,其中一些还装点着黄铜,金叶或明亮红釉。两边肩甲上重重刻着眼睛造型的驱邪神符。除了一块洁白如丝的巨大狼皮之外,长牙身上还挂着数不清的珠串,护符,战利品和坠饰。

  他们迈出风暴鸟所投下的阴影,走进了烈焰风暴的灼目火光里。一座座如长笛般布满凹槽的壮丽高塔矗立在冰层之中,其侧面延伸出诸多华丽平台,大批风暴鸟就停落于此。这些塔楼以及更为宏伟的邻近建筑大多陷于熊熊烈火。那坚壁般的高热咄咄逼人。迸发灼光的火苗依附在寒冰裂谷边缘翻涌而上,爬向冲击巨坑的顶端,仿佛是被一条烟道抽离上去。在某些未知源头的不断推波助澜下,烈焰风暴继续膨胀涌升,愈发白热的火团喷吐出大片炽烈焚云与焦灼灰烬,像暴雪般泼入脚下的深谷。豪瑟尔意识到其中很多冲天火柱要比他居住过的一些城市还要广阔。他的思维已经难以认知这样的尺度。他发现自己转而将注意力聚焦在面前的一粒粒飘扬火花上,那些近在咫尺的光点显得与遥不可及的火云同样庞大。紧紧盯住一粒舞动火花便是牢牢抓住一丝分外宝贵的理智与宁静。

  空气中充满了火花。周围还有一种奇怪的气息,不止是熔毁焚化的味道。那是某种本不应暴露在高热中的合成材料此刻散发出的气味。

  在巨坑底端苟延残喘的城市区域逐渐坍塌倾覆,遁入深幽裂谷之中。这场战争充斥于各个层面。在敌军炮火的照耀下,豪瑟尔能看见帝国军队士兵降落到他头顶的树叶状平台上。在位于西边的斜下方,潮水般的远征舰队空降兵沿着几条尚且完好的桥梁向邻近高塔发起冲击,武装飞艇和战斗机则呼啸而过,撕扯着古老壁垒的厚重高墙。

  长牙的猎群正跨过脚下的华丽平台,朝几座高大阴沉的楼宇进军。房屋和平台表面原本都铺着一层打磨光滑的橙黄色材料,如今早已变得处处斑驳焦黑。但一切依旧是橙黄色的。整个世界都是橙黄色的。这一部分归功于烈焰风暴的光芒,另一部分则源于那种被静远联邦统一采用的建筑材料。

  在刹那间的失落心痛中,豪瑟尔想起了瓦西里。她仅仅属于多年以前,万里之外的那段往事了,这连讽刺都算不上。

  包括大块砖石和坍塌楼宇在内的众多残骸散落于地。在快步穿过这片灼人高热与飞扬火花的时候,豪瑟尔不禁猜想这个地方昔日究竟是何角色。是议会大厅的停机区域?还是防御工事的外部平台?亦或贵族宅邸的私人码头?其中的居民是否曾经站在平台边缘观赏下方那些熠熠闪亮的寒冰洞穴,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功能性设施?在欧格维下令发动致命一击之前,这里是否存在过美感?这是独具匠心的精妙成就,还是仅有凡人双眼能够体会的鬼斧神工?静远联邦的成员是否具有灵魂?

  他觉得它们或许是有的。这些平台具有刻意为之的华丽装饰,尤其是像莲叶或折扇般伸展开来的下层结构。同样地,在他们此刻准备攻打的高大楼宇身上,那些宽阔门廊与修长梁柱也点缀着一行行简单浮雕,某种独特美感隐现其中。

  敌军火力朝他们挥洒而来,占据主要部分的重力步枪子弹在平台表面敲打出一片片飞溅尘埃。他清楚听到了爆矢枪开火的咆哮,也看见赫鲁涅与其他战士大步跨过那四下堆积的石块和废墟。他提醒自己要修改之后的故事;他以前从不知道阿斯塔特的步伐能够如此迅捷。

  金属摩擦的尖鸣再度传来。他转过身。

  将他们带来此处的风暴鸟正在向后滑落。长牙麾下航队的其他风暴鸟都安然降落在了各个停机坪上,并已经纷纷升空返航,然而这艘运输机被迫避开一堆坍塌残骸,只得勉强停靠在目标平台的边缘。它居然能够成功登陆便已经彰显出了驾驶员们的忠诚决心。

  倍受摧残的平台逐渐分崩离析。风暴鸟的后部机身开始倾斜。那金属摩擦的尖鸣正是风暴鸟试图将着陆爪钉进地面以稳住身形的声音。不断滑脱的制动器嘶吼着刨出一道道深重刻痕。飞行员从机首发射了数条停泊链。然而每根铁索末端的抓钩面对那些橙黄色建筑的锃亮表面都徒劳无功。

  风暴鸟是一种重型跨大气层飞行器,其宽阔机身与凶恶外观足以震慑敌人。与那些大规模制造的雷鹰和空降隼相比,它体型庞大且工艺精湛,绝非为了满足伟大远征物资需要而批量快速生产的实用型号。雷鹰的设计理念并不包括历久弥新:它只是一种便宜可用,轻易弃之的流水线产品。

  风暴鸟是泰拉统一战争的遗赠,是耗费极大资源与时间打造而成的超凡机械。在人类帝国开疆扩土之初,一支支风暴鸟编队就已经加入了战局,然而当伟大远征的真正规模逐渐显现之后,人们才意识到某种批量生产且成本低廉的替代品是不可或缺的。风暴鸟绝非那种看起来弱不禁风或笨拙粗陋的事物。它们是天空之主,能够从近地轨道俯冲而下,在炼狱高温中展翅翱翔,安然面对一次次枪林弹雨。

  但面前这一艘即将罹难。它已经是末日临头。它向后滑落得越来越快。它的机首向上翘起,整个机身的角度愈发偏离水平。随着机尾不断下沉,着陆爪终于被迫松脱了地面,金属嘶鸣声戛然而止。透过驾驶舱的暗色玻璃,豪瑟尔能够清楚看到飞行员们苍白如纸的狂乱面孔,他们还在努力稳定局面。引擎突然发出轰鸣,进气口顿时卷起一股股飓风般的散落残骸与飞扬灰烬,驾驶员显然打算加大马力…然后呢?将战机推回平台上?还是重新起飞?

  风暴鸟开始翻落。豪瑟尔看着它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舱门还开着,那看起来分明像个张大的尖喙,仿佛这艘战机是一只羽翼未丰,尚难飞翔的雏鸟,因为不慎从窝中坠落而惊恐地大声嘶鸣。

  它猛然向后滑脱,随即踪影全无,伤痕累累的平台边缘也不翼而飞。透过脚下地面的震颤,豪瑟尔能分辨出风暴鸟最终陨落的那一刻。

  他嘀咕了一句口齿模糊的咒骂,难以接受自己刚刚目睹的景象。他脑海中的一个声音坚称风暴鸟肯定会在坠落过程中重启引擎,像一只辉煌涅槃的凤凰般冲天而起。另一个声音指出这个想法有多么愚蠢。

  他逐渐意识到长牙在朝他呼喊。他们面临着某个更为紧急的情况。

  风暴鸟的重量以及它滑落时的剧烈震动已经让这块受损平台的整体结构濒临崩溃。

  他们脚下的一切都要分崩离析了。

  他曾经在南美目睹过一片层层叠叠的贫民区遭到爆破拆除。那金字塔状的高大巢城简直是一座堆积成山的垃圾填埋场,它已经在那片河谷里矗立了六十代人的岁月,盘踞其中的居民和抗议者终于被统一议会彻底驱赶出来。数座水电站将会取而代之,豪瑟尔与穆尔扎获准在建设过程中前去探索其古老地基,据说那里还埋藏着早期天主教信仰的神圣遗物,就像地下水库里的同位素般熬过了时间的冲刷。

  定点爆破将整座庞大建筑化为一场山崩,无数房屋骤然坍塌,层层楼宇像扑克牌一样堆砌起来。那撼动大地的毁灭与震耳欲聋的轰鸣让他目瞪口呆。最令他感到惊愕的是贫民窟湮灭时扬起的巨量尘埃。

  这块平台的倾覆与之颇为相似。它土崩瓦解,将上层城区的瓦砾与残骸洒入下方深谷。噪音和震颤融为一体,难解难分,联手将他的视野涂抹成一片朦胧。橙黄色的砖块和梁柱轰然爆裂,炸成一团团面粉般的遮天尘云。

  豪瑟尔快步冲向那几座高楼。他的未来正迅速化作一场凶暴的塌方,遁入背后那个无底深坑之中。他前方的地面高高翘起,他这才发现自己在向上爬坡。一块曾经属于上层城区某座建筑的巨石朝他迎面冲来。想必正是这个庞然大物为整个平台的最终崩溃做出了重要贡献。

  面对那势不可挡的巨石,他急忙纵身跃起,以免自己被碾成地板上的一道长长血迹。他勉强落在石块顶端,用双手紧紧握住一个石雕的残破基座,他严重扭伤了胯部和脚踝,但毕竟得以立足。

  石块还在继续滑落。他稳住脚步,再次纵身飞跃,落在了巨石背后的倾斜平台上。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细碎瓦砾不时敲打他的双肩和面具。其中一枚碎石的力度颇为可观,在他护目镜左侧留下一片裂纹,也让他一时间头晕眼花。

  天崩地裂的轰响逐渐达到高潮。他像只没头苍蝇一样猛地撞上了什么东西,随后发现那是一堵墙。

  “坐下。坐下!”一个声音用沃尔根语吼道。“你已经安全了,诗人。”

  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平台的大部分结构已经踪影全无,只剩下一道支离破碎的混凝土,里面穿插着断裂钢筋和裸露电缆。这毁灭场景扬起的尘埃遮天蔽日,在空气中化作一团诡异的面粉状阴霾。

  豪瑟尔正蜷缩在一座高楼的墙根底下,如今只有最多不到两米宽的平台废墟得以苟延残喘,让他能够立足其上,不至于堕入那无底深渊之中。野狼也都挤在这里,他们的皮毛和盔甲上沾满了淡黄色的尘埃。

  “你还活着吗?”他身边的野狼问道。豪瑟尔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这名野狼摒弃了密闭头盔,仅仅佩戴着一副皮革面具,其中交错纵横的沟壑与纹路在鼻梁和额头位置组成了芬里斯海蛇的图案。

  “是的,”豪瑟尔回答。

  “你确定吗?”戴着蛇纹面具的战士追问。“我能在你那只糟糕的眼睛里看到恐惧,我们可不想被恐惧拖后腿。”

  “我确定,”豪瑟尔厉声回应。“你叫什么名字?我要在今日的故事里特地记下你的关怀。”

  蛇纹面具耸耸肩。

  “约蒙德尔,”他说道。“人称双刃毒蛇。你居然没有听说过著名的双刃,这简直是对我的侮辱。”

  “我听说过,”豪瑟尔急忙谎称。“但我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还心神未定,没有立刻辨认出来你面具上的特征图案。”

  约蒙德尔双刃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跟我来,”他说道。

  斯维索已经在最近处的那座建筑里杀开了一条血路。

  他们穿过门房,走入一片庭院。在随处堆积的瓦砾与残骸中,他终于发现了敌人的尸体:纤弱者和强能战士都有,以及其他一些未曾见过的瘦小种类。四下弥漫的淡黄色尘埃蒙在了静远联邦战士的紫色血泊上。

  野狼们正涌入庭院,分头行动。诸多回廊和内室等待着他们。不知所措的豪瑟尔捕捉到了敌军枪炮的声响,接下来便是爆矢枪还击的咆哮。往往会有一把枪率先开火,其余武器随即加入,将子弹共同倾泻在一个特定目标身上,那震耳雷霆般的低沉轰鸣背后还有某种金属碾磨的独特嘶吼,仿佛是一股苦涩的回味。

  他还能听到其他更为厚重洪亮的声音。那是濒临崩溃的城市和摇摇欲坠的楼宇所发出的隆隆哀鸣,那是一记响彻苍穹的丧钟正在这个广阔的冲击坑里往复回荡。

  豪瑟尔不由自主地徐徐前行,在庭院和长廊间游荡。他仿佛置身事外,就好像周围这场如火如荼的战斗虽然近在咫尺,却仅仅让他感觉身临其境而丝毫不受烦扰。星辰般的火花在污浊的空气中翻飞舞动。他从一条走廊顶棚的阴影里迈步而出,站在分外明亮的开阔庭院里,烈焰风暴的熊熊火光照耀着他,在铺有石砖的地面上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

  他看着自己扭曲修长的阴影跃动不止。比图尔伯考在他苏醒那天慷慨赠送的皮毛依旧覆盖在他肩头。他一直都披着。那块灰色狼皮为他的怪异幽影添加了蜷曲的脖颈和毛茸茸的后背。

  这座建筑的大部分内部设施都已经四分五裂。他看到很多墙壁和天花板处的锃亮表面大片剥落,因此暴露在外的机械内层有种奇特的有机性质。这一层层隐藏系统的具体功能难以分辨。它们的构造看起来颇为繁杂,金属电路和有机瓣膜交错排布,缆线与血管纠缠不清。垂挂于地的破损导管流淌出一股股焦灼能量。另外一些开裂的管道则滴落着不知名的液体。

  他四处打量。他抬头张望。几近瘫痪的城市在他周围扶摇直上,仿佛还妄想着从这块寒冷墓穴中爬出去。武器弹道在烟雾弥漫的空气里交织成一片明亮的网格。突击飞船从头顶急速掠过,它们所配备的重型武器在漆黑的冲击坑中犁出一条条数公里长的毁灭焦痕。被这种暴烈能量所触及的城市建筑顿时消融于灼目光壁之中,喷吐出太阳耀斑状的高温气体。成群结队的导弹像流星雨般蜂拥而至,其炽热轨迹是判断它们存在的唯一线索,而发射导弹的炮艇更是彻底隐没在了黑烟深处。在左边与屋顶高度齐平的位置,他能远远看到两架战将泰坦跨过高塔之间的桥梁,率领大批帝国军队士兵向一座堡垒大门发起冲击。细微如云的弹药冲击笼罩着它们无比庞大的身形,恰似黄昏时分成群飞舞的萤火虫。

  他再一次听到了即将崩溃的城市所发出的深沉轰响。那仿佛是源自星球地心的隆隆钟鸣。

  一个更尖锐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震荡波扑面而来。在他头顶上方,诸多华丽平台像剧院贵宾席般从建筑物侧面延伸出来,一支重型运输机编队正试图将奥崔玛兵团力量投放于此。其中一架飞机被地面火力正中。它轰然爆炸成一团规模惊人的烈焰与残骸。编队中的其他单位立刻尝试规避冲击。其中两架不慎相互剐蹭,因此被迫偏离着陆目标,难堪重负的引擎发出抗议的哀嚎。另外一架则被遇难运输机的横飞碎片所波及,侧翼严重受损。它颤抖起来,已是末日临头。浓厚黑烟从左舷引擎中喷薄而出。它努力抬高机首。它试图靠近平台,放下舷梯,让机舱中的士兵们紧急撤离。

  然而它一头撞在了平台上。机身腹部被剧烈的冲击骤然撕裂,像罐头盖一样轻易剥落。随着机舱主体彻底解离,四台引擎纷纷爆炸,士兵们也从天而降。

  机舱中运载的奥崔玛兵团被抛洒出来,无助地朝下方的这片庭院翻滚坠落。其中一些已经死了。另外一些在触地前还尖叫不止。他们砸落在屋顶,露台,走廊和院子上。他们从倾斜的墙壁上弹开,又经历几次冲击之后才翻滚着停止移动。熊熊燃烧的残骸一同袭来。有些尸体已经焚灭近半或是残缺不全。有些狠狠撞在墙边,泼洒出五六米高的血迹。另一些则看起来完好无损,仿佛只是在沉睡。

  豪瑟尔仰起脑袋,呆呆望着那场难以置信的人体冰雹,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会被这些从天而降的尸首砸个正中。其中一具尸体朝他急速袭来,他猝不及防地朝左边躲闪。那具尸体猛地砸落在庭院地砖上,发出一声如同敲碎鸡蛋或是折断芹菜般的巨响。他低下头,看到那位将要永远长眠于此的死者以一种不成人形的方式铺展在他面前。

  另一具尸体坠落在他右边几米之外,仿佛是一个爆裂的血包。豪瑟尔步步后退。他再次抬起头,发现一团烈焰笼罩的机械残骸正翻滚着朝他扑来。

  他拔腿就跑。在那块残骸落地之前,他成功钻到了最近的一条长廊里。眨眼间一具人类尸首就轰然砸中他上方的顶棚,与橙黄色砖块同归于尽,一股令人惊惧的血泉随即奔涌到地面上。他再次埋头逃命,在大楼主体建筑的坚固拱门下找到了更为可靠的掩护。

  他缩在墙角躲了一会儿。那场由尸体组成的恐怖暴雨逐渐停歇。他这才抬起头,从阴影里钻了出去。

  一个静远联邦超强能战士朝他猛扑过来。那个庞然大物有两颗脑袋和三条完好的手臂。第四条胳膊已经被某种类似等离子束的武器炸飞了。覆盖在那两张面孔上的全息投影展现着无穷无尽的癫狂暴怒。它用上方的那对臂膀握着两柄带有弧度的巨型弯刀。它挥动武器劈向豪瑟尔。

  豪瑟尔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躲开的。他纵身跃起,笨拙地飞落在拱门之后数米开外的庭院地砖上,把自己摔得生疼。那个超强能战士步步紧逼,两把弯刀交替出击。其中一柄武器的弧形锋刃在地砖上划出长长一道火花。它探出第三条臂膀,试图将他按在地上开膛破肚。

  他再次闪躲,如今他才逐渐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意识到他的反应速度远超常人,这要归功于某种近乎荒谬的强大本能。那些野狼牧师,那些芬里斯之子的基因织工与血肉匠人当时绝非仅仅让他伤口痊愈并返老还童那么简单。他们赋予他的种种能力远不止一枚目光锐利的狼眼。

  他们强化了他的感官,他的速度,他的力量,他的肌肉结构与骨骼密度。虽然从未接受过任何格斗训练,他却不费吹灰之力地将那些找麻烦的G9K士兵打得落花流水。

  无论如何,一个全身上下充斥着战斗药剂的欧拉米克静远联邦超强能战士依然可以轻松夺走他的性命。

  他弯腰闪过一记横向挥砍,紧接着一个后滚翻躲开自上而下劈来的弯刀。那个超强能战士始终穷追不舍。豪瑟尔不慎踩到一滩奥崔玛士兵的血,顿时失去平衡。

  长牙突然扑到超强能战士背后。那个符文牧师出现的时候像鬼魂般毫无声息。此刻他身上丝毫没有年迈羸弱的迹象了。他的狂野双眸熠熠闪烁,他的修长白发如狮鬃般飞舞。这绝不是一位需要旁人搀扶才能站起身来的老者。

  长牙用双臂从背后紧紧勾住超强能战士,就像一个技艺娴熟的摔跤手。他将敌人从豪瑟尔面前拖走,同时锁死那双持有弯刀的手臂,让它无法挥动武器。长牙低声嘶吼,显然是调动了全身的力量。当他把超强能战士扭到一边之后,长牙便在敌人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让它踉跄地冲出去一段距离,同时从自己背后的皮革剑鞘中抽出一把庞大的阔剑。那是一柄寒气萦绕的双手符文剑。在出鞘之后它立刻开始轻吟,传来一首属于幽魂与行尸的诡异哀歌。神秘的能量在夺命锋刃上爆裂嘶鸣。

  超强能战士转过身来,迈步迎向这个凭空杀出的对手。面对那寒霜剑刃的灼目光芒与幽怨挽歌,它似乎并无惧意。它抬起粗壮的臂膀猛扑过去,两柄弯刀的挥砍如雨点般毫无停歇。长牙低哼一声采取守势,用修长利剑与左侧臂甲来消解对手的无情冲击。超强能战士像打桩机一样力大无穷。豪瑟尔看到老迈的符文牧师不得不脚踏弓步加以抵挡。

  长牙突然一声咆哮,扭转身躯,将双肩的力量注入到还击之中。他将静远联邦战士的第三条手臂连根斩落。超强能战士蹒跚后退了几步,但它早已失去了痛觉。它随即向长牙展开反扑,继续用双刀交替劈砍。这一次它终于奏效。其中一把武器的合金刀锋切入了符文牧师前臂的精美铠甲。皮革内衬迎刃而解,点缀其上的蛇纹石,牛黄,贝壳与珠串顿时洒落一地。鲜血喷涌而出,沿着袖口向下流淌,从厚重手甲的边缘不住滴落。

  长牙发出一声低沉呼吼,让豪瑟尔五脏六腑里一阵悸动。他挥舞霜刃向超强能战士发起反击,将对方在这片火光照耀的血染庭院里步步逼退。一连串狂野攻势的最后一击劈断了对方左手弯刀的上半截,在超强能战士的宽阔胸膛中留下一道深深刻痕。

  就在此时,另外两个超强能战士闯入庭院。首当其冲的敌人高举着一柄加速锤,立刻前去夹击长牙。第二个敌人则转向豪瑟尔,它的全息面孔上起初展现着好奇,随后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恨意。

  赫欧罗斯长牙绝不打算撕毁自己对吟游诗人作出的保证。他曾告诉豪瑟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因为第三连会保他平安,而他将誓死捍卫这项承诺。为了塑造出像他这样的超凡个体,人类帝国的一代代基因工程师们苦心钻研,经历了疑云笼罩的久远岁月后终成正果。他调动起那段漫长历史所赋予他的全部轻捷与力量,如同一头扑击猎物的猛兽般纵身跃起。他面前的两名敌人突然失去了对手,近乎尴尬地呆立在原地。

  他落在那个埋头冲向豪瑟尔的超强能战士身后,在短短九十秒的时间里第二次救了诗人的性命。他双手紧握那柄轻声嘶鸣的霜刃,高高举过自己白发飞扬的头顶,随后以开山裂地之势将超强能战士一剑剖作两片。伴着喷薄而出的紫色血雾,敌人的残躯一分为二,颓然瘫落左右。

  一粒粒晶莹的紫色血滴沾在长牙的纤细白发上。他用那双疲惫的金色眼眸与漆黑瞳孔俯视豪瑟尔。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找掩护,”他说道。

  随后他便轰然不见。一阵音爆般的巨响将他带走。赫欧罗斯长牙的身影弹指间便从豪瑟尔的视野里横飞了出去。

  震荡波让豪瑟尔头晕目眩地趔趄后退,他的呼吸面具布满裂纹,被强大冲击所震断的毛细血管往他鼻子里灌满了鲜血。超强能战士的加速锤刚刚埋进了长牙的身躯左侧,将他干净利落地抛到了庭院另一头。符文牧师狠狠撞在一堵墙壁上,砸碎了橙黄色的砖块,随后摔落于地。

  两个超强能战士快步冲过去,打算即刻了结这个尚未起身的对手。长牙嘴边一片殷红,腰部和胯部的符文铠甲接缝处也淌着鲜血。

  随着两名静远联邦的凶蛮战士迅速逼近,长牙抬起了一只手掌,仿佛要单凭自己的意志力抵挡它们,仿佛在这极端困境之中他能够释放出一股魔法,甚至是某种恶灵用以拒敌。在一瞬间里,豪瑟尔几乎相信确实如此。他几乎相信下界幽魂即将呼啸而出,如恶冬凛风般响应长牙的狂怒召唤。

  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魔法,没有凛风,没有恶灵。没有下界幽魂的狂喜尖啸。

  豪瑟尔抓起一把沾满血迹的奥崔玛激光步枪,将武器背带从前任主人的残破臂弯中扯了出来。这把步枪刚刚从天而降,所幸未损筋骨。他立刻向那两个超强能战士开火。他扫中了它们的后背和肩膀,在盔甲表面留下点点凹痕,烧出些许焦黑小洞。那个手持加速锤的超强能战士甚至在脑后中了一枪,致使它的脖颈微微甩动一下。

  两名敌人一齐停下脚步,缓缓扭过头来,那些微不足道的损伤飘出一股股轻烟。

  “第三连!第三连!来帮忙!来帮忙!”豪瑟尔用沃尔根语高喊。他继续开火,将弹夹中的全部能量倾泻在超强能战士身上。它们起初不紧不慢,随后逐渐加快脚步,猛冲过来。巨锤和弯刀高高抬起。豪瑟尔步步退却,一边呼吼一边开火。

  约蒙德尔双刃此刻卷入战局。他在一条长廊顶端现身,奥崔玛士兵的尸首像秋叶般堆积在上面。人如其名,他双手各持一柄动力剑,与长牙的嘶鸣霜刃相比剑身更短也更宽。

  他发出一声无与伦比的咆哮,飞身跃入庭院,挡在了两个超强能战士前方。如铁砧坠地般的震耳冲击让他脚下的砖块四分五裂。他极具侵略性地正面迎击两个敌人,用右手剑刃敲开一对弯刀,以左手武器挡住那柄巨锤。

  手持弯刀的超强能战士不加迟疑地重新发动攻势,向他投来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挥砍。双刃的格挡与招架毫不逊色,将对方的两把武器防得滴水不漏。与此同时,他的左手剑刃也拦下了另一个超强能战士接踵而至的战锤。

  在先前与长牙的恶战中,其中一柄弯刀已经被斩断了半截,这样长短不一的两把武器反而为超强能战士提供了些许优势。双刃的左手阔剑被加速锤死死缠住,单凭右手武器抵挡一对弯刀的密集攻势变得愈发艰难,只有同时架住敌人两把兵刃靠近刀柄的位置才能不露破绽。先后两次,那把折损的弯刀在同伴的弧形锋刃被招架之时趁虚而入,刺破了双刃的身躯。在战斗开始的短短数秒之后,双刃右臂上的一道深重伤口便已经鲜血淋漓。

  他决定直接了当地解决这个问题。他弯腰躲开加速锤一记凶狠而迟缓的挥击,朝那个手持弯刀的超强能战士猛踢一脚,踹在它左侧膝盖上。厚重的塑钢战靴将超强能战士的左腿狠狠拧到一边,双刃的右手利剑接踵而至,洞穿了它的一侧头颅。

  超强能战士顿时蹒跚退却,那张残破短路的全息面孔喷吐出一团团火花。紫色鲜血沿着面具边缘泼溅在它胸前。

  约蒙德尔双刃没有停下脚步来享受成功制敌的喜悦。他不得不立刻将脑袋后仰,才以毫厘之差躲过了加速锤的又一次挥击。那个锤手将全身力量注入到了臂膀之中,让沉重的战锤几乎划出一个完整圆环。锤头在下半段弧线中错过了双刃的脑袋,只得轰然敲在庭院地面上,伴着震耳欲聋的爆响在砖块间留下一片辐射蔓延的巨大裂痕,如同镜面上的弹孔,或是石子入水时激起的波纹。

  双刃用左手利剑刺向超强能战士。对方将冲击锤的手柄当做长杖一样抬到面前,格开了动力剑的攻势,随后把武器高高挥过头顶,像打桩般砸落下来。双刃及时将两把武器交叉举起,合力架在锤头下方。即便如此,那凶悍的冲击依旧迫使他单膝跪倒。

  双刃全身绷紧,对剑死锁。那个手持弯刀的超强能战士逐渐恢复神志,它的第二颗脑袋彻底接管了躯体运作。它从侧面包抄过来,打算趁双刃无暇旁顾的时候展开夹击。

  双刃厉声咆哮,拼尽力气交错对剑。冲击锤柄应声剪作两段。锤头尚未彻底脱落,但阿斯塔特的剑刃切开了外壳,线槽与内衬,直入锤柄核心,使其骤然爆炸。

  双刃一跃而起,埋头扑向超强能战士,将两把利剑轮流捅进它的躯干,一记记自下而上的迅猛刺击狠毒而流畅,毫无停歇。他推着敌人步步后退,用过量数倍的杀伤来确保其毫无生还的可能。到了最后,只剩下他的双刃还勉强支撑着超强能战士的身躯。

  他让那具尸首颓然倾覆。另一个敌人已经逼近。他扭转身躯迎击两把弯刀,递出一记横向挥砍将对方打翻在地。超强能战士试图站起身来。双刃猛扑过去,用双腿将对方牢牢压住,接着一剑洞穿敌人的躯体,把它钉死在地面上。

  它身下逐渐扩散出一滩紫色血泊。

  豪瑟尔穿过庭院奔向长牙。双刃将动力剑从超强能战士的尸体上拔了出来。阿斯塔特的强化体质已经启动,让他的伤口迅速止血。

  赫欧罗斯长牙的伤口却并未止血。符文牧师背靠一堵墙壁撑起身躯,双腿摊在前方。他的呼吸很沉重。遍布全身的盔甲裂痕都渗着鲜血。

  “你倒是会挑时候偷懒,”约蒙德尔双刃走过来评论道。

  “我喜欢这里的天气,”长牙回答。

  “行吧,剩下的活都交给我们来干,”双刃说。他低头盯着老迈的符文牧师,沉默了一阵。

  “等我找到纳尤特引线者,就派他回来找你。”

  “没必要,”长牙回答。

  “我不会让你走得没有光彩,”双刃说道。他声音中的一丝微弱哽咽让豪瑟尔倍感惊讶。“等我找到纳尤特引线者——”

  “不,”长牙更为坚决地回答。“你再怎么急着送我走,我也哪儿都不去。我只是要休息一下。享受享受这里的好天气。”

  豪瑟尔抬头观察双刃面具之下的表情,发现他咧嘴露出了一个獠牙尽现的笑容。

  “我知错必改,”他说道。

  “这才是好小子,”长牙说。“快去杀点什么吧。诗人可以在这里陪我。”

  双刃看着豪瑟尔。

  “取悦他,”他说道。

  “什么?”豪瑟尔问。

  “我说让你取悦他,”双刃回答。“你是第三连的诗人。取悦他。让他分心不去想之后的事。”

  “为什么?”豪瑟尔又问。“之后要发生什么事?”

  双刃低哼一声。

  “你觉得呢?”他反问道。

  这位体型壮硕的野狼突然屈膝跪下,向长牙俯首致意。

  “来冬再会,”他说道。

  长牙点点头。他们交握臂膀,随后双刃便起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他厚重的塑钢战靴在庭院中的尘土与碎石上碾过。等到他即将消失在视野之外的时候,双刃已经开始快步奔行。

  豪瑟尔转头看着长牙。

  “我知道这样问不太礼貌,但之后到底要发生什么事?”他问道。

  长牙笑着摇摇头。

  “你要死了,是不是?”豪瑟尔追问。

  “或许是的。你对于阿斯塔特的生理并不了解。我们能承受非常严重的伤害。但这往往也伴随着非常剧烈的痛苦,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否挺过去。”

  “我该做些什么?”豪瑟尔问。

  “履行你的职责,”符文牧师说道。

  他坐到了符文牧师身旁。

  长牙的皮肤与之前相比显得更加透明。他身上沾满了血滴,红色的与紫色的,自己的与敌人的。其中一些已经渐渐干涸。

  他的呼吸声分外粗重。他的肺一定是出了什么毛病。他在喘息之间喷出一口口血雾。

  “这么说我该…取悦你?”豪瑟尔问道。“你想让我讲述一个故事?”

  “为什么不呢?”

  “你或许可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豪瑟尔说。“你或许可以把一些你所看重的事情告诉我。以防万一。”

  “如此说来,你是要听我的临终告解了?”长牙问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艾斯卡裂唇告诉过我,狼群喜欢那种能够惊吓你们的故事。”

  “说得没错。”

  “究竟有什么东西能够惊吓到你们?”

  “你想知道?”

  “我想知道。”

  “最能惊吓我们的,”赫欧罗斯长牙说道,“就是那些连我们都无法杀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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