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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妮娜

  妮娜忍不住一直盯着科尔姆·范赫看。他个头比詹斯博矮一点,但肩膀宽一点,长得非常具有克里什特色——鲜艳的深红色头发,盐白色的皮肤上有哲蒙尼的阳光晒出的雀斑。尽管他的眼睛和詹斯博一样是澄澈的灰色,但不同于詹斯博眼中流露出的阳光和活力,他的眼中蕴藏着严肃和温暖。

  妮娜饶有兴致地盯着这位农夫,并不只是因为从他的脸上看到詹斯博的影子,更是因为看到一个身心健全的人,被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卡特丹姆恶人包围着,站在空荡荡的坟墓里时,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妮娜打了个寒战,拉起她惯用的旧毯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妮娜逐渐开始记录生命中的好日子和坏日子,而拜康尼利斯·施密特所赐,今天实在是糟透了。妮娜不能让坏日子占据她美好的生命,尤其是在他们离救出伊奈姬如此之近的时候。一切都会好的,妮娜在心里默默许愿道,希望她的愿望能穿过空气,掠过卡特丹姆港的水域,到达她朋友那里。保护好自己,等着我们。

  凡·埃克把伊奈姬抓去做人质时,妮娜不在维尔吉鲁克。她那时正在设法把潘勒姆排出体外,深陷捷尔霍尔姆港之行后就笼罩着她的痛苦阴云里。她告诉自己,要感谢那段痛苦的经历,感谢每一次颤抖、疼痛和呕吐。感谢目睹一切,为她整理头发、轻触她额头,在她叫嚷着、祈求着、尖叫着要潘勒姆时,温柔地抱着她的马蒂亚斯。她努力记住自己对他说过的每一句恶语,他带给她的每一次狂喜,她对他的每一句侮辱和指责。你想让我求你,是不是?你等着看我这副模样等了多久了?别再惩罚我了,马蒂亚斯。帮帮我。对我好点,我也会好好对你的。他用坚韧的沉默承受了这一切。她要紧紧抓住那些记忆不放,要用那些鲜活的、生动的、令人难堪的记忆来抵挡对潘勒姆的渴望。她再也不想重蹈覆辙了。

  如今,她凝视着马蒂亚斯,他金色的头发又浓又密,长度已经可以盖住耳朵。她既想见到他,又怕见到他。因为他不会给她她想要的东西。因为他很清楚她有多么需要它。

  卡兹把他们安排在黑面纱岛之后,妮娜勉强坚持了两天就崩溃了。她跑到库维那里,想他再给她点潘勒姆。一小点就行。就让她尝一口,压下体内对潘勒姆翻滚着的渴望。后来她不冒冷汗了,也不发烧了。可以走一走,和人说说话,听卡兹和其他人制定计划。但即使她专注于自己的事,喝着马蒂亚斯摆在她面前的汤和加了糖的茶时,对潘勒姆的渴望都无法缓解,那无法停歇的渴望每时每刻都在反反复复地折磨着她的神经。她不由自主地坐在库维旁边,用舒国语温柔地和他聊天,听他抱怨坟墓里的潮湿。然后,那句话便脱口而出:“你还有吗?”他都不问她说的是什么。“我都交给马蒂亚斯了。”

  “我知道了,”她说,“这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她笑了。他也笑了。她很想把他的脸撕成碎片。

  因为她没法去找马蒂亚斯。永远都没办法。据她所知,他把库维所有的潘勒姆都扔进了海里。一想到这个,她就格外恐慌,然后冲到一座废弃的坟墓前把胃里的东西吐个精光。她用泥土盖住了呕吐物,然后在常春藤下找了一处安静之地坐着,哭得泪如雨下。

  “你们都是一群没用的笨蛋。”她对着寂静的坟墓喊。它们似乎毫不在意。但不知怎的,黑面纱岛的寂静给了她安慰,让她平静下来。她也解释不了为什么。她之前从没有在死者的地盘寻求慰藉的经历。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她擦干了眼泪,觉得别人看不出她脸上的泪痕和眼里的泪水后,她回到了其他人身边。

  你已经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她对自己说,已经没有潘勒姆了,你就别再惦记这事了。她努力克制自己。

  昨晚为了诱康尼利斯·施密特上钩,她不小心动用了自己的能力。因为她觉得即便自己戴着假发,别着鲜花,穿着戏服和束身衣也诱惑不了人,所以就在积云俱乐部照了眼镜子,对着镜子修掉了黑眼圈。这是她康复以后第一次动用自己的能力。这十分耗费精力,她出了一身冷汗,眼下的瘀青消失了,但心中对潘勒姆的强烈渴望,又以雷霆之势卷土重来。她弯下腰,紧紧地抓着洗漱池,脑海里充满了各种危险的想法,她想着怎么逃离,想着谁能给她供货,想着自己能拿什么去换。她强迫自己去想在船上时经历的耻辱,想她和马蒂亚斯会有怎样的未来,但想到伊奈姬时,她恢复了理智。她欠伊奈姬一条命,她不会让她一直困在凡·埃克那里。她不是那样的人。也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不知怎的,她振作了起来,往脸上泼了点水,把脸颊捏得红扑扑的。她看上去依然很憔悴,但她拉了拉紧身胸衣,尽力露出了最灿烂的笑容。这样的话,施密特就不会盯着你的脸看了,妮娜跟自己说道,然后扬长而出,以身作饵。

  一旦完成这项工作,收集到他们需要的情报,等每个人都睡着后,她就去翻遍马蒂亚斯所有的随身物品,摸遍他所有的衣服口袋,每过一秒,她的沮丧就增加一分。她讨厌他。讨厌库维。讨厌这座愚蠢的城市。

  带着对自己的厌弃,妮娜钻进了他的毯子里。马蒂亚斯总是背对着墙睡觉,这是他在地狱之门养成的习惯。她的手到处游走,搜寻他的衣服口袋,摩挲他的裤子里衬。

  “妮娜?”他睡眼惺忪地问。

  “我冷。”她说,双手继续搜寻着。她吻了吻他的脖子,然后是耳垂。她从未这样吻过他。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机会。他们一直忙于解开困住他们的猜疑、欲望和忠诚的枷锁,而自她服下潘勒姆……她目前只能想到这个,即便是现在。让她产生欲望的是潘勒姆,而不是她手下的这具身体。但她没有去吻他的嘴唇。她不能在潘勒姆的掌控下去做这件事。

  他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其他人——”

  “大家都睡着了。”

  然后他抓住了她的手。“住手。”

  “马蒂亚斯——”

  “我没有。”

  她用力从马蒂亚斯手中挣脱,羞耻在她的内心蔓延,就像从森林底部燃起的火焰一样。“那谁有?”她压低声音,怒气冲冲地问。

  “卡兹。”她愣住了。“你要爬上他的床吗?”

  妮娜难以置信地呼了口气。“他会割断我的喉咙。”她无助到想要大喊大叫。和卡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她也不能像欺负威岚一样欺负他,也不能像求詹斯博一样求他。

  一股疲惫感突然袭来,扼住了她的喉咙,但这种疲惫感至少压制了她对潘勒姆的强烈渴望。她把额头靠在马蒂亚斯的胸前。“我讨厌这样,”她说,“我有点恨你,巫师猎人。”

  “我已经习以为常了。过来。”他搂着她,跟她聊起了雷凡卡和伊奈姬。他用讲故事来分散她的注意力,那个故事的名字叫吹过菲尔丹的风,他跟她说起在巫师猎人大厅里吃的第一顿饭。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一夜无梦,再有意识的时候,是墓穴门发出砰的一声,把她从熟睡中惊醒。

  马蒂亚斯和卡兹从大学城区回来了,衣服上有威岚的炸弹烧出的窟窿,詹斯博和威岚紧跟在他们身后,眼睛瞪得大大的,被春雨淋得浑身湿透,他们后面还跟着一个壮实的农民,看上去像是克里什人。妮娜觉得自己像是从神明那里得到了一份可爱的礼物,这种让人觉得有些疯狂和困惑的局面,足以让她分心。

  虽然昨晚之后,她对潘勒姆的强烈渴望已经减弱,但并没有消失,她不知道该如何熬过今晚。引诱施密特只是他们计划当中的第一部分。卡兹还指望着她呢,伊奈姬还在等她呢。他们需要的是原来的那个身体操控能力者,而不是如今光是施个修容术就会浑身颤抖的瘾君子。但看到眼前这一幕时,她无暇思考那问题,科尔姆·范赫绞着帽子站在那里,詹斯博一副宁可吃玻璃做的华夫饼也不愿面对他的表情,而卡兹……她不知道自己期望从卡兹那里看到什么。愤怒,还是比这更强烈的情绪。卡兹不喜欢意外和潜在的弱点,而詹斯博的父亲是一个身材结实、饱经风霜的弱点。

  但听到詹斯博一口气说完他们是怎么逃出大学后,妮娜觉得这应该已经是精简后的表述了,但卡兹只是倚着拐杖说:“有人跟踪你吗?”

  “没有。”詹斯博回答道,果断地摇了摇头。

  “威岚?”

  科尔姆怒了。“你不信我儿子说的?”

  “对事不对人,爸,”詹斯博说,“他对每个人说的话都持怀疑态度。”

  卡兹面容平静,粗嘎的声音中却透着轻快,这让妮娜胳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抱歉,范赫先生。这是巴伦地区的惯常做法。相信但仍需验证。”

  “也可能根本就不相信。”马蒂亚斯低声说。

  “威岚?”卡兹重复道。

  威岚把包放在桌上。“如果他们知道那个通道的话,有可能会跟踪我们,或派人在版画店门口守着。但我们没看到。”

  “我数了下,屋顶上大约有10个。”卡兹说。马蒂亚斯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应该没错,”詹斯博说,“但我不确定。他们逆光,我看不清。”

  卡兹坐了下来,漆黑的双眸盯着詹斯博父亲。“你是诱饵。”

  “你说什么,小伙子?”

  “银行让你偿还贷款?”

  科尔姆眨了眨眼睛,有些诧异。“嗯,是的,事实上,他们给我寄了一份措辞十分严肃的信,信中说我面临信用风险。他们说如果我不全额还款的话,他们将会采取法律措施。”他转向了他儿子。“我给你写信了,小詹。”他的声音里有疑惑,却没有指责。

  “我……我还没去取信。”自从詹斯博不去上学了之后,他依旧想办法去学校取过信吗?妮娜很好奇他是怎么把这诡计维持了这么久的。可能是由于科尔姆与詹斯博之间隔着海洋,再加上他对儿子的信任,这一切就变得容易多了。真好骗,妮娜悲伤地想,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詹斯博一直在欺骗自己的父亲。

  “詹斯博——”科尔姆说。

  “我在想办法筹钱,爸。”

  “他们扬言要拿走农场。”

  詹斯博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坟墓的地面。“我快筹到了。快筹到了。”

  “筹到钱?”妮娜听到了科尔姆声音中的沮丧。“我们如今坐在坟墓里。刚刚还有人朝我们开枪。”

  “你为什么会坐船来卡特丹姆?”卡兹问。

  “银行把收款日期提前了!”科尔姆愤怒地说道,“他们说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曾试着联系詹斯博,但没收到回复,我以为——”

  “你以为你那聪明的儿子在卡特丹姆昏暗的街道里能做什么?”

  “我担心更坏的情况发生。毕竟这城市名声在外。”

  “那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卡兹说,“你什么时候到的?”

  “我去学校里打听了一下。他们说他没注册,我就去找警卫队了。”

  詹斯博蹙了蹙眉。“哦,爸。城市护卫队?”

  科尔姆用力攥了攥帽子。“那我应该去哪,小詹?你知道这对——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有多危险。”

  “爸,”詹斯博最终直视着父亲眼睛说道,“你有没有告诉他们我是——”

  “当然没有!”

  格里莎。为什么他们都不说呢?

  科尔姆把一块毡制品扔到了地上,那曾是他的帽子。“我一点都不明白。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么可怕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人朝我们开枪?你的学习怎么样了?你现在成什么样了?”

  詹斯博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爸,我……我——”

  “是我的错。”威岚脱口而出。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他。“他……他担心银行贷款,所以就搁置了学业,找了一份……”

  “在当地找了份枪匠的工作。”妮娜提议道。

  “妮娜。”马蒂亚斯低声警告。

  “他需要我们帮忙。”她小声说。

  “对他父亲撒谎?”

  “只是个小谎。这不一样。”她不知道威岚打算说什么,但他显然需要人帮忙。

  “对!”威岚急切地说,“枪匠!然后我……我跟他说有笔买卖——”

  “他们被骗了。”卡兹说。他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冰冷而坚定,人却有点儿僵直,仿佛走在一片充满不确定性的土地上。“他们获得了一个看起来千载难逢的商机。”

  科尔姆跌坐在椅子上。“如果是那样的话,那——”

  “只是看起来是。”卡兹说。妮娜觉得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很真诚,这让她觉得非常怪异。

  “你和你哥哥失去了一切吗?”科尔姆问威岚。

  “我哥哥?”威岚茫然地问。

  “你的双胞胎哥哥。”卡兹说着,瞥了一眼库维,库维安静地坐着,静观事态发展。“对。他们失去了一切。从那以后,威岚的哥哥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了。”

  “看起来的确是那种比较安静的人,”科尔姆说,“你们都是……学生吗?”

  “算是吧?”卡兹说。

  “谁会在坟墓里度日。我们不去找有关部门吗?把发生的事告诉他们?这些诈骗犯可能还骗了别的人。”

  “呃——”威岚开口。卡兹扫了他一眼,让他闭嘴。坟墓里笼罩着一阵奇怪的寂静。卡兹在桌边坐了下来。

  “当局帮不上忙,”他说,“最起码这里的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里利润是至高无上的法则。詹斯博和威岚想走捷径。城市护卫队连眼泪都不会帮他们擦的。有时候,伸张正义只能靠自己。”

  “然后他们找到了你。”

  卡兹点了点头。“我们会帮你弄到钱。你不会失去自己的农场的。”

  “但你这样做是违法的。”科尔姆说着,疲惫地摇了摇头,“你看上去应该还没到毕业的年龄。”

  “卡特丹姆就是我的老师。我可以告诉你:但凡詹斯博还有其他办法,他就不会向我求助。”

  “你怎么能这么坏,小子,”科尔姆粗声粗气地说,“你活的年限还不够你赎罪的。”

  “我学东西很快。”

  “我能相信你吗?”

  “不能。”

  科尔姆又拿起了他那皱巴巴的帽子。“我能相信你会帮詹斯博渡过难关吗?”

  “可以。”

  科尔姆叹了口气。他环视了一下所有人。妮娜站得更直了。“你们让我觉得自己老了。”

  “在卡特丹姆多待一段日子,”卡兹说,“你就会觉得自己是个老古董了。”然后他把头歪向一边,妮娜在他的脸上又看到了那种疏离的,陷入沉思的神情。“你长着一张诚实的脸,范赫先生。”

  科尔姆困惑地看了一眼詹斯博。“嗯。希望如此吧,谢谢你指出来。”

  “这不是恭维,”詹斯博说,“我太了解你那副表情了,卡兹,你少转点花花肠子。”

  卡兹只是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作为回应。无论他那邪恶的脑子里在酝酿什么阴谋,现在都已经来不及阻止了。“你住哪里?”

  “鸵鸟旅馆。”

  “再回那不安全。我们会把你送去吉尔德伦纳酒店,给你换个姓名登记。”

  “为什么?”科尔姆气急败坏地说。

  “因为有人想要詹斯博的命,而他们已经利用你引出了他。我没猜错的话,他们会拿你作为人质,这种例子太多了。”卡兹草草地给罗迪写了一张便条,还递给他一叠厚厚的克鲁志。“你可以在餐厅里随意吃,范赫先生。但在我们联系你之前,你就在酒店里待着,别到处乱跑,如果有人问起你,你就说你是来这儿休息放松的。”

  科尔姆审视了一下罗迪和卡兹。他坚定地呼了一口气。“不用了,谢谢,这是一个错误,”他转向詹斯博,“我们会想别的办法偿还债务。或者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

  “你别放弃农场。”詹斯博说道。他压低了声音。“她在那儿。我们不能丢下她。”

  “小詹——”

  “求你了,爸。求你给我个弥补的机会。我知道——”他吞了吞口水,瘦骨嶙峋的肩膀缩了起来,“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就行。”妮娜觉得詹斯博的这话不仅是对他父亲说的。

  “我们不属于这里,小詹。这里太喧闹了,太乱了。一切都不合乎情理。”

  “范赫先生,”卡兹平静地说,“你知道人们对在牧场里散步有什么建议吗?”

  詹斯博挑起眉毛,妮娜压下了笑意。巴伦地区的混蛋对农场能有什么了解?

  “低头看路,小心脚下。”科尔姆回应道。

  卡兹点了点头。“你就把卡特丹姆想象成一个巨大的牧场吧。”科尔姆的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给我们三天时间,我们会把钱弄到手,让你和你儿子平平安安地离开刻赤。”

  “这真的可能吗?”

  “这个城市里,一切皆有可能。”

  “你这么说并不能让我信心满满。”他站了起来,詹斯博也迅速站了起来。

  “爸?”

  “三天,詹斯博。然后我们回家。不管有没有拿到钱。”他把一只手搭在詹斯博肩上,“行了,多加小心。你们都是。”

  妮娜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哽咽。马蒂亚斯在战争中失去了家人。妮娜很小的时候就被从家人身边带走接受训练。威岚被父亲逐出家门。库维失去了父亲和祖国。至于卡兹?她不想知道卡兹是从哪条黑暗小巷里爬出来的。但詹斯博还有地方可去,有人照顾,有人跟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仿佛看到万里无云的天空下是金色的田野,装有护墙板的房子周围还种着一排用来挡风的红橡树。安全的地方。妮娜多想科尔姆·范赫能去扬·凡·埃克的办公室,勒令他把伊奈姬还回来,否则就打得他满地找牙。她多想这个城市里有人可以帮帮他们,让他们不再那么孤立无援。她多想詹斯博的父亲可以带着他们一起走。她从未去过诺威哲姆,但对那金色田野的渴望就像一种思乡之情。真傻,她跟自己说道,太孩子气了。卡兹说得没错——如果他们想要正义,就得自己去争取。但这并无法平息她内心的痛。

  就在这时,科尔姆跟詹斯博道了别,然后跟着罗迪和施佩希特离开了,他们在墓地里穿行,渐行渐远。他转过身来挥了挥手,就消失不见了。

  “我应该陪他一起去。”詹斯博说,在门口徘徊着。

  “你已经差点害死他一次了。”卡兹说。

  “知道在学校里伏击我们的是谁了吗?”威岚问。

  “詹斯博的父亲去了市政大厅,”马蒂亚斯说,“我敢保证,很多官员都收受贿赂。”

  “这还用说,”妮娜说,“并且那时恰逢银行要求他偿还贷款,这应该不是巧合。”

  威岚在桌旁坐下。“如果银行参与其中,我父亲很可能是幕后黑手。”

  “佩克·罗林斯在银行也很有影响力。”卡兹说。妮娜发现他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敲击着拐杖上的乌鸦头。

  “他们会不会勾结在一起?”她问。

  詹斯博用手搓了搓脸。“众神以及神他姨妈伊娃,希望别了吧。”

  “我不排除任何可能性,”卡兹说,“但没有什么能改变今晚注定要发生的一切。给。”他把手伸进了墙上的一个壁龛里。

  “我的左轮手枪!”詹斯博惊呼,把它们搂在胸前。“啊,你们好呀,迷人的小东西。”他的笑容格外灿烂。“你把它们弄回来了!”

  “积云俱乐部的保险柜太容易打开了。”

  “谢谢你,卡兹。谢谢你。”

  卡兹面对詹斯博父亲时的和善消失得了无踪迹,就跟她梦想中的金色田野一样。“一个没有枪的射手有什么用?”卡兹问,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詹斯博脸上垮掉的笑容。“你负债太久了。我们都是。还债就从今晚开始。”

  夜幕已经降临,他们整装待发,此时一轮渐盈的月亮凝视着他们,就像一只白色的、警惕的眼睛。妮娜抖了抖衣服袖子。寒流已经退去,他们身处典型的晚春时节。或者说刻赤特有的时节——那种温暖像是在动物的嘴里一般,潮湿且幽闭恐怖,只有短暂又无法预测的暴风雨才能缓解。马蒂亚斯和詹斯博很早就去了码头,确保平底小船已经到位。然后他们去了出发点,把库维和罗迪及施佩希特一起留在了黑面纱岛上。

  船无声地滑过水面。妮娜看到前面有指引他们前进的灯光。

  詹斯博的左轮手枪别在屁股后面,他和马蒂亚斯的肩上都挎着步枪。卡兹的外套里有一把手枪,他还带着他那邪恶的拐杖,妮娜看到威岚把一只手搭在背包上,内包里面装满了炸药,闪光弹以及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

  “希望我们一切顺利!”威岚叹了一口气说,“我父亲估计做好准备了。”

  “我就指着这次机会了。”卡兹回应道。

  妮娜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把插在她浅色春装口袋里的手枪。她以前从来都不需要枪,也从不愿意带枪。因为她的武器是自己。但她现在不相信自己了。她感觉她对自身力量的控制力很弱,就像她在努力去够什么东西,但那东西远比她想的要远一些。她需要确保那东西今天就在那里。她不能犯错,因为这关系到伊奈姬的性命。妮娜知道,如果自己那时在维尔吉鲁克,那场搏斗可能会大有不同。如果妮娜能强大到与凡·埃克手下的走狗抗衡,那伊奈姬就不会被抓走了。

  如果她服下了潘勒姆呢?那没人能和她匹敌。

  妮娜坚定地摇了摇头。如果你服下了潘勒姆,就会对它彻底成瘾,而那时也就离去死神之船不远了。

  上岸后,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下了船,尽可能地保持安静。卡兹示意他们就位。他从北面逼近,马蒂亚斯和威岚从东面逼近。妮娜和詹斯博负责把守西边。

  妮娜动了动手指。四个守卫悄无声息地倒下了。这原本很简单。最起码几个星期以前很简单。减缓他们的脉搏,让他们来不及发出警报就陷入昏迷状态。但现在她很想知道,究竟是因为潮湿,还是因为自己紧张到出汗,导致衣服粘在皮肤上,这让她很不舒服。

  没过多久,两个正在执勤的守卫的身影率先跃入她的眼帘。他们靠在低矮的石墙上,把步枪搁在一旁,懒洋洋地说着话,说话声音时高时低。小意思。

  “让他们把眼睛闭上。”詹斯博说。

  妮娜把注意力集中在守卫身上,让自己的身体去感知他们的心跳以及血液流动。这就像是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地前行。什么都没有。她只能隐约地感觉到他们的轮廓,仅此而已。她的眼睛能看到他们,耳朵能听到他们,但再无其他。她体内的另一种感知力,那从她能记事开始就有的天赋,那从她孩提时期就陪着她的能力之心已经停止跳动了。她能想到的只有潘勒姆,以及它带来的兴奋和惬意,仿佛整个宇宙就在她的指尖。

  “你在等什么?”詹斯博说。

  可能是察觉到有异动,或者是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其中一个警卫朝他们的方向扫了一眼。他举起步枪,示意同伴跟上。

  “他们朝这边来了。”詹斯博伸手去拿枪。

  啊,神呐。如果詹斯博迫不得已开了枪的话,其他的警卫就会警觉起来。警报拉响,他们的所有努力就全白费了。

  妮娜全力以赴,集中精力。对潘勒姆的渴望掌控了她,那渴望颤抖着穿过她的身体,把利爪刺进了她的骨头。她忽略了它。一个警卫颤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

  “吉利斯!”另一个警卫说道,“这是怎么了?”但他还没蠢到放下武器。“不许动!”他朝着他们的方向喊道。“报上名来。”

  “妮娜,”詹斯博急切地低声说,“动手啊。”

  妮娜握紧拳头,试图扼住那警卫的喉咙,让他无法呼救。

  “报上名来!”

  詹斯博拔出了枪。不,不,不。她不要成为计划失败的原因。潘勒姆还不如直接让她死去,而不是把她困在这个痛苦的,无能为力的炼狱。愤怒席卷了妮娜,那怒火纯粹、高涨且集中。她的神思散了出去,突然之间捕捉到了什么,不是身体,而是别的东西。她眼角瞥见有动静,一个模糊的身影从阴影中浮现——一团灰尘。它朝站岗的警卫冲去。那警卫使劲拍打着,跟赶蚊子一样,但那灰尘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几乎看不清楚。那警卫刚要张嘴大叫,那团灰尘消失了。他闷哼一声,朝后倒去。

  他的同伴仍摇摇晃晃地跪在地上,努力保持平衡。妮娜和詹斯博大步向前,詹斯博用手枪的枪托重重地砸在了跪在地上的警卫的后脑勺上。那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他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另一个警卫。他睁着眼睛躺在地上,凝视着繁星点点的天空。细小的白色灰尘堵住了他的口鼻。

  “是你做的吗?”詹斯博说。

  是她吗?妮娜感觉自己的嘴里也有灰尘。这不可能。身体操控能力者可以操控人体,却不能操控无机物质。这是强大的物料能力者才能做到的。“不是你吗?”

  “感谢你对我如此有信心,但这都是你的功劳,美人儿。”

  “我没打算杀他。”那她打算做什么?让他不要出声。灰尘从他张开的嘴角慢慢掉落,形成了一条细细的线。

  “还有两个警卫,”詹斯博说,“我们已经迟了。”

  “我们直接敲击他们的头部怎么样?”

  “很有品味。我喜欢。”

  妮娜感到一阵奇怪的感觉从身上爬过,但体内对潘勒姆的渴望不再叫嚣了。我没打算杀他。但这并不重要。最起码现在不重要。守卫已经放倒,计划已经开始。

  “走吧,”她说,“去把我们的伊奈姬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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