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伊奈姬
伊奈姬在黑暗中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肚子开始咕咕叫时,她觉得应该是早上了,但没人帮她拿下眼罩,也没人给她送来餐食。看来凡·埃克觉得没必要惯着她了。他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她内心的恐惧。那才是他现在的杠杆,而不是巴让具有苏里特色的双眸和怀柔策略。
身体不再颤抖后,她挣扎着挪到了通风口前,结果发现它已经被牢牢地锁上了。一定是她在剧院的时候锁上的。她并不觉得惊讶。她怀疑之前凡·埃克是故意不上锁的,只为给她希望之后,再让她感到绝望。
她的头脑慢慢清晰起来,她静静地躺着,制定了一个计划。她可以开口。有很多德勒格斯如今已经弃用的藏身所和安全屋,因为这些地方已经引起怀疑或者不够方便。她可以从这里突破。那些地方可能已经成了巴伦其他帮派的藏身之所。她知道利蒂斯偶尔会用第三港口那个改装过的集装箱。拉兹格尔喜欢窝在里斯兰特只有几条街的肮脏小旅馆里。他们把那地方叫作果酱馅饼屋,房屋本身的覆盆子色有点褪色,白色的屋檐看上去像是撒了一层糖霜作为装饰。凡·埃克可能需要大半晚上的时间来一间接一间地搜寻。她可以趁机拖延,带着凡·埃克和他的手下满卡特丹姆寻找卡兹。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出色的演员,但在动物园的时候她已经被迫撒了不少谎,后来她总和妮娜在一起,也学了几招。
巴让终于出现了,他摘下了她的眼罩,身后有六名武装警卫随行。她不确定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但她觉得应该是一天过去了。巴让脸色蜡黄,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希望是因为自己的话重重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整夜都无法安睡。他割断了捆着她脚踝的绳子,换上了脚镣。那些警卫带着她向大厅走去时,那脚镣一路发出巨大的当啷声。
这一次,他们带着她穿过了剧院后门,路过了布景和落满了灰的废弃道具,来到了舞台上。被虫蛀过的绿色幕布已经掉落下来,再也看不见宽敞的座位区和阳台了。舞台与剧院的其他部分分割开了,台上的灯发出热量让这里温暖起来,布景给人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这里看起来更像一个真正的外科医生手术室,而不是舞台。伊奈姬的目光落在了碎裂的桌角上,然后迅速移开了,那是她昨天躺过的桌子。
凡·埃克在等那个鹰钩鼻警卫。伊奈姬暗自发誓,即使她的计划失败了,即使他把她的腿砸成肉酱,即使她再也走不了路了,她也要想办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做,但她会做到的。她有太多虎口逃生的经历了,凡·埃克是毁不了她的。
“你害怕吗,伽法小姐?”他问道。
“是的。”
“可真诚实。准备好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了吗?”
伊奈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垂下头,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希望能骗过他们。“嗯。”她低声说。
“继续。”
“谁知道你得到这些消息之后,还会不会伤害我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消息属实,你不用怕我,伽法小姐。我不是野蛮人。你最熟悉的手段——威胁和暴力,我已经都用过了。巴伦已经把你训练到对这些心怀期待了。”他听上去很像坦特·海琳。你为什么要逼我这么做呢?这些惩罚都是你自找的,姑娘。
“这算是你给我的保证?”她问。这太荒谬了。凡·埃克打破他们在维尔吉鲁克的部署的时候,就已经清楚地证明过他的保证有多大价值了。
但他严肃地点了点头。“是的,”他说,“一言为定。”
“决不能让卡兹知道——”
“当然,当然。”他有点不耐烦地说。
伊奈姬清了清嗓子。“离斯兰特不远处有一个叫蓝色天堂的俱乐部。卡兹曾用楼上的房间存放偷来的东西。”这是真的,那些房间现在应该依旧是空的。卡兹发现酒吧老板欠普狮的钱之后,就再没用过那地方了。他不想让任何人掌握他的行踪。
“很好。还有呢?”
伊奈姬咬着下唇。“克尔斯坦特街有一座公寓。我不记得门牌号了。在那里可以看到东斯戴夫有些赌场的后门。我们曾用这个地方来进行监视。”
“是吗?继续。”
“有一个集装箱——”
“你知道吗,伽法小姐?”凡·埃克走近她。他的脸上看不出生气的迹象,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我不觉得这几处地方会是真正的线索。”
“我不——”
“我想,你是打算一边让我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一边等待救援,或是策划别的拙劣的逃跑计划。但伽法小姐,你不用等了。布莱克先生马上就来救你了。”他对一个警卫打了个手势。“拉起窗帘。”
伊奈姬听到绳索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破旧的窗帘慢慢升起。剧院的过道里挤满了警卫,至少有三十个,或许更多。他们全副武装,拿着步枪和短棍,展示出压倒性的实力。不,听到凡·埃克说的话之后,她想道。
“没错,伽法小姐,”凡·埃克说,“你的英雄来了。布莱克先生总觉得自己是卡特丹姆最聪明的人,所以我觉得我应该纵容他,让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我觉得与其把你藏起来,还不如让他们找到你。”
伊奈姬皱了皱眉头。不可能。不可能。这商人真的成功地算计了卡兹吗?他利用了她吗?“我曾每天接送巴让去看喜剧伊尔。我觉得苏里少年非常引人注目,并且任何进出那座原本废弃了的岛的行为,都会引起注意。直到今晚,我都不确定布莱克会上钩;都开始有点焦虑了。但他真的来了。今晚早些时候,他手下的两个队员准备登上一艘平底小船——就那个高大的菲尔丹人和哲蒙尼少年。我没有拦截他们。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小喽啰。库维才是彩头,你的布莱克先生终于要把欠我的东西还给我了。”
“如果你当初和我们平等交易,现在就已经拥有库维了,”她说,“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从冰庭弄了出来。我们赌上了一切。你应该信守承诺。”
“爱国的人会不计报酬,释放库维。”
“爱国的人?你关于尤尔达潘勒姆的计划会让刻赤陷入混乱。”
“市场是有弹性的。刻赤可以承受。它甚至可能会因为即将到来的变化而变得更加强大。但你和你的同伙可就不一定了。我们处于战争状态时,你觉得运河里的寄生虫将会如何谋生?诚实的人没有钱可挥霍时,会把精力投入到劳动中去,而不是做坏事。”
伊奈姬撇了撇嘴。“运河里的无名鼠辈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不论你多么努力地想办法消灭我们。”
他笑了。“你的大多数朋友都活不过今晚了。”
她想起了詹斯博,妮娜和马蒂亚斯,以及可爱的威岚,他值得拥有一个更好的父亲,而不是这个人渣。这不只是为了打压凡·埃克,更是自己的真实想法。“你讨厌我们。”
“坦白说,你对我没什么吸引力——不论之前是杂技演员的你,或是作为舞者的你,或别的什么身份,但如今你是这个城市的疫病。我承认,卡兹·布莱克确实冒犯到了我。他卑鄙,无情,不讲道德。他以堕落滋养堕落。他那聪明的头脑本来可以有大用处。他本可以统治这座城市,有所建树,创造出惠及所有人的利益。但恰恰相反,他摄取优秀的人的劳动果实。”
“优秀的人?像你这样的?”
“听我这么说你可能很难受,但事实如此。我离开这个世界时,世界上最伟大的航运帝国将会继续存在,它会作为给格森的礼物,也会作为格森厚爱的见证继续存在。谁会记得你这样的女孩,伽法小姐?你和卡兹·布莱克能留下的,除了送去死神之船燃烧的尸体,还有什么呢?”
有喊叫声从剧院外传来,那些警卫转身朝大门走去,这里瞬时一片寂静。
凡·埃克看了一眼表。“半夜12点整。布莱克挺有戏精天分的。”
她听到一声喊叫,然后是短暂的枪声。她身后有留个警卫,脚上拴着镣铐。无助的情绪扼住了她的喉咙。卡兹和其他人要步入陷阱了,她却没办法提醒他们。
“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四周都完全不设防,”凡·埃克说,“我不想让游戏太过简单,导致玩家弃局。”
“他不会告诉你库维在哪里的。”
凡·埃的笑容里带着点纵容。“我只想知道哪种方式更有效——让你看着我折磨布莱克先生,还是让他看着我折磨你。”他俯下身来,声音里充满了阴谋的味道。“我可以告诉你,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剥下他的手套,折断他偷东西的每一根手指。”
伊奈姬想起了卡兹和他那魔术师般的手,以及他右手指关节上发白的疤痕组织。可就算凡·埃克折断卡兹的每一根手指,把他的两条腿都打断,他也一个字都不会说的,但如果这人剥下他的手套呢?伊奈姬依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需要戴手套,或者为什么他晕倒在了去冰庭的狱车里,但她知道卡兹无法忍受皮肤与皮肤直接接触。他还隐藏了自己的多少弱点?凡·埃克能找到他的弱点,并加以利用需要多久?卡兹消除这些弱点对他的影响需要多久?她会受不了的。她很庆幸自己不知道库维在哪里。否则她肯定会比卡兹先开口。
大厅里传来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雷鸣般的脚步声。伊奈姬猛地向前冲去,想要开口提醒他们,但一名警卫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她在他的怀里挣扎着。
门突然开了。三十名警卫,举起了三十支步枪,三十支步枪已经上膛。站在门口的少年往后退缩,他面色苍白,螺旋状的棕色卷发凌乱不堪,身上穿着凡·埃克家红金两色的制服。
“我——凡·埃克先生。”他气喘吁吁地说,举起双手进行自卫。
“退下,”凡·埃克命令其他警卫,“发生什么事了?”
那少年吞了吞口水。“先生,湖边小屋。他们是从水里来的。”
凡·埃克站了起来,把椅子撞翻在地上。“爱丽丝——”
“他们一个小时前把她带走了。”
爱丽丝。扬·凡·埃克怀着身孕的漂亮妻子。伊奈姬感觉有希望燃起,但她努力把它压了下去,她不敢相信。
“他们杀了一名警卫,把其余的人绑在了储藏室里,”那少年气喘吁吁地继续说,“桌子上有张便条。”
“拿过来!”凡·埃克吼道。那少年大步走过过道,凡·埃克从他手中夺过了便条。
“它上面……它上面写了什么?”巴让问,声音有些颤抖。也许伊奈姬关于爱丽丝和那音乐老师的猜测是对的。
凡·埃克反击他道:“如果我发现你知道这件事——”
“我不知道!”巴让哭喊道,“我一无所知。我是严格按照你的命令行事的。”
凡·埃克把那便条在手里攥成一团,但伊奈姬还是认出了那是出自卡兹之手:明天中午。好妹桥。带上她的刀。
“便条压在这个下面,”那少年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个领带夹——一个金色月桂叶环绕着的硕大红宝石。那是卡兹刚雇了他们去冰庭时从凡·埃克那里偷来的。离开卡特丹姆之前,伊奈姬还没来得及找机会把它卖掉。卡兹不知道怎么又把它拿来了。
“布莱克!”凡·埃克咆哮,声音因愤怒而充满了紧绷感。
伊奈姬忍不住了。她笑了起来。
凡·埃克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他一把抓住她的外衣,摇得她骨头嘎巴作响。“布莱克以为我们还在玩游戏是吧?她是我的妻子。她肚子里还有我的继承人。”
伊奈姬笑得更大声了,过去一周里经历的所有恐惧一连串地从她的胸膛升起。她觉得就算是自己想停也停不下来。“你真傻,竟然在维尔吉鲁克把这些都告诉卡兹。”
“要不要我让弗兰克去拿铁锤,让你看看我有多认真?”
“凡·埃克先生。”巴让恳求道。
但伊奈姬已经受够了这个人的恐吓。凡·埃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她就扬起头,撞断了他的鼻子。他尖叫着松开了她,血流到了他那精致的商人套装上。他的警卫立马抓住了她,把她拖了回来。
“你这个小杂种,”凡·埃克说着,把一块绣有字母的手帕捂在鼻子上。“你个小婊子。我要亲自用锤子敲断你的腿——”
“继续,凡·埃克,继续威胁我,用那些词形容我。你敢动我一个手指,卡兹·布莱克就会把那孩子从你漂亮的妻子的肚子中挖出来,把它的尸体挂在交易中心的阳台上。”这些恶毒的词汇和言语让她良心隐隐作痛,但这话给凡·埃克脑海中植入的残忍画面,都是他咎由自取。虽然她不觉得卡兹会做这样的事,但她很感激卡兹当初为赢得黑手的名号所做的每一件肮脏、邪恶的事,在他的妻子回来之前,卡兹的名号会每时每刻都困扰着凡·埃克。
“闭嘴!”他大声吼道,唾沫横飞。
“你觉得他不会吗?”伊奈姬讥讽道。她能感觉到他那一巴掌给她脸颊上留下的灼烧感,可以看到警卫手中的铁锤。凡·埃克一直在给她制造恐惧,她很高兴自己能够反击。“卑鄙,无情,不讲道德。这不是你一开始雇用卡兹的原因吗?不是因为他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吗?继续,凡·埃克。打断我的腿,看看会发生什么。试试他敢不敢。”
她曾真觉得这商人会算计到卡兹?卡兹会让她重获自由,会让这人见识到婊子和运河里的无名鼠辈的厉害。
“你还是安慰安慰自己吧。”她说。凡·埃克抓着桌子的一角,试图撑住自己。“优秀的人竟会被反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