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威岚
我快死了,再也没人能够帮她了。甚至都不会有人记得玛雅·亨德里克斯了。
威岚想要勇敢一点,但他浑身冰冷、满是瘀伤,更糟糕的是,那些他觉得最勇敢的人围在他身边,就连他们都被吓得心惊胆战。
他们缓缓地穿过运河,时不时地会在桥下或在暗影里停一停,等着城市护卫队的靴子声从他们头顶或者从河畔经过。警卫今晚大规模出动,他们的船缓缓航行着,船头挂着明亮的灯笼。自好妹桥决战之后,在这短短时间里,很多事情都变了。这座城市一时充满生机,也充满怒气。
“那些格里莎——”妮娜试图开口说。
但卡兹立马打断了她。“他们或安全地待在大使馆里,或超出了我们能施以援手范围。他们需要自救。我们需要躲起来。”
然后威岚就明白他们面临多大的麻烦了,因为妮娜没有还嘴。她只是抱着头,沉默不语。
“他们不会有事的,”伊奈姬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肩膀说,“他不会有事的。”但她的动作有点无力,威岚看到了她衣服上的血迹。
自此之后,谁都没再说一句话。卡兹和罗迪只是偶尔划一划桨,把船划到更安静、更狭窄的运河里,然后尽可能地让船静静地漂流,直到在思昆斯坦特街附近转弯时,卡兹才开口说:“停。”他和罗迪收起了桨,让船漂到了运河边,隐藏在一艘货船后面。不管船上卖的是什么,摊位都紧紧地锁了起来,以保护货物。
朝上看去,桥上挤满了城市护卫队的警卫,他们的两条船堵住了下面的通道。
“他们在设置路障。”卡兹说。
他们在那儿弃了船,继续步行。
威岚知道他们要去另一个藏身处,但卡兹曾亲口说过: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那他们能躲去哪里呢?佩卡·罗林斯和威岚的父亲联手了。他们掌控了这个城市的半壁江山。威岚会被抓起来的。而在那之后呢?不会有人相信他是凡·埃克的儿子。威岚·凡·埃克的父亲也许瞧不起他,但他至少拥有任何一个舒国罪犯难以企及的权利。他会死在地狱之门吗?他的父亲会想办法亲眼看着他被处决吗?
他们离制造业区和巴伦越来越远,城市护卫队的警员也越来越少,威岚意识到城市护卫队的警员一定是把精力都聚焦在那些比较破败的区域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一路走走停停,穿过了威岚之前从未见过的小巷,偶尔会穿过空荡荡的店面或闲置公寓楼的底层,从而抄近道去下一条街。卡兹好像有一张卡特丹姆的秘密地图,图上标注着这个城市里那些被人遗忘的地方。
他们最终到达目的地时,詹斯博会在那里等着吗?还是说他受伤了,躺在坟墓的地方流血,却没人去救他?威岚不愿意相信这种可能性。胜算越低,詹斯博的战斗力越强。他想起了詹斯博恳求科尔姆时说过的话。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就行。威岚曾多少次跟父亲说过同样的话,每次又多么希望这话能够兑现?詹斯博肯定活下来了。他们都活下来了。
威岚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那神枪手的情景。他看起来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穿着石灰绿和柠檬黄色的衣服,步伐又大又轻快,好像每一步都是从一个口径狭窄的瓶子中倒出来的一样。
刚到巴伦的第一个晚上,威岚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冻得牙齿打战,有种自己会被打劫的强烈预感。最后,在他的皮肤冻得青紫,手指也失去了知觉时,他鼓起勇气,向一个站在一座房子的台阶前抽着烟斗的人问:“您知道哪里有房子可以租吗?”
“那牌子上就写着有空房,”他用烟斗指着街道对面说道,“你是怎么回事,瞎吗?”
“我刚刚没看见。”威岚说。
那寄宿公寓很脏,但价格十分低廉。他租了一间十克鲁志的房间,付好了洗热水澡的钱。他知道自己需要省钱,但如果第一天晚上就得了肺病,那面临的问题就不只是缺钱了。他带着小毛巾来到了走廊尽头的浴室里,快速洗了起来。虽然水很热,但浑身赤裸地蜷缩在没有门锁的浴缸里时,他感觉无比脆弱。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去拧衣服,重新穿上时,衣服还是湿的。
那天晚上,威岚躺在一张薄如纸片的床垫上,盯着天花板,听着周围房间里的动静。吉尔德运河上的夜晚是那般寂静,可以听到水拍打船坞的声音。但这里的夜晚比中午时分更为嘈杂。音乐声从脏兮兮的窗户中涌了进来。还有人们的说话声,谈笑声,以及摔门声。楼上房间里的夫妻在打架,楼下房间里的夫妻肯定在做别的事。
威岚用手指摸了摸喉咙处的瘀青,心想:真希望能按个铃,让人给我送茶过来。就在那一刻,他开始真的恐慌起来。他还能更可悲一点吗?他父亲曾想杀了他。如今他身无分文,躺在一张窄小的床上,床上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应该是他们清除床垫上的虱子时使用的化学药剂的味道。他应该利用自己的智慧或资源,制定一个计划,或谋划一场复仇。而他现在在干什么?期待着能按铃让人送茶。在父亲的房子里,他过得或许并不快乐,但他什么都不用干。他有仆人,有热饭,还有干净的衣服。威岚知道,在巴伦生存下去所需要的东西,他一样都没有。
他躺在那里,试图为发生的这一切找点借口。毫无疑问,米格森和普罗尔应该受到谴责;但或许他的父亲并不知情。或许米格森和普罗尔误解了他父亲的命令。若是如此,那可真是错得离谱。威岚站了起来,把手伸进了湿漉漉的外套兜里。那里还装着音乐学院的录用函。
他刚把那个厚厚的信封拿出来,就知道他父亲并不无辜。那信封湿透了,散发着一股运河里的味道,但还是干干净净的。并没有墨水从装在信封里的所谓的文件中渗出。但威岚还是打开了那信封,里面装着一沓折起来了的纸,纸湿答答的,粘成了一块,但他把它们一张一张剥开了。所有的纸都是空白的。他父亲甚至都没费什么心思耍花招。他知道威岚不会看这些文件的。他那容易上当的儿子永远不会怀疑父亲在撒谎。多么可悲。
惶惶不安的威岚在房间里待了两天。第三天早上,他太饿了,街上飘来的炸土豆味把他从房间里赶了出来。他买了一个大大的冰激凌筒,贪婪地舔着,舌头都快要被冻伤了。然后他强迫自己走了走。
他的钱只够住一个星期了,如果要吃饭的话,住的时间就更短了。他需要找份工作,但不知道从哪里着手。他不够高大强壮,不适合在仓库或者造船厂工作,而劳动强度小的工作需要识字。有没有赌场或者娱乐场所需要人在大厅里演奏呢?他还留着他的笛子。他在东斯戴夫那些灯光比较明亮的小巷里走来走去。天开始变黑时,他挫败地回到了寄宿处。那个拿着烟斗的人还站在那里抽烟。据威岚所知,他从未离开那个地方,
“我在找工作,”威岚跟他说,“您知道哪里在招人吗?”
那人透过一团烟雾凝视着他。“像你这样的年轻奶油小生,在西斯戴夫应该能获得不错的收入。”
“我要找正经的工作。”
那个人笑到咳了起来,但最终还是带着威岚往南走去,去了一家制革厂。
威岚在那混染染料,清理染缸,获得了一笔颇为可观的工资。那里的大多数工人都是妇女和儿童,还有几个像他一样瘦骨嶙峋的少年。他们很少说话,由于过度劳累,再加上化学物质,他们病得厉害,只是闷头干活,以便领取工资。工厂不提供手套和口罩,威岚很确信,在考虑赚得那点儿钱要怎么花之前,他们会先死于中毒。
一天下午,威岚听负责染料的主管抱怨说,因为锅炉太热,他们损失了几加仑的染料。他骂骂咧咧地说着自己花了一大笔钱,修好了两个,却收效甚微。
威岚犹豫了下,然后建议他往水箱里加点海水。
“我为什么要那么干?”那主管问。
“这会提高沸点,”威岚说,开始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开口,“如此一来,染料要沸腾的话,就需要更高的温度,这样会减少蒸发。但你需要调整配方,因为盐质很容易沉积,清洗水箱的次数也要更频繁一些,因为盐具有腐蚀性。”
那主管只是把嘴里的尤尔达吐在了地上,并没有理他。但在接下来的一周,他们试着在一个水箱里加了盐水。几天后,所有的水箱中都加了盐水混合物,那主管开始带着更多的问题来找威岚。如何才能不让皮革因为红色染料变硬?如何缩短加工和干燥时间?威岚能否制造出防止染料渗出的树脂?
一周后,威岚拿着木桨站在染缸前,被染料熏得头晕目眩,眼泪直流,他很想知道帮助主管是否意味着他可以要求加薪,这时,一个少年走了过来。他又高又瘦,皮肤呈哲蒙尼人特有的棕色,看上去与染料室极不协调。这种不协调不仅是因为他穿着浅黄绿色的格纹马甲和黄裤子,更是因为他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欢乐,就好像他十分乐意待在这散发着恶臭的脏乱皮革厂,就好像他是迫不及待地来到了一个期盼已久的宴会一样。他虽然骨瘦如柴,但四肢舒展,身体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状态。主管通常不喜欢染料室有陌生人,但他看到这个臀部挂着左轮手枪的少年之后,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恭敬地行了个脱帽礼,然后匆匆离去。
威岚的第一个想法是,这少年的唇形是他所见过的最完美的。第二个想法是,他父亲新派了个人来杀他。他握紧了手中的桨。那少年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了他吗?人们都是这样行事吗?
但那少年说:“听说你很熟悉化学装置。”
“什么?我……对。还行。”威岚艰难地说道。
“只是还行?”
威岚意识到,他的下一个答案非常重要。“我有这方面的背景。”他喜欢科学和数学,并在这方面孜孜不倦地钻研,希望可以弥补自己其他方面的不足。
那少年递给威岚一张折起来的纸。“那今晚下班后到这个地方来。我们可能有工作交给你。”他环顾四周,似乎注意到了俯身在染缸上工作的工人们那苍白的脸。“一份真正的工作。”
威岚盯着那张纸,那些字母在他眼前纠结成一团。“我——我不知道这地方在哪。”
那少年恼怒地叹了口气。“你不是本地人吗?”威岚摇了摇头。“算了。我去接你。反正除了在城镇周围摆弄摆弄新的百合花之外,我也无事可做。威岚,是吧?”威岚点了点头。“威岚什么?”
“威岚……亨德里克斯。”
“你很了解爆破吧,威岚·亨德里克斯?”
“爆破?”
“就是轰隆,砰,打火石和骚动。”
威岚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他觉得把他的疑惑表露出来,将会是个严重的错误。“当然。”他鼓起所有的信心说。
那少年怀疑地瞥了他一眼。“我们拭目以待。六声钟响的时候到前面去。别带枪,除非你想找麻烦。”
“当然不会。”
那少年灰色的眼珠翻了翻,然后喃喃自语:“卡兹肯定是疯了。”
六声钟响时,詹斯博护送威岚来到巴伦的一家鱼饵店。威岚一直因为自己那身皱巴巴的衣服感到尴尬,但那是他仅有的衣服,与此同时,他又害怕这是父亲精心设计的圈套,这念头完美地转移了他对衣服的担心。在鱼饵店的里屋,他见到了卡兹和伊奈姬。他们告诉他,他们需要闪光弹或其他更具有冲击力的东西。但威岚拒绝了。
那天晚上,他回到寄宿处,看到了一封信。他只认出了寄件人的名字:扬·凡·埃克。
他一晚上都没睡着,非常担心普罗尔随时会破门而入,用那肥大的手掐住他的脖子。他想过逃跑,但他的钱都不够付房租的,更别说买一张出城的票了。并且,他在乡下会有什么活下去的希望吗?没有农场会雇用他干活。
第二天,他去见了卡兹,当晚,他为德勒格斯制造了第一个炸药。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违法的,但工作那几个小时挣的钱,比他在制革厂一周还多。
他父亲不断地寄信过来,有时一周一封,有时候一周两封。威岚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是威胁,还是奚落?他把它们堆在床垫下面,有些夜晚,他觉得墨水会从纸张中渗出,穿过床垫,像邪恶的毒药一样,进入他的心脏。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为卡兹工作得越久,感受到的恐惧也就越少。他会赚到足够的钱,然后出城,再也不提凡·埃克这个姓氏。如果他父亲决定在那之前除掉他,威岚只能坐以待毙。他的衣服破旧不堪,而他也越来越瘦,他不得不在腰带上打新的孔。但他宁愿去西斯戴夫的烟风月场所卖身,也不愿意向他父亲求饶。
威岚当时并未意识到,卡兹一直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黑手密切监视着居住在巴伦的每一个人,他把威岚置于德勒格斯的保护之下,相信总有一天,富商的儿子会派得上用场。
他不知道卡兹为什么会关照他,但他也很清楚,如果没有卡兹的帮助,他活不了这么久。并且卡兹也不在乎他是否识字。他和其他人会戏弄他,但他们给了他证明自己的机会。他们更看重他可以做什么,而不是逼迫他去做他办不到的事。
威岚曾相信卡兹会为他母亲遭受的一切报仇。他一度相信,尽管他父亲财力雄厚,颇具威望,但这个团队——他的团队——足以与扬·凡·埃克抗衡。但现在,他父亲再次出手羞辱他。
他们到达金融区时,已经过了午夜。他们来到了这座城市最为富裕的地区之一,这里离交易中心和市政大厅不远。他父亲很有可能出现在这里,威岚不明白卡兹为什么要带他们来这个地方。他带着他们穿过了一条小巷,来到了一幢大楼的后面,那里有一扇门开着。他们进入了一个电梯井,然后走上了升降机,那电梯井是围绕着一个巨大的铁升降机而建的。罗迪留在身后,可能是为了守着入口。升降机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他们乘着它上了十五楼,来到了大楼的顶层,然后踏上了一个喷了漆的硬木花纹走廊,走廊顶上画着泡沫般的浅色薰衣草。
我们是在酒店里,威岚突然意识到。那是服务员的入口和员工升降机。
他们敲响了一扇宽大的白色双开门。科尔姆·范赫应声开了门,他穿着一件衬衫式长睡衣,上面套着一件外套。他们在吉尔德伦纳酒店。
“其他人都在里边。”他疲惫地说。
科尔姆没有问他们任何问题,只是指向浴室,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马蒂亚斯看到妮娜时,从巨大的深红色沙发上一跃而起,把她抱在怀里。
“我们无法突破封锁去甜堡礁,”他说,“我担心会发生最糟糕的情况。”
然后他们拥抱在一起,威岚惊恐地发现自己眼里满是泪水。他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他最不希望的就是詹斯博看到他哭。那神枪手身上沾满了煤灰,散发出森林大火的味道,但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这是他战斗时惯有的表情。威岚唯一想做的就是站得尽可能地离他近一点,确保他安然无恙。
直到这一刻,威岚才意识到他们对他有多么重要。他父亲一定会讥讽这些暴徒、盗贼、不体面的士兵以及无法摆脱赤字的赌徒。但他们是他交到的第一批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并且威岚知道,即使让他在成百上千人里挑选同伴,他依旧会选择他们。
只有卡兹站在一旁,静静地凝视窗外黑漆漆的街道。
“卡兹,”妮娜说,“看到我们还活着,你或许并不高兴,但我们很高兴你还活着。过来这边!”
“别管他。”伊奈姬轻声说。
“神呐,幽灵,”詹斯博说,“你在流血。”
“需要我叫医生吗?”詹斯博的父亲问。
“不用!”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不用就不用吧,”科尔姆说,“需要我叫人送点咖啡过来吗?”
“好,麻烦了。”妮娜说。
科尔姆要了咖啡、华夫饼和一瓶白兰地,等待期间,妮娜让他们帮忙找找哪里有剪刀,方便她把酒店的毛巾剪成绷带。找到一把剪刀后,她带着伊奈姬去了浴室,查看她的伤口。
敲门声响起时,他们都紧张起来,但那只是他们点的餐到了。科尔姆跟女佣打了个招呼,并坚持说他自己搞得定餐车,避免她看到一群奇怪的人聚在他的房间里。门刚关上,詹斯博就跳了起来,帮他把盛满食物的银托盘还有一摞近乎透明的瓷盘子转运进来。自从威岚离开家以后,就没吃过这样的菜了。他突然意识到詹斯博肯定是穿了科尔姆的衬衫,肩膀处太宽,袖子又太短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威岚环顾着几乎全是紫色装饰的房间问。
“卡特丹姆套房,我觉得,”科尔姆挠着脖子说,“这比我在大学城区住的房子好太多了。”
妮娜和伊奈姬从浴室走了出来。妮娜拿了满满一盘子食物,在马蒂亚斯身边坐了下来。她把一个华夫饼对折,咬了一大口,开心地扭动脚趾。
“抱歉,马蒂亚斯,”她嘴里塞满了食物,“我决定要和詹斯博的父亲私奔了。他总为我提供美食,我快习以为常了。”
伊奈姬脱去了束腰外衣,只穿着一件有里衬的背心,棕色的手臂裸露在外。肩膀、前臂、右大腿和左胫骨上绑着一条条毛巾。
“你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詹斯博一边问她,一边用一个精致的茶托递给父亲一杯咖啡。
伊奈姬坐在库维旁边的扶手椅上。“我认识了个新朋友。”
詹斯博摊开四肢,躺在长椅上,威岚坐在另一把椅子上,膝盖上稳稳地放着一盘华夫饼。这套间餐厅里的桌椅都挺好的,但显然没人感兴趣。只有科尔姆在那里坐了下来,旁边放着咖啡,还有一瓶白兰地。卡兹依旧站在窗前,威岚很想知道他透过玻璃看到了什么如此吸引人注意的东西。
“那么,”詹斯博边说边往咖啡里加糖,“除了伊奈姬交了个新朋友之外,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事?”
“让我想想,”妮娜说,“伊奈姬从二十楼高的地方掉了下来。”
“我们在我父亲家餐厅的天花板上弄出了一个洞。”威岚说。
“妮娜能让死者回生。”伊奈姬说。
马蒂亚斯的杯子哐当一声掉到了茶托上,茶托在他的巨大的手里看上去颇为滑稽。
“我没法让他们起死回生。我的意思是,他们站起来了,但并不是又活了过来。我不这么认为。我不太确定。”
“你是认真的吗?”詹斯博问。
伊奈姬点了点头。“我无法解释,但确实看到了。”
马蒂亚斯的眉头皱了起来。“我们在雷凡卡区时,你可以召唤那些骨头碎片。”
詹斯博喝了一大口咖啡。“那湖边小屋发生的是怎么回事?你是控制了灰尘吗?”
“什么灰尘?”伊奈姬问。
“她不只是弄晕了守卫。她利用一团灰尘让警卫窒息而亡了。”
“亨德里克斯湖屋旁边有一个家族墓地,”威岚说,他想起了那块紧挨着西墙的有门的墓地,“如果那灰尘是……嗯,骨头呢?人体遗骸?”
妮娜放下了盘子。“这差点让我倒尽胃口了。”她又重新端了起来,“差点。”
“这就是你当初问潘勒姆是否会改变格里莎的能力的原因吧。”库维对马蒂亚斯说。
妮娜看着他。“会吗?”
“我不知道。你只服了一次药。并且挺了过来,这非常罕见。”
“我真幸运。”
“这事很糟糕吗?”马蒂亚斯问。
妮娜把掉落在膝盖上的面包屑捡回盘子里。“用某个金发大块头的话来说,只是违反常理。”她的声音里没有了那令人愉快的温暖,看上去满脸伤心。
“或许有点,”马蒂亚斯说,“身体操控能力者不是号称属于掌控生与死的品阶吗?”
“格里莎的能力不应该是这样运作的。”
“妮娜,”伊奈姬温柔地说,“潘勒姆把你带到了死亡的边缘。或许你从那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好吧,这纪念品挺烂的。”
“或许是捷尔灭掉了一盏灯,又点亮了另外一盏。”马蒂亚斯说。
妮娜斜了他一眼。“你脑子是被什么砸过吗?”
马蒂亚斯伸出手去,拉住了妮娜的手。威岚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电灯泡。“我很感激你还活着,”他说,“我很感激你在我身边。我很感激你可以吃东西了。”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你比华夫饼好吃,赫尔瓦尔。”
那菲尔丹人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我们还是别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亲爱的。”
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他们立刻伸手拿起武器。科尔姆僵硬地坐在椅子里。
卡兹示意他待着别动,然后静静地走向门边,从猫眼里往外看。
“是施佩希特。”他说。他们都放松下来,卡兹打开了门。
他们静静地看着卡兹和施佩希特窃窃私语,然后施佩希特点了点头,消失在电梯里。
“这一层有去钟楼的通道吗?”卡兹问科尔姆。
“在大厅的尽头,”科尔姆说,“我没上去过,楼梯很陡。”
卡兹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他们面面相觑了片刻,然后跟在他身后离开了。他们依次走过科尔姆,他疲惫的双眼目送着他们离开。
他们走过大厅时,威岚意识到这整层楼都是豪华的卡特丹姆套房。如果他快死了的话,他觉得在这里度过他的最后一晚也还不错。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爬上了盘旋的铁楼梯,来到钟楼,推开一扇活板门。顶层的房间又大又冷,一个巨大的时钟的齿轮占据了房间的大半面积。四个钟面俯视着卡特丹姆和黎明时分的灰色天空。
南边,黑面纱岛升起了一缕青烟。向东北方向望去,威岚可以看到吉尔德运河,消防队的船只,以及在他父亲的房子周围巡逻的城市护卫队成员。他想起了他们掉到餐桌中央时,他父亲脸上震惊的表情。如果威岚当时没有那么恐慌的话,他一定会大笑出声。羞耻感会将人生吞活剥。要是他们当时放火烧了房子就好了。
远远望去,港口里挤满了城市护卫队的船只和马车。整个城市里布满了城市护卫队特有的紫色,像是生病了一样。
“施佩希特说他们已经关闭了港口,叫停了船只,”卡兹说,“他们在封锁城市。没有人能够进出。”
“卡特丹姆禁不住这么做,”伊奈姬说,“人们会闹事的。”
“他们不会把这怪在凡·埃克头上的。”
威岚觉得有点不适。“他们会怪在我们头上。”
詹斯博摇了摇头。“即使他们让城市护卫队的所有警卫全部出动,人手也不足以封锁整个城市,并搜捕我们。”
“不够吗?”卡兹说,“你再看看。”
詹斯博走向卡兹所在的朝西的窗户。“众神以及神姨妈伊娃。”他倒抽了一口气说。
“怎么了?”他们透过玻璃看向窗外时,威岚问。
一群人正从巴伦穿过泽尔威区向东移动。
“是一群暴民吗?”伊奈姬问。
“更像是游行的队伍。”卡兹说。
“城市护卫队的警卫为什么不阻止他们?”威岚问。这时潮水般涌动的人们畅通无阻地从一座桥走到了另一座桥,穿过每一个路障。“他们为什么会让他们通过?”
“可能是你父亲让他们这么做的。”卡兹说。那群人越来越近的时候,威岚听到了歌声、喊口号声以及鼓声。听起来确实像在游行。他们从泽尔威桥上蜂拥而下,浩浩荡荡地路过酒店,来到了交易中心的广场前。威岚意识到是佩卡·罗林斯的人发起了此次游行。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披着狮子皮,狮子的头上还缝着一顶假皇冠。
“拉兹格尔,”伊奈姬指着普狮后面说,“还有利蒂斯。”
“哈雷之尖,”詹斯博说,“黑尖团。”
“全在这儿了。”卡兹说。
“这是什么意思?”库维问,“紫色带子?”
下面的每个混混的左臂上都绑着一根紫色的带子。
“他们是受人委派,”卡兹说,“施佩希特说消息已经传开了。好消息是,他们如今想要活捉我们,包括马蒂亚斯在内。坏消息是,他们给我们的舒国双胞胎涨了赏金,所以库维的脸——以及威岚的脸——让这个城市的墙壁都增色不少。”
“你们的商业理事会就这样批准了?”马蒂亚斯说,“如果他们开始抢劫或发生暴乱怎么办?”
“他们不会的。罗林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城市护卫队的警卫试图封锁巴伦,这些帮派会跟他们对着干。但现在他们站在了法律的正道上,凡·埃克还有两支军队。他在压制我们。”
伊奈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什么?”威岚问,但低头看了看广场之后,他就明白了。游行队伍中的最后一群人出现了。带头的是一个戴着羽饰帽子的老头,那群人扯着嗓子叫着——像乌鸦一般。德勒格斯,卡兹的帮派。他们背叛了他。
詹斯博一拳砸在墙上。“这些忘恩负义的混蛋。”
卡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人群从酒店门前涌过,那些帮派成群结队,色彩各异,相互辱骂,欢呼雀跃,就像过节一样。甚至在他们离开之后,口号声依然在空中回荡。或许他们会一路朝市政大厅前进。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库维问。
“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城市护卫队成员都会搜捕我们,直到找到我们为止。”卡兹说,“现在已经没有办法离开卡特丹姆了。带着你的话就更没戏了。”
“我们能就这样等着吗?”库维问,“就在这儿?和范赫先生一起。”
“等什么?”卡兹说,“等人救我们?”
詹斯博把头靠在玻璃上。“我父亲。他们也会把他带走,指控他窝藏逃犯。”
“不会的,”库维生硬地说,“不会的。你们把我交给凡·埃克。”
“绝对不行。”妮娜说。
那少年的手激动地在空中挥舞。“你们当初把我从菲尔丹人手里救了出来。如果我们现在不采取行动的话,我无论如何都会被捕的。”
“那这一切就都是一场空?”威岚问,对自己的愤怒感到惊讶,“白冒险了?在冰庭做的一切都白搭了?伊奈姬和妮娜为把我们救出去遭受的一切都白费了?”
“但如果我向凡·埃克自首,你们就自由了。”库维坚持说。
“这样行不通的,小孩,”詹斯博说,“佩卡在巴伦其他人的协助下,找到了端掉卡兹的机会,并且凡·埃克肯定不希望我们过得逍遥自在,尤其是在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的情况下。这已经与你无关了。”
库维呻吟了一声,然后靠着墙坐着。他恶狠狠地瞥了妮娜一眼。“你早就应该在冰庭杀了我。”
妮娜耸了耸肩。“那样的话,卡兹会杀了我,马蒂亚斯会杀了卡兹,然后一切就都乱套了。”
“我无法相信我们闯出了冰庭,却被困在了自己生活的小城里。”威岚说。这不太对。
“没错,”詹斯博说,“我们被彻底地、真正地困在这儿了。”
卡兹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指在窗户上画了一个圆。“并不完全是,”他说,“我可以让城市护卫队退出。”
“不。”伊奈姬说。
“我去自首。”
“但是库维——”妮娜说。
“城市护卫队不知道库维的事。他们以为他们在找威岚。所以我会告诉他们威岚已经死了。我会告诉他们是我杀了他。”
“你疯了吗?”詹斯博问。
“卡兹,”伊奈姬说,“他们会把你送上绞架的。”
“他们会先对我进行审判。”
“在那之前,你会腐烂在监狱里的,”马蒂亚斯说,“凡·埃克不会给你在法庭上说话的机会。”
“你们真的以为他们建的牢房关得住我吗?”
“凡·埃克知道你有多擅长撬锁,”伊奈姬生气地说,“你还没到监狱就已经死了。”
“这太荒谬了,”詹斯博说,“你不能替我们背黑锅。谁都不能。我们分头行动。我们两人一组,想办法突破封锁,在乡下某个地方躲起来。”
“这是我的城市,”卡兹说,“我不会夹着尾巴离开的。”
詹斯博发出一声沮丧的咆哮。“如果这是你的城市,这里还剩下什么?你放弃了乌鸦俱乐部和第五港口的股份。帮派也没有了。就算你真的逃了,凡·埃克和罗林斯也会再派城市护卫队的警卫和半个巴伦的力量来抓你。你没法跟他们所有人斗。”
“你先拭目以待。”
“该死的,卡兹。你之前一直怎么跟我说的?输掉一手牌之后就离开。”
“我是在给你一条出路。把握住。”
“你为什么把我们当作一群胆小鬼?”
卡兹转向他。“你是个随时都打算逃跑的人,詹斯博。你只是想让我跟你一起逃,这样你就不用那么内疚了。尽管你喜欢战斗,但你也总是第一个跑去找掩护的人。”
“因为我想活着。”
“为什么而活?”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好让你在赌桌上再玩一把?让你再找出一个让你父亲以及朋友失望的办法?你跟你父亲说你才是他失去农场的原因了吗?你跟伊奈姬说过她差点死在沃蒙的刀下是因为你了吗?有说过就是让我们差点一起死掉的那次吗?”
詹斯博的肩膀垮了下去,但他没有退缩。“我的确犯了错。导致我的错抵消了我所有的好,但看在神明的分儿上,卡兹,告诉我,我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赢得你一丁点的原谅?”
“你觉得我的原谅应该是什么样的,乔迪?”
“到底谁是乔迪?”
就在那一刹那,卡兹紧绷的脸松弛了下来,他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迷茫的,几乎称得上是惊恐的神色,但那神色转瞬即逝,快到威岚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卡兹咆哮道,他的表情恢复到和原来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神色和原来一样的冷酷。“我的信任?你曾经有过,但因为你管不住自己的嘴,将它砸得粉碎。”
“就那一次。但有多少次是你在战斗中把后背交给了我?又有多少次是我救了你?这些什么都不算吗?”詹斯博激动地摊了摊手,“我无法赢得你的信任。没有人能赢得你的信任。”
“没错。你无法赢得。你觉得自己是个赌徒,但你是个天生的失败者。打斗,玩牌,和年轻的男女在一起厮混。在输之前,你会一直玩下去。但在你的人生中,就这一次,就这样离开吧。”
詹斯博先扑了上去。卡兹向右闪躲,然后他们扭打在了一起。他们猛地撞在了墙上,头碰在一起,又在一阵打斗和拉扯中拉开了距离。
威岚转向伊奈姬,希望她能够对此表示反对,希望马蒂亚斯能把他们分开,希望谁能做点什么,但其他人只是后退,为他们腾出地方。只有库维表现出忧虑。
詹斯博和卡兹猛地转身,撞到了钟的机械装置上,然后又站直身体。这不是搏斗,是打架——毫无风度,扭作一团。
“格森和各路神明,谁来阻止他们!”威岚绝望地说。
“詹斯博还没朝他开枪呢。”妮娜说。
“卡兹还没用他的拐杖呢。”伊奈姬说。
“你觉得他们赤手空拳的,能干掉彼此吗?”
他们都在流血——詹斯博的伤口在嘴上,卡兹的伤口在额头附近。詹斯博的一半衬衫盖在脑袋上,卡兹的袖子从缝合处裂开了。
活板门突然打开,科尔姆的头探了出来。他原本红润的脸颊更红了。
“詹斯博·鲁耶林·范赫,够了!”他吼道。
詹斯博和卡兹都吓了一跳,然后,让威岚惊讶的是,他们都向后退去,看上去很内疚的样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科尔姆说,“我还以为你们是朋友。”
詹斯博抬起一只手摸了摸颈后,看上去像是想钻进地缝里消失。“我们……呃……我们出现了分歧。”
“看出来了。我一直以来都在忍,詹斯博,但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在我数到十之前下来,否则我就扒了你的皮,让你两个星期都没法坐着。”
科尔姆从楼梯上消失了。沉默蔓延开来。
然后妮娜咯咯咯地笑了。“你的麻烦大了。”
詹斯博皱起眉头。“马蒂亚斯,妮娜让康尼利斯摸了她的屁股。”
妮娜的笑停了下来。“我会让你的牙齿倒着长。”
“从生理上说,这不可能实现。”
“我能让死者复生,你确定要跟我争论?”
伊奈姬把头歪向一边。“詹斯博·鲁耶林·范赫?”
“闭嘴,”詹斯博说,“那只是个姓。”
伊奈姬严肃地欠了欠身。“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鲁耶林。”
“卡兹?”詹斯博试探性地说。
但卡兹目光有点涣散。威岚太熟悉那表情了。
“是不是——”威岚问。
“一脸算计?”詹斯博问。
马蒂亚斯点了点头。“绝对是。”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卡兹缓慢地说,“知道怎么把库维弄出去,把格里莎弄出去,把我们的钱弄到手,怎么打败凡·埃克,以及让狗娘养的佩卡·罗林斯得到他应有的报应。”
妮娜挑了挑眉。“这就说完了?”
“怎么做?”伊奈姬问。
“一直以来,我们都在玩凡·埃克制定的游戏。我们一直在躲藏。但如今这该告一段落了。我们要举办一小场拍卖会,就在露天地带。”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们,眼睛像鲨鱼一样,黑到发亮,“并且既然库维如此渴望牺牲自己,那就拿他做彩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