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马蒂亚斯
他们又聚在了起居室里。应妮娜的要求,科尔姆又点了一堆华夫饼和一碗草莓奶昔。起居室较远的那面墙上,是一面占据了大半个墙的镜子,马蒂亚斯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转向镜子,就像是通过镜子看到了另一个平行世界。
詹斯博踢掉了靴子,坐在地毯上,双膝抵在胸前,鬼鬼祟祟地瞥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威岚,但威岚似乎有意不理他。伊奈姬在窗台上,超高的平衡能力让她看上去似乎没有重量,像是一只准备起飞的鸟。库维挤在长沙发的扶手处,身旁放着一个翻开的笔记本。卡兹坐在一张有高靠背的紫色椅子上,不灵便的那条腿支在矮桌上,拐杖靠在大腿上。时不时地看向自己撕破的衬衫袖子。
妮娜在沙发上,蜷缩在马蒂亚斯旁边,头靠在他肩膀上,盘着腿,手指上还沾着草莓汁。他觉得这么坐着很奇怪。在菲尔丹,即便是丈夫和妻子也很少在公共场合秀恩爱。他们最多只是手牵手,或在公开舞会上跳舞。不过他喜欢这样,虽然没法完全放松,但一想到她要离开他,就觉得无法忍受。
科尔姆那让人无法忽略的存在改变了镜中的影像。他让镜像中的人看起来没那么危险了,好像他们不是那伙闯入冰庭、仅凭智慧和勇气就击败了菲尔丹军队的人,而是一群参加了一场热闹非常的生日派对后精疲力竭的孩子。
“好了。”妮娜说着,舔了舔手指上的草莓汁,那动作彻底击败了马蒂亚斯理性思考的能力。“你说的拍卖会,不是真的指——”
“库维要出售自己。”
“你疯了吗?”
“如果真疯了的话,我会挺开心的,”卡兹说,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搁在拐杖上,“任何刻赤公民和前往刻赤的自由民,都有出售自身契约的权利。这不仅是法律,也是贸易,在刻赤,没什么比这个更神圣的了。库维·亚尔博拥有这项神圣的权利——经由工业和商业之神格森准许——让市场决定他的生命的价值。他可以在拍卖会上出售他的服务。”
“你想让他把自己卖给出价最高的人?”伊奈姬怀疑地问。
“卖给愿意给我们出最高价的人。我们控制最终的结果,这样库维就能实现他最迫切的愿望——在雷凡卡用铜壶喝茶了。”
“我父亲绝不会允许这么做的。”威岚说。
“凡·埃克无力阻止这一切。契约的拍卖受到城市最高法律的保护——无论是世俗法律还是宗教法律。一旦库维宣布契约公开进行,在拍卖结束之前,没人有权利阻止此次拍卖。”
妮娜摇了摇头。“如果我们宣布进行此次拍卖,舒国人会确切地知道在何时何地找到他。”
“这里不是雷凡卡,”卡兹说,“这里是刻赤。在这里,贸易是神圣的,受法律保护的。商业理事会有义务确保拍卖会顺利进行。城市护卫队将会致力于此,拍卖法规也会要求潮汐理事会提供帮助。商业理事会、城市护卫队以及潮汐理事会——都需要保护库维。”
库维放下了他的笔记本。“舒国人可能依然有潘勒姆和制造师。”
“没错,”詹斯博说,“如果真是这样,他们想要多少金子就能制造多少。就没有谁的出价能高过他们。”
“这是在假设他们的制造师已经在城里的情况下。但凡·埃克帮我们封锁了港口。”
“即便如此——”
“舒国人交给我,”卡兹说,“我可以控制出价。但我们需要再联系一下雷凡卡。他们需要知道我们的计划。最起码知道部分。”
“我可以联系大使馆,”伊奈姬说,“如果妮娜愿意写便条的话。”
“街道被路障封锁了。”威岚抗议道。
“但屋顶没有。”伊奈姬回应。
“伊奈姬,”妮娜说,“你不觉得你应该给我们说说你的新朋友吗?”
“对,”詹斯博说,“在你身上扎出一堆洞的新朋友是谁?”
伊奈姬向窗户外瞥了一眼。“场上出现了个新玩家,佩卡·罗林斯雇的雇佣兵。”
“你在单打时被打败了?”马蒂亚斯惊讶地问。他见过幽灵的战斗力。能够战胜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雇佣兵这个词不太能表现出她的实力,”妮娜说,“她跟着伊奈姬走上了高空钢索,然后还朝她扔刀子。”
“不是刀子,确切来说。”伊奈姬说。
“有尖角的夺命盘子垫?”
伊奈姬从窗台上站了起来,把手伸进口袋,让一堆像银色小太阳一样的东西哗啦一声落在桌上。
卡兹倾身向前,拿起一个。“她是谁?”
“她叫杜亚莎,”伊奈姬说,“她号称自己是白刃,还有一堆什么别的名号。她很厉害。”
“有多厉害?”卡兹说。
“比我厉害。”
“我听说过她,”马蒂亚斯说,“巫师猎人曾在雷凡卡收集到的一封情报,上面出现过她的名字。”
“雷凡卡?”伊奈姬说,“她说她是在阿玛拉珍接受训练的。”
“她声称有兰瑟夫血统,是雷凡卡王位的角逐者之一。”
妮娜发出一阵大笑。“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们考虑过支持她削弱尼克莱·兰瑟夫政府。”
“聪明。”
“卑鄙。”
马蒂亚斯清了清嗓子。“他是新国王,根基不稳,血统还存疑。但情报显示,杜亚莎情绪不稳定,可能有妄想症,她不可捉摸,于是我们决定,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佩卡可能让她昨晚从黑面纱岛开始就跟着我们了。”伊奈姬说。
“知道佩卡是怎么找到我们的藏身处了吗?”妮娜问。
“他的一个手下可能看到我们了,”卡兹回答,“只是这样就足够了。”
马蒂亚斯想着,不去追究谁是罪魁祸首不是更好吗,这样就不用有人承担罪责。
“杜亚莎出其不意地占了上风,”伊奈姬说,“如果酒店还未被发现,我可以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进入大使馆,然后回来。”
“好。”卡兹说,但答案来得并不像马蒂亚斯预计的那么快。他在为她担心,并且他不愿意如此,马蒂亚斯想。这一次,他有点同情这恶魔了。
“还有一个问题,”妮娜说,“马蒂亚斯,捂上你的耳朵。”
“我不。”
“行。我等会确保一下你的忠诚度。”她在他耳边小声说,“主卧里有一个很大的浴缸。”
“妮娜。”
“只是观察而已。”妮娜一边从托盘扒出华夫饼的残渣一边说,“雷凡卡赢不了。我们囊中羞涩。”
“哦,”马蒂亚斯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
“你觉得菲尔丹人会没意识到雷凡卡国库空虚吗?”
妮娜怒目而视。“你至少应该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雷凡卡的财务困境不是什么秘密。由于多年来兰瑟夫国王管理不善,再加上两国边境战事不断,国库已经消耗一空。内战也于事无补,新国王从刻赤银行借了一大笔钱。如果我们进行拍卖,雷凡卡无力竞拍。”
卡兹移动了下那条不灵便的腿。“这就是刻赤商人理事会资助他们的原因。”
詹斯博突然大笑起来。“太棒了。他们有没有可能顺便给我买一顶纯金圆顶礼帽?”
“那有违法律,”威岚说,“理事会负责拍卖的运作,不能干涉拍卖的结果。”
“当然没有,”卡兹说,“他们很清楚这一点。库维和他的父亲曾向商业理事会求助,但他们害怕失去自己中立的地位,拒绝采取行动。凡·埃克看到了机会,自那之后就一直背着他们行动。”卡兹往椅子后背靠了靠。“凡·埃克一直在筹划什么呢?他一直在收购尤尔达农场。尤尔达潘勒姆的秘密公之于众之后,他就可以掌控尤尔达的供给。不论库维在谁手里他都是赢家。所以得像他一样考虑问题——像个商人一样考虑问题。当库维·亚尔博,博·亚尔拜亚的儿子,宣布拍卖开始时,理事会知道,潘勒姆的秘密随时都会传开。他们最终就能自由地采取行动,想办法确保他们的财富和刻赤在世界经济中的地位。他们不能参与拍卖,但他们可以保证,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能赚很多钱。”
“通过大量买进尤尔达。”威岚说。
“没错。我们成立了一个尤尔达财团,给那些愿意投资的人一个大赚一笔的机会,让这世界去见鬼吧。我们给理事会一个机会,让他们的贪婪来完成剩下的事。”
威岚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急切的神情。“这笔钱根本就没有流向财团。我们将资金输送给雷凡卡,这样他们就有能力竞拍库维了。”
“差不多,”卡兹说,“并且我们会抽走一部分。跟银行的做法一样。”
“但谁来做那个诱饵呢?”詹斯博说,“凡·埃克看见过我们所有人的脸,除了妮娜和施佩希特。即使有人帮我们易容,或者另外雇一个人,商业理事会也不会把他们的钱交给一个没有资质的新来者。”
“一个躲在卡特丹姆最昂贵的套房里的尤尔达农民怎么样?”
正在喝咖啡的科尔姆·范赫抬起头来。“我?”
“没门,卡兹,”詹斯博说,“这绝对不可能。”
“他了解尤尔达,会说刻赤语和哲蒙尼语,看起来很适合那个角色。”
“他长着一张老实的脸,”詹斯博苦涩地说,“你把他安置到这个宾馆里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在给他设套。”
“我在为我们谋出路。”
“给自己建围栏?”
“对。”
“你不应该把我父亲牵扯进来。”
“他已经牵扯进来了,阿詹。你让他抵押了农场为你那烧钱的学位买单时,就已经把他拉进这泥潭了。”
“不,”詹斯博重复道,“凡·埃克会把科尔姆·范赫和詹斯博·范赫联系在一起的,他不是傻子。”
“但是,吉尔德伦纳酒店没有科尔姆·范赫这个人。科尔姆·范赫在大学城的一家小旅馆里租了个房子,据港务长的舱单显示,他前几天已经离开了这座城镇。住在这里的人登记的名字是约翰·里特维德。”
“这人究竟是谁?”妮娜问。
“利几附近的一个小镇上的农民,他和家人住在那里多年,在刻赤和诺威哲姆都有股份。”
“但他到底是谁?”詹斯博说。
“这不重要。把他当作一个商业理事会虚构出来的人物,一个能让他们美梦成真、帮他们从这场潘勒姆之灾中获利的人。”
科尔姆放下杯子。“我同意了。”
“爸,你知不知道你答应了什么。”
“我已经在窝藏逃犯了。如果我注定要帮忙的话,还不如成为共犯。”
“如果事情有变的话——”
“我会失去什么,小詹?你和农场就是我的全部。而这是我保护这些的唯一办法。”
詹斯博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在窗前踱来踱去。“这太疯狂了,”他说着,用手摸了摸后颈,“他们肯定不会上当的。”
“我们对他们没有什么要求,”卡兹说,“这就是个骗局。我们把资金的门槛设得低一点,比如说,两百万克鲁志。然后我们就让他们等着。这里有舒国人,还有菲尔丹人,雷凡卡人。如果一定要打赌的话,我敢说,我们会从每个理事会成员那里得到五百万克鲁志。”
“总共有十三个理事会成员,”詹斯博说,“那将会是6500万克鲁格。”
“或许更多。”
马蒂亚斯皱了皱眉头。“即便所有的城市护卫队成员和潮汐理事会成员都在拍卖会现场,我们真的能保证库维的安全吗?”
“除非你有一只独角兽给库维骑,否则就没有办法保证他的安全。”
“我也不指望着潮汐理事会能提供什么保护,”妮娜说,“他们在公共场合露过面吗?”
“二十五年前露过。”卡兹说。
“你觉得他们如今会现身保护库维?我们不能让他一个人去参加公开拍卖。”
“库维不是一个人。我和马蒂亚斯会陪着他的。”
“那里的每个人都认识你们。即使你们乔装打扮一下——”
“不用乔装。商业理事会会被看作是他的代理人。但库维有权为自己选择在此次拍卖之中的保护人。我们会和他一起上台。”
“上台?”
“拍卖会将在易物教堂举行,就在圣坛的正前方,还能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神圣呢?这是一个完美的地方——封闭空间,有多个入口,很容易就能到达运河。”
妮娜摇了摇头。“卡兹,马蒂亚斯刚上台,半数的菲尔丹代表团就会认出他来,而你是卡特丹姆的头号通缉犯。如果你们出现在拍卖会上,会被逮捕的。”
“拍卖结束之前,他们不能动我们。”
“在那之后呢?”伊奈姬问。
“之后会有一系列的分散他们注意力的东西。”
“一定有别的办法,”詹斯博说,“如果我们试着和罗林斯做个交易呢?”
威岚把餐巾纸打了个褶。“我们没有什么可用来交换的东西。”
“不会再有交易,”卡兹说,“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去找罗林斯。”
詹斯博挑起眉毛。“你是在承认自己犯错了吗?”
“我们当时需要资金。”卡兹说。他的眼睛短暂地瞟了一眼伊奈姬。“我并不为此事觉得抱歉,但那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打败罗林斯的诀窍是永远不要和他坐下来谈判。那是他的主场。他手中的资源足以耗尽你的运气。”
“尽管如此,”詹斯博说,“如果我们要对抗刻赤政府、巴伦的帮派以及舒国人——”
“和菲尔丹人,”马蒂亚斯补充道,“还有哲蒙尼人,克里什人,以及在宣布拍卖会开始时任何可能会出现的人。大使馆已经人满为患,我们不知道潘勒姆的谣言已经流传了多远。”
“我们需要有人帮忙。”妮娜说。
“我知道,”卡兹说着,捋了捋袖子,“这就是我要去斯兰特的原因。”
詹斯博停止了走动。伊奈姬摇了摇头。他们都盯着他。
“你在说什么?”妮娜说,“有人悬赏你的项上人头。这在巴伦尽人皆知。”
“你看到下面的珀尔·哈斯克尔和德勒格斯成员了,”詹斯博说,“在整个城市都要像一麻袋砖头一样砸向你的时候,你觉得你能说动那老头支持你?你很清楚他没那魄力。”
“我知道,”卡兹说,“但我们需要一个更大的团队来完成这任务。”
“恶魔,这险不值得冒。”马蒂亚斯说,他惊讶地发现这话竟然是出自真心。
“等着一切都结束了,等凡·埃克被绳之以法了,等罗林斯跑了,钱到手了,这儿依旧是我的地盘。我不能住在一个我连头都抬不起来的城市。”
“如果你的脖子上还有头的话。”詹斯博说。
“为了在这个城市有一席之地,我拿过刀,开过枪,还抡起拳头打过数不清的架,”卡兹说,“这是我曾为之流过血的城市。如果说卡特丹姆教会了我什么的话,那就是,总有更多的血要流。”
妮娜握住了马蒂亚斯的手。“格里莎还被困在大使馆里,卡兹。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我们得让他们远离这座城市。还有詹斯博的父亲,以及我们所有人。不管最后谁在这场竞拍中获胜,凡·埃克和佩卡·罗林斯不会卷铺盖走人的。舒国人也不会。”
卡兹站了起来,拄着他的乌鸦头拐杖。“但我知道有一件事情,会比舒国人、菲尔丹人,以及巴伦所有帮派加起来,都让这个城市更为恐慌。而妮娜,这就要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