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詹斯博
詹斯博从未见过卡兹被打得鲜血直流,浑身挂彩——鼻梁断裂,嘴唇裂开,还有一只眼睛肿到睁不开。他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腰部,詹斯博觉得他至少断了一根肋骨;他捂着手帕咳嗽,还没来得及把它塞进兜里时,詹斯博看到了白色编织物上的血迹。他瘸得更厉害了,却依旧站着,与他一起的还有安妮卡和皮姆。显然,他们在斯兰特留了一支全副武装的骨干部队,以防佩卡得知卡兹发动政变,来抢夺地盘。
“神呐,”詹斯博说,“看来一切进展顺利?”
“跟预期的差不多。”
马蒂亚斯摇了摇头,觉得既钦佩,又难以置信。“恶魔,你有多少条命?”
“我希望还能再多一条。”
卡兹费力地脱掉外套,用力扯掉衬衫,倚在浴室的洗漱池上。
“看在神明的面子上,让我们帮帮你吧。”妮娜说。
卡兹用牙咬住绷带的末端,撕了一块下来。“我不需要你的帮助。继续和科尔姆一起干活儿去吧。”
“他有什么毛病?”他们回到起居室,一遍又一遍地告知科尔姆如何打掩护。
“总这样,老毛病了,”詹斯博说,“他可是卡兹·布莱克。”
一个小时多一点的时候,伊奈姬溜进房间,递给卡兹一张纸条。此时恰逢傍晚时分,套房的窗户上闪着金色的光芒。
“他们来吗?”妮娜问。
伊奈姬点了点头:“我把你的信给了门口的守卫,这招确实有用。他们把我带到了三巨头的两名成员面前。”
“你见到了谁?”
“吉恩雅·萨芬和卓娅·纳扎伦斯基。”
威岚坐了起来。“那易容师吗?她在大使馆?”
卡兹扬起眉毛。“妮娜,如此有趣的事你怎么能忘了提。”
“这在当时无关紧要。”
“这至关重要!”威岚生气地说。詹斯博有点惊讶。起初,威岚似乎并不介意顶着库维的脸出现。他看上去似乎很喜欢这张脸,它拉开了他与他父亲之间的距离。但那是在他们去圣希德之前,是在詹斯博吻库维之前。
妮娜微微皱起眉头。“威岚,我以为你会去雷凡卡。我们一上船,你就能见到吉恩雅了。”
“我们都很清楚妮娜效忠于谁。”卡兹说。
“我没跟三巨头提起过库维。”
一抹淡淡的微笑拂过卡兹的嘴唇。“我说什么了,”他转向伊奈姬,“你跟她们说我们的条件了吗?”
“说了,她们一小时后会来旅馆的公共浴室。我跟她们说了要确保没有人看到她们进来。”
“希望她们能应付得过来。”卡兹说。
“他们可以管理一个国家,”妮娜说,“几个简单的指令对她们来说易如反掌。”
“她们走在街上安全吗?”威岚问。
“她们可能是卡特丹姆唯一安全的格里莎,”卡兹说道,“即使舒国人鼓起勇气,继续进行追捕,也不会从雷凡卡的两位高官开始。妮娜,吉恩雅可以恢复威岚的容貌吗?”
“我不知道,”妮娜说,“她有第一易容师之称,显然是极具天分,但没有潘勒姆……”她无须再解释了。潘勒姆是妮娜能够成功地将威岚神奇地转变为库维的唯一原因。尽管如此,吉恩雅·萨芬仍然是一个传奇。一切皆有可能。
“卡兹,”威岚说着,摆弄着他的衬衫下摆,“如果她愿意试一试——”
卡兹点了点头。“但在拍卖之前,你需要加倍小心。你父亲不想让你出现,揭露他对商业理事会和城市护卫队的警员耍的诡计。你最好等一等——”
“不,”威岚说,“我不想再做别人了。”
卡兹耸了耸肩,但詹斯博觉得,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最起码在这件事上,这也是威岚想要的。
“澡堂里不会有酒店的其他客人吗?”詹斯博问。
“我让他们把整个地方都预留给里特维德先生,”妮娜说,“在别人面前脱衣服,他会很不自在。”
詹斯博咕哝道:“请不要讨论我父亲脱衣服的事儿。”
“他趾间有蹼,”妮娜说,“有点尴尬。”
“妮娜和马蒂亚斯留在这里。”卡兹说。
“我应该去那儿。”妮娜抗议道。
“你是雷凡卡人还是这团队中的一员?”
“我都是。”
“确实是。没有你和马蒂亚斯在那添乱,这场对话就已经够棘手的了。”
他们反复讨论了半天,妮娜最终同意留在这里,只要伊奈姬替她前去。
但伊奈姬只是摇了摇头。“我不太想去。”
“为什么?”妮娜问,“总需要有人确保卡兹靠谱。”
“你觉得我可以?”
“我们至少应该试试。”
“我爱你,妮娜,但雷凡卡政府对苏里人不太友好。我对和他们的领导寒暄并不感兴趣。”詹斯博从未考虑到这点,从妮娜脸上痛苦的表情可以看出,她也没有考虑过。伊奈姬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好好的,”她说,“我们让科尔姆给我们点一些让人堕落的东西。”
“什么事情你都是这答案。”
“你是在抱怨吗?”伊奈姬问。
“我是说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之一。”
她们挽着手去找科尔姆,但妮娜咬着下唇。她已经习惯了马蒂亚斯批判她的国家,但詹斯博觉得,这话出自伊奈姬之口时,让她觉得更为受伤。他想告诉妮娜,她需要在热爱某物时也能看到它的缺陷。至少,他的确希望如此,或者是他的确完蛋了。
他们分头行动,为与雷凡卡人的会面做准备时,詹斯博跟着威岚走出大厅。
“喂。”
威岚继续向前。
詹斯博从他身边小跑过去,倒着走,挡住了他的路。“那个,我和库维的事不是那么回事儿。”他试着再次开口,“我和库维什么事儿都没有。”
“你无须跟我解释什么。我才是那个坏人好事的人。”
“不,你不是。库维那时坐在钢琴前。这完全是误会。”
威岚停顿了下。“你以为他是我?”
“对!”詹斯博说,“明白了吧?就是一场大误——”
威岚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你真的分不清我们吗?”
“我……我的意思是,通常我能,但是——”
“我们毫无相似之处,”威岚气愤地说,“他甚至都不擅长理科!他的笔记本上有一半都是乱涂乱画。大多数都是你。画得还不好看。”
“真的吗?乱涂乱画的我?”
威岚翻了个白眼。“算了。你可以想亲谁就亲谁,詹斯博。”
“我就是这么做的。我想这么做很久了。”
“那问题出在哪儿?”
“没什么问题,我只是想对你这么做。”
他把一小块椭圆形油画塞进威岚手里。“这是我们在圣希德的时候,我拿的。我觉得如果吉恩雅想要试着恢复你的容貌的话,它或许能派上用场。”
威岚低头盯着油画。“这是我妈妈画的?”
“就在那个满是她艺术作品的房间里。”
画很小,没有装裱,只适合当作一幅微型画,这是威岚八岁左右时的画像。威岚的手指紧紧捏着画布边缘。“这是她记住我的方式。她没有机会看着我长大。”他皱了皱眉,“这太久远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用。”
“但依旧是你,”詹斯博说,“同样的卷发。眉眼之间有同样的忧愁。”
“你拿这个,就只是因为有一天可能会派上用场?”
“我跟你说过,我喜欢你那张傻脸。”
威岚低下头,把画像塞进口袋里。“谢谢你。”
“别客气。”詹斯博犹豫了下,“如果你打算前往浴室,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如果你愿意的话。”
威岚焦急地点了点头。“我愿意。”
詹斯博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电梯旁,他们和卡兹一道,下到酒店三楼时,他的神经开始紧张。他们可能步入陷阱,但卡兹并未处于战斗状态。
詹斯博有些希望雷凡卡人可以拒绝这个疯狂的计划。这样一来,卡兹就会遇到阻碍,即使他们都被关进地狱之门或者吊在绞刑架上,他父亲至少还有机会毫发无伤地逃脱。科尔姆跟妮娜以及卡兹在一起,花了好几个小时,试着了解他的角色,模拟不同的场景,毫无怨言地接受他们无休止的提问和督促。科尔姆并不是一个出色的演员,他撒谎的技能就跟詹斯博跳芭蕾舞一样拙劣。但妮娜会和他一起。总归会有点儿用的。
电梯打开了,他们进入了另一个紫白相间的巨大走廊,循着流水的声音走进了一个房间,房间中央有一个很大的圆形水池,池子周围是拱形柱廊。透过柱廊,詹斯博可以看到更多的池子、瀑布、小洞和凹室,所有硬物的表面都贴着闪闪发光的靛蓝瓷砖。如今,詹斯博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冒着蒸汽的水池,汩汩的水流,像派对上的客人一样跳动的喷泉,成堆的厚毛巾和香喷喷的肥皂。这样的地方本应该在巴伦,而不是在金融区的中心,在那里它可以得到更多的欣赏。
他们被告知他们将会与三巨头中的两位成员会面,但是会有三人站在水池旁边。詹斯博知道穿着红蓝两色卡福达的独眼女孩肯定是吉恩雅·萨芬,也就是说那个有着一头浓密黑发的漂亮姑娘是卓娅·纳扎伦斯基。陪在她们身边的是一个狐狸脸男士,大约二十多岁,穿着蓝绿色礼服外套,戴着棕色皮手套,臀部挂着一组令人印象深刻的哲蒙尼左轮手枪。如果雷凡卡的人都是这样的话,也许詹斯博可以考虑去那看看。
“我们说过让格里莎单独前来。”卡兹说。
“这恐怕没可能,”那男士说,“虽然卓娅的力量不容小觑,但吉恩雅那非凡的天赋并不适合身体对抗。而我,很适合进行各种形式对抗,虽然我个人更喜欢身体对抗。”
卡兹眯了眯眼睛。“斯达洪得。”
“他知道我!”斯达洪得开心地说道。他用胳膊肘推了推吉恩雅。“就跟你说我很有名。”
卓娅愤怒地呼了一口气。“托你的福。他现在变得越发让人难以忍受了。”
“斯达洪得得到授权,将代表雷凡卡国王进行谈判。”
“海盗?”詹斯博问。
“私掠船船长,”斯达洪得纠正道,“你总不能指望国王亲自参加这样的拍卖。”
“为什么不能?”
“因为他会输。如果国王输了的话,场面会挺难看的。”
詹斯博没法相信他在和斯达洪得交谈。这位私掠船船长是个传奇。他曾代表雷凡卡打破无数封锁,有传言说……“你真的有一艘飞船吗?”詹斯博脱口而出。
“假的。”
“哦。”
“我有好几艘。”
“带上我吧。”
卡兹看上去不为所动。“雷凡卡国王让你替他商谈国事?”他怀疑地问。
“偶尔为之,”斯达洪得说,“尤其是在涉及一些不太体面的事情的时候。你声名在外,布莱克先生。”
“彼此彼此。”
“挺好的。我们称得上是恶名远扬了。国王不会贸然把雷凡卡拖入你的阴谋里的。妮娜在纸条中说库维·亚尔博在你手中。我需要确认这一事实,还需要你告诉我详细的计划。”
“好,”卡兹说,“我们去日光浴室谈吧。我不想让汗水浸湿西装。”其他人都跟了上去,卡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就我和私掠船船长。”
卓娅甩了甩她那富有光泽的头发,然后说:“我们是三人组。我们不会遵从留着可疑发型、运河里的无名鼠辈的命令。”
“我可以把它变成祈使句,如果这能让你觉得羽毛舒展的话。”卡兹说。
“你无耻——”
“卓娅,”斯达洪得和颜悦色地说,“在我们的新朋友有机会欺骗我们之前,先不要与他们交恶。带路吧,布莱克先生。”
“卡兹,”威岚说,“你能不能——”
“自己去协商,小商人。是时候学着如何与人谈判了。”他和斯达洪得消失在了走廊里。
他们的脚步声消失时,周围一片寂静。威岚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就像一只春天的小马,在畜栏里撒欢。吉恩雅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卓娅双臂交叉。“嗯?”
“吉恩雅女士……”威岚试着开口,“吉恩雅小姐——”
吉恩雅露出微笑,伤疤拉扯着嘴角。“唔,他很可爱。”
“你总是喜欢流浪狗。”卓娅酸溜溜地说。
“你就是妮娜易容成库维模样的少年,”吉恩雅说,“你想让我把她的成果复原?”
“对,”威岚说,这个词让整个世界都充满希望,“但我没有什么可以拿来跟您交易的。”
吉恩雅翻了翻她那只琥珀色的独眼。“为什么刻赤如此看重金钱?”
“一个来自破产国家的女人的疑问。”詹斯博低声说。
“什么?”卓娅问。
“没什么,”詹斯博说,“只是说刻赤是一个道德沦丧的国家。”
卓娅上下打量着他,像是在考虑把他扔进池子里活活煮熟。“如果你想把自己的时间和才华浪费在这些无耻之徒身上,那就随你的便。神明知道他们还有提升的空间。”
“卓娅——”
“我要找一个有深水池的房间,把这国家洗一洗。”
“别淹死就行,”卓娅一闪而过时,吉恩雅喊道,然后又充满阴谋地说道,“或许她会反其道而行之。”她打量了威岚一眼。“这有点困难,如果我在你容貌改变之前见过你——”
“给,”威岚急切地说,“我有一幅画像。很久之前的,但是——”
她从他手里拿走了那张迷你画像。
“还有这个。”威岚一边说,一边把他父亲重金寻他平安归家的海报拿了出来。
“呃,”她说,“我们找个光线好的地方看看。”
他们在周围搜寻着,把头探进专门用作泥浴和牛奶浴的房间,以及一间玉砌的汗蒸室看了看。最后在一间寒冷的白色房间里安顿下来,这间房子的一面墙边放着一桶散发出奇怪味道的黏土,另一面墙上全都是窗户。
“找把椅子,”吉恩雅说,“然后把我的工具箱从主浴池区拿过来。箱子有点重,放在浴巾附近。”
“您带了工具箱来?”威岚问。
“那苏里姑娘建议我带上。”吉恩雅说完就赶他们走,让他们听命行事。
“跟卓娅一样专横。”詹斯博咕哝道,然后和威岚行动起来。
“我听得见。”她在他们身后大喊。
詹斯博从大浴池旁边拿来了箱子。那箱子像一个小柜子,双扇门用精致的金钩扣着。他们回到那黏土室后,吉恩雅示意威岚坐在窗边,那里光线最好。她用手指托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来转去。
詹斯博放下她的工具箱。“你在找什么?”他问。
“缝隙。”
“缝隙?”
“不管修容师做得多好,如果仔细端详的话,都会找到缝隙,所谓缝隙就是一部分和另一部分的接合处。我在找原结构的痕迹。这幅画确实有所帮助。”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威岚说。
“因为她有可能会搞砸,把你弄得像一个卷毛黄鼠狼?”
吉恩雅挑起火红的眉毛。“或许是田鼠。”
“一点也不好笑。”威岚说,他双手紧握,放在膝盖上,指关节发白。
“好吧,”吉恩雅说,“我可以试试,但我不能保证。妮娜的作品近乎完美。幸运的是,我也如此。”
詹斯博笑了。“你让我想起了她。”
“我觉得应该是她让你想起了我。”
吉恩雅打开她的工具箱,这箱子比詹斯博见过的,妮娜的那个要精致得多。箱子里放着染料胶囊,彩色粉末罐,还有一排排的玻璃柜,里面装满了看起来像透明凝胶的东西。“那是细胞,”吉恩雅说,“干类似这样的工作,我需要和人体组织打交道。”
“这一点都不会令人不适。”詹斯博说。
“那引起不适的来了,”她说,“我之前认识一女士,她把鲸鱼胎盘擦在脸上,希望让自己能看起来年轻一点。她用猴子的唾液做的事情我就不说了。”
“人体组织听上去令人愉悦。”詹斯博改口道。
“我也这么觉得。”
她卷起袖子,詹斯博看到她的手和胳膊上,也和脸上一样,伤痕遍布。他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武器让皮肤组织扭曲成了这样。
“你在盯着我看。”她说,却没有看着他。
詹斯博跳了起来,脸颊发热。“我很抱歉。”
“没关系。人们都喜欢盯着看。唔,但不总是这样。我刚被袭击时,没人看我一眼。”
詹斯博听说她在雷凡卡内战期间惨遭折磨,但聊天的时候,谈起这话题并不礼貌。“如今我不知道该看哪儿了。”他说。
“你想看哪儿就看哪儿。保持安静就行,免得我把这可怜的孩子弄得一团糟。”看到威岚一脸惊恐的表情时,她笑了,“我开玩笑的。但你确实需要保持不动。这是个慢活儿,你需要有点耐心。”
她没说错。这项工作慢到詹斯博不确定一切是否有所改变。吉恩雅把指尖搁在威岚的下眼睑或上眼皮上,然后后退一步,检查自己的成果——但在詹斯博看来,什么变化都没有。接着,她伸手拿起其中的一个玻璃柜或瓶子,把其中的东西在指尖抖落些许,然后轻触威岚的脸颊,再后退一步。詹斯博的注意力开始转移。他绕着房间转了一圈,手指在黏土里蘸了蘸,有点后悔,就又去找毛巾了。但他从远处看威岚时,发现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真的有变化了!”他惊呼道。
吉恩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是当然。”
每隔一段时间,这修容师就会停下来,伸伸懒腰,递给威岚一面镜子,让他看看哪些地方看上去没问题,哪些地方不对劲。一个小时后,威岚的虹膜从金色变成了蓝色,眼睛的形状也发生了变化。
“他的眉毛应该再细一些,”詹斯博说着,从吉恩雅的肩膀后望了过去,“就一点点。他的睫毛也要更长一些。”
“我竟然不知道你都注意到了。”威岚喃喃地说。
詹斯博咧着嘴笑了。“我注意到了。”
“噢,太好了,他脸红了。”吉恩雅说,“这对血液循环极为有利。”
“您是在小宫殿里训练制造师吗?”威岚问。
詹斯博皱了皱眉头。他为什么要谈起这话题?
“当然。宫殿的院子里有一所学校。”
“那如果学生的年龄大一点呢?”威岚说,依旧在推进这个话题。
“格里莎可以在任何年纪接受培训,”吉恩雅说,“安丽娜·斯达科夫十七岁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天赋,并且她……她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格里莎之一。”吉恩雅推了推威岚左边的鼻孔。“年轻的时候会容易一点。一切都是如此。儿童学语言更容易。他们学数学也要容易一些。”
“并且他们毫不畏惧,”威岚静静地说,“是其他人让他们知道了自己的极限。”威岚的目光越过吉恩雅的肩膀和詹斯博相遇,仿佛是在跟詹斯博、也跟自己挑衅,他说:“我不识字。”他的皮肤瞬间泛红,但声音却很平稳。
吉恩雅耸了耸肩说:“那是因为没人花时间教你。雷凡卡的很多农民都不识字。”
“很多人花时间教我,他们试过很多策略,我也曾试图抓住每一次机会。但我真的做不到。”
詹斯博可以看到他脸上的焦虑,是什么让他说出了这些话。这让他感觉自己是个懦夫。
“你似乎挺好相处的,”吉恩雅说,“抛开你与街头混混和神枪手之间有关系的话。”
威岚挑起眉毛,詹斯博知道这是在挑衅他,但他依旧保持沉默。这不是礼物,是诅咒。他走向窗口,突然发现自己对下面的街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你的母亲就是因此而死,你明白吗?
吉恩雅时而埋头苦干,时而让威岚拿着镜子,指导她进行调整和改变。詹斯博看了一会儿,上楼去看了趟他父亲,给吉恩雅端了杯茶,给威岚端了杯咖啡。他回到黏土室时,差点把杯子扔在了地上。
威岚坐在午后的最后一缕光线中,那是真正的威岚,是他在皮革厂第一次见到的男孩,是那个迷失的王子,在错误的故事里苏醒过来的王子。
“如何?”吉恩雅说。
威岚紧张地摆弄着衬衫上的纽扣。
“这是他,”詹斯博说,“是我们那换掉了新面孔的小商人。”
吉恩雅伸了伸懒腰说:“很好。如果再多闻一分钟黏土味,我可能会疯掉的。”显然,她很累,但她的脸容光焕发,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亮。这就是格里莎动用能力时的样子。“最好能在明天早上再审视一下这作品,但我必须回大使馆。明天的时候……”她耸了耸肩。
明天将会宣布拍卖会开始,一切都会改变。
威岚向她表达了谢意,不停地跟她道谢。直到她把他们推到门外,以便她去找卓娅。
詹斯博和威岚默默坐电梯回到套房。詹斯博瞥了一眼主卧,看到他的父亲睡在被子上面,重重的鼾声在胸腔里回荡。他旁边的床上散落着一堆文件。詹斯博把它们摞成一摞——尤尔达的价格,诺威哲姆外农场面积的清单。
“你没必要替我们收拾,爸。”
“总得有人收拾。”
回到客厅,威岚正在点灯。“你饿了没?”
“快饿死了,”詹斯博说,“但我爸睡着了。我不确定我们是不是能自己点餐。”他把头歪向一边,凝视着威岚。“你让她把你弄好看了吗?”
威岚满脸通红。“或许你忘了我有多帅。”詹斯博挑了挑眉。“好吧,或许有点。”他和詹斯博一起站在窗边,眺望着这个城市。暮色降临,亮起的路灯在运河两岸整齐地排列着。城市护卫队的巡逻队已经出动,在街上来回走动。斯戴夫又是色彩缤纷,一片喧嚣。他们能安全地在这儿待多久?詹斯博很想知道柯古德是不是还在满城追踪格里莎,寻找与他们签订契约的宅邸。舒国的士兵现在很可能就已经包围了大使馆,或者这家酒店。他们能嗅到在十五楼的格里莎吗?
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能看到斯戴夫上空燃起的真正烟花。詹斯博并不觉得惊讶。他很了解巴伦。这地方总是渴求更多——更多的金钱、混乱、暴力和欲望。它是一个贪吃的家伙,佩克·罗林斯拿卡兹和其他成员给它当大餐。
“我不知道在那的时候你在做什么,”詹斯博说,“你没必要告诉她你不识字。”
威岚从衣兜里拿出了那张微型画像,把它放在茶几上。年幼的威岚那双严肃的蓝眼睛盯着他们。
“你知道我第一个告诉我……情况的人是卡兹吗?
“在所有人当中。
“我知道。这些话让我觉得窒息。我很害怕他会嘲笑我。或者一笑了之。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告诉卡兹,面对我父亲,解放了我内心的某些东西。每次我告诉别人这事时,就会觉得更加自由。”
詹斯博看着一艘小船消失在泽恩兹桥下。小船几乎是空的。“我不以是格里莎为耻。”
威岚摸了摸微型画像的边缘。他什么都没说,但詹斯博知道他有话想说。
“说吧,”詹斯博说,“不管你在想什么,说出来就是了。”
威岚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睛是詹斯博记忆中的清澈、纯净的蓝色,像高山上的湖泊,像哲蒙尼无边的天空。吉恩雅的活儿干得挺好的。“我只是不明白。我这辈子都在隐瞒我做不到的事情。你为什么要逃避你能做到的、神奇的事情呢?”
詹斯博恼怒地耸了耸肩。他曾跟父亲生过气,原因跟威岚所说的基本一样,而如今他只想为自己辩护。这是他的选择,不论对错,选择早已做出。“我知道我是谁,我擅长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只是……我就是我。一个优秀的枪手,一个差劲的赌徒。这难道还不够吗?”
“对我而言?还是对你自己而言?”
“别给我扯哲学,小商人。”
“阿詹,我曾想过——”
“想过我?在深夜?我穿的什么?”
“我想过你的超能力,”威岚说,脸更红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格里莎能力,可能是你枪法精准的原因之一?”
“威岚,你挺可爱的,但你脑子里装的东西挺疯狂的。”
“或许吧。但我见过你操纵金属。我曾见过你控制它。万一你弹无虚发是因为你也在控制你的子弹呢?”
詹斯博摇了摇头。这太荒唐了。他是一个优秀的枪手是因为他是在边境长大的,是因为他懂枪,是因为他母亲手把手地教过他如何稳住手,如何保持头脑清醒,如何去瞄准,去感知目标。他的母亲,是一位制造师,一名格里莎,即便她从来没说过这个词。不。事情不是这样的。但如果是呢?
他摇了摇头,摆脱了这个想法,感觉急需发泄快要冲冠的怒气。“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为什么不能让事情简单点呢?”
“因为事情并不简单。”威岚以他惯有的、直接而认真的方式说。在巴伦,没人会这么说话。“你一直假装一切安好,然后参加一场又一场的打斗,和一个接一个的派对。你是在担心自己停下来之后会发生什么吗?”
詹斯博再次耸了耸肩。他整了整衬衣上的口子,大拇指按了按左轮手枪。每当他像如今这样,感到生气又思绪纷飞的时候,就觉得手好像拥有了生命一般。他浑身发痒。他想离开这个房间。
威岚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停下来。”
威岚不知道自己是想远离他,还是想把他拉得更近。
威岚坚定不移地注视着他。詹斯博无法将视线从那清澈的蓝色眼眸上移开。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吸气,呼气。
“再来一次。”威岚说。詹斯博张开嘴想要再吸一次气的时候,威岚俯身亲吻他。
詹斯博大脑一片空白。他没有去回想以前发生过什么,也没有去想以后会发生什么。能感受到的只有威岚的嘴,他的双唇,然后是他纤细的颈骨;以及他托住他的后颈,把他拉得更近时,他的卷发那丝绸般的触感。这是他期待已久的吻。是一声枪响,一场燎原之火,是麦卡之轮的转动。詹斯博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抑或是威岚的心跳?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只有一个快乐的、受惊的,喔。
慢慢地,不可避免地,他们分开了。
“威岚,”詹斯博说,看着他那天空般蔚蓝辽阔的眼睛,“真希望我们不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