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卡兹
妮娜很累,卡兹看得出来。他们都累。即便是他也别无选择,只能在那场打斗过后稍作休息。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已经越过了那看不见的体能界限,直接歇业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连梦也没有做。前一刻,他还躺在套间最小的卧室里休息,思考着这个计划的细枝末节,下一刻,他在黑暗之中醒来,惊慌失措,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是怎么到那儿的。
伸手去开灯时,他感到一阵剧痛。吉恩雅给他看伤时轻微的碰触就让他疼痛难忍,但或许他应该让那修容师给他多疗点儿伤的。还有一个漫漫长夜在等着他,而这个拍卖方案跟他以前尝试过的截然不同。
在德勒格斯时,卡兹见过、也听过很多拍卖会,但他与斯达洪得在日光浴室的谈话中商量的,可以排在首位。
他们讨论了拍卖会的细节,讨论了需要吉恩雅做什么,以及卡兹预测的竞价的走势和增加的额度。卡兹想让斯达洪得以五千万克鲁志的出价,加入战局,他觉得舒国人为了反击,会增加一千万或更多资金。卡兹需要确保雷凡卡人会说话算话。一旦拍卖开始,就必须进行下去,没有退路。
那私掠船船长非常谨慎,他急切地想要知道他们是如何被雇用去完成冰庭的任务,以及如何找到并解救库维的。卡兹提供了充足的信息,才让那私掠船船长相信,库维实际上是博·亚尔拜亚的儿子。但他没有泄露他们的计划,或者他团队成员的真正才能。卡兹知道,总有一天,斯达洪得可能会想从他这里窃取点儿什么。
最终,斯达洪得整了整他青色礼服大衣的衣领,然后说:“行了,布莱克,显然你只会说半真半假的,以及彻头彻尾的谎言,所以你确实是这一任务的不二人选。”
“还有一件事,”卡兹一边说,一边端详着那私掠船船长断掉的鼻子和红润的头发,“在我们手拉手一起跳下悬崖之前,我想知道和我一起打交道的究竟是谁。”
斯达洪得挑了挑眉。“我们还不在一条船上,也没有互换衣服呢,但我觉得我们的介绍已经很文明了。”
“你究竟是谁,私掠船船长?”
“这是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吗?”
“没有哪个真正的盗贼会像你这样说话。”
“那你可真是心胸狭窄。”
“我很了解有钱人家的孩子是什么样子,并且我也不觉得一个国王会派一名普通的私掠船船长,去处理这么敏感的事情。”
“普通,”斯达洪得嘲讽道,“你有从政方面的经验吗?”
“我对做买卖很在行。你是谁?要么你说出真相,要么我和我的队员走人。”
“布莱克,你觉得这可能吗?我如今已经知道了你的计划。并且我身边有世界上最具传奇色彩的两名格里莎陪同,而我自身的战斗力也不弱。”
“我是把库维·亚尔博活着带出冰庭的运河里的无名鼠辈。我很想知道你们的胜算有多大。”他队员的头衔无法和这几个雷凡卡人匹敌,但卡兹很清楚应该把钱押在哪里,如果他还有钱的话。
斯达洪得把手背在身后,卡兹看到他的举止有了明显的变化。他的目光不再茫然,而是带着深深的威压。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私掠船船长。
“这么说吧,”斯达洪得说,凝视着下面的卡特丹姆的街道,“当然,只是假设,雷凡卡国王的情报网深入刻赤、菲尔丹和舒国,并且确切知道库维·亚尔博对自己国家的未来有多么重要。或者说,那国王在这种事的协商上,不信任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国家动荡不安,而他又没有子嗣,兰瑟夫王室后继无人。在这种情况下,以自己的名义出行是多么的危险。”
“这么假设的话,”卡兹说,“应该尊称您为陛下了。”
“按照假设来的话,还有很多有趣的名字呢。”私掠船船长评估性地打量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我所声称的那个人,布莱克先生?”
卡兹耸了耸肩。“你说刻赤语时很像当地人,并且还是富有的当地人。完全不像一个水手,或街头混混出身的人。”
那私掠船船长微微转过身来,全神贯注地看着卡兹。他身上的散漫消失了,看上去像是一个可以指挥千军万马的人。“布莱克先生,”他说,“卡兹,能这么称呼你吗?我如今的处境如履薄冰。我是一国之主,可国库空虚,腹背受敌。国家内部也有势力在想办法钻空子,找机会夺权。”
“你的意思是,你是一个不错的人质。”
“我觉得我的赎金会比库维低很多。真的,这对我的自尊心是一记重创。”
“但你看起来并不觉得痛苦。”卡兹说。
“斯达洪得是我年轻时的产物,他的名声对我大有帮助。我不能以雷凡卡国王的身份,在库维的拍卖会上竞标。我希望你的计划能够按你预想的进行。但如果没有,失去这样一个彩头,将会是在外交和战略上都极具侮辱性的错误。我要参加拍卖的话,要么就以斯达洪得的身份,要么就以无名小卒的身份。如果这构成问题的话——”
卡兹把手放在拐杖上。“只要你不试图欺骗我的话,你可以以伊斯塔梅尔女王的身份参加。”
“能有其他选择的话当然更好。”他回头看着这座城市,“但这行得通吗,布莱克先生?或者说我可以把雷凡卡以及所有格里莎的命运,押在一个口齿伶俐的街头混混的信誉和能力上吗?”
“这对双方而言代价都不小,”卡兹说,“你押上的是一个国家,而我们押上的是我们的性命。这交易看上去挺公平的。”
雷凡卡国王伸出手来。“那就成交?”
“成交。”他们握了握手。
“要是条约能这么快签订就好了。”他说,私掠船船长身上散漫的气质又回来了,这变化的速度比戴上西斯戴夫买的面具还快。“我要去喝一杯,洗个澡。这是我对泥巴和脏乱差环境的忍耐极限了。就像叛军当时对王子说的那样,这不合章法。”他拂了拂衣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悠悠地走出了日光浴室。
眼下,卡兹理了理头发,穿上了夹克。很难相信运河里的无名鼠辈会和一国之君达成协议。他想起了那只被打断的鼻子,这让那私掠船船长看上去像是赤手空拳打过架的人。就卡兹所知,他确实打过,但他一定易了容来掩盖他本来的样貌。当某张脸被明码标价的时候,就很难隐藏行踪了。最后,不论斯达洪得是不是国王,他都是个非常伟大的骗子,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他的人民都尽了自己的职责。
卡兹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午夜,这比他预计的要晚——然后动身去找妮娜。看到詹斯博在大厅里等着的时候,他有些惊讶。
“怎么了。”卡兹说,大脑立刻运作起来,盘算着他睡着期间,可能出错的所有事情。
“没什么,”詹斯博说,“一切正常。”
“那你想干什么?”
詹斯博咽了咽唾沫说道:“马蒂亚斯把剩下的潘勒姆给你了,对吧?”
“所以呢?”
“如果出点什么状况的话……舒国人将会出现在拍卖会上,也许还会有柯古德。太多的事情都指望着这个任务。我不能再让我父亲失望了。我需要潘勒姆,作为保障措施。”
卡兹审视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不行。”
“为什么不行?”
这问题问得合情合理。把潘勒姆给詹斯博是明智之举,也是切实可行之举。
“比起那几块地,你父亲更在乎你。”
“但是——”
“我不会让你把自己变成烈士的,阿詹。如果我们中有一个完蛋了,那就全都玩完了。”
“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
“但似乎我才是做决定的那个。”卡兹朝着客厅走去。他不打算与詹斯博理论。尤其是在他不确定自己为什么第一时间拒绝了詹斯博的时候。
“乔迪是谁?”
卡兹停住了脚步。他早就知道,这问题迟早会来,但听到别人的嘴里说出哥哥的名字时,还是很难受。“我信得过的人。”他回头看着詹斯博那双灰色的眼睛。“一个我不想失去的人。”
卡兹发现妮娜和马蒂亚斯在紫色客厅里的沙发上睡着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两个块头最大的人选择挤在最小的空间睡觉。他用拐杖轻轻推了一下妮娜。她试图把拐杖推到一边,连眼睛都没睁。
“起床了。”
“走开。”她说着,把头埋进了马蒂亚斯的怀里。
“走了,哲尼克。死人会等,但我不会。”
最终,她让自己清醒过来,穿上了靴子。把红色的卡福达扔到一边,换上了外套和裤子,这身衣服是她之前在执行甜堡礁那以失败告终的任务时穿的。马蒂亚斯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但他没要求陪他们一起去。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出现只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伊奈姬在门廊处现身,他们一起默默地朝着电梯走去。卡特丹姆街上的宵禁已经生效,这是无法避免的。他们只能靠运气和伊奈姬的能力来侦查前方的道路,避开巡逻的城市护卫队。
他们离开了酒店后面,前往制造业区。他们前进的速度非常缓慢,需要绕过路障迂回前进,一路上走走停停。伊奈姬时而消失,时而再次出现,或示意他们等待,或在她再次消失之前,轻轻地挥下手,让他们改变路线。
最终,他们来到了停尸房前。这是一座没有标识的灰色石头建筑,位于仓库区的边缘,建筑前方是一座很久没人打理的花园。只有富人的尸体才会被带到这里,准备运往市外埋葬。这不是死神之船上那些悲惨的尸堆,但卡兹仍觉得他正在进入一场噩梦。他想起了在白色瓷砖上回荡的伊奈姬的声音。继续前进。
停尸房荒废已久,沉重的铁门紧紧地锁着。他撬开了锁。回头看了一眼杂草丛生的花园。他没看到伊奈姬,但他知道她在那里。在他们完成这桩可怕的事情之前,她会一直在门口守着。
室内很冷,只有一盏灯笼亮起,那是蓝光摇曳、以表警示的尸灯。这里有一间加工室,它的外面是一间冰冷的巨大石室,室内有很多抽屉,大到足以装下尸体。整个地方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他想起了伊奈姬脖颈上跳动的脉搏,想起了他嘴唇碰到的她温暖的皮肤。他试图摆脱这些想法,不想让这些回忆和这满是腐朽气息的屋子交织在一起。
卡兹从来都没能躲过那晚关于卡特丹姆港湾的恐怖记忆,他的胳膊紧紧依附着哥哥的尸体,他告诉自己蹬腿的时候再用力一点,努力再多吸一口气,浮在水面,活下去。他找到了前往岸边的路,全身心地投入到为自己和哥哥复仇之中。但噩梦并没有消失。卡兹原以为情况会慢慢好转。在与人握手之前,他不再需要再三考虑,也不会被逼入死胡同。但恰恰相反,一切变得越来越糟,就连在街上不小心碰到别人的皮肤都让他几乎无法忍受,每次碰触都会让他梦回港口,回到在死神之船上被死亡包围的时刻。他在水里不断地蹬腿,紧抓着漂浮在水面上的乔迪的尸体,因为太害怕溺亡而不敢松手。
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高尔卡有次在蓝色天堂喝到站也站不稳,卡兹和茶壶不得不把他拖回去。他们拖着他走了六个街区,高尔卡左摇右晃,时不时地倒在卡兹身上,他身上的皮肤和臭味让他反胃,有时他也会倒在茶壶身上,让卡兹得到短暂的自由——尽管他依然能感觉到那男人毛茸茸的手臂在他的脖子后面摩擦。
后来,茶壶发现卡兹蜷缩在角落里,浑身发抖,满身是汗。卡兹以食物中毒为由,用脚抵住门,不让茶壶进来。他无法再忍受任何碰触了,否则他会完全失去理智。
第二天,他买了第一双手套——一副廉价的黑色手套,一旦弄湿就会掉色。在巴伦,有弱点是非常致命的。人们可以嗅到它,就跟嗅到血腥味一样,并且如果卡兹想让佩卡·罗林斯跪在他面前的话,就不能再发生像那晚一样、在厕所地板上瑟瑟发抖的事了。
卡兹从不回答任何关于手套的问题,也不理会任何相关的嘲弄。他每天都戴着它们,只有一个人时才会摘下来。他跟自己说这只是临时手段。他戴着它们,重新练习了每一个绝活,洗牌和发牌的速度比徒手更快。手套隔水,能避免那晚的记忆将他淹没。戴上它们,感觉像是在武装自己,那双手套比一把刀,或者一把枪更加有用。直到他遇到了伊莫金。
他那时十四岁,还没成为珀尔·哈斯克尔的副手,但每一次打斗和骗局都会让他名声大噪。伊莫金是巴伦地区的新手,比他大一岁。她跟着泽尔福特一群人混,说小打小闹没意思。自她来到卡特丹姆,就一直在斯戴夫转悠,干点小活儿,试图想办法加入巴伦的某个帮派。卡兹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把瓶子砸向一个动手动脚的拉兹格尔成员。后来,珀尔·哈斯克尔让他负责春季职业拳击赛时,她又出现了。她脸上有雀斑,门牙之间有缝隙,能在打斗中保全自身。
一天晚上,他们站在空荡荡的拳击台旁,计算着一天的收入的时候,她的手碰到了他的外套袖子,他抬起头时,她缓慢地笑了,笑的时候抿着嘴,这样,他就看不到她的牙缝了。
后来,卡兹回到斯兰特他与别人合住的房间里,躺在那皱巴巴的床垫上,盯着漏水的天花板,回想着伊莫金对他微笑的样子,想着她低到臀部的低腰裤子。她走路的时候喜欢侧身而行,就好像她靠近每个事物的时候都有一个特定的角度。他很喜欢这一点。他很喜欢她。
在巴伦,身体没什么神秘的。空间有限,人们习惯了当场享乐。德勒格斯的其他少年时不时地会谈论他们的战利品。但卡兹一言不发。幸运的是,他几乎对什么事情都不置一词,这种一致性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但他知道他理应说什么,他想要什么。他确实想要这些东西——穿着钴蓝色一字肩裙子穿过街道的姑娘,一个动起来像东斯戴夫烟花秀一样的舞者,以及他没说什么,却笑得像是他讲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的伊莫金。
他活动了下手套里的手指,听着室友的鼾声。我会战胜它的,他跟自己说。他比这种病更强大,比水的阻力更强大。他想要了解赌场的运作方式时,能积极行动。决定自学金融知识时,能无师自通。卡兹想着伊莫金那缓慢的抿嘴微笑,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克服这个弱点,就跟他克服一切障碍一样。
他从小处做起,从一些没人会注意到的小动作开始。在玩三人黑莓游戏时拿掉手套。睡觉时把它们压在枕头下面。然后,珀尔·哈斯克尔派他和茶壶,去给一个叫本尼的人一点儿颜色看看,这人是个微不足道的打手,欠了他的钱。卡兹伺机而动,直到他们把他堵在了巷子里,茶壶让卡兹抓着本尼的胳膊时,他拿掉了手套,就当试试了,这事不难。
他一碰到本尼的手腕,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感,但他早就有所准备,忍了下来,忽略了把本尼的手腕背到身后时,身上冒出的冷汗。在茶壶跟本尼清算他欠珀尔·哈斯克尔钱的具体条目,每说一句就给他的脸上或腹部来一拳的时候,卡兹强迫自己用身体去支住本尼。
我没事,卡兹跟自己说,我可以搞定的。然后潮水涌来。
这一次,和易物教堂的塔尖一样高的海浪席卷了他,把他往下拽,那是他无法摆脱的重力。他依然紧紧依附着乔迪,他哥哥腐烂到如鱼腹一般的尸体就在他身旁。卡兹把他推向一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等回过神时,他已经靠在一堵砖墙上了。本尼逃跑时,茶壶冲他大吼大叫。他的头顶是灰色的天空,鼻子里满是巷子里的难闻气味,煤灰和垃圾散发出来的腐坏的蔬菜味,以及长年累月造成的浓烈的尿味。
“你该死的究竟在搞什么,布莱克?”茶壶大吼道,满脸愤怒,鼻子发出滑稽的口哨声,“你刚刚竟然松开了他!万一他身上带着刀呢?”
卡兹没怎么听进去。本尼几乎没有碰触到他,但不知怎的,没有手套,一切都很糟糕。皮肤挨着皮肤,另一具柔软的身体离他如此之近。
“你在听我说话吗?你这个可怜的、皮包骨头的小混蛋!”茶壶抓住了他的衬衫领,他的指关节擦过卡兹的脖子,又让他感觉一阵不适。他摇晃着卡兹,晃到牙齿咯咯作响。
茶壶揍了卡兹一顿,把流血的他扔在巷子里扬长而去,这顿打原本是该本尼挨的。你不能软弱,不能分心,不能在出任务的时候,不能在同伴还指望着你的时候,发生这种状况。卡兹把手缩进衣袖里,一直没有还手。
他花了近一个小时,才拖着自己走出了那条巷子,又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去恢复他的名声。在巴伦,任何一次失足都可能导致摔得很惨。他找到了本尼,揍到让本尼恨不得揍他的人是茶壶。他重新戴上了手套,再也没拿下来。他变得更加无情,打斗时也更加凶狠。他不再担心自己看起来是否正常,而是让人们得以一瞥他内心的疯狂,然后给他们留下遐想的空间。有人靠得太近时,他会一拳打过去。有人敢碰他,他就断他一只手,或两只手,外加下颌。他们叫他黑手,哈斯克尔手下的疯狗。怒火在他心中燃烧,他也逐渐开始瞧不起那些抱怨、乞求、声称自己遭受苦难的人。让我告诉你什么是痛苦,他会这样说,然后用拳头作一幅画。
在拳击台旁边时,伊莫金的手指再次放到了他的袖子上,卡兹一直盯着她,直到她抿着嘴的笑容消失。她放下了手,看向别处。卡兹回去数钱。
眼下,卡兹用拐杖敲击着停尸房的地面。
“我们尽快结束。”他对妮娜说,他的声音在冰冷的石室内传出响亮的回声。他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他们从两侧开始,眼睛快速扫描着抽屉上的日期,寻找一具腐烂程度恰到好处的尸体。甚至光是这个念头就加剧了他胸口的紧绷感。感觉像是进了鬼屋。但他的大脑早就构想出了这个计划,知道这计划会把他带到这里。
“这儿。”妮娜说。
卡兹穿过房间向她走来。他们站在一个抽屉前,但没人去打开它。卡兹知道他们俩都见过很多尸体,在巴伦谋生,或在第二军队服役的士兵,不可能没见过死亡。但这次不一样。这是腐尸。
最终,卡兹那拐杖上的乌鸦头钩在抽屉的把手上,然后往外拉。这抽屉比他想象的要重,但还是顺利拉开了。他往后退了一步。
“确定这是个好主意?”妮娜说。
“我很乐意接受更好的。”卡兹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拉开了尸体上的被单。卡兹想到了蜕皮的蛇。
那是一位中年男性,嘴唇因腐烂而发黑。
小时候,卡兹每次经过墓地时,都会屏住呼吸,他觉得只要他张开嘴,就会有可怕的东西爬进去。感觉房子开始摇晃。卡兹努力吸了一小口气,强迫自己回归现实。他伸展了下手套里的手,感受着皮革的拉力,把拐杖的重量紧握在手心。
“我很好奇他是怎么死的。”妮娜一边喃喃地说,一边凝视着死者脸上灰色的褶皱。
“独自死去。”卡兹说,看着那个人的指尖。它们被什么东西啃咬过。这具尸体在被发现之前,就已经有老鼠捷足先登了。也有可能是他的宠物。卡兹从衣兜里掏出他从吉恩雅工具箱里拿出来的密封玻璃容器。“拿走你要的东西。”
卡兹站在科尔姆套间上方的钟楼里,审视他的队员。这座城市依然笼罩在黑暗之中,但黎明很快就会到来,那时他们将分头行动:威岚和科尔姆去一家没有人的面包店,静待拍卖会开始。妮娜将会去巴伦完成她手边的任务。伊奈姬要去易物教堂屋顶她应在的位置上。
卡兹将会下楼,和库维以及马蒂亚斯一起去交易中心前面的广场,和护送他们进入教堂的城市护卫队的警卫碰头。卡兹很想知道,凡·埃克对于自己的下属保护巴伦地区的混蛋作何感想。
他觉得自己比前几天更加从容。凡·埃克家的突袭让他有所动摇。他那时没做好佩卡·罗林斯会在那样的情况下重返赛场的准备。他没预料到会有那样的耻辱,没预料到关于乔迪的回忆会那般汹涌的席卷而来。
你让我失望了。脑海中哥哥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你又被他骗了一次。
卡兹之前把詹斯博叫成了哥哥的名字。这是一次严重的失误。但也许是他想惩罚他们俩。卡兹如今比染上瘟疫去世时的乔迪要年长。如今他可以回首,可以看到哥哥当初的傲气,以及对快速成功的渴望。你让我失望了,乔迪。你更加年长。你应该是比较聪明的那一个。
他想起伊奈姬曾问他,那时没有人保护你吗?他记得乔迪和他并排坐在桥边,微笑着,活得好好的,下面的水中倒映着他们的脚,戴着连指手套的手里还有热巧克的温度。我们应该相互照顾。
那时的他们是两个想念父亲,却又迷失在这座城市的农场少年。那就是佩卡·罗林斯找上他们的原因。那不仅仅是金钱的诱惑。他曾给了他们一个新家,那家里有一个给他们做美食的假妻子,还有一个和卡兹一起玩的假女儿。佩卡·罗林斯用温暖的火焰,和让他们过上已经失去了希望的生活,诱他们上钩。
而那就是最终摧毁你的东西:对你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的渴望。
他扫视着那些曾和他一起并肩作战的人的面孔。他曾骗了他们,也被他们骗过。他曾把他们拖入地狱,又将他们拽了回来。
卡兹把手放到拐杖上,背对着这座城市。“从今天起,我们想要的东西就完全不同了。自由、救赎——”
“冷冰冰,沉甸甸的现金?”詹斯博提议道。
“不止于此。有很多想挡我们路的人。佩卡·罗林斯和他的手下,好几个国家,以及几乎整个被神抛弃的城市。”
“这是鼓励之词吗?”妮娜问。
“他们不知道我们是谁,或者说不完全知道。他们不知道我们做过什么,做成过什么。”卡兹用拐杖敲击地面,“那就向他们展示一下,他们找错了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