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卡兹
子弹击中库维时,卡兹就在他的旁边,他是第一个来到他身边的人。他听到主教堂里响起零星枪声,很可能是惊慌失措的当值警卫手忙脚乱地扣动了扳机。卡兹跪在库维身旁,趁人没注意到他的左手时,把一只注射剂刺进了那舒国少年的手臂。到处都是血。杰伦·拉德马克倒在台上,大声喊着:“我中枪了!”可他并没有中枪。
卡兹大声喊着医师。那矮小的秃顶男人不知所措地站在他曾照料威岚的台边,满脸惊恐。马蒂亚斯抓着那医师的胳膊肘,把他拖了过来。
人们推推搡搡地冲出教堂。斯达洪得、卓娅和吉恩雅也逃往出口处。商业理事会的成员让一群城市护卫队的警卫把凡·埃克包围起来。让他哪儿也去不了。
片刻之后,卡兹看到伊奈姬和詹斯博逆着中间通道上逃窜的人群走来,卡兹放任自己瞥了一眼伊奈姬。她浑身是血,眼睛又红又肿,但似乎没有大碍。
“库维——”伊奈姬说。
“我们如今帮不了他。”卡兹说。
“威岚!”詹斯博说着,看了眼威岚的伤口,伤口已经出现了瘀青,“神呐,这一切是真的吗?”
“安妮卡和珂格对他下了狠手。”
“我想让伤口看起来逼真一些。”威岚说。
“我挺欣赏你的手艺的,”卡兹说,“詹斯博,你和威岚待在一起。他们等会儿会想要审问他的。”
“我没事。”威岚说道。他肿起的双唇让他说出来的话听上去像是:“我有事。”
两名警卫将库维的尸体抬上担架时,卡兹对马蒂亚斯点了下头。他们没有在主教堂里与人争执,而是朝通往格森小拇指中殿的拱门走去,然后从那边的出口出去。马蒂亚斯拖着医师跟在他们身后。关于库维的死活不应存在任何疑问。
卡兹和伊奈姬跟着他们走进中殿,但伊奈姬在拱门前停了下来。卡兹看到她回头看了一眼,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义愤填膺的议员们包围了凡·埃克,而凡·埃克正在盯着她看。他想起了她在好妹桥上曾对凡·埃克说过的话:你还会再见我一次,但只有一次。凡·埃克因紧张而颤动着的喉结,表明了他也在回忆。伊奈姬微微欠身。
他们冲向了粉色中殿,进入礼拜堂,但通往街道和运河的门上了锁,身后礼拜堂的门也砰的一声关上了。佩卡·罗林斯靠在门上,四个普狮成员围在身边。
“很准时。”卡兹说。
“我猜这也在你的预料之中,你这狡猾的小杂种?”
“我知道你这次不会放我离开的。”
“不,”罗林斯说,“你当初来找我要钱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你和你的小伙伴一网打尽,这样就可以免去很多麻烦。我当时犯傻了。”罗林斯动手不脱掉外套。“我承认我当初没有给予你足够的尊重,小子,但如今你得到了。恭喜。你值得我花时间,用你的武器把你打死。”伊奈姬拔出了刀。“不,不,小姑娘,”罗林斯警告道,“这是我和自命不凡的混蛋之间的事儿。”
卡兹朝伊奈姬点了点头。“他说得没错。我们早该聊一聊了。”
罗林斯笑了,解开袖口,挽起袖子。“聊天时间到此为止了,小子。你太嫩了,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已经出来混了。”
卡兹没有动,他的手一直搁在拐杖上。“我不需要跟你动手,罗林斯。我要跟你做笔交易。”
“唔,在易物教堂进行公平交易。你的阴谋诡计让我损失了不少钱财,还招致了很多麻烦。我不觉得有什么比我赤手空拳杀了你更令我满意的事儿了。”
“事关克里什王子。”
“那是三层楼的天堂,是东斯戴夫最好的赌场。你是在那埋了炸弹还是?”
“不,我说的是克里什小王子。”罗林斯愣住了,“喜欢吃甜食,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红色头发,却看不好他的玩具。”
卡兹把手伸进大衣里,拿出一只钩织的小狮子。小狮子的金色毛发有些褪色,乱糟糟的鬃毛缠在一起——上面还沾着黑色的泥土。卡兹任由它掉到了地上。
罗林斯盯着它。“那是什么?”他说,声音轻得像耳语。然后,他好像回过了神,大喊道:“那是什么?”
“你知道那是什么,罗林斯。不是你跟我说,你跟凡·埃克很像吗?都很勤奋,想要留下点什么。你们俩都很关心自己的遗产,但如果没人可以托付的话,又有什么用呢?所以我禁不住问自己,他建造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谁?”
罗林斯握紧拳头,前臂结实的肌肉紧绷起来,下颌微微颤抖。“我要杀了你,布莱克。我会毁了你爱的一切。”
如今,卡兹笑了。“我的诀窍就是不要爱任何人和东西,罗林斯。你想怎么威胁我都行。你可以当场将我开膛破肚。但如此一来,你就没法找到你儿子,也没法救他了。要不我叫人割断他的喉咙,给他穿上最好的衣服,给你送上门?”
“你这个巴伦的垃圾,”罗林斯咆哮道,“你究竟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卡兹感觉自己的幽默感溜走了,内心的黑暗之门已然打开。
“我想让你记住。”
“记住什么?”
“七年前,你骗了从南方来的两个孩子。那两农家的孩子笨到一无所知。你引我们入局,让我们信任你,和你的假妻子和假女儿共进晚餐。然后利用我们的信任,骗走我们的钱,夺走了我们的一切。”他看得出来,罗林斯正在思考,“想不起来?这种事太多了,不是吗?那一年有多少骗局?在那之后,你设局骗过多少倒霉的肥羊?”
“你没有权利——”佩卡生气地说,他的胸膛不断起伏,眼睛一次又一次地盯着那个玩具狮子。
“别担心,你儿子还没死。目前。”卡兹近距离看着佩卡的脸。“这样,我帮帮你。你曾经用的名字是雅克布·赫尔宗。你让我哥哥为你跑腿。你当时经营着一家咖啡馆。”
“在公园对面,”佩卡飞快地说,“有樱桃树的那个。”
“没错。”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孩子。”
“你骗走了我们的一切。我们最终只能流落街头,然后死去。以不同的方式死去。但我们中有一个重生了。”
“那难道不是常态吗?你用你那鲨鱼般的眼睛瞪着我做什么?想杀了我?”佩卡摇了摇头,“你们是两只肥羊,碰巧是我叼走了你们而已。即便不是我,也会有别人。”
那扇黑暗之门开得更大了。卡兹想要穿过那扇门。他永远不再完整。乔迪永远都不回来。但佩卡·罗林斯可以了解一下他们当时的绝望。
“唔,那倒霉的碰巧是你们,”他咬了咬唇,“你和你儿子。”
“我觉得你在虚张声势。”
卡兹笑了。“我把你儿子埋了,”他柔声说道,回味着这句话,“我把他活埋了,埋在地下六英尺深的岩石下。我能听到他一直在哭,闹着要爸爸。爸爸。爸爸。我从没听过如此美妙的声音。”
“卡兹——”伊奈姬说道,脸色苍白。这次,她不会原谅他了。
罗林斯冲向他,抓住他的衣领,把他猛地推到礼拜堂的墙上。卡兹丝毫没有抵抗。罗林斯汗流浃背,脸色因绝望和恐惧而发青。卡兹沉浸在其中。他想记住眼下的每一刻。
“告诉我他在哪,布莱克。”他再次把卡兹的头往墙上撞,“告诉我。”
“很简单的交易,罗林斯。只要说出我哥哥的名字,你的儿子就能活下来。”
“布莱克——”
“说出我哥哥的名字,”卡兹重复道,“再给你个提示怎么样?你邀请我们去泽尔威街上的一座房子。你的妻子当时弹了琴,她的名字叫玛吉特。家里还有一只狗,以及你名为萨斯吉雅的女儿。她的辫子上系着一根红丝带。看到没?我都记得。我全部都记得。很容易的。”
罗林斯放开了他,在礼拜堂里踱来踱去,用手抓了抓本来就稀疏的头发。
“两个男孩。”他疯狂地念叨着,搜寻那段记忆。他转身指着卡兹。“我想起来了。两个从利几来的男孩。你们手里有点儿小钱。你哥哥幻想着自己是个买卖人,是个商人,跟每个下船来到巴伦的傻子一样,幻想着自己会变得富有。”
“没错。两个被你哄得团团转的傻子。现在告诉我他的名字。”
“卡兹和……”罗林斯双手抱住头。他在礼拜堂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喘着粗气,仿佛他在跑环城,“我可以让你变得富有,布莱克。”
“我可以让自己变得富有。”
“我可以把巴伦给你,给你你意想不到的影响力,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那就让我哥哥起死回生。”
“他是个傻子,你很清楚这一点!他和其他标记一样,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想要快速赚到钱。诚实的人是不会上当受骗的,布莱克。你很清楚这一点。”
贪婪是我的杠杆。这是佩卡·罗林斯给他上的一课,也确实没错。他们曾是傻子。或许有一天,卡兹会原谅乔迪,原谅他不是他心目中完美的哥哥。或许他甚至可以赦免那个容易上当,容易轻信别人,觉得别人只是出于善意的自己。但绝不会给罗林斯缓刑。
“告诉我他在哪,布莱克,”罗林斯冲着他吼道,“告诉我,我儿子在哪儿?”
“说出我哥哥的名字。就像东斯戴夫变戏法的似的,像念咒语一样的,说出他的名字来。想要你儿子吗?你儿子有什么权利过娇生惯养的生活?他和我哥有什么不同?”
“我不知道你哥哥的名字。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当时在想办法让自己扬名。我就是耍了点手段。我以为你俩会在度过艰难的一周后,回乡下老家去。”
“不,并非如此。你从来没考虑过我们。”
“拜托,卡兹,”伊奈姬轻声说,“别这样。别这样。”
罗林斯咕哝道:“我在求你——”
“是吗?”
“你这个杂种。”
卡兹看了看手表。“在你儿子消失在黑暗中之前,你还有时间开口。”
佩卡瞥了一眼他的手下,用手搓了一下脸,慢慢地,跪了下来。他的动作很沉重,仿佛跟全身的肌肉交战之后才跪了下去。
卡兹看见普狮的成员摇了摇头。软弱在巴伦永远得不到尊重,不管出于什么理由。
“我求求你了,布莱克。他是我的一切,让我去找他。让我去救他。”
卡兹看着佩卡·罗林斯,曾经的雅各布·赫尔宗,眼含泪水,通红的面孔上满是痛苦的痕迹,终于跪在了他的面前。一步一步来。
这只是个开始。
“你儿子在塔麦卡农场最南端,阿佩尔布鲁克以西两英里。我用黑色的旗子在那块儿做了标记。如果你现在出发的话,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找他。”
佩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开始发号施令。“先让人备马候着,再给我找个医师来。”
“瘟疫——”
“有一个在绿宝石宫随时候命的。有必要的话,你亲自把他从病区拖出来。”他用一根手指戳着卡兹的胸膛。“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布莱克。这笔账算不清了,你的苦难将永无休止。”
卡兹对上他的视线。“痛苦和别的事情一样,长期生活在痛苦之中,就会学着去享受它。”
“我们走。”罗林斯说。他笨手笨脚地开锁。“该死的钥匙在哪儿?”他的一名手下上前,递过钥匙,但卡兹注意到,他和他的老板之间保持着距离。他们会让佩卡下跪的故事一夜之间传遍巴伦,而罗林斯也很清楚这点。他非常爱他的儿子,爱到愿意赌上自己的全部尊严和名声。卡兹觉得这应该是有意义的。或许对其他人而言是有的。
临街的门猛地打开了,不一会儿他们就离开了。
伊奈姬蹲了下来,用手掌捂住眼睛。“他能及时赶去吗?”
“去做什么?”
“去……”她抬头望着他。他很怀念她这种惊讶的表情。“你没那么做,你没有埋了他。”
“我从未见过那孩子。”
“但那狮子——”
“这只是个猜测,佩卡·罗林斯对普狮的骄傲之情不难推测。那孩子可能有上千只狮子供他玩耍,可能甚至还有巨大的木狮子供他骑。”
“你怎么知道他有孩子?”
“我是在凡·埃克家的那晚明白过来这一点的。罗林斯不停地吹嘘自己积累的遗产。我知道他有一栋乡间别墅,并且喜欢时不时地离开这座城市。我原以为他藏了个情妇,但那天晚上他说的话让我有了新的猜想。”
“你怎么知道他有个儿子,而不是女儿?这也是猜出来的?”
“这猜测是有根据的。他把自己的新赌场命名为克里什王子。这就意味着他的孩子肯定是个红头发小男孩。再说了,哪个孩子不喜欢甜食呢?”
她摇了摇头。“他会在那块区域发现什么?”
“一无所获。毫无疑问,他的手下会告诉他,孩子安全无虞,正在干着所有父亲不在身边、又娇生惯养的孩子该干的事儿。但在此之前,佩卡·罗林斯会绕着那块土地暴走,痛苦地挖上好几个小时。最重要的是,他不会再支持凡·埃克了,并且,人们会听说他匆匆逃离了这座城市——还带着一名医师。”
伊奈姬抬头望着他,卡兹知道,她已经猜出了谜题。“疫情暴发的地点。”
“克里什王子,绿宝石宫,甜点店,佩卡·罗林斯名下的所有产业,将都会关停并隔离数周。如果市政府认为他的员工正在传播疾病,那么关闭他的其他一些资产进行防范,我也丝毫不会感到惊讶。如此一来,他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来恢复经济损失,如果对疫情的恐慌情绪持续的时间够长,那他恢复所需的时间就会更久。另外,如果理事会认定,他为假财团的成立提供了帮助,可能永远都不会给他颁发营业执照了。”
“命运对我们每个人都各有安排。”伊奈姬平静地说。
“命运有时候需要一点儿助力。”
伊奈姬皱了皱眉。“我以为你和妮娜在斯戴夫选择了四个地方作为疫情暴发地点。”
卡兹捋了捋袖口。“我还让她去了趟动物园。”
然后,她笑了,双眼通红,脸颊上还残留着不知名的粉末。为了再次看到这样的微笑,他愿意用生命去换。
卡兹看了眼时间。“我们该走了,一切还没结束。”
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伊奈姬颤抖着,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又吸了一口气,口中的气流像从火焰中升起的烟一样,但她没有选择放手。“你很善良,卡兹。你是个好人。”
她又开始了,又在寻找那本就不存在的正直。“伊奈姬,我只能杀死佩卡的孩子一次,”他用拐杖推开了门,“但他能设想出千百种死法。”